山那边是海吗?

2016-05-04 21:51杨玉祥
北京文学 2016年3期
关键词:杨阳

张收当了C部委办公厅副主任后,众多姑娘向他暗送秋波,老厅长还给他介绍一位省委书记的闺女,并拍着他肩头说:“有福气,攀上了官宦人家!”张收没有一丝一毫兴奋,相反沉着脸,心想,啥高干,俺还不稀罕!他拒绝了和高干女儿见面的要求,义无反顾地、木呆呆地、直愣愣地回到千里之外的村寨,迎娶了自己的中学同学——梁艳。

梁艳那漂亮的脸蛋把张收的心填得满满的,容不下别的女人了。

张收在赖马寨出生,是个苦伢子。父母是种稻谷玉米、拖毛竹的村民,可他凭借全省高考第三名的成绩,上了北京大学金融系。20世纪80年代初期毕业,那时各行各业急需人才,名牌大学毕业生成为抢手货。他分配到C部委,在办公厅任秘书。可他秘书的凳子还没坐热,部里发了红头文件,他被破格提拔为办公厅副主任。后来才知道,当时讲究干部年轻化。领导班子平均年龄有一道铁杠杠。厅长和领导权衡再三,提拔他当了副主任,平均年龄正好符合标准。他于是像坐上火箭,懵懂中轿车有了,是辆上海牌轿车,80年代轿车稀少,比现在大奔还要尊贵;专车司机有了,是个部队复员的小伙,年龄比他大一岁。还从集体宿舍搬进一套四居室公寓。他半夜醒来,把宅子里的灯都拉亮,把房间门都打开,从房间向客厅看,几乎可以用辽远二字形容视野的开阔。

上大学时为了省钱干嚼馒头,顶多手里攥一块咸菜。现在隔三岔五出差,住五星级酒店,游名山大川。吃饭时,都是当地的市长陪着,刀鱼、大闸蟹、龙虾、鱼翅,没有这几样硬(贵)菜,东道主就觉得怠慢了贵客。海鲜都是半夜捕捞上来,上午乘飞机从海港运来,中午就成了他们餐桌上的美味佳肴。几个月下来,他就吃得白胖白胖的,仿佛当穷学生所欠的营养一下子全补了回来。

赖马寨是个上万人口的大村。那时寨子里计划生育总是超指标。村主任急了,命令民兵把生过孩子的婆姨全拉到镇卫生所做绝育手术。梁艳的哥哥偷偷放走了自己的女人,村主任就让民兵把梁艳哥哥绑起来。是用细细的麻绳五花大绑,拉到镇医院,扒光衣服,像脱了毛的猪,摁在一张硬板床上做手术,村民们把这种手术叫“劁了”。村长那时威风极了,梁艳哥哥说见到村主任,双手哆嗦,腿软,就差趴在地上磕头了。

社会上流行跑步(部)前(钱)进,各省市的官员,在张收这个握有财政分配大权的一路诸侯面前都是点头哈腰,从他手心里多流出一点,就是几千万或上亿元。坐在他办公室,说不上几句话,地方官员们就从包包里一瓶一瓶掏茅台酒,或一条一条的中华烟。他说自己不吸烟,闻不惯烟草味;也不会喝酒,“二窝头”和“茅台”喝着是一个味道,品不出高下。常常弄得对方涨红脸,不知如何是好。有一位领导急中生智,掏出块和田玉说:“这个您得收下。这个是送给您媳妇的。”

“我没有媳妇!”

“那送给您女朋友的!”

那官员一提女朋友,张收愣了一下,领导趁他犯愣的间隙,扭头就走。 他拿着那块精美的玉石和包装盒,开门再找人,楼道里空空荡荡,人早跑得没了踪影。

回到办公室,靠在沙发上,他想起了七年前一件事。

那是70年代末,学校和社会上流行背诵情诗。男孩子崇拜普希金、海涅,笔记本上抄了一首又一首,哥儿几个传着看;女孩子晚上聚在学校草坪,常听到清亮的嗓子激动地在朗读舒婷的《致橡树》,那神情如痴如醉。

张收在镇中学读高二,脸上悄悄地争先恐后地长出了粉刺。他夜里也常常梦见一位女生的倩影,她叫梁艳。修长的身材,虽不施粉黛,却透着青春阳光。忽然笑起来,咯咯的笑声,能把树上鸟儿吓得从枝丫上扑棱棱飞起,透着苗家姑娘野劲儿。她在班里是一个骄傲的公主,张收在她面前总有股自卑感。她俩自小父母给订的娃娃亲,虽然由于种种原因这事不算了,可毕竟有过这一码子事。这促使张收鼓足勇气,有点不知天高地厚地写了一首爱情诗,慌乱中搡在她手中,只说了句:“给你写的!”就跑进自己家门。

给梁艳

我是那样胆小,

胆小得有点可怜;

你那两汪明净的秋波,

却不敢深情地望你一眼。

我的心是那样古怪,

古怪得令人嗟叹;

你累了,多想帮你背那沉重的书包,

却装作视而不见。

我的心是那样虚伪,

虚伪得一看就穿;

多想和你倾心交谈,

却装成道貌岸然。

在那坚冰下面,

江水像烈马飞窜;

在我这冷酷的脸上,

还燃烧着爱火一团。

张收

令张收想不到的是,梁艳既没有笑脸也没有冷酷的白眼,更没有把情诗上交班主任手中,而是温和平静地说:“你想和我交朋友吧?我不反对。可我有个条件,你要能在城里有一套大房子,当一个镇长,不,是县长,把我的户口转成城市户口,还给我也找个工作,我就嫁给你。”说完几乎是得意地歪着头瞧着张收,嘴角微微上翘。

“你说的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

“拉勾——”他说,伸出了小手指头。

“拉就拉——”姑娘咬着下嘴唇说。然后伸出手指,眼睛里扑闪着狡黠的光;张收的心“咚咚”跳起来,脸颊瞬间发烫,颤抖地伸出食指;拉完勾她眨眨眼皮,扮个鬼脸悄悄说:“就怕你做不到,那就不怪我不给你机会了。”说完挑战般地望着张收。

他迎着姑娘的目光坚定地点点头。他觉得梁艳提的条件都在情理之中。虽然苛刻,明摆着在刁难他,可张收认为这一切并不过分,只有如此,才符合他心中女神的形象和女性的尊严!

他拼命苦读。头悬梁,锥刺股。他剃了个秃瓢,为的是每天能节省一分钟梳头、洗头时间;上学放学都一个人单独走,为了能背上一段外语单词;鸡一叫就起,在早晨霞光中他读书的身影,曾许久刻印在寨子里村民心中。他相信有一天,会自豪地站在梁艳面前,在她愕然的目光中说:“你的条件我全办到了!”梁艳会流着泪扑到他怀里。他一个村寨仔,完成了多么伟大的壮举。

真诚感动了上帝,佑护他考上了北京最好的大学。

在大学校园,他常常想起梁艳。为了抑制住思恋的情感,他就爬起来看书。一次他把痛苦思恋写成了一首小诗,投给校刊,没想到竟发表了。同学们都赞美那诗写得好,还给他起了个“诗人”的雅号。询问那姑娘是谁?他抿着嘴缄口不言。同学们也善意笑笑,不再追问了。

给家乡的女孩

我羡慕你那深青色的大衣,

它多么幸福,多么甜蜜,

狂风中,为你把尘沙遮挡,

隆冬里,给你送来温暖和欢喜。

我羡慕你那粉红色的梳子,

它多么高雅,多么幸运,

清晨,为你梳着蓬松的头发,

把你装饰得更加秀丽。

我羡慕你那精巧的半导体,

它多么神奇,多么欢喜,

傍晚,为你唱起悠扬的歌,

把生活的蜜送进你心里。

我羡慕你周围的一切,

甚至你身上那小小的钢笔,

它们比我幸福啊,

能永远地、永远地和你在一起。

作者 张收

他把这印成铅字的小诗,寄给了家乡的梁艳。多么希望收到她的回信,或得到她哪怕只言片语的赞许。因为那诗是专门写给她的。

可寄出去的校刊石沉大海,没有一丝音讯。

现在他当了副主任,比梁艳要求的县长大一级;现在他在北京,这不是一般的“城里”,是现代化的大都市。可是梁艳的户口和工作单位他还无法办到。这困难使他把娶梁艳的热情压了下来。

下班了,厅长把张收叫到办公室,委婉地说:“小张呀,你可是咱们部最年轻的厅局级干部,好好干,前途无量呀!”

“还得谢谢领导提拔!”

“有对象了吗?”

“没有——”

“那好呀!我有个老领导,他的千金,在咱们厅工作,就脸上有点雀斑。她蛮喜欢你的。”

一句“脸上有点雀斑”,使张收忽地泄了气。呐呐说:“说没有也算有……”

厅长刚要说出女娃的名字,卡了壳,随口问:“怎么回事呢?”张收把自己那段故事说了出来,厅长听完站起身,在房间踱来踱去说:“蛮感人的。纯真的感情呀!我成全你。你和她结为夫妻后,我为你解决北京户口和工作问题。”

“真的?”张收激动地从沙发上站起来。

“当然,咱们是大部委,这点问题还解决不了!北京市的工作,她只要看上哪里了,我就能让他进那里。”

厅长当即拍板,给他十天假,把小姑娘娶来,并说:“你江西老家有个3000万的项目,在咱们这里压了许多年了。这回我给批了,你当了办公厅副主任,总得给家乡办点事呀!”

“太谢谢领导了。”张收兴奋得不停地搓手。七年多来,他不是朝思暮想着这一天嘛。

下了班,他跑到邮局,给家乡的梁艳发了一封电报。拿笔写字时,他的手指在颤抖,几十个字,竟用坏了三张电报纸,字也写得扭扭巴巴。他太激动了!可换了任何人都会热血澎湃!

距离北京千里之外的她拿着电报,傻了。

梁艳:

你好!如果你还没有结婚,我这次回来就跟你领结婚证,并带你进京。房子我已经有了。我是部委办公厅副主任,比县长大一级。你的户口和工作,我均可以办到。

张收

她还朦胧记着张收羞红着脸,慌慌张张、手忙脚乱地递上写给她的那首情诗时的样子。记得当时她觉得有趣、好玩、不屑。她当时正和盘生热恋,她把这诗拿给盘生看,“在我这冷酷的脸上,还燃烧着爱火一团。”俩人笑得前仰后合,梁艳从心里看不起张收,瘦弱得男人不像男人,女人又不是女人,会写几句歪诗,狗屁都没用,不能当吃,不能当喝。

盘生说:“揍这小子,敢夺我所爱!”

还是梁艳想出了一个耍耍那小子的绝妙主意。当时那四条,甭说都办到,拿出其中一条办起来都比登天还难。那从北京寄来的校园小报,她和盘生仅扫了一眼,就扯巴扯撕了。梁艳把碎报纸扔下山谷说:“一个大男人,写的文字酸酸的,能酸倒牙。你想我就说想我吧,羡慕我的大衣、梳子、半导体、钢笔干啥?绕啥弯子?我这人直来直去,讨厌说话绕弯子的人。”

她和盘生热恋了八年,一直等着盘生家盖好大瓦房,他们就结婚。房子正盖到半截,盘生的父母刚到她家送了彩礼钱,可这半路杀出一个“程咬金”。她笑嘻嘻地当玩笑把电报拿给家人看,出乎她所料的是,家里一下子乐翻了天,父母跟她都没商量就偷偷去了盘生家,退了彩礼。家里开天辟地地宰杀了一只羊,七姑八姨都来了。说这回梁家可摊上天大的好事了,一下子跳入龙门。要是真成了官太太,我们将来都仰仗这小丫头呢!

吃羊肉大餐时,一改往日习惯,女人不得上桌,得等男人吃完了女人才能凑上去消灭残羹剩饭。十多个男人中央,唯独她一个女孩子;连爷爷、爸爸、舅舅、叔叔都往她碗里夹肉。她眼里噙着泪,脸颊僵硬,想说:“我不喜欢、不爱张收!”可她知道只要说出口,别说桌上的男人会撕烂她的嘴巴,连厨房里叽叽喳喳忙碌的女人也会冲出来,骂她傻、木。

她糊里糊涂地吃完饭,来到村外的一个山洞,和盘生赤条条躺在洞内的稻草上,她抱着他哇哇哭着说:“我不想和张收好,盘生,我要和你结婚。”

盘生抱着她,亲着,搓着她那圆鼓鼓的乳房,想一跃而起,和梁艳交融在一起,可他还是压下欲火。赖马寨有个规矩,没结婚的姑娘不准干那事,干了要让人知道,将来会几代人在村里抬不起头。哪家小伙要娶这家姑娘,别人就会说:“她家的娃白给都不能要。婆姨都乱搞,女儿将来肯定不安分。”盘生粗大的手无奈地抚摩着她略显光滑但丰满的屁股,一声不吭。

在这远离城市的赖马寨,几百年来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梁艳这一代人在村子里悄悄地兴起自由恋爱,似乎是电视进入村寨开始的。电视里演绎着男欢女爱,浸淫着男仔女娃的心,使得延续了几千年的婚姻风俗,訇然倒塌。

“盘生,今天咱就结婚,你把我拿走吧,拿走吧!”这话让盘生感动得掉下大颗大颗泪蛋蛋;他们多少次在洞里幽会亲热,从来没有突破最后的禁区。新婚之夜,男方家的嫂子会把一块白布垫在新房的床上,第二天验证那块白布,以此证明女方是头婚或者清白。梁艳太奶奶18岁开始守寡,守了一辈子!死了,寨子里先民集资建了一座牌楼。人们说起太奶奶,那是充满敬佩的。

盘生说:“今天村主任找到我,说你和小艳的事我们多少也知道,你可别坏了咱村咱镇咱县的大事,张收他们单位已拨了3000万要给咱修公路,一条从咱寨通往省城的柏油路。3000万呢!”

“修路跟咱有啥关系?”梁艳瞪大眼问。

盘生说:“张收比我能耐大!”

“大我也不稀罕!”

“别说傻话!那可是福气,从此你吃香的、喝辣的了!”

“我不稀罕!”

“你这是气话!”

“真话!真话!不信现在我就给了你。”

几颗泪蛋蛋滴到梁艳的胸脯上。俩人抱得更紧了。

梁艳坐着镇长的叮当乱响的破吉普车来到县城,晚上县长请她吃饭。县长说是她给家乡带来了好运气。修公路,这是县委几届领导班子十多年来的梦想,屡屡因为没钱而以失败告终;可就因为她这么一个小姑娘,轻轻松松办成了。3000万已经汇到县财政账号上。管财政的副省长也亲自打来电话,说要让县委替他好好谢谢张收和他未来的媳妇。并说只要她和张收结了婚,家乡从此就算北京有人了。于是一个一个领导都轮流向她敬酒。她哪里见过这阵势,也没吃过如此丰盛的大餐,连坐在旮旯的镇长、村主任都不停地冲她笑,讨好地笑,媚笑。这让她觉得有点受宠若惊。这个村官,从来见谁都是牛气冲天,开口说话先骂人,凡人眼都不眨一下;如今在她这个小姑娘面前点头哈腰,毕恭毕敬。她隐约感到和张收结婚会给她带来说不尽的好处。

看来父母毕竟咸盐吃得多,果断地斩断了她和盘生的姻缘。

她陪着县委领导,站在往常昏暗的县城小站上,等待张收坐的那辆火车。火车站长今天一大早就让电工把所有坏了的电灯修好,站台灯火通明,照得如同白昼。

火车进站了。张收本来正发愁半夜进县城先到哪家旅馆住下休息一夜。可看到站台上停着一长溜小车,十几个人都拥在软卧车厢门口,他一下车,就被村主任认出来了,手中的大包小包就被人接了过去。她被大家推到张收面前,几年没见,张收个头还是那么高,可是脸白胖白胖的,比小时候要顺眼多了,有了当首长的派头。她觉得好笑,县委办主任那秃顶老头,竟张口管张收这个毛头小伙叫首长,那恭恭敬敬的样子,让张收都不好意思了。

寒暄过后,她和张收坐在一辆小车上,进了一所院子,院子里有一所别墅,灯火通明。县委书记、县人大主任、县政协主席、县财政局局长都站在别墅门前,排成一长溜,默默站了许久,恭候张收大驾。梁艳蔫蔫地站在张收后面,上前逐一和每位领导握手。

张收说:“大半夜的,影响你们休息了!”

领导们纷纷点头哈腰说:“谢谢您对家乡的支持!”

县长说:“只有省里来大领导,这个小楼才启用,平时半年半年闲着。”

俩人分屋休息。她第一次住进这么华丽的房间,墙壁上贴着壁纸,厚厚的大凳子一坐下去,身子立刻陷进去,舒服极了;那凳子不叫凳子,叫沙发。那大大的炕,叫席梦思床,比家乡的土炕气派多了。一躺上去,像驾着云彩在飞。

第二天起床,一推门,一位女服务员候在她门口问:“首长您醒了。吃早餐吗?”她猜想也许昨天一晚上,服务员一直站在她门外,随时准备听她调遣。她虽然不是啥领导,可她没有纠正服务员称谓上的错误,她喜欢女服务员叫她首长,心里美滋滋的。

她被带到楼下,早餐丰盛,仅粥就有三种,还有她听说过没喝过的咖啡。张收给她的面包抹上黄油,夹上摊得半生半熟的鸡蛋,熟了,鸡蛋口感会硬;不熟,鸡蛋蛋汁多,还有股腥味;鸡蛋要摊得恰到好处,一咬,一部分热热的蛋汁渗进面包里,真香。

她望着微笑着瞧着她的张收,眼泪“哗哗”地流下来了,感动得张收慌忙掏出手帕给她擦眼泪。其实她是吓得流了泪。再晚一个月,她就成了盘生的媳妇,从此这一辈子,这些好吃的东西就永远不会享用上了。

好可怕呀!

七年来,张收眼前总是掠过梁艳那如兰花般的清幽,似荷样的明净。今天终于见到了她。忽然发现,梁艳已经没有他脑海中那样漂亮。接风酒宴上,县委书记还盛情地请了一位当地小有名气的歌唱演员,一边演唱,一边向梁艳敬酒。她一下子显得手足无措,连一句完整的应酬话都说不出来。

服务员上了一盘基围虾,又给每个客人餐桌旁放一碗清水,那是供参加宴席者吃完虾洗手的。梁艳以为是饮料,乘大家不注意端起来就喝了一大口。还是县长发现得早,忙小声对她说:“姑娘,那是给你洗手的。”又转向服务员:“再给我们上一碗。”众人脸上不约而同地掠过一丝轻蔑的笑,虽然稍纵即逝,但张收还是感觉到了。唉!太露怯了。虽然穿着一身新衣服,但在举手投足中流露着土气。

张收或多或少有了几分失落感。

张收的爸爸知道儿子这次回家,不光看自己,还有和梁艳这段姻缘,不由得叹息一声:“这是命呀!你奶奶是被梁家救活的,你得兑现承诺呀!”

那还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解放前,张收的爷爷是寨子里最大的地主,梁艳的爷爷几十年来一直给张收家当长工。土改后,张收家住的青堂瓦舍,高墙大院,雕花门楼,分给了梁艳家,自己灰溜溜搬到院子隔壁长工们歇脚的两间低矮的土坯平房。闹饥荒时,张收的奶奶,为了让儿孙们多吃点,自己能少吃就少吃,能不吃就不吃,结果晕倒在家里。赤脚医生一看,饿得腿都浮肿了,忙说:“快熬点小米粥,灌下去兴许还有救!”张收爷爷“吧嗒吧嗒”掉眼泪,在这一米度三关的年月,家里哪里还有小米呀!只能眼睁睁看着饿得只剩一把骨头的奶奶躺在炕上,随时一阵邪风刮来,生命就像一片云、一片叶,飘然而去。

门被轻轻推开了,梁艳的爷爷闪身进了屋,他在村里管粮库,寨子人尊称他“粮官”。他鬼鬼祟祟地从腰里解下一个碗口粗的长长袋子说:“东家,快熬粥吧,救人要紧!”他解开袋子,粗大的手捧出了一捧金黄金黄的小米。那袋里足足装了20斤小米。在这家家都吃不饱的岁月,20斤小米,能救活多少人哟!

小米粥一点一点灌进奶奶嘴里,不一会儿奶奶醒来了。爷爷说:“你救了我们全家的命呀!他奶奶要是死了,我也不想活了。”

梁艳爷爷说:“您快别这么说呀!我们心里清楚,东家是菩萨心,过去有好吃的自己不舍得吃,给我们长工吃。东家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我还记着:‘别人吃了扬名,自己吃了填坑。”

张收爷爷忙用手捂住梁艳爷爷的嘴,慌张地朝门外看看,说:“你别东家东家叫了,我害怕!”

梁艳爷爷说:“好!当着外人我不叫。”

张收爷爷叹口气说:“这大恩我们怎么报呀!”

“什么恩不恩的,这还不是应该的!”

“你家小艳和我家孙子同岁,将来两个娃大了,你家和我家结成亲家。就怕这地主孙子身份,你家艳艳不同意哦?”

“咋不同意,我们是高攀了,过去想都不敢想呀!张收仔是少爷呀!”

“快别说了,啥少爷呀,现在叫地主崽子。”说完,两位老人相视而笑。

梁艳和张收在家乡举办完婚礼后,就登上了回京的火车。省领导亲自过问,安排了一个软卧包厢。靠窗小桌上摆着香蕉、苹果、橘子,包厢四周缀满五彩缤纷的塑料鲜花,窗户处放着一束新鲜的玫瑰,香气扑鼻,使小包厢充满温馨。梁艳躺在软软的床上,摆弄着自己的辫子,思绪万千。

一次,梁艳坐绿皮火车进省城,整整一个晚上她不敢喝水,因为四周挤满了人,连头顶放行李的架子上也躺着人。从座位上到车厢连接处上厕所,可以说跋山涉水,深一脚浅一脚;因为过道上也躺着人,一脚没踏好,也许会踏在谁的手上和脸上。现在她从硬座车厢,跳过硬卧车厢,进入软卧车厢,再到她们小两口包厢,是完成了人生几次飞跃,从地下忽然升到云端一样,有一种晃晃悠悠的感觉。

火车开得飞快,从荒芜的苗家村落,滑过稀稀落落开着几个铺面的小镇,驰过耸立着几栋低矮楼房的县城,经过高楼林立的省城,最终到达繁华的京城。站台上有轿车来接,七拐八拐,进入一个小区,绿色浓郁,路灯闪烁,坐电梯进入一间四居室的大宅子,这就是家乡人说的洋房吧。

让她觉得不可思议的是,最大的房间里,还藏有一个茅厕,她不解地问:“卧室里有个拉屎的地方,多脏,多味,怪别扭的。”

张收说:“这叫卫生间。以后这幼稚的问题不要再问了。还有,你进城了,学着文明点,别张口闭口拉屎拉屎的,让人家听了笑话。”

梁艳自知错了,捏着小辫子羞涩地低头笑笑说:“嗯呢,咱俩是老同学了。人家习惯了嘛!”“嗯呢”是家乡女孩撒娇时的小语喁喁。

几天后,她想起刚进城时那带点傻气的提问,自己躺在被窝里抿着嘴笑。还是大城市人会享受。在家乡,阴雨天或刮风天,总要出去上厕所,一蹲下,苍蝇、蚊子就飞舞起来,乱撞乱扑,不一会儿屁股上就叮几个大包;茅坑四周垫着几块碎砖头,黄黄的尿顺着砖头形成的凹槽从里往外流,臭气熏天。

大家纷纷向张收祝福!80年代初,小伙子一心想给一个贫苦人家的少女一份真爱,从此诞生了一个灰姑娘或丑小丫;女孩子幻想找到一个落魄才子嫁出去,美女嫁才子,天经地义。

休息日,张收带着她满城转,一方面熟悉北京,另一方面找她喜欢的工作。市里的工作,她可着劲挑,想去哪里都行。这可难坏她了,一个刚进城的苗族妹子,看哪里都好,几乎挑花了眼。

她走到阜成门桥上,看见东南角一个褐色大楼,昂然立在那里高耸入云,鹤立鸡群。就壮着胆对张收悄悄说:“我想到这里上班!”丈夫点点头,没吭声。

那大楼是银行总部。

第二天厅长当着张收的面,拿起电话,底气十足地说:“老刘吗?”

“您好!老领导!怎么想起给我打电话了。”是刘行长的声音。

“你的秘书怎样?”

“挺好的。”

“我想你应该再配个秘书。你们总行开会,她可以负责联系个会议地点呀,购买开会的笔呀纸呀的,琐碎的事情尽管交给她干。女孩子是我们部里最年轻的副厅级干部的夫人。二十五六岁,高中毕业。”

“嗯——是——”对方有点支支吾吾。

“人家姑娘就看上你那大楼了,这是你的荣幸!懂吗?”厅长严肃地说。

“没问题!没问题!厅长以后有好事可别忘了我们!”

“我忘了谁,也不会忘了你。”

“那让她明天来吧,我和人事部门打个招呼。”

厅长放下电话说:“搞定了。”

回到家,张收对老婆洋洋得意地说:“权力的杠杆轻轻一动,你便弹跳起来,由一个苗家小姑娘,一下子成为大银行白领。一路上畅通无阻。”

梁艳从后面抱着坐在椅子上的丈夫,脸贴在他的头上,流下了幸福的泪。

梁艳要动身前往北京,七姑八姨曾把她叫进一个昏暗的小屋,七嘴八舌说:“管住男人,先要管住他的钱袋。要不然,你这个柴火妞儿,早晚有一天,他看不上眼了,就把你甩了。”

新婚之夜,她喃喃说:“嗯呢,老公,你要把工资交给我,我帮你攒着。咱有了娃,需要钱的地方多着呢!”

张收会唱一段古戏,“薛平贵回窑”。十八年老了王宝钏——在大学联欢会上,每次唱起来心里都莫名其妙地激动。王三姐等了十八年,到底把薛平贵等回来了。新婚之夜看见梁艳屁股下面,洁白的毛巾上,流下一摊殷红的血。他觉得自己七年来,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吃得比猪差,干得比驴多,对这样的生活甘之若饴,就因为盼望着这一天;而梁艳也没有像其他女生那样早早结婚,生儿育女,而是寂寞孤独地等着他。他还有什么不能答应的呢?

参加工作后,张收给自己上了商业保险,受益人写的是自己的母亲。一次梁艳发现了那份合同说:“你现在和我结婚了,那保险受益人应该换成我。”

张收说:“我人都是你的了,还怕啥?”

她噘起了嘴。

张收无奈地点点头:“你不嫌麻烦你就改吧。”她高高兴兴地拿着丈夫身份证和亲笔签的委托书跑了。回到家,张收一看傻眼了。不光受益人写的是梁艳,连投保人写的也是梁艳。等于此单保险是梁艳给他交的钱。

张收嘴上一声没吭,心里一直别扭着。他想起村里上小学时,一次,梁艳奶奶气喘吁吁地闯进教室,手里握着一把笤帚,直奔坐在后面的梁艳而去。梁艳趴在课桌写作业,脑袋身上就被雨点似的笤帚打了个措手不及。老师奔过去拉开奶奶,问:“咋回事?”

奶奶手指一脸恐慌的孙女喊叫着:“她偷吃!”

后来才知道,奶奶用儿子们孝敬她的钱,买了只鸡,炖了。满屋子是肉香味,吃不了,剩下的没舍得给孙子们吃,狼多肉少。她把剩下的鸡肉藏在家里褐色大躺柜里。奶奶睡觉,拴在腰间的躺柜钥匙,被梁艳和哥哥轻手轻脚偷了去,风卷残云,不一会儿,一大盘肉吃得仅剩一点点了。

老师问:“你是梁艳什么人?”

“我是她奶奶。”

“孙女吃奶奶的肉,天经地义,这不算偷。”结果闹了奶奶一个大红脸,悻悻地走了。

自私的奶奶,一定会带出一个自私的孙女,这也许是遗传基因和耳濡目染、潜移默化吧。

第一年结婚,第二年娃娃丰收。是个女儿,叫雯雯。孩子就是梁艳手中的大存折,跟丈夫说话,语音都提高八度。也是从那时起,梁艳的父母、七姑八姨,几乎是这个拿着大包小包的北京烤鸭、二锅头、蜜饯刚走,那个就扛着一袋子粉条进了张收家。梁艳亲自陪着,还让张收的司机拉着到颐和园、故宫、长城玩去。

张收每次去办事,都毕恭毕敬走到司机师傅面前,站稳,45度躬身,笑着小声说:“我到怀柔开部里一个会,您把我送过去,第三天再接我。只是送完我再回到您家,时间有点晚,不好意思,耽搁您休息了。”

梁艳对司机可是指手画脚,大着嗓门说:“你送我到西单,我买个裙子。”或者说:“明天星期日,你来早点儿,带我姑妈去趟王府井和天坛。”见她把司机支使得团团转,汗流浃背,张收竟忍不住说:“司机是公家派给我工作的,你让他跑私活,可违反纪律。”

梁艳厌烦地冲他挥挥手说:“哪儿凉快哪儿去,在单位听你的,在家里得听姑奶奶我的。人家师傅都不说啥,我是指哪儿打哪儿,毫无怨言。”

那师傅连连点头说:“没啥,一脚油的事!”张收责怪次数多了,她辩解说:“我们行长的司机还负责到学校接送行长孙子呢!”

张收气得鼓鼓的,可毫无办法。

司机送张收回家,他从车上下来,总是刚刚上楼又匆匆下楼,手里提着一个垃圾袋,大大的袋子里是鼓鼓囊囊的垃圾。一个堂堂的大主任总是心平气和地掀开垃圾桶的盖子,把垃圾袋放进垃圾桶里。这时司机正好掉转了车头,摇下车窗,挥挥手说:“这活不该轮到您干,这应该是弟妹的活。”

张收总是微笑着拍拍手,拍掉手上的灰尘说:“谁干都一样。没啥!”

司机后来听梁艳悄悄告诉他说:“你们主任要是不倒垃圾,门我都不让他进。开门前我总要问:‘垃圾倒了?‘倒了!我拉开门,见门口空荡荡了,才会敞开门让他进屋。”

梁艳偶尔发怒了,甚至伸出拳头打张收脑壳。逢这时张收只有捂着头,弓下身,喃喃说:“轻点——轻点——”他不敢反手给老婆一拳,也不敢大声斥责老婆粗鲁野蛮,只是无可奈何地乞求说:“轻点——!”

一来二去,厅里人都知道张收怕老婆。他理直气壮地辩解说:“我不是怕老婆,我是让着老婆;人家在家乡一等等我七年,不易;让了一百次,别人就认为我怕了。从大狱出来的,没有一个怕老婆,老婆都怕他们。”

大家都认为张主任说得有道理。

张收的父亲患了白内障,几乎啥也看不见了。父亲第一次到北京医院做手术,也是第一次携老伴出远门。痊愈后,父亲看啥都清楚,几乎是用贪婪的眼神看。趁老人高兴,张收决定带父亲到北海逛逛,中午在仿膳用餐。他破天荒地跟管财权的老婆要钱。梁艳噘着嘴,磨磨蹭蹭掏兜,拿出50元,并唠叨说:“看病花了不少钱了,还玩啥玩!”

张收说:“看病老爷子没有跟我要钱,是雯雯爷爷自己掏的钱。”

梁艳说:“甭蒙人了,你用了你小金库的钱。男人那点事,瞒不过我!”

张收气得像被竹签扎进手指,牙齿咬得“吱吱”响,半天吭不出声。几年来,工资奖金全部上缴,衣食住行单位都管了,基本不用自己掏腰包,他也没有存小金库的必要。

父亲曾自豪地说:“在家乡方圆百里,只要一说这是赖马寨张主任的父亲,别人看他的眼神立马不一样了;平着看都算小看了,得仰起头看。”

县长、镇长、县财政局局长,逢年过节走马灯似的来家探望。父亲办啥事都如探囊取物,四面八方的顺水人情。连自家盖房子这等大事,都没费他吹灰之力。家里白天车如流水马如龙,夜晚日光灯照如白昼。他成了村子里的太上皇,自然财源滚滚来。

付白内障手术费,那点钱,对老爷子来说,仅仅是九牛一毛。

张收那一刻感到自己在家里的地位不太妙,愤怒地说:“只许你放火,不许别人点灯。”

老婆柔声说:“嗯呢,那当然,女士优先嘛,你别气不顺!”

一句话噎得张收一愣一愣的。

张收把这种愤懑写了一首诗,发表在一家文学杂志上。样刊来了后,他拿给老婆欣赏。

男人的控诉

妻子让我进厨房,

妻子撵我洗衣裳,

妻子催我倒垃圾,

再用墩布把地板擦得溜光。

家务,像一个坑,

一个填不满的皮囊,

吸进青春、时间、事业、希望,

一点,一点,把人剥光。

我无数次抗争,

无数次吵吵嚷嚷。

为了邻居的安宁,

我步步退让。

妻子笑了,那柔情的光波,

是最高奖赏。

我知道,我已变成,

妻子希望铁罩中的一只绵羊。

家一步步走向和谐,

心一步步走向惆怅,

得到的,是家庭的安谧,

埋葬的,是梦境和希望。

张收本想老婆看完,会被诗渲染的气氛打动,发出慈悲之心,或者赞扬他文笔优美。没想到她看也不看,就把刊物扔到一边说:“瞎写什么,给不了几块钱。”

张收忙心疼地拿起杂志,抱在怀里,叹息一声说:“你眼里只有百元大钞,啥也视而不见。我是对牛弹琴了!”

钱是男人的脸,也是女人的胆。兜里归自己掌控的钱多了,梁艳做姑娘的文雅样子早消失得无影无踪。一次张收患病,厅里几位女同志到家里探望。梁艳沏完茶倒完水也不离开,坐在沙发上,解开衣襟给女儿喂奶,白花花的奶子几乎全部裸露在外面。张收瞪了老婆一眼。

“你瞪我干啥?这里都是我们娘儿们,怕啥?”梁艳想起家乡,女人生了孩子,就啥也不吝。夏天贪凉,光着膀子,连个背心也不穿。走起路来俩大奶子像两个面袋,左右摇晃。

张收的脸腾地红了,心想,这几位年纪轻轻的女同志,都文静得有点羞涩,哪见过老婆这粗俗的动作和野蛮的语言,整个泼妇模样,她们肯定不习惯。从她们几个潮红的脸颊,张收也能猜出八九成。

梁艳早餐喜欢吃油条,她一手拿着油条,一手摸着沙发扶手,训斥老公:“有人提醒我,不让我对你凶巴巴的。说你是大领导,万一哪天看上别的女人了,再把我甩了。我琢磨,你有啥本事,敢甩老娘!你不是就比我多读了个狗屁大学吗?有啥牛×的?我要是也上了大学,兴许还当上了部长呢!”说完她把油条从左手移到右手,刚刚拿过油条的左手油花花的,竟下意识地用沾满油花的手摩擦沙发左扶手,那黑色的牛皮沙发被她手抹擦得光闪闪亮晶晶的。

张收只是无可奈何地苦笑。

星期日,张收喜欢宅在家里看看书或临几张柳公权的字帖。梁艳往往提前把他的毛笔藏起来,缠着让他陪着上街购物。一次她看上了一床被罩,就凑到张收耳朵边说:“这条纯棉的,好,做爱时出汗不沾被。”声音虽不大,但旁边的人肯定听到了,至少三个人惊愕地扭回头看她,仿佛看一朵开得艳丽的奇葩。

张收瞪她一眼,把她拉到僻静处,说:“你说话文明点,别什么话都敢往外抡。”

梁艳挑衅般地看着瞧她的陌生男人,直到把对方盯得别过头去。她反驳说:“反正谁也不认识谁,管他呢!”

前两天,梁艳单位女友来家串门,她俩喝了一瓶红酒,喝得醉醺醺的,就发起牢骚来,嫌“三八”妇女节没发东西。梁艳涨红着脸说:“哪怕发几盒避孕套也行呀!”逗得女友喝着半截的酒都喷出来了。

女友走后,张收责备说:“你以为在寨子里,结了婚,生了孩子,就要多野有多野。劳保用品那么多,毛巾肥皂洗衣粉,你偏偏不说,偏偏捡个跟计划生育有关的避孕套。你二呀!你看着吧,转眼女友就把这当成段子,在你们银行一说,上上下下不传遍才怪。”

梁艳头发一甩说:“管他呢,反正我嘴巴痛快了!”

银行分房,按条件,梁艳能分一套两居室。可总行规定:“夫妻双方凡是一方有住房,原则上不予分配。”

梁艳怒气冲冲向领导喊:“凭啥有房就不分配!假如大家不知道我住那里,我就说租房住,谁查去?”

“没人查!”旁边有人搭讪。

办公室主任笑了笑说:“后悔了吧。先前满处敲锣似的嚷嚷你住着大房子,四居室呢!这回到嘴的肉飞走了。”

“那要是和我们那口子离婚了呢?”聪慧的梁艳眨巴着眼睛问。

主任愣了一下,想了想说:“要真离了,拿出盖着民政局大章的离婚书,就得分你房。咱们银行房子有富余,多分你一套无所谓。可我真没听说过,为多分一套房子离婚的。”

这天,梁艳特意给张收做了一桌好菜,劝不会喝酒的老公喝了二两白酒,喝得飘飘然了,才坚定地说:“为了这套房,咱们假离婚吧。一套房不少钱呢!值!”

张收说:“你想房子想疯了!”

“那有啥,结婚不结婚,不就一张纸吗?还是房子实实在在。再说,咱们爷爷那会儿,孩子都一大堆了,还没领过结婚证,不是一辈子也过来了。”张收的确知道三四十年前,村民都不知道结婚还需要到镇子里领证。只知道拜了天地,请了酒席,就算结婚了。

张收一杯一杯品着酒,对妻子提出的假离婚,他没有表示出激烈的反对。当年被大家称羡的纯真的爱情,进入90年代,反而被多数人嗤之以鼻。人往高处走,大学毕业,当了主任,命运上了一个新的台阶,应该沿着台阶往上走。可他鬼使神差地还从平台上下来,进了种满高粱地的山沟沟,娶了个家乡村妞。

后来才知道,看上自己的姑娘叫杨阳,是厅里一位女处长。偶尔单位开会,常常见面,高挑的个子,走路款款,一举手,一掠发,一回眸,如出水芙蓉,如水在荡。听说是小有名气的动物小说家。脸上虽说有雀斑,但不是近在咫尺,根本看不出来。

厅里一位负责收发的小副科长,知道杨阳背景,猛追。结婚后,那小子靠杨阳父亲提携,处长、司局长、省长,十年间,成了封疆大吏。张收可还是个副主任,没有丝毫进步。

有人背地里拿张收开玩笑说:“人这一辈子,选择胜过付出。平庸与飞黄腾达就是一瞬间的选择。”

婚离了,拿着离婚证书,梁艳分到了两居室。她转手给租了出去,每月租金稳稳地流进了她的腰包。

离婚而不离家。孩子上了寄宿学校,一切都顺风顺水。可不知怎么,她常常想起老家的盘生,听寨子里人说,盘生后来找了几个对象,都不满意。他错过最佳谈恋爱时间,好的女孩早被人划拉走了;再说农村小伙子娶媳妇难,难于上青天。眼见拖到三十了,才不情愿地和一个瘸腿姑娘结了婚,生了娃。

那瘸姑娘是他俩初中同学,一次盘生编了个顺口溜,当着众多同学念:“远看金鸡独立,近看似马抬蹄。躺在床上双腿不齐。数学上叫她二分之一,医学上叫她小儿麻痹,我们管她叫瘸×。”

这顺口溜太损了,换谁都无法忍受这侮辱。她抄起一个粗铁棍就追上去打。盘生真怕了,小脸苍白,慌不择路地跑进男厕所。厕所里有男生蹲在茅坑方便,他松了一口气,以为进了绝对安全地带。没想到瘸姑娘紧撵着他进了男厕所,吓得几个男生屁股都没擦,提上裤子跑了出去。瘸姑娘高举着铁棍把他堵在墙角,他只有抱着脑袋挨打的份了。那粗粗的铁棍只要击打下去,盘生脑袋就会开花,同学们都会鼓掌叫好,这就是欺负残疾人的下场。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瘸姑娘双眼噙泪,迟迟没有下手,而是“当啷”一声扔掉铁棍,抹着眼泪跑出了男厕所。几个男女同学一分析,纷纷认为瘸姑娘喜欢盘生,所以手下留情。

盘生听完大家的分析,坐在地上,连连摆手,并把头扎进自己两腿中间说:“她可别看上我,千万别看上我。不然我非呕一辈子。”

这门亲事,使盘生像受了刺激,整天喝大酒,喝得烂醉,躺在路边。每次都是他老爸,用独轮小木车给他驮回来。有时故意在寨子里绕一大圈,边绕边唠叨:“你不嫌喝得死猪似的难看,那就让全村人都看看。”

进家门时,瘸腿媳妇总是扯着大嗓门喊:“这点出息,有本事甭回来,在外面显吧!或者到北京找你那老相好的去。就怕人家连门都不让你进。甭说眼,屁股都不夹你。”

每每听到这,梁艳就鼻子发酸,掉下几滴泪。她想起幽会的那些时光,嘴唇间还留着盘生粗犷的气息。她提起笔来,写了一封信:

盘生你好!

快十年了,没有见你,我常常想起你。家乡好吗?我一切都 好!希望你来北京发展,我也有机会帮帮你。这样我们就会常见面了。

梁艳

信发出后,梁艳整日神情恍惚,办公室电话一响,她就莫名其妙地激动,跑过去一接,不是盘生,顿觉失望。

几乎绝望时候,她的汉显BB机响了。一行字跳了出来:“我已经到京。”是盘生!一定是盘生!她按照BB机上显示的电话号码打过去,是盘生那熟悉而略有陌生的声音。梁艳告诉他自己家地址,哪个小区、几号楼、几层几号。对方支支吾吾说:“不合适吧?”

她说:“十年不见怎么腻腻歪歪的,大老爷们儿不像大老爷们儿,胆子小得还不如我这个女的。我偏要让你瘸媳妇看看你能不能进我家。张收今天去英国,估计现在在飞机上。12天以后才回来呢。”

盘生举着电话犯愣。这是昔日那个小鸟依人的小梁艳吗?口音,语调全变了。官太太一当,脾气都见长。

下了班,她几乎是气喘吁吁地跑回家。从电梯间出来,见自家门口堵着门蹲坐着一个黑乎乎的人影,耷拉着脑袋吸烟,地上有七八个烟头。黑头发像一蓬干涩的乱草。她走过去,蹲着的人也抬头看见她,忽地一下站起身,高高大大的,像耸起一座山。她记起盘生是一米八五的个头,她们面对面站着,她只能仰起脸看他。九年多不见,脸上多了浅浅的皱纹,显得一脸沧桑了!他穿着一身显得有些局促的黑色西装,颜色像咸菜色,脖子上系着一条领带,是那种分不清颜色的领带,肩上斜挎着人造革挎包,裤腿上沾着几个泥点,风尘仆仆。

“是你!”梁艳说。

“是我。”

“我一瞧蹲坐在门口抽烟就知道是你。”

“我一听脚步声就知道是你。”

站在门口瞬间,你看着我,我看着你,都想说个啥,可又一时想不起该说啥。

她打开门,把盘生让进屋,让他脱下脚上穿的解放牌胶鞋,换上自家的拖鞋,然后把他推进卫生间说:“先洗个澡!”

盘生扭动身子不想进去,她说:“你身上有股味儿,难闻!”

盘生在卫生间里抗议说:“进了城,你的毛病真的多了。嫌起俺脏了!”

洗完澡,换上梁艳准备好的睡衣睡裤,从卫生间出来,立马像换个人,精神抖擞。梁艳眼睛一眨不不眨地盯着盘生,把盘生盯毛了,眼睛扭向别处,躲闪着她的目光。

她上前一把抱住盘生,抱得死死的。

“盘哥想我不?”

“那还用问。”

“嗯呢可我还想问。”

“你呢?”盘生问。

“嗯呢不用问。”

盘生固执地问:“尽咋想?”

“嗯呢尽是由不得自己地想。”梁艳说完脸竟红了。

“我是梦中都想,天天做梦梦见你。”

梁艳探起胳膊想扳下他的头,努起嘴巴,跷起脚跟。

盘生却慌张地掰开她的手说:“甭!甭!做这种事现在不可以了!你有丈夫,我有老婆,那叫偷人。在寨子里是要被打断腿的!”

梁艳见盘生吓得脸色苍白,脖颈青筋凸暴,就松开手,“咯咯”笑起来。

盘生后退两步,惊恐地望着昔日的女友。

梁艳说:“你呀,是土老帽!你以为是在山沟沟里。咱这是在哪里?咱这是在北京。在北京被打断了腿的人只要一告,打人的人不仅要赔钱,还要蹲监狱。跟我学着点吧!”

“那偷人家媳妇还不该打?打断腿是轻的。咱寨子张老五被打断了腿,全村人都说该!现在还是光棍,谁家女儿都不给他,臭了街了!”

梁艳说:“在北京,偷人不犯法,人家是自愿的,打断人家腿可犯法。”

盘生傻笑着,抹着后脖颈说:“这城里跟咱家乡是不一样呀!”

梁艳说:“这是文明,懂吗?”

盘生说:“瞧你能的,张口闭口词词的。家乡话都不会说了。”

餐桌上摆了酱香牛肉、哈尔滨香肠、白色蒜粉肠,是下班时她路过“稻香村”买的,又从冰箱里拿出几瓶啤酒,招呼盘生坐下来吃晚饭。几瓶酒下肚,俩人脸颊潮红。盘生这才静下心来仔细打量自己曾经的恋人。

她的装扮不是家乡的蓝裤蓝褂,而是穿着灰色夹银丝的西式上衣,端庄而大方。发式也不是搭在胸前的扎红头绳的长辫,而是蓬松地系成一把,甩在身后,找不出山村姑娘一丝痕迹。

俩人边吃边聊,听梁艳讲北京的新鲜事儿。她兴奋地说:“我在办公室,就是为行长们打个字呀,送个文件呀。有一个刚大学毕业,进银行时间不算长的小姑娘,这回分房也分了她一套。论条件她不够格。是我发现她有事没事就往行长屋里钻,推门而进,连门都不敲。一次我送文件,也忘了敲门,进屋看见她站在行长办公椅子后,用两个大奶子往行长肩膀左右摩挲说:‘您分我一套吧!您不是有特批权吗?”

“后来开会,在酒店,她更是常常往行长住的套房里钻,一待就是个把小时,孤男寡女的肯定没干好事。可人家房子不仅分到了,还提了级,分到下属一个分行当行长了。”梁艳说完“哼”了一声,撇撇嘴,不知是对女大学生的不屑,还是对行长的不满。

盘生说:“人家是大学生,人家有啥本事你不知道。”

“办公室的姐妹说:人家的本事在‘睡上。时间长了,我发现社会上的人,在外面差不多都有个情人,不算啥事的!”

盘生问:“那你们家那口子也有吗?”

梁艳说:“我常常偷偷看他的汉显BB机,还真没发现。我看是有贼心没贼胆。”

盘生低着头,抓了两下枯涩的头发,苦笑着说:“那跟我一样,想,但不敢。”

梁艳的目光灼灼地望着昔日的恋人说:“是不是男子汉?瞧你那熊样!”

盘生眸子里闪着调皮的光,翻了翻眼皮,耍赖地说:“我认熊!”

梁艳挥着拳头擂着盘生肩膀,“咯咯”笑着说:“我就不认熊!”

“谁敢跟你比呀。寨子里都传,你在家忒牛,张收都怵你。”

梁艳得意地仰脖大笑。这笑表明默认了村里传言的真实。

她心里早没有一分一毫对丈夫的敬畏。

吃完了饭,俩人坐在客厅沙发上看电视,电视机声音调得很高,俩人都没听清楚说的啥。梁艳起身进了里屋,不一会儿,拿出两件衣服。她大大方方地脱掉西式上装和裤子,当着盘生的面换上睡衣睡裤。那黄色皮肤的肚子和褐色的大腿,刺得盘生的双眼一黑一黑的。他把眼转向别处,免得挨晃,晃得刺目。

换完衣服,梁艳说:“这回凉快了!”

盘生木呆呆坐着,梁艳顺势坐在他腿上,一股香水味扑面而来,他屏住呼吸,可浓烈的香水味还是顺着他的鼻孔往脑仁里钻,不管他喜欢还是不喜欢。他歪着脑袋躲着梁艳灼人的目光,可梁艳生硬地扳正他的脸,并在他脸上深深亲一下。绵绵的、软软的、凉凉的、湿湿的。

盘生身上的热血往胸口撞,他一下子站起身,像拎小鸡似的把梁艳夹在腰间,大步迈进了离客厅最近的房间,把她往床上一扔,说:“你浪!你浪!我受不了啦!要犯错误了!”

梁艳酒劲上来了,两颊潮红,嘿嘿笑着,三下五除二脱光了自己的衣服,光溜溜躺在床上,一双迷醉的眼睛望着老情人。盘生呆呆地站在床旁,一动不动,梁艳坐起身,把他揪到床上,伸手解他上衣扣,同时眼睛火辣辣盯着盘生板着的脸说:“我也受不了啦!”他没有反抗,顺从着让她扒下衣裤。不过盘生自始至终是被动的,他喜欢享受这种被动。

“盘哥知道不?”

“啥?”

“每回和他做那个啥的时候,我都闭上眼,脑子里一闪一闪是你的脸!”

“那蛋用也不管。”

梁艳伸出手捶了他脑壳一下,嘻嘻笑着说:“嗯呢盘哥呀!是个不懂风情的笨牛!”

“操!啥叫风情?”

盘生这句糙话,把她逗得“扑哧”笑了:“我们那位说话总是词词的,还给我念他写的诗,听得我起鸡皮疙瘩。还是和你在一起,我觉得开心,痛快,放得开,不局促!”

“操!咱俩是一路货色!”

俩人忘记了周围的一切,“战斗”得天昏地暗,连张收用钥匙开门的声音也没有听见,甚至张收提着行李箱进屋也没看见。张收是在机场待了半天,去英国航线上火山爆发,飞机怕有闪失,取消了航班,他只能回家。进了屋却看见了这不堪的一幕。“你——你——”他气得哆嗦,愤怒得说不出话了。

俩人傻了,呆了,只感觉天地间一片灰暗,时间一瞬间凝固。盘生“骨碌”一下从床上滚下来,连连地给张收磕头,“咚咚”地撞击木地板,发出闷闷的回响。“兄弟!兄弟!兄弟!”盘生边磕头边一连串喊着“兄弟”两个字。

张收冷冷地站在卧室门口,一声不吭,只是把牙咬得“吱吱”响,气愤得不知说啥好了。说啥也表达不了他的愤怒,只有骂街,可他压根儿不会骂街。他会写诗,会写一手漂亮的隶书,还没有学会骂街,也骂不出口。

梁艳也吓得脸色苍白,但瞬间清醒了,拿起盘生刚脱的衣服,扔在他头上喊:“还不快走!”

盘生抱起衣服,想穿,一看衣服不是自己的,想起自己的衣服刚才洗澡时脱在卫生间了,忙放下衣服,接着磕头说:“兄弟!我去穿衣服!”就哆嗦着光着屁股在地上爬。小心翼翼,胆战心惊,每爬一下,嘴里叫一声“兄弟”,磕一下头,从张收腿边爬过,爬向卫生间。

张收和梁艳都看着盘生那高高大大的块头,那光光溜溜的赤铜色肥硕的屁股,像狗熊一样爬进了卫生间,穿上衣服,慌慌张张拎着他的人造革包踉跄着跑了。

梁艳拉过睡衣,想遮盖一下自己赤裸的身体。张收上前,狠狠扇了梁艳一耳光。

梁艳嘴角流出了血,她喊着:“我早就是盘生的人了!是你的电报,把我们俩生生拆开了!是你插一杠子!”

张收喊:“那你为啥不早说?为啥瞒着我?”

梁艳自知理亏,耷下头说:“被你抓住,算我倒霉。你爱咋着就咋着,我接着!”

“离婚!”张收喊出来!

“法律上咱俩早就是离婚的人了?”梁艳喃喃说。

“原来你蓄谋已久!”

梁艳说:“我还怕你离婚不成?我知道咱俩早晚有这一天。”

“欺人太甚!”张收几乎气疯了,边喊叫着,边抄起餐桌上梁艳和盘生喝剩的空酒瓶,砸在地上,碎啤酒瓶玻璃碴溅得满处都是。

那晚,张收一夜没睡,他写下了一首诗,宣泄他的悲哀:

水洼

我不小心走进肮脏的水洼,

溅了一身的泥浆,

崭新的鞋子和裤子,

溅脏了,也把心溅得冰凉。

我为什么走进水洼,

是因为水表面上清清爽爽,

水上还漂着几瓣粉色花朵,

脆弱的心就开始荡漾。

我不会再走进水洼,

溅脏的心留下百孔千疮,

多亏水洼不是一口深井,

将我吞没,也吞没生命的烛光。

张收发现,每首用激情创作的诗,都是他人生的一个坐标,把这些坐标用一条曲线连起来,就是他的人生。

梁艳搬到自己单位分的新房来住。她觉得自己啥也不缺,房子、票子、工作。她和盘生在她分的房子里大大方方又聚了几次,也在自家床上和盘生热火朝天、翻云覆雨。

每次都是梁艳打电话约时间,盘生倒磨磨唧唧地不想去,可人家女同志热情似火,断然拒绝似乎不太近人情。每次她都亲手炒一桌子菜,干完美事喝点小酒,盘生推开碗筷,一抹嘴走了。时间长了,多年不见的热情渐渐锐减,梁艳终于憋不住说:“你老在这儿蹭吃蹭喝,成了吃软饭的了!”

盘生沉不住气了,说:“今天我请客。”

盘生在北京建筑行业干瓦匠,每一分钱都是汗水砸八瓣赚来的。走在街上,梁艳看见她和张收常去的上海本帮菜,拉着盘生的手就往里进。盘生望着里面地上铺着红地毯和门面上那闪闪烁烁的霓虹灯,停下了脚步,犹犹豫豫地说:“这里肯定贵,我怕兜里的钱不够。”

梁艳笑着说:“得,换个地方。听你的,你请客嘛!”可心里觉得盘生抠抠搜搜,没有一个大男人的慷慨大气。

走到一个小而窄的门面,上面挂着已长出苔藓的“开封灌汤包”牌匾和脱漆掉色的楹联。两人走进去,里面昏暗潮湿,弥漫着一种说不上来的味道。走到一个黑黑的桌子前坐下,望着桌子缝隙间残留的油渍,看着周围的客人,有的敞胸露怀,有的光着膀子,简陋的室内声音嘈杂,需大声说话,提高音量,不然声音弱了会被淹没在客人的大嗓门中。

盘生冲梁艳笑笑说:“这里吃饭接地气。5元钱一笼屉,10元两笼,咱俩一人一笼屉。粥免费,随便喝。”那神情仿佛占了小便宜而沾沾自喜。

梁艳望望周围,说实在的,到北京十年了,她不知道这繁华都市里还有这市井小店。她想站起身走,又怕伤了盘生面子,只好强忍着自己的坏脾气喃喃说:“这些客人我看都像民工。”

“这就对了,我就是民工嘛!”盘生自豪地说。

盘生这句话,像夜空中的闪电,“唰”贼亮一下,接着一声炸雷,使梁艳惊愕地望望盘生。她忽然觉得盘生要是坐在左右邻近的桌子上,她很难从这堆人中把盘生挑出来,他从服装到脸色,和谐地融进这一群人中了。她暗暗问自己,什么时候自己和民工为伍了?自己曾是官太太,现在还是银行高级白领。

盘生指着自己那笼十个热气腾腾的包子说:“包子褶像菊花开,筷子夹起像灯笼。”他用筷子夹起一个包子,真像一个小灯笼吊在空中。他把包子放在盘子上说:“吃时先开小天窗,用嘴小心来吸汤。”她学着盘生的样子,在包子褶下方咬了一个小口,一吸,一股股香香的热热的汁流进嘴里。多亏小心地喝,要是猛一吸会烫嘴的。盘生最后把包子用筷子夹着一大口放进嘴里,津津有味地咀嚼说:“一口吃个满嘴香。”

盘生像个美食家,娓娓道来,吃起来过瘾,贼香,富有情趣。

看着盘生耷拉脑袋一口一个,一会儿就干掉了一笼屉包子,喝了两碗粥,喝得“吸溜吸溜”响,还不停地吧唧嘴,左右而不顾。梁艳说:“轻点,你吃饭动静太大。”

盘生嘴角沾着粥沫,笑着说:“我觉得这么喝粥,香!吃得有点声音出来才过瘾。反正你也不是外人。”

梁艳没有了食欲,包子仅吃了两个,就放下筷子,一碗粥一口没喝。盘生说扔了可惜,就要来一个餐盒,把梁艳那笼屉剩包子装上,把她没动的那碗粥,仰起脖一饮而尽说:“咱是农民,不能浪费呀!”

服务员过来收费,盘生翻他那人造革挎包,拉锁坏了,越急越拉不开,卡住了,几乎把包撕开一条口子,掏了半天还是掏不出钱来,急得汗珠珠顺着脖子往下流。梁艳看着不耐烦,女服务员也流露出鄙夷的神情,她不想再看下去,掏出10元钱,拍在桌上,站起身,走出了小餐馆。

盘生跟在她屁股后头紧跑几步说:“真不好意思,还是让你请了客!”

梁艳听得出来,盘生嘴上说感谢的话,心里是不以为然的。在盘生心中,梁艳是有钱人,宰的就是她这个女大款。意识到这点,心里别别扭扭的。

梁艳咬着嘴唇,攥紧拳头,脸沉了下来,径直往前走,一声不吭。她决定不再和盘生纠缠,让过去的一切都滚进尘埃里吧。

盘生后来通过呼叫台呼她,BB机响过十多遍,她一概不回。盘生打电话到机关找她,她接电话时语调冷冷的,不等说完就挂上电话。盘生那威武可爱的样子,永远留在了赖马寨的山山水水中,在这灯红酒绿的大都市里,他黯然失色。爱就善,不爱就恶。她绝情地说:“请你不要再给我打电话了!”

办公室主任给她介绍了一个对象,是电视台的一个监制。见面的地点是在一家四星级酒店。监制点了一条龙虾,还要了她喜欢喝的酸奶。酒店的客人,就他们俩人,硕大的餐厅空空荡荡。他们娓娓而谈,语调像桌上点燃的蜡烛,散发着一种温馨的味道。

她问清楚监制的级别是处级,比她大16岁。他头顶的黑发已经稀少,额头像一片开阔的原野。虽然听算命先生说过,贵人不顶重发,可心里还是疙疙瘩瘩的,不那么舒服。拿他和前夫相比,方方面面都逊色多了。

监制大大方方地结完账,开车一直把她送回家。

第二天,主任问对此人感觉如何,她犹犹豫豫地说:“啥都好,就是老了点。”

她把此事说给了单位的闺蜜,人家戳点着她的脑壳说:“你还以为你值个半斤八两,过去你找了张主任,那好比你抓了个500万大奖,可遇不可求。离了婚的男人,是精装修的二手房,增值;离了婚的女人,是二手车,再倒几道手,就进垃圾场了。”

梁艳一思忖,也对,不如先找个能隔三岔五请自己吃大餐的,蹭吃蹭喝呗,先解闷,管它将来咋样呢!她找到主任,说:“我琢磨来琢磨去,不妨先处处。”她轻轻松松说完,觉得自己仿佛是牺牲的壮士,有一种悲凉感.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下嫁了。

主任点头答应,第二天跟她说:“我找了那老小子,他说压根儿没有看上你。”

梁艳诧异地瞪大眼,问:“都50多岁的老男人了,还没看上我?”

主任和梁艳很熟,也不避讳说:“老小子口口声声说你年岁大了点。他新近交了一个东北小妹,大学刚毕业,到他们电视台实习,追得他挺紧。这女娃比你还小10岁呢!”

梁艳张大嘴说:“相差26岁,可以当她爹了。”

“人家女孩说,愿意找个年岁大点的,知道疼人。其实女孩看上他手中的权力,刚刚毕业,就当上节目主持人了,钱、名声全有了。”

梁艳不吭声了。主任说:“我前些日子和北京周边区县领导座谈,人家说挨着北京总觉得傍上一个大款,能带动他们县发展。没想到北京像个大吸盘,把他们好的资源都吸走了。几十年下来,沿着北京周边形成一个贫困带,连个像模像样的姑娘都找不到。俊一点的姑娘都心向北京、眼望天津;剩下一个个丑丫头片子,开口一要彩礼,能把人吓得一溜跟头。留给周边区县的是一片一片光棍汉。下班你到各村看去,举着大瓷碗,靠在墙根儿上,晒着夕阳,低头扒拉着饭,或吸溜吸溜吃着面条的,十有八九是鳏夫。”

梁艳找到一家婚介所,交了几百元入网费,认识了许多单身男人或女人。怪的是没有一个她看上眼的男人主动找他聊天或约他出去。她明白了,她这个山里妹子,在家乡是鹤立鸡群,在这大都市里,不显山不露水,成了被异性遗忘的角落。

一次姐妹聚会,都是离了婚寻找新生活的品种。每个人先讲自己离婚原因。轮到梁艳讲完,那些女人纷纷站起,几乎是央求说:“把你的前夫给我们介绍一下吧,我们就想找一个当着局长、厅长的,下班爱看看书,不懂浪漫,不瞎搞的男人。”

梁艳傻了,默默地坐在犄角旮旯不吭声了。

一个和她相好的姐妹说:“赶快回去找你的男人吧。估计这么好的男人,你前脚离开,后脚就有姐妹把你那位置占了。放着官太太不当,到这婚介所找男人。这里都是啥男人?一个个都是混混,没啥本事,还爱找个女人玩玩,玩腻了,再换个新的。好的男人用不着到这儿来,早被人抢走了。”

讲得梁艳大眼瞪小眼,从沉睡中醒了一般。她发疯般地往家跑。她想好了,只要进了那套四居室,就躺在地上不走了。张收能把她怎样?毕竟是十年的夫妻。

她敲门。可半天没有人开门。她刚才听见有脚步声朝门这边走动,可瞬间没有了动静。她知道每次家里有人来敲门,张收都从门的猫眼往外窥视,一定是早看见她站在门外。为啥迟迟不开门?她举起手,攥紧拳头,擂得保险门“咣咣”响,还是没人来开门。血一下子涌上了脑袋,一定是里面有个小骚×、小骚娘儿们。

站在楼下,看见自家阳台上的晾衣杆上,有一个白色的胸罩,像一只巨大的白蝴蝶,迎风扇动翅膀。她平常拿张收不当回事,可知道他有了别的女人,还是气得手脚发抖、脸色苍白。按说离婚了,人家这是合理的退却,礼貌的躲避。可她心中的愤懑需要发泄。她出了小区,买了把锋利的板斧,抡圆了照着保险门锁眼就砍,只两板斧,厚重的铁门就开了,果然屋里一个小妖精,睁着一双惊恐的眼睛,躲在张收身后。

“你走!这是我的家!”梁艳指着那女人喊。

张收说:“你不要耍无赖!”

“我住的是我丈夫的房子!”躲在张收身后的女人说。

丈夫这称谓让梁艳明白了,她们已经领结婚证了。不然不会以丈夫相称。她一时间没了主意,头一晕,索性倒在门口的地上了。这也是她最后一招了:耍赖!凭她对张收的了解,是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女儿雯雯一再求情,他心肠软,只有乖乖就范。双方僵持之下,那个小娘儿们用电话报了警,警察突然出现在门口。

警察知道事情原委后,从兜里拿出手铐说:“起来不起来?不起来我给你拘留起来。离婚了,你这是私闯民宅,懂不懂?”

梁艳只好爬起来,抹着眼泪走了。

张收已经不是她手中随便捏的面团,他身边有了帮手,有了高参。小骚逼的确厉害。

回到家,梁艳哭了一宿。头一次一次撞得墙“咚咚”响。她知道这世界上很难找到像张收那样对自己真好的人了。是她亵渎了这种感情!一切都让姐妹说中了,她在作死。她欲望滔天!她遭到上天的报应!

她不死心,约张收出来,在一个咖啡厅见了面。昏黄的灯光下,她泪流满面,用哭腔说:“看在孩子面上,咱俩复婚吧!过去都是我的错,我改。”她伸出颤抖的双手,去拉女儿雯雯爹的手。

张收掰开她的手,垂着头,一只手为难地摩挲着脑门,表现出一种痛苦为难的神情,但口吻非常坚定地说:“我和那个女同志已结婚了,一切都不可能了。”

望着自己曾经的丈夫,虽然长得不够英俊,个头也不算高大,但坐在那里,浑身散发着儒雅的气质,那是渗透进骨髓里的一种东西。不像和自己交过的几个男友,除了会点头哈腰,说点好听的恭维话,没有内容而且浅薄,甚至张狂、吹牛,张嘴闭嘴他妈的,脏话不离口,彪悍而鲁莽。

她叹了一口气说:“我曾经鄙视一个成功的男人,现在生活却让我仰视一个个平庸的男人!”说完泪水控制不住地往外“哗哗”涌。

张收脸沉着,鼻子却发酸,毕竟夫妻一场。他悄悄站起身,到柜台结完账,蔫蔫地走了。

单位领导找梁艳谈话,让她回家,保留公职,每月工资照发。因为下面反映她工作能力不够,还爱在单位挑拨是非,一直想不聘她,可碍于张收的面子,一直拖到今天。即便如此,也是考虑到她和张收有个孩子,不然会像开银行其他员工一样,限期三个月,自己找工作。梁艳知道,没有硕士和博士文凭,想进总行这个单位,没戏!她是总行里唯一的高中生,还是偏远小镇的高中文凭。

整天一人在家,孤独像小虫在咬她的心。她的处境像坐绿皮慢车,咣当——咣当往前蹭,逢站必停。时间仿佛被拉长了,熬过一整天可漫长了。又像喝一杯浓浓的咖啡,半杯咖啡半杯水,水似乎刚把咖啡溶化,没放一点糖,喝一口,苦涩能记一辈子。

她似乎患了忧郁症,整宿整宿睡不着觉,大夜里的,常常冷不丁喊一嗓子:“傻逼——”或者突然“呸——”啐口吐沫。她骂自己是傻逼。呸——是冲着张收身边那个小娘儿们。她也自己抽自己脸,恨自己蠢,快40岁的人了,怎么鬼使神差痴迷起什么情呀、爱呀!闲得没事招惹盘生这个乡巴佬干啥?嗨,真是鬼迷心窍!

母亲知道了她离婚的消息,给她打长途电话,她坦然承认是自己的过错,母亲不等她讲完就开骂:“全寨子哪个女人不是从一而终。就你新鲜,一个屁股不够还要俩屁股。这回玩大了,不是为娘咒你,你呀,将来的命是夹着小包溜房檐!”

梁艳不理解老娘的土话问:“咋讲?”

妹妹接过电话解释说:“形单影只!”

现在一切都应验了。为了摆脱痛苦和孤独,她干活,半夜起来拿墩布墩地,墩完一遍再墩一遍,一直墩上七八遍;或反反复复洗床单,洗衣服;或织毛衣,织完了拆,拆完了织。

她成了苦守寒窑的弃妇。

昨日的风光雨打风吹去。

她把和张收不同阶段的照片,在照相馆里一张一张放大,挂满了她的居室和客厅,像名人纪念馆。她学会了喝酒,喝烈性酒,一边咂着小酒,一边把录音机音响调得大大的,反反复复,千遍万遍地听邓丽君的爱情歌曲。她最爱听《何日君再来》,靠在椅背上,闭起眼睛,那咿咿呀呀带着悲酸的歌声,朦朦胧胧融进她的梦中,多少次都在歌声中睡了过去。偶尔也扯着嘶哑的嗓门跟着唱,唱着唱着泪水不知不觉流了下来,常哽咽得唱不下去了。

她还反反复复,神神道道地向被她邀请来做客的单身姐妹,讲他们那段神奇的浪漫故事。姐妹们常故意摇头叹息说:“这故事你肯定掺水了。世界上哪里有这么傻的人,放着城里的大学生、高干女儿不要,偏偏千里迢迢娶一个村妞。”梁艳常常涨红着脸,说向毛主席保证句句都是真实的。直到人家点头认可才善罢甘休。

她比喻,当年丈夫对她的感情,是赖马寨旁那滚滚向东的江水,白浪滔天,那才叫爱情呢。现在这时代找不到了,江水变成了露水,感情碎片化了。

张收谈起十年婚姻,有段精彩比喻:“像玩跳棋,一扔码子,上面写着前进十步,可到了指定地点,上面赫然写着倒退三十步。我一下子倒退到刚刚进机关的水平。”

为他说过媒的老厅长斟酌着词句说:“当年提拔你当副主任,谈不上查祖宗八代,可是组织上查了你们家四代。你家族谱记载,男性分别按‘官维财收字辈排序。你太爷爷是‘官字辈,祖父是‘维字辈,父亲是‘财字辈,而你这一代是‘收字辈。我知道你家几辈是地主,梁艳家几辈都是你们家长工。你的祖辈利用土地盘剥了梁艳爷爷,现在小艳艳又用感情剥削了你这个地主崽子,也算是一报还一报,扯平了!”

张收低下头不再吭声。也许这就是命。

女处长杨阳那老革命家的父亲去世了。不久就传来杨阳当省长的丈夫找了个年轻靓丽的女播音员。再后来就是她离婚的消息。

张收主动约杨阳到一家咖啡厅见面。他第一句话是那样真诚:“我谢谢你十年前对我的一番好意,只是我没有那个福气!”杨阳静静听完,透过她的镜片,他看见泪光闪烁。

“你离了婚,找到合适的了吗?”杨阳问。

“我下决心一辈子不再找了。”

“你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这世界因为有了男人和女人,人间才有了温度和色彩。找还是要找的。”她倚在桌上悄声细语说。让张收觉得面对的女人高贵而不奢靡,有一种藏不住的女人味和才情,言谈举止在自然中舒展。

杨阳深情地回忆说,十年前,厅里组织刚分配来的年轻人到沟崖旅游。聚餐时,每个人都要表演个节目。张收即席创作了一首诗,大大方方站起,抑扬顿挫地朗读:

今日到此游,

十年再回头,

待到青山绿,

再把笑声留!

杨阳是学文学的,听完可以说被震撼了。不愧是北大才子,出口成章。而且诗气魄大,平淡的语句中有诗味。最后“铁骑突出刀枪鸣”地出现雄壮的句子,而且有色彩,有动感。

她当时站起身喊:“好诗!有气魄!”她用欣赏的眼光看着面前有几分青涩的大男孩。张收竟像女孩子一样羞涩腼腆地笑了。这笑令杨阳怦然心动,至今仍在她心中珍藏着。

张收却摇摇头说:“时间太久远了,记不清了。”

老厅长曾是杨阳父亲的秘书。杨阳找到厅长求他当个媒人。那时张收是个小秘书,厅长连连摇头说:“一个农村孩子和你不般配。”

杨阳坚定说:“我喜欢有才气的人。”

张收感慨地想:“当这个社会择偶标准是追求感情、崇尚文化时,这个时代是进步的、文明的、健康的。可那80年代在时间长河中压缩得只有一瞬间,很快就融进无边昏暗。”

几个月来,有朋友给张收介绍对象,差不多都是没有结过婚的姑娘,他一一回绝,说自己现在还不想考虑此问题。一次在单位楼道里,一个靓妹大眼睛一闪一闪地瞧着他,调皮地说:“上帝的旨意,好像我们应该认识一下!”她的眼神中有勇敢、坚定,也有挑衅。

张收看着女孩面熟,可不知道她在大楼里那个部门工作,就用同样语调说:“我没有接到上帝的旨意!”

“接到了,我就是信使!”

张收故意板起面孔说:“我不了解你。”

“认识了,慢慢就了解了。”

张收耸耸肩膀,没吭声。

姑娘上前一步,咄咄逼人的目光盯着他,悄声说:“我没有猜错的话,你对我有好感。”

“何以见得?”张收问。

“你的眼睛泄露了天机!”

一句话,张收脸唰地红了。他刚刚的确多看了女孩几眼。可哪个男人见到漂亮女孩不多看几眼呢?

张收咧咧嘴,耷拉脑袋不吭声了。

女孩以胜利者的姿态嘻嘻笑几声说:“算我冒昧,能告诉我您的手机号码吗?”这些女孩子,领导的威严对她们不起作用。

张收抬头陌生地打量着面前的勇敢姑娘,二十五六岁的样子,飘逸的长发,那张散发青春之气的脸,光鲜、紧致、润滑,轻盈的步履,一双汪着水的眼睛像一泓清泉。

“我不认识你。”他还沿用刚才的腔调说。

姑娘温柔地说:“我可认识你。希望能和您成为最亲密的朋友。当然是男女朋友!”

他低声嘀咕了一句:“这不妥吧!”

“您刚离婚。我呢,大学毕业,至今未婚。”

“咱俩年龄相差太大,对你不公平!”

“不,张主任,您是我心目中最合适的人选。我愿意找年龄大一些的,成熟!”

张收向杨阳说起此事,她似乎很平淡地说:“你们男人不是视觉动物吗?见到年轻漂亮的姑娘还不飞蛾扑火?”说完冲他抿着嘴笑笑。张收像是受到电击般地心中一颤,视觉动物?当初自己对梁艳的一往情深是不是也到了飞蛾扑火的境地?

张收绷着脸说:“我可不敢再玩火了,已经被第一个搞了个血本无归。我怕了,见到年轻漂亮的,晚上睡觉就做噩梦,她们都变成青面獠牙的魔鬼。”

俩人大笑起来。

张收止住笑问:“我不理解了,这些姑娘年轻不找小伙,找我这半大老头子,还是‘二锅头,图什么?”

“很简单,女人是物质动物嘛!”杨阳品了一口咖啡说:“嫁了你这个大领导,女孩房子、车子、票子就全有了;将来生了孩子,北京户口也有了。听说仅北京户口就值几十万呀!人嘛,或多或少都有点虚荣,嫁了一个大领导,跟亲戚朋友说起来,面子上也荣光嘛。现在不是流行一句话:‘宁做官员大款妾,不做平民百姓妻。不过这个姑娘十有八九是外地人。”

张收连连点头说:“她是黑龙江人。”

杨阳得意洋洋地说:“果然不出我所料!”

张收怕自己经不起美色诱惑,那淡月般的脸庞,嘴唇婴儿般娇嫩,能轻易摧毁男人坚强的意志,保不齐哪天又干出啥荒唐事儿来。再加上哈尔滨姑娘又来找他说:“女人最重要的是生育权。我能给您生个儿子。而杨处长已经有了孩子,按照计划生育政策,你们不可能再要孩子了。”

张收发现女孩子已经对他的行踪了如指掌,连和杨阳一个星期在咖啡厅喝杯咖啡,聊聊天,她都侦察到了。好几次他都有了晕的感觉,假如女孩再勇敢一些,一下子倒在他怀里,他的理智会轰然倒塌。

为了让姑娘死心,他就向杨阳求婚说:“男人是都喜欢让人赏心悦目的妻子,可人毕竟是高级动物,我反复斟酌,决定要找一个对我合适的人。”

“谁呀?”

“你!我是慎重的,经过深思熟虑的。”

杨阳眼泪“哗”地流出来了,说:“放着大姑娘不找,找我这残花败柳。你会后悔的!”

张收笑着说:“一个人要想一天都忙活,就请客吃饭;要想一年都忙活,就花钱装修房子;要想一辈子都忙活,就娶个小老婆。我可不想一辈子都忙忙碌碌呀!”

杨阳说:“那女孩说的生育权也有几分道理,女人一辈子就是出卖十多年的生育权。”

“生儿育女是每个人对大自然或社会的贡献,是贡献就甭想靠多一个儿子得到什么,那是付出。我们彼此都有了自己的孩子,不管是男孩或女孩,足矣!”

杨阳被他的话逗得抿着嘴笑了。

俩人悄悄地住在一起了。

每天俩人一前一后走进书房,他俩书桌相对,他看他的书,她写她的文章,偶尔隔桌相望,说说笑笑,享尽了相濡以沫的乐趣。她是研究动物的专家,她说:“有些地方人还不如动物,有些地方人又超过动物。比如人类社会规定一夫一妻制,这样拥有资源的优质男被限制,保证弱者也能娶上老婆。像非洲个别原始部落,奴隶主可以有二三十个老婆,奴隶兄弟三人共娶一个老婆。大多数奴隶根本娶不上老婆。不过上帝是公平的,奴隶主一般寿命短;他太累了,需要伺候那么多老婆,所以正值壮年就一命呜呼了。”

张收说:“照你的理论,那些当官的或大款,有二奶、三奶都合理了。难怪个别国家还保持一夫多妻制。”

杨阳笑了笑说:“我总是习惯从动物界想到人类社会,人是高级动物嘛!”

张收问:“那所谓大款或当官的基因就良好吗?”

“大多数情况基因是良好的。一个草根,自己奋斗成为富翁,不绝顶聪明,不精力充沛是做不到的。”

和杨阳交流,他能获得非同一般的收获,虽离经叛道,仔细琢磨也有几分道理。她的一个个虎呀、狼呀、羊呀、鲸鱼呀的传奇故事,掀开了一个广阔的动物世界,是那样异彩纷呈!

张收心里充分领略到文化女子的温柔和聪慧。如果结一次婚就是领略一次人生,张收觉得他拥有了两次人生。而第二次人生才是令他迷醉的人生。

他创作了一首新诗,是专门送给杨阳的。

新婚偶感

“要是不尝尽甜酸苦辣,

怎知道什么叫幸福?”

然而理解它的过程,

却是一场自始至终的酷刑。

泡在痛苦的峡谷,

就不知道痛苦。

有的只是失去嗅觉的鼻孔,

和根根麻木的神经。

我不想尝尽甜酸苦辣,

也不奢望铅字酿成的幸福,

只愿生命之流像潺潺的小溪,

一直流到大地喝干我最后一滴甘露。

杨阳取来一张宣纸,裁开,让张收拿小楷毛笔,用隶书工工整整抄下。没过几天,她取回家一个手卷,展开一瞧,正是他那首《新婚偶感》。装裱得那样精美,被她小心珍藏在她的一个樟木箱子里,隔三岔五取出来,小心翼翼地把手卷放在桌上,徐徐打开来看,回味着淡雅的诗句,也欣赏着书法艺术,啧啧称赞。仿佛喝着美酒,一品、二咂、三呵!

结婚半年后,张收升官了,成了正厅级干部。

春节,张收和新媳妇登上了开往家乡的火车,到了那熟悉又陌生的县城。过去回家,梁艳都会给县委打电话,人家会早早地派小车来接,一直把他俩送到偏僻家乡赖马寨。一路上可以看见石块和茅草盖成的房子,几个放羊的孩子,沿着干涸的河床吆喝着挥舞羊鞭放羊。一般仅待几天,梁艳就催着回去,他常委婉地劝:“急啥呀!看看家乡景色多美,咱们旅游的名山大川,我看还真比不上家里!”

梁艳噘起小嘴,仿佛谁招惹了她,怒气冲冲说:“多美我也不喜欢——穷!多亏认识了你,不然在这儿过一辈子,真惨!不过如果随便找一个人嫁了,糊里糊涂过一辈子,也不会觉得痛苦,相反感到很幸福呢!咱们爹妈和爷爷奶奶都在这野岭竹海中过了一辈子嘛!”

每逢这时,梁艳看张收的眼神中就非常难得地充满柔情,她似乎感谢张收带她走进了一种新生活,新天地。她不堪回首往事。

杨阳却坚决不让给县委打电话,她说:“要像寨里人一样,步行回家。我是这个村儿的媳妇,不能搞特殊。”

张收说:“到了镇上,就不通公交车了,还有20里山路,你的脚板走得了吗?我担心你吃不了这个苦!”

杨阳说:“我老爸走过两万五千里长征,向老爸学习。”

张收见她一脸灿烂,估计是真心话,就依了她。再说,他也讨厌兴师动众。这车可不白坐,隔三岔五,县里领导到北京,找一些项目让他通融一下。欠人家的情,是一笔债,总得还呀!

沿着通向村寨子的柏油路,他俩走了许久。晚霞把山林镀了一层金辉,翠竹掩映,炊烟袅袅。翻过一道道沟,又爬过一道道梁,看见寨子藏在山坡一隅。杨阳忘了累,感叹说:“美得令人心醉!”

张收说:“虽然美,但是穷!”他喃喃地重复梁艳说的话。

“错!世界上最奢华的东西,就是原始的东西。原始无价!”

看来两个媳妇对家乡的看法相差千万里。

经过梁艳太奶奶高高大大的牌坊,杨阳好奇地用照相机照了几张,问:“这是啥东西?”张收说:“解放前,村里表彰女性对自己丈夫坚贞不渝,一生恪守贞节而建立的楼。”她沉默了,慢慢地用双手抚摸着那耸立的牌坊,斑驳的柱子经百年风雨,油漆剥落,上面坑坑洼洼。远看,牌坊似乎歪扭着身子向一边倾斜,但依然顽强地挺立在晚霞中,从上而下俯视着昏暗中的村子。

第二天,村主任就进了院子。他先给新嫂子鞠了三躬。中午在村里最好的饭馆摆了一桌,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村主任说:“张收打小就老实,我得为小弟你两肋插刀。知道盘生那仔干的缺德事,我找到盘生老子说:‘国有国法,村有村规,要是没个方圆,不就乱了套了!”

按照村规,谁偷人家媳妇,就要被砍断腿。伤筋动骨一百天,至少一百多天在家猫着,出不了门,惹不了骚。这是几百年来祖祖辈辈传下来的。

村主任说:“盘生仔一回来,还没进村,我们就知道了。我叫上盘生爸爸,梁艳老爹和她哥哥,就在牌坊前把他截住。”

盘生被梁艳甩了后,曾发誓要在北京干一番事业。问了工地上经多见广的能人:“怎样发大财?”人家说:“你认识当大官的人吗?”盘山摇摇头。“那你只能走下三路了。举个例子,就是灌醉看门人,搬走工地钢筋,低价卖给其他工地。”张收一琢磨,这不是偷吗?在赖马寨,谁家孩子和大人一拿别人家东西,几代人都被人唾弃!60年代闹饥荒,村里粮库里有粮食,可大家宁可饿得一个个倒在地上,死了,也不动生产队里的一粒粮食。

村里人对偷东西的恶感,远远胜过死亡。盘生只好无奈地回村。钱可以不赚,不挣,但不能当贼。

梁艳哥哥上前问:“回来了?”

盘生很警觉地说:“回来了。”

梁艳哥哥手一扬,一把沙子直冲盘生的眼窝撒来,顿时盘生眼里进了东西,晕头转向睁不开眼,大家一起上前,用细麻绳把盘生小子捆了个结结实实。

村长品了一口酒继续说:“我上前揪住那小子头发,先扇了他俩耳光说:‘没说的,按寨规办!谁来执行?”

那小子嘴还挺硬说:“你们不要打折我的腿,谁打断了我告谁。告谁谁就得蹲大狱。我还留着这条腿干活养我的娃呢!”

这句话把在旁边气得呼呼喘粗气的盘生爸激怒了,他不奢望儿子能像张收那样光宗耀祖,扬名乡里,此乃大孝也;但也别干缺德之事,使父母蒙上耻辱。他抄起早已经准备好的枣木棍子,喊一声:“谁打?我打!看你小子敢不敢告你老子!”说完举起粗粗的棍子,抡圆了照他的小腿砸去。只听“咔嚓”一声,那是击中腿骨的声音。那小子就滚在地上了,疼得浑身乱颤,大汗淋漓。可那小子还横,没哭,隔了一会儿,他嘴扁了一下,又扁了一下,想哭,可没哭,似乎自己还挺冤枉,说:

“是梁艳强奸了我,我有啥法子哟——”从古到今,没听说女人强奸男人。在场的人都被逗得捂着嘴“哧哧”笑。

这可把梁艳爸爸气疯了,他手指着牌坊喊叫:“奶奶呀,这龟孙子在侮辱你的后辈!”

梁艳哥哥说:“把他臭嘴给堵上,让他满嘴喷粪!”说着发疯般地从旁边农家茅厕里取来一个盛满屎的粪勺,那坨屎还冒着热气。梁艳爸爸掰开盘生的嘴,一勺人屎实实在在填进盘生嘴里。

梁艳哥说:“偷人家媳妇,你就是吃屎的猪!”

盘生往外吐屎,两嘴岔往外流黄水,一股股臭味熏得大家纷纷后撤。

梁艳哥恨死了盘生,他不光断送了妹妹前途,也断送了他们梁家的前途;他儿子今年毕业,还想托妹夫给安排工作,现在看来泡汤了。他把一切发泄到盘生身上,愤愤地说:“你不准吐,你咽,你咋不咽?不咽再喂他一口。”说完梁艳哥把粪勺伸到盘生嘴边。用手示意他老爸过来再掰开盘生的嘴。

盘生别过头去,把脑袋抵着地,躲着粪勺那浓烈的臭味。

“你小子也怕了,当初你偷人怎么不怕?你不吃屎,是不是想挨几块大石头。”说完梁艳哥从地上抄起块石头,举起要往下砸。

村主任上前厉声制止说:“算了算了。”

梁艳哥说:“不行。得让他说,偷人家媳妇就是吃屎的猪!”

村主任说:“快讲,不然我不管了。”

“我是猪!我是吃屎的猪!”盘生说完,“哇”地号啕大哭。边哭边对着村主任说:“我就是听你的,不然小艳艳早是我媳妇了。我悔呀!他妈的狗屁公路,害得我到手的媳妇飞了,娶了个瘸子。我悔呀!”

盘生爸心疼儿子,扭过头“吧嗒吧嗒”掉眼泪。

村主任讲完哈哈笑起来,然后吐着满嘴的酒气,上前歪着身子打了个“立正”的姿势,对张收说:“领导大人,给您出气了,还、还满意吧!”

不料,张收站起身,上前推了一把,几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量,使村主任一屁股坐在地上,还不解气,上前又踢了他一脚,骂道:“我满意个锤子!”

村主任坐在地上,愕然睁着一双醉眼,一脸委屈不解地问:“领导您别生气,我哪点做错了?”他从没有见过儒雅的领导发这么大火,还骂人,还打人。

张收沉着脸说:“你混蛋,一点法律也不懂。你这不是给我出气,这是私设刑堂,犯法,至少撤你的职!”

村主任被一句“撤职”吓傻了,他知道凭张收的身份,只要跟县长打个招呼,他这小小村官就会被撸掉。他躺在地上,竟被吓得“哇”的一声,哭起来了。

张收也不搭理他,也是一副酒醉的样子,抱着头,坐在桌旁喃喃说:“我啥时给你们打电话,让你们这么干?太过分了!多亏盘生不懂法,不然一告一准。此事保密,谁也不准说出去。滚!滚球的!”

张收讲,一次部里一位司机把别人鼻梁骨打折了,结果在监狱里待了半年才出来。

村主任听完,站起身用掸子拂去裤子上的尘土哈哈笑着说:“您说的那是北京。这里天高皇帝远,法律在这儿不好使,村规却好使。我这一村之长,除了怕您,我还怕谁?我在谁家墙根撒泡尿,是骚了点,谁也得给我忍着,憋着,谁也不敢乍翅!”

畸形的结局

这天张收、杨阳和女儿雯雯坐在沙发上看新闻,看见梁艳被两名警察押着。她是在一次突击“扫黄”行动中被抓获的。她一脸的惊恐、不堪、尴尬、无奈,电视台甚至没有用马赛克给她遮脸,任由她那张脸占据电视整个荧屏,在张收面前晃着,晃着,任由她晃,直到粉碎。

张收直挺挺躺在沙发上,心口突发疼痛。

毕竟她还是女儿母亲!

原来梁艳买了辆宝马车,打扮得珠光宝气。一个自称安全局的男人和她结了婚。趁梁艳回赖马寨一个月,他变卖了梁艳的房子和车子,跑路了。公安局一查,是个没工作的“混混”。家里有个孤老太太,住在城里一间平房。梁艳瞬间一无所有了,只好到城郊租了一间农民房。周围街坊都是站街女,嫖客中有年轻的,偶尔也和梁艳做一二单活,赚点钱。

她是这群女人中唯一挑活的鸡。

她被骗的消息一直瞒着张收和女儿,称自己分的那套房租给别人了。电视一播,才知道梁艳被骗沦落成暗娼的消息。按规定,每个被抓的婊子,要罚款5000元,劳动教养半年,被押到昌平挖沙子。

被抓的七八个姐妹中,只有梁艳没罚款、没拘役,而是立即释放了。当然得感谢杨阳,她一个朋友认识管那片的派出所所长,一个电话就给解决了。

杨阳买了两瓶茅台酒,上门酬谢。张收望着酒思忖着说:“礼物轻了点。”

杨阳说:“不就是一个电话嘛!我还觉得礼物重了呢!是茅台酒呀!再说梁艳和这件事有本质不同。她是被骗子骗了,她没钱,有钱哪个女人也不干那种事。”

晚上回到家,杨阳一脸怒气,进屋就坐在沙发上说:“真让你说对了。所长嫌两瓶酒礼太轻,一声‘谢谢的客气话都没说。”

杨阳又找到法院执行庭。正好庭长儿子大学毕业,想进C部委,杨阳打个电话给部里管人事的姐妹,轻轻松松办成了。庭长当即派专人负责要钱。也巧,新世纪初,城市化改造,“混混”家里拆迁,法院直接把百来万拆迁款划到梁艳名下。梁艳去了法院上百次都没有要来一分钱,这下却得来全不费工夫。

她用这笔钱买了一套房。

梁艳想摆一桌酒席,酬谢一下杨阳。可被她过去称为小骚娘儿们的人,婉言谢绝了。

一晃十年,雯雯上了大学,亭亭玉立。学校里一位有名的帅哥看上了她,两人频繁幽会。一次她去母亲住所聊天,谈到了这个男生。

梁艳问:“他父母是干啥的?”

“化工厂工人。”

梁艳不假思索地说:“那你必须吹。你爸是领导,咱不能下嫁。再说双方家长见面,你爸跟一个工人有啥好谈的!”

雯雯说:“这个不用你提醒。我是和他逗逗闷子,结婚没戏,我可不像我爸爸那么傻。”

临近毕业,雯雯告诉母亲说:“那帅哥想让我爸帮他说句话,通融一下,当今大学,毕业分配想进各大部委或国企,仅靠勤奋努力学习,获得优异成绩,好像行不通了。而要有好的出身与血统才行。原来他跟我谈朋友是有目的、有私心的,我正好拿这个当借口跟他吹了。三天他没出宿舍,三天滴水未沾。”

身经百战,阅人无数的梁艳,一瞬间竟不认识女儿似的犯愣。

女儿依然洋洋自得地笑。

梁艳指着女儿说:“你是白骨精,随我。”

雯雯噘起嘴说:“我可不随你。”

“你不随我你随谁?我是你妈,你是我女儿。”

“可你傻!”

梁艳愣了一下,点头承认。

女儿说:“有一次我来时,你正蜷着身子睡觉,瘦得都快成一把骨头了。我看着你太可怜,真想哭一鼻子。”

梁艳捋着鬓角上的几根白发说:“你妈不可怜!一点都不可怜。你妈这辈子有两个男人真心爱过我。足矣!”

大学毕业,张收托人将女儿安排到一家国有银行,分管大企业贷款,整天接触总经理和大老板。一位上市公司的董事长把他刚刚从英国留学、获得博士学位归来的儿子,介绍给她。董事长得知,雯雯爸爸和杨阳都是政府高官,毅然决定,拿出两千万,带着雯雯和他儿子在二环以里购置了一套200多平米的豪宅当婚房。

张收也为女儿买了一辆铃木越野车,当作嫁妆。

凤凰,非梧桐不栖,非甘泉不饮。

双方父母在饭店聚了一下,雯雯没有提自己还有一个叫梁艳的生母。雯雯管杨阳一直叫姨,叫了十多年,从那一天改口叫“妈”。刚开始杨阳有点别扭,雯雯却自自然然。

在豪华包厢,座次是面朝大门为尊。男方家长站起身,伸手指着中间主客席位,让张收坐。张收微笑说:“这个位置是您的!您双手空空,仅用三十年时间,创建了一个企业帝国,职工就上万人,给国家解决多少就业难题。了不起呀!我是您的粉丝!”

董事长被亲家夸得满面红光说:“我是商人,你是官员。官商,官商!官在前,商在后嘛!——请!”依然固执地伸手示意张收坐主位。

张收谦虚说:“我这官员是靠纳税人养活的。你们是衣食父母!还是您坐,非您莫属!”

男方父亲哈哈笑着说:“我是创造财富的,您是分配财富的,还是您厉害!——请!”

一旁的杨阳插话道:“亲家是唇枪舌剑!我看你就客随主便,恭敬不如从命吧!”

董事长说:“不愧是大家闺秀,识大体呀!”

几盅酒下肚,董事长的脸发烫发红,好像换了一个人,滔滔不绝说起来:“这几年找我提亲的人踏破门槛,有开港口的,有开机场的,都是亿万富翁,我是一概拒绝。你们知道为啥吗?”

大家纷纷沉默,聆听下文,他不紧不慢说:“我的企业一年交的税,占家乡市财政的一半。可市里开会,我的车子只能停在市府大院外面,里面的车位都被市长、副市长、书记、副书记瓜分了。这说明,我不管贡献多大,也就是个商人,政治上是没有地位的。

“最令我耿耿于怀的,我曾赞助了几千万,给母校建了一个图书馆。校庆盛典,主席台上要有一位毕业学生代表,校长推荐了我,来宾和老师也觉得非我莫属。可来参加会的市委书记说:‘一个商人,岂能和我同坐一排。结果同学中一个厅级干部坐上了主席台。可他没有给学校捐过一分钱,办过一件事。哼!”他仰靠在高背椅子上,凸起的肚子一起一伏,是不满、不屑、委屈,还有对不公平待遇的叹息。

董事长接着说:“从那天起,我发誓,虽然我这辈子当不了官了,可一定要攀一个当官的亲家。官,才是这个时代的大英雄!”

张收品了一口酒,埋下头不知说啥好。这些年来,公权力成为一部分官员致富发家的利器。一个埋头苦干的商人,远远比不上用公权力搂钱的人,财富积累得快。可谓神圣的剥削,光荣的掠夺!

为了缓解气氛,张收讲了一个故事:

“古代有一位叫许由的高士,广有贤名。尧帝请他做九州长。许由不愿做官,以为耻,跑到颍水边洗耳去了。从此人间留下一个‘许由洗耳的成语。当年另一位隐士巢父听了一脸愕然,嘲讽说:‘洗什么耳?别脏了水。天下还有不愿做官的人吗?”

众人哈哈大笑,纷纷说许由在作秀罢了。

婚礼由男方操办。所有来宾一律免收礼金。来宾都会收到主人赠送的两瓶产自澳大利亚的高档红酒。一个专业歌舞团和交响乐团高价请来助兴。每个演员,不管是演奏家还是歌唱家,胸前都斜挎着大红绸子,上面镶着金字:“恭贺新娘张雯雯和××新婚之囍!”

张收本不想摆这么大的排场。董事长眼毒,一下看透了张收的心思,大包大揽地说:“亲家不必害怕!您不就是顾虑上面那条官员不得为儿女大操大办婚礼的规定吗?这事好说,我来办,你不要出一分钱。你是官,我是民,你怕我不怕。我挣的钱我爱怎么花就怎么花,犯什么法呀?”张收心里还是纠结,却也不好再说什么了。

婚礼在驰名京城的金色大厅举行!摆了300桌。

金色大厅是金元宝形状。房顶、四壁、地毯、桌布、杯子、餐具,都是金光闪闪的金色,宏伟壮观。能同时容纳三千人就餐,中间没有一根柱子,是拱形结构。大堂顶部雕刻着一条巨型凸起的龙,据说全部用的是足金。仅这个飞舞的金龙就价值几十个亿。

龙象征着权力,金色象征着金钱。

来宾中有部长、市长、厅局长,出于当时微妙情况,直接把小车开到地下车库,乘电梯上了大厅二层,进入一个个单间。更没有像过去,通报一下贵宾姓名,显得有几分神秘。

婚礼主题是一个响亮的名字:金色年华。

张收穿着一身黑色镶着金丝的西服,脖子上系着金色领带。他今天风度翩翩地站在主席台上,清秀疏朗的眉眼微笑着。两个礼仪小姐穿着金色套裙,在展示给嘉宾一幅他亲笔写成的送给女婿和女儿的书法作品。

“山那边是海”。黑黑的墨迹写得遒劲有力。一看就知道是出自很有功底的书法家之手。

张收似乎有些激动地说:

“海那边是蓝天,蓝天那边是星光,星光那边是银河,银河那边是宇宙。”

婚礼主持人是电视台播音员,他说:“我参加过无数婚礼,看到送给新人的墨宝有‘鸾凤和鸣‘厚德载福‘室静兰香,多多少少俗了点。我理解山那边是海,是希望儿女们在父母铺就的金色大厅里的金色大道,跨上金色台阶,走向金色未来。”

全场响起金色的掌声!

嘉宾们纷纷称赞这是当今社会最佳组合的婚姻。

梁艳和妹妹坐在大厅最偏的一个位子上。十多年没有见张收了,梁艳眼睛一刻没有离开他的身影,一直到他下了主席台才对妹妹说:“他一点不显老。”

主席台上,各种金色乐器仿佛调动起千军万马,在春天的草原上奔跑、嬉戏。梁艳默默地一杯一杯品着酒,低着头一声不吭。

婚礼进入高潮,新郎和新娘向坐在椅子上的张收和杨阳敬茶。雯雯的声音是那样清亮:“妈——妈——您喝茶!”远远地看见杨阳优雅地接过茶,微笑着,一股淡淡的风情由内向外漫溢。她仰起一张脸,拖着响亮的长腔回一声:“好咧——”嫣然巧笑着把茶一饮而尽。

射灯聚焦在杨阳脸上,使来宾们感到优雅的女人,是女人中的女人。

梁艳听完这句对白,脸颊抽了一下,嘴唇抖动,眼里涌出两颗浑浊的泪珠,泪珠滑过她脸上很深的眼袋,扑啦啦滚下来,流进她的嘴角。她品尝到自己的泪水是那么苦涩。妹妹忙探过身搂着姐姐,想安慰几句,却不知从何开口。

结婚之前,雯雯找她谈过。为了促成这门亲事,她把父母离婚的事瞒下来。男方听说杨阳是省委书记的女儿,甚为满意,才使她嫁入豪门。所以婚礼上她只能让杨阳充当她的母亲。

梁艳知道女儿虽然没说,可她清楚自己现在的模样,两鬓斑白,满脸褶子,带着掩饰不掉的土气,的确不配做雯雯的母亲出现在金色大厅中央。为了女儿一辈子幸福,梁艳忍了。她觉得自己能扛过去,才和妹妹以女方姨姨的身份参加婚礼。可女儿的一声“妈——请喝茶!”使她的意志一瞬间轰然倒塌。

为了怕同桌人看了不妥,她和妹妹离开大厅进了卫生间,伏在马桶上“哇哇”吐了,把刚喝的喜酒全部吐出来,一股酒气弥漫开来。

妹妹站在后面,边给她捶背边劝:“再怎么叫妈,雯雯也是你闺女,她身上有你的骨血。”

梁艳说:“我是寒心呀!二十多年她没有正正经经叫过我一声‘妈——可你看刚才叫杨阳那么亲,那叫亮!我是声声刺耳呀!”

妹妹说:“那不是在婚礼上嘛。那是演戏!”

“不!我不傻!我听得出来,她早就想改口叫杨阳妈了。她压根儿看不起我这个亲妈,她嫌我给她丢人现眼呀!”

梁艳越说越委屈,竟号啕大哭起来。但哭声被金色大厅传来的悠扬歌声掩盖了。

妹妹也觉得姐姐可怜,毕竟一把屎一把尿把雯雯拉扯到10岁,把全部心思用在女儿身上。可在女儿的盛大婚礼上,应该是每个当母亲最骄傲、最激动、最幸福的时刻,自己却被女儿生生剥夺了当妈妈的资格,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亲生女儿管别人叫妈妈!这是多么残酷呀!换上谁又能承受得了这种打击呀!她也“哇”地伏在姐姐身上哭了。

两个饱经风霜的、微微驼背的女人,忘了时间与空间,任由委屈的情感在宣泄。

哭声、歌声、乐曲声,混合在一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梁艳忽然想起了什么,立刻停止哭啼,从包包里拿出一个小化妆盒,对着卫生间的镜子补妆。用粉把泪痕遮上,并对妹妹说:“待会儿双方父母和新郎新娘要挨桌敬酒,我要不在,杨阳该多心了。人家帮我干了许多事,咱也要大面上让人家过得去。”她一边急匆匆往大厅走,一边自言自语说:“我不能哭!我要笑!笑!”

雯雯脱去婚纱,换了一身中式旗袍,显得优雅大气。她走在最前面,走到梁艳餐桌旁,冲丈夫和丈夫父母坦坦荡荡介绍说:“这是我姨姨!”新郎官和父母亲都微笑着举起酒杯,和梁艳的杯子碰了一下,轻轻品一口酒。

周围七八个摄像和摄影师,一拥上前,闪光灯一通闪烁,把梁艳脸照得贼亮,刚刚流过泪的眼,还布满红丝丝,是无法掩饰的。

杨阳犀利的眼睛窥探到一切,本来她不同意在这盛大婚礼上自己替代梁艳母亲的位置,虽然雯雯10岁以后她常常辅导她作业,像一个母亲倾注了无限的爱。雯雯一直都管她叫阿姨,可她突然改口叫“妈——妈——”也令杨阳怦然心动。

张收对女儿的做法是不支持,也不反对。不支持是这种追求物质和金钱的功利思想,和他自小接受的道德伦理相差甚远;不反对,他怕女儿因为他的反对而错失嫁入豪门的良机,会怨恨他一辈子。他深知当今年代,一介绍梁艳,十有八九,会使女儿这门亲事灰飞烟灭。

张收内心隐隐约约有一种被撕裂的痛。

择偶标准是一个时代的风向标。

杨阳用手指点点雯雯,又用手指指梁艳,嘴唇一张一合几下,虽没有声音,明眼人都明白,要她向男方父母隆重介绍一下自己亲妈,不介绍是无论怎样都说不过去的。

雯雯肯定看见了,可她故意躲避杨阳的眼光和手指的方向,视而不见。

杨阳只好上前拉着梁艳胳膊离开餐桌,悄悄附在她耳边说:“大姐!我今天的角色应该是您,可雯雯死活不同意。您的闺女,她的脾气您最了解!”

杨阳一番安慰话,正说在梁艳痛处,倒把她说哭了,背过身去面对墙角,眼泪一串一串往外涌,把刚刚重擦的脂粉又冲得稀里哗啦。为了掩饰,她不住嘴地说:“我是高兴!我不介意!我是高兴!”

雯雯见母亲哭,就凑过来,附在她耳朵边小声说:“我心里明白,您才是我的亲妈!结完婚后,我先给您生俩外孙子。然后辞职到我们家的公司当财务总监。有钱了,我给您雇保姆,让您到世界各地散心去!”

这回梁艳破涕为笑,所有的不快一扫而光了!

参加完女儿婚礼回到家里,像是从战场凯旋,张收和杨阳心情大悦。吃完晚饭,两人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忽然一条新闻使两人不约而同从沙发上抬起屁股,瞪大眼睛。

“中纪委打掉仨‘老虎——一名省级高官落马,两名司局长接受调查。”

这位省长大人正是杨阳的前夫,从他居住的房间里搜出上亿现金。他曾喝醉酒,狂妄地说:“公检法在老百姓眼里是龙,在我市委书记面前是条虫!”

而那两位司局长分属两个权势很大的部委,其中一人还是张收大学同学。“我记得此人温和谦恭,怎么一下子贪了……”张收的话还没有说完,紧接着的一条新闻使他打住了:“中纪委又向一批省部委派出巡视组……”这其中就有C部委。

两人对望了一眼,谁也没说话,怔怔地愣了一会儿神,电视里再播的啥,谁也记不住了。隔了许久,两人一前一后缓缓站起身,走进卧室,休息去了。

作者简介

杨玉祥,男,东方少年杂志社副社长,北京作协会员。作品曾被《小说选刊》《儿童文学选刊》转载,曾获得上海《少年文艺》好作品奖、《少年月刊》优秀小说奖。曾出版小说集《燃烧的青春隐秘》《妙峰山猎人》,诗集《游艇》。

责任编辑 张颐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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