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父鲁迅

2016-05-04 22:08赵惠民
北京文学 2016年3期
关键词:幼稚园鲁迅母亲

赵惠民

1919年,鲁迅先生有感于“中国亲权重,父权更重”,“本位应在幼者,却反在长者;置中应在将来,却反在过去。”作《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提出“先从觉醒的人入手,各自解放了自己的孩子。自己背着因袭的重担,肩住了黑暗的闸门,放他们到宽阔光明的地方去;此后幸福的度日,合理的做人。”这一年先生39岁,还没有孩子。

十年后,1929年有了自己的孩子。据《鲁迅日记》:“9月26日下午送广平入福民医院,夜在医院。”9月27日“晨八时广平生一男。”此后连续十三天,每天去医院看望母子,直至10月10日下午广平回寓。

当时,孩子生出来了,“鲁迅先生带着欣慰的口吻说:‘是男的,怪不得这样可恶!”但从这一刻起,他把父爱给了他。“十月一日的早晨……他说:‘因为是在上海生的,是个婴儿就叫他海婴。”(许广平《鲁迅先生与海婴》)从此鲁迅认真、谨慎地呵护着孩子的安全与健康。一个多月的时间携海婴去福民医院作了十次“诊察”;再往后半年的时间,又去福民医院洗浴、种牛豆、诊察、看病十八次;接着是平井博士寓“诊”六次;石井医院“诊”五次。直到1935年3月孩子已经五岁多,不留意烫了脚,先生在给友人的信中还说:“只要好后没有疤痕,我的责任算是尽了。”足见先生对于孩子的责任感。

有一张照片“‘海婴与鲁迅,一岁与五十1930年9月25日摄于上海”,很多人都看过,老年得子,是第一个,还只一个,欣喜之情溢于言表,与友人的书信中四十四次谈到海婴,先是“出院回寓已多了一个人”,“毫不佩服其鼻梁之高”。接着是“今已一岁半,既已生之。必须育之”。还有“几种报章,又对我大施攻击……这回是‘罪孽深重,祸延孩子,计海婴生后只半岁,而南北报章,加以嘲骂者已有六七次了。如此敌人,不足介意”。

“我们有了一个男孩,已一岁零四个月,他生后不满两月之内,就被‘文学家在报上骂了两三回,但他却不受影响,颇健壮。”谈海婴多的是和萧军和萧红,前后十九次。主要说孩子“淘气得可怕”。“他对于我确是一个棒喝团员”。“过了一年,孩子大了一岁,但我也大了一岁,这么下去,恐怕我就要打不过他。”“海婴是好的,但捣乱得可以,现在是专门在打仗,可见世界是一时不会平和的。”“孩子也太淘气,一不留意,他就乱钻,跑得很快,人家有时也实在追不上”,于是烫了脚,“但我立刻给敷了药,恐怕也不怎么痛”。后来“孩子也好了,但他大了起来,越加捣乱,出去,就惹祸,我已经受了三家邻居的警告……但在家里,却又闹得我静不下来,我希望他快过二十岁,同爱人一起跑掉,那就好了”。还是在一年以前致台静农的信中,先生已明白表示:“孩子渐大,喜于捣乱,看书工夫,多为所败,从上月起,已明白宣言,以敌人视之矣。”

“这孩子也不受委屈……不肯吃饭之类的消极抵抗法,却已经有了的。这时我也往往只好对他说几句好话,以息事宁人,我对别人就从来没有这样屈服过。如果我对父母能够这样,那就是一个孝子,可上‘二十五孝的了。”

这些信中表面看来对海婴诸多抱怨,但先生对爱子的怜爱之情以及内心的喜悦是可以看得出来,更可以体会得到的。

至于《致母亲》的信中,和“娘娘”讲海婴的健康、成长、顽皮、可爱则更加详尽了。先是讲“海婴疹子发得很好,热已退净,胃口很好,人亦活泼,而更加顽皮……只在大人身边吵嚷”。“买了一套孩子玩的木匠家什,所以现在天天在敲打”,“不读书,专在家里捣乱,拆破玩具”,“终日大声叱咤,玩耍而已”,“日渐长大,自有主意,常出门外与一且人捣乱,不问大小,都`去冲突,管束颇觉吃力”,“议论极多,在家时简直说个不歇。动物是不能给他玩的,他有时优待,有时则要虐待”,“心思渐野,在外面玩的时候多,只在肚饥之时,才回家里”,“海婴很好,因为医生说给他吃鱼肝油……腥气得很,而他居然也能吃,现在胖了,抱起来,重得像一块石头”,“胖得圆圆的”,“大家都说他大得快”,“令晒太阳,则皮肤可以结实,冬天不至于容易受寒了”,“他是没有什么病的,但他大约总不会胖起来,他每天约七点钟起身,不肯睡午觉,直至夜八点钟,就没有静一静的时候。要吃东西,要买玩具,闹个不休。客来他要陪(其实是来吃东西的),小事也要管,怎么还会胖呢。”孩子大些了,不胖了,结实就好,这样的信给母亲写了四十五封,随时报告海婴的情况,使“娘娘开心、放心”。老太太说:“这屋子里早就应该有小孩子走来走去了。”老太太给孙子寄衣物,“海婴高兴得很,他奇怪道:‘娘娘怎么会认得我的呢?”

1934年8月7日鲁迅先生写《从孩子的照相说起》:“因为长久没有小孩子,曾有人说,这是我做人不好的报应,要绝种的。房东太太讨厌我的时候,就不准她的孩子们到我这里玩,叫做‘给他冷清冷清,冷清得他要死!但是,现在却有了一个孩子。”海婴一天天大起来了,“他的身材好像比较的高大,昨天量了一量,足有三尺了,而且是上海旧尺,倘是北京尺,就有三尺三寸。不知道底细的人,都猜他是七岁”,“甚至猜他是八九岁,他是细长的手和脚,像他母亲的”,“他什么事情都想模仿我,用我来作比,只有衣服不肯学我的随便,爱漂亮,要穿洋服了。”穿洋服而又健康、活泼,“就被同胞误认为日本孩子,骂了好几回,还挨过一次打——自然是并不重的。”鲁迅先生这样不断地向母亲报告着。还有“这几天最得意的有三件事,一、是亦能陪客(其实是来捣乱)。二、是自来水龙头要修的时候,他认识工人的住处,能去叫来。三、刻了一块印章。”“每晚必须听故事”。母亲“给海婴的信也读给他听了,他非常高兴”,“要写信给母亲”,“他已认得一百多个字,就想写信,附上一笺,其中有几个歪歪斜斜的字,就是他写的。”后来“他大约已认了二百字,曾说,你如果字写不出来了,只要问我就是”。上了幼稚园,“每天关他半天,使家中可以清静一点”,“他每天都很愿意去,还未赖学”,“阴历年底,幼稚园要放两礼拜假,家里的人都在发愁”,“他考了一个第一,好像小孩子也要摆阔,竟说来说去。”到1936年7月以第一名在幼稚园毕业,“在大陆小学进一年级”,“朋友送他一辆三轮脚踏车,早已骑破,现在正在闹着要买两轮的”,“海婴渐大,懂得道理了,好客,不小气,只是有时要欺侮人,尤其是他自己的母亲”,他有时对我很不满,有一回,当面对我说,“我做起爸爸来,还要好……”还“曾经给我一个严厉的批评道:‘这种爸爸,什么爸爸!”

鲁迅先生一面向母亲、向友人述说着孩子的顽皮和“古怪”,其实内心是甜美的、充实的。舐犊情深透过纸背。爱子为先生的晚年增添欢乐,感到幸福。读了先生的小说,读了先生的杂文,读了先生的多种译著,感到先生人格的伟大,文章的伟大,现在更感到先生父爱的伟大。有人攻击先生了,先生作《答客诮》:“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知否兴风狂啸者,回眸时看小於菟。”

从鲁迅先生的文章里,我们一次又一次地听到海婴的故事,这已经是七八十年以前的事了。

十多年前报纸上选载了海婴先生写的《鲁迅与我七十年》,其中说道,“凡有适合儿童观看的电影,父亲总是让我跟他去观看,或者也可以说是由他专门陪着我去观看。”有一次,在饭桌上听说已经预约了有狮虎大象表演的马戏票,但父亲“怕我受到惊吓因此决定把我留在家里”,后来“父亲知道我很难过……特地白天陪我去观看一次”,“从《日记》推算起来,我当时只有四岁多一点,时间虽然过去了60多年,但这件事情,给我的印象很深,由此可见父亲为了我的身心健康,是何等煞费苦心。他的慈爱之心,至今仍时刻在温暖着我,也使我认识到如何才能当一个好父亲”,“父亲对我的教育”是“顺其自然,极力不多给他打击,甚或不愿拂逆他的喜爱,除非极不能容忍,极不合理的某一程度之内”,并举出阅读《少年文库》和挑选信笺为例。在当时已七十高龄的周海婴先生的文章里,回忆童年往事,我们同样能感受到这位伟大的父亲。

责任编辑 黑 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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