疾病城市之维斯维萨城

鸦生

在维斯维萨城的街道上看到庸庸碌碌的众生，他们经过你，带着汗液、狐臭、批量制造的肥皂和香水的气息，带着当季的柳絮、花粉、尘埃或雪霰，带着宠物猫狗的毛发、配偶或情人的头发，带着千篇一律的表情。你想，这又是一个无聊的地方。

但是如果你在维斯维萨城定居下来，认识这里的人，你将逐渐发现他们每个人都知道维斯维萨城的一些小秘密。

穿深蓝色条纹西装、右边袖口上有一块不显眼污渍的男人，知道三十七街附近名叫大柳树巷的弄堂里，镶着一颗金牙的老酒保调的鸡尾酒是全城最好的。马尾辫上扎着一只粉色兔子、穿镶铆钉小皮靴的姑娘，知道中心教堂后院爬满蔷薇的黑铁栅栏，有且只有一段花纹不对称。手提一把芹菜两棵大葱的老太太，知道前段时间去世的德高望重的老市长年轻时喜欢唱一支名叫《姑娘别怕》的俚俗小曲。怀抱足球低头赶路的小男孩，知道某栋居民楼下的水泥墩缝隙里卡着一枚旧银币。

这些大大小小的秘密本身不足为奇，直到你动身前去，打算亲眼见识这些秘密，才会开始发现维斯维萨城的魔力——它的秘密，只对命中注定的人显现。

你来到了三十七街，也找到了大柳树巷，你甚至看到下了班的老酒保在你旁邊擦身而过，看到他的金牙在夕阳下反射的亮光，就是找不到深蓝色西装男人每天都去的酒吧。你费尽心机，顶着旁人异样的眼光，终于把水泥墩缝里的“旧银币”掏了出来，却发现它不过是一枚干电池负极的锌片，小男孩发誓他没有骗你，他会证明给你看——第二天你又遇见他，那枚货真价实的银币在他指间翻转。你还想一睹你的邻居——一个羞涩的小伙子告诉你的、全城最美的姑娘的芳容，顺着他示意的方向，你看到的全是平淡无奇的脸，他的眼睛里却燃烧着火焰，仿佛城和国在倾圮和消亡。

维斯维萨城的秘密不能由任何一个人传递给任何一个人，然而在追寻这些秘密的过程中，你可能会发现一些属于你自己的秘密。同样一条小巷，带着一个人到墓地，带着另一个人到农贸市场，带你到达的是一个死胡同，墙角下一只黑色的小狗在给它的幼崽哺乳，天上有火烧云。同样一段栏杆，有人看到它粗糙的雕花，有人看到第三根栏柱上方垂下的危险的电线，你看到粉笔写下的一行蹩脚的诗句。你把这些秘密告诉其他人，不出所料，他们同样看不见。

你想到，有没有这样一种可能：维斯维萨城的魔力其实不算什么魔力，所有其他城市都有同样的性质。那样的话，每一刻，每一幅景象，在每一个人眼里都有完全不同的投影。地图成为最虚妄的东西，尽管列出所有道路，人们仍只会走上自己命定的一条，到达早被确定的终点，也对其他人的道路毫无兴趣。相爱的人在一起，不是因为什么心有灵犀，而是因为他们看到的事物相似，或者使用了相似的词语来描绘事物。如果是这样，那么生命的本质将是何等孤独？

——能用这个词来形容吗，“孤独”？如果每个人对“孤独”的感受都不同，怎么能说生命的本质是孤独？又或许正因为这种不同，生命才是真正的孤独？

想到这些问题的时刻，你已经明白不可能知道答案。因为一旦问题从你嘴中说出，在他人耳中，便立即成为面目全非的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