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球

2016-05-14 11:38任建辉
延河 2016年9期
关键词:姐夫所长姐姐

任建辉

“我们用邻人的血,写下自己的名字。”

献给那个蒙面者

仅仅一年之后,我就从镜子的前端来到镜子的后头。如今的我只能通过喷吐一个个烟圈,与空气调情,来怀念往昔的空气了。我的双腿交叠着架在办公桌上,半个身子坍陷在藤椅里,看着它们在我的眼睛上方上升。在尚未抵达天花板前,它们就消失了。我很向往这样的消失,但我知道我得留下。依然没有人给我打电话,没人打断我的贝多芬第七交响曲。这里是乡下。如果我愿意走出房间,我会变得更真实。可我不愿意。

我的同事此刻想必在大排档边喝酒,或者去县城的宾馆洗澡搓麻将。我实在羡慕他们找乐的能力,而我得守着八十二平方公里的夜色,独自撑到天亮。我不喜欢睡觉,在很早之前我就发现了这点。我也乐于为人所用,为能换来一小片独处的时光。我并不想与众不同,只是不能和人打成一片,或者说,不能活出人味来。高尚的理想在我是没有了,低级的趣味一时也难以培养,只能靠一点点怪癖活着了。

我的所长是个还没有被中年彻底毁掉的中年男人,戴着一副金属架眼镜,脸部线条柔和,很难从他身上挑出什么缺点和优点来。他很喜欢书法,多少还是希望以后能派上用场的,但他似乎对自己的现状挺满意,对下属也没什么架子。算起来我们还是远房亲戚,从辈分上讲我好像比他高一些,但我懒得和他计较。毕竟我也年青。他倒挺理解我,而我不得不接受他的理解。在他看来,从军队里出来的人,就像从监狱里放出来的囚犯,都有段适应期。

他自己也当过兵,在福建的某个山区。一帮人守着个雷达,实在没什么事干,就养水仙花,楼上楼下到处都是。他的班长复员到地方后不久就疯了,也不知道什么原因。他也是后来偶然从一个战友那里听来的,事情都过去好多年。他的班长对他很好,由此所长得出结论,疯子身上都有不为人知的善良,但他一直不敢去看他,为此他感到很愧疚。我说还是不相见为好,这样对大家都好。我也想起我的班长,他对我还不错。不过他喜欢吃狗肉,一想到这,我就不想和他继续有联系了。

其实我对军队没什么留恋。当然那段生活自有其魅力。可以活在动人的假象中,每一天都那么充实,连做梦的时间都没有。始终没有停止过对敌人的想象,并为此而时刻准备着。我记得那年夏天我们被拉到野外演练,我还死过一回。我躺在地上望着无云的天,并不因死去而难过,反而觉得这一刻真的太美好。现在想来,这更像个游戏,而我们太投入,竟一点也察觉不出。那时我也相信报纸(当然我们只看一份报纸),以挥洒汗水自得,以充满血性为荣。当我脱下那一身制服时,我觉得我失去了自己的身体。

然后我又换上了另一套制服。这是我母亲的意见。她希望我能回到本地。那时她跟随姐姐一起在北京,姐姐在一家外贸公司做会计,她在一家酒店做保洁员。她一直想回家。每次打电话,她总会说起她的种种不如意。其实我更倾向于姐姐的建议,想趁着年轻到外面闯一闯。但父亲去世之后,我就决定永远不会反对母亲。也许我的性格更适合在地方上发展。我不是很有野心和冲劲的人,虽然有点好奇心,但想象力不多,有时甚至可以说太拘谨。

从前入伍的时候,我有自己的憧憬和思考,最后也不能说幻灭,“幻灭”这个词我用也不合适,就是感觉,好像总是在外面。在从县分局把我接到所里的路上,我很认真地向所长请教该如何当一名警察,他却笑了笑,问我有没有女朋友。我的所长很有一套他自己的理论,他说当警察和当兵截然相反,它首先是生活的。我才知道,在乡下,警察是不拿枪的。枪都锁在保险柜里,为了怕丢掉,其实也没必要。

“只有你结了婚,有了孩子,你看人才能看得清。火气也不会那么大。”可能母亲跟所长说过什么,他非得绕这么一个大弯来关心我。他特地为我安排了一间有风景的单身宿舍,在二楼走廊的西头。所谓风景,更像一幅静物画,根本无法让人产生看风景的心情。所长说你得先有看风景的心,才能看到风景。我再次有那种在外面的感觉,唯心论并不能给我太多帮助。

我的同事们的表情都很活跃,在为我举行的接风宴上,我很快就注意到了这一点。不久我明白,那是因为无事可做。现在不要说打架斗殴,连小偷小摸也难得发生。稍微年轻一点的都在沿海城市打工,不出去的便进开发区的工厂上班。资本主义替我们收编着罪孽,人是越来越少。张三家的狗也不再欺负李四家的鸡。鸡也越来越少,只比牛稍微好些。于是我也明白了,如果说我的过去还有未来,那我的现在只剩下现在。这没什么可哀悼的,你们也不要给我送鲜花。

母亲一度担心姐姐会成为一个老姑娘。她都已经三十一,似乎一点也不着急。在父亲去世后,姐姐也就辍了学,先是在深圳待了几年,然后跑到东北一个名叫鹤壁的地方学日语。她说那边的学费低,也不知学得怎么样,后来又在北京读了个夜校。她并不像别的女孩子那样有青春,所以等工作终于稳定,手头稍有余裕,她私底下是很想享受一下生活的。

当她打电话跟我说她要嫁人了,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这也未免太快。我没有问对方是谁,她说是她的高中同学。什么时候带给你看一下。我说好啊。那时我在陆军学院学习,正好他们要来省城一趟。我带他们参观了学校旁边的拖拉机厂,我们改革开放的总设计师当年下放的时候就是在这里接受劳动改造的。那条他走了三年的小路也保存着。我们又游了滕王阁。午后天下起了雨,在躲雨的时候你能看出谁和谁是一对。而我站在旁边,仰起头来看蛛丝一样发亮的雨,不看他们。我想,他们以后几十年就要一起吃饭一起睡觉,这未免太不可思议。以后这样的时刻大概也不会有了。

我的姐夫是个有点古怪的人,他的论文都写到一半,忽然从北京卷铺盖回家。他的父亲本来还指望他到大学当老师,他却养起了蓝孔雀。他更像是把一种疾病带了回来。几年之后,我们县的饭店里便多出了一道招牌菜。有孩子马上要高考的家长们也多了一道迷信。那些下来考察的领导们更是点明了要吃孔雀肉。很难说姐夫有什么生意头脑,他的身上没什么热情,好像永远心事重重的样子。关于他有一些不好的传闻。因此母亲一开始是有疑虑的,后来看姐姐过得似乎不错,再说也没别的办法,慢慢也就接受了。

姐姐怀孕后不久,母亲也搬过去住了。于是每个星期天,我都得去姐姐家吃饭,就像是去医院接受检查一样,为了让她们知道我恢复得很好。乡下的秋天雾很大,即使到九点多钟依然不退。我得沿着防洪堤,骑上一个小时的自行车,中间还得从河岔口的一座节制闸上经过。尽管斜对面不远处便是拦河坝,能听到巨大的喧响,但闸门口的河水却幽深平寂,从上游流下来的死猪都聚在这里。我渐渐养成了清点它们的习惯。尽管置身于那股恶臭之中,难免会反胃和眩晕。

自从修了乡间公路之后,防洪堤就很少有人走了,堤上的羊肠小道也渐渐在闭合。不过有时我能遇到一两个灰色的人影从对面踽踽走来,又立即从我的身后消失。我很想和他们打招呼,问他们要去哪里。我甚至想装作迷路的样子,然后虚构一个地名出来,向他们打听。这些想法给我了极大的满足。我觉得有雾的天才有相遇,才有风景。

我也会想起我的父亲。在他去世后,我很少想他。可能是因为他死的时候,母亲和姐姐哭得太厉害,好像根本就没我什么事。这个小学数学老师蓄着一把大胡子,面色极红润,不过他饮酒有节度,从不乱发脾气,笑起来有一种粗犷的甜。他喜欢写旧体诗,也喜欢钓鱼。我记得那时他常带我去河边,大概是想把他的这一爱好传给我,可我坐不住,便在草地上翻跟头给他看,引得他哈哈大笑。

我并不认为父亲的死对我有什么影响,可母亲和姐姐却觉得我变了。也许便是出于某种无法言明的担忧,她们才把我送进部队,过集体主义的生活。即使如此,她们还觉得我是一只风筝,随时可能走失。她们总是过分关心我的营养。每次见面,母亲总要诽谤一下派出所的伙食,其实我觉得我们吃得还不错,也许是我不讲究。姐姐则希望我能和她的丈夫多聊一聊。两个都不爱说话的人,是可能聊到一起去的。

午饭后,女人们去午睡,而我们会在屋顶上喝茶。秋天收割后的田野呈褐色,点缀着稀疏的绿意,就像韩愈诗中所说的,必须从远处才能看见。一条马路从山脚下横穿而过,偶尔有一辆皮卡车驶过。我们渐渐熟悉了彼此的沉默,以及打破沉默的方式。

姐夫会问我一些工作上的事。每周我会代替所里的老警察,去县里的战训基地打一次枪。我可以骄傲的东西很少,枪法可以算作其中一项。“之前你们的教官只教你们射中,没有教你们射不中,也没有教你们把枪抬高三十厘米吧?”姐夫问道。我不禁有些愕然。我也会问他养殖方面的事。他说孔雀很好养,它们不爱生病,对吃的也没什么挑剔。其实我好奇的是他的心境。

现在还是有人赶集的,虽然不如从前热闹。那些上了年纪的人去市集当然不仅仅是为了卖鸡蛋或者买针线,也是为了交流各种信息。譬如谁家的老人死了,谁家的蜜蜂得了忧郁症,谁家有治手麻的土方,谁家的女儿还没嫁。我姐夫的一位族叔是卖糍粑的。有一天,铁器店的老板给他敬了一根烟,他们站在一起,聊了一下今年的雨水。晚上姐姐就跟我打电话,叫我第二天去见个人。马上要过年了。这种电话不会只有一次。我说她要见的人肯定不止我一个,就让她先见别人好了。姐姐说我不去的话,她就打110。

第二天,所长正好要去分局开会,我搭着车进了城。除了警服外,我并没有其他像样的衣服。我本来想跟同事借,又不想叫他们知道我相亲的事。就这样,我走进了电影院旁边的一家理发店。店面呈L字形,地方很小,推开门便是洗头的躺椅。一个系着紫色围裙的姑娘正在给一个中年妇女的头发抹油膏,看到我进来,示了一下意,叫我往里走,找一张椅子坐下。起初她们还在聊天,显然我的到来制造了一种尴尬的气氛。在我之后不久又有一个中学生进来。我问他是不是来剪头发的,他愣愣地看着我。我站起身来,朝他走过去,说不用怕。

我也不知道那天上午我洗了多少个头。临到末了,小T问我要不要也理个发。可能她更习惯一边动着剪刀一边和人聊天。我说我们还是去吃饭吧。我们穿过老石桥,走进路口一家四川人开的饭馆,在二楼一个靠窗户的桌子边坐下。从这里可以看到枯竭的河面。小T就住在这附近,跟老板认识。我们去的时候有点晚,把我们的菜上完后,厨师和服务员便去午休了。窗帘拉上,灯也关掉。只有我们那一处借着外面的光线亮着。

小T在新加坡待过几年,她的手艺就是从那边学来的,好像还取得了一个由四个大写字母组成的资格证书,反正很有海归的感觉。她是个很有上进心的姑娘,知道自己以后要做什么,并且已经着手去做了。她反过来,问我对自己的未来有什么规划。我想之前那些来小T这里面试的男子大概都是被这道题难住的吧。我也没有更好的解药。那天的菜有点咸。茶壶马上就空了。我不得不四处找水喝。

小T也喜欢读书,譬如罗素、周作人和读者文摘。她属于那种没上过大学但对大学特别神往的女孩。这是她的善良之处,不像我有厌恶心。她虽然很喜欢挣钱的感觉,但也是要过一点精神生活的。每天晚上,我必须要读几页书才能入睡。她说。她究竟是什么意思,我们好像还没有发展到这一步吧。

不知怎么地,我们又谈到了李光耀。小T说她见过他,当然是在电视上。我表示我个人还是更倾向于邓小平。然后我又跟她讲起我们学院旁边的那条著名的小路。显然我这么说的时候,没有考虑到她的感受。我并没有多少和女孩子相处的经验,不知道她们到底要什么,也不会说甜言蜜语。虽然常常觉得自己一无是处,但很可能这说明我的自我感觉太好了。

那顿饭是小T请的客,她非得这么做,也就是说我们两清了。我顿时轻松了许多,对她也多了几分好感,尤其是在桥头分手的时候。在回派出所的路上,我想好了应对姐姐的话,可到了晚上,我根本没机会把这些话说出来。姐姐直接问我,怎么把人家女孩子给气哭了。我不禁愕然。女孩子的哭是很容易的,并不见得是我的原因。我试图撇清关系。姐姐马上又转换一副口吻,这是好事啊,说明她对你动感情了。

我说这样更不行。我不想让小T走上和你一样的路。

你什么意思?你原来是这样想的。姐姐喃喃自语道。

我预感到这个电话会很长。但在一阵沉默之后,我们什么也没说,只是互道了晚安。

年后不久,小T和一个自来水公司的小伙子结婚了。她并不知道我为了填补我的感情空白史,把她视为我的初恋女友。我们之间也就见过这么一次面,实在没什么故事。可在林秀看来,我是把小T埋在内心深处,始终未能忘怀。如果我不把她交出来,我们之间的关系不可能再进一步。也就是说,我手头有了电影票,却看不到电影。

我一直认为我的大姨很有勇气,她当初敢嫁给一个孤儿,然后一个家就这么撑起来了。你可以在她那里看到很多东西。过去过年女人们都很忙,得自己酿米酒、炸薯片、炒花生,做冻米糖。现在很少人有这样的耐心和手艺。所以过年的时候我很喜欢到大姨家去,只是为了品尝到那种久违的味道。

那个名叫下城的村子很大,镶嵌着一排排方格子状的水塘。这些明亮的水塘曾经是我所爱的,可惜现今大半已被埋掉,变成了宅基地。下城也以民风彪悍著称,十几年前在县城混黑道的那些有名的人物,什么“猪婆疯”、“花蝴蝶”都是来自这个村子。

我的小表哥当年也是有绰号的,不过下场不是很好,先是因为抢劫,判了十三年有期徒刑,从牢里出来后,只在家过了一次年,又进去了,最后死在里面,也没有个说法。我们渐渐也就忘了他。只是有时想起小时候常喊的一句俗语,“落雨出日头,雷公打癞头”,会很想念他。

林秀的父亲大概也有那方面的背景。据说他认识信用合作社的人,靠放高利贷,短短几年内身家就上来了。不过这跟林秀好像没什么关系,自从父母离异后,她就跟奶奶一起过。高中毕业后她在广东那边打工,直到去年回来,奶奶便再也不让她出去了。

她的家在村子最东边。我们见面的时候,她正在空地上学开车。这是她父亲送给她的,一辆二手的雪佛兰。年前下过的一场雪,还剩下一些没有融掉,像鸟的粪便一样散落在菜地间。不远处有一座灰色清水砖房,一个中年尼姑站在门口,擤了下鼻涕又进去了。我把目光重新落在布满轮胎印的地面,车子不是这么开的,你不能把它当成一匹马。

我忍不住走过去,要她把主驾驶座让给我。她没有拒绝。她早上肯定洗过头,我试图辨别出她用的是哪种洗发水,一分神把车子倒进了旁边的沟里。好在水沟不深,只有一些干草和枯叶。她笑了起来,也许是意识到这样的笑有点失礼,立即把脸上的山水像沙子一样抹平,不作声,只是直直地看着前方。我并不确定我们的轨迹最后是否会缠绕在一起,但我还是挺享受那一刻的简静,可以听到对方细微的呼吸。

我说我给你讲一个笑话吧。那是我从我的班长那里听来的。每次他跟别人讲的时候都笑得不行,身子前俯后仰,眼泪都出来了。他说他就指望着这个笑话能让他多笑一笑,他甚至亲昵地称之为“我的老伙计”。

“有这么夸张吗?”她侧过头来,不相信地看了我一眼。

“如果你觉得不好笑,千万不要勉强。”我清了清嗓子,“是这样的。一只气球被指控谋杀了另外几只气球,不过血迹和凶器至今未找到。”我并不指望能把林秀逗乐,但没想到她听完后会微蹙着眉头,不知道我碰了什么不该碰的地方,我们都觉得没意思。

老实说,林秀的面容虽然姣好,可是太瘦了,无法让人产生太多的欲念。因此我第一眼看到她时,心想,如果我们以后在一起,恐怕我还得继续让右手做我的情人。可能这样也好。在十分之九的时间里,我很享受孤独,有时实在忍受不了,才需要给自己制造一小勺快感,更多的是在释放压力。性对于我来说,如同我的生活,如同我那喜欢听贝多芬的父亲,如同宗教,只是一种片面的需求。快乐对我来说,也只可能是一个人的快乐。我不想收到回应,可能也我是因为我害怕回应对方。

我不知道林秀是不是那个能让我改变的人。不久,我的同事们纷纷向我打听,问我是不是被富家女看上了。因为每个礼拜六上午,有一辆红色的雪佛兰停在我们派出所对面。我说我只是陪人家练车,而且那也不是很高档的车。有一次我们从姐姐门前经过,我就带她去吃饭,事先也没跟母亲和姐姐说。她们之前看过她的照片,现在看到本人更加满意。看到她们的表情,我不禁又想起父亲的葬礼。这事好像跟我没什么关系。

那桩杀人案就发生在清明节前夕。姐姐住进了县医院,而且已过了预产期,可肚子还不见动静。每天我都要打几个电话过去,问母亲生了没有。直到过了一个礼拜,姐姐才被推进产房。在我的印象中,女人是在晚上生孩子的,白天生的话总有点怪怪的。姐夫打电话过来的时候,我正在赶往下城的路上。

我们先去了一趟加油站,中间我的同事因为着凉拉肚子,我们又花了一段时间找厕所。路边的几株玉兰开着花,那条通往林秀家的路我已经很熟悉,只是之前,到了路岔口的时候我会往右走,而这次我们的警车往左开。不久我们看到有一户人家门前围着一圈人。看来已经没什么危险了。我们的警铃声只是让那个圈子出现一个小小的口。

路上趴着一具小孩的尸体,他从家里跑出来求救,可没跑上几步,就被凶手追上连砍几刀,倒在血泊中。他的身子还太小,根本承受不了太多的伤口。这是我第一次看到这么多的血。还有一个新生的生命等着我去看,去给它祝福,我不敢看得太细。天气已经回暖,有点夏天的意思了,我听到苍蝇的响声。可能也是我的错觉。

下城的人家有在门的上方悬挂镜子和剪刀的习俗。镜子的下方,便是凶手的脑袋,他已在门框上上吊自尽。看来围观的人们并不怕做噩梦,有的还端着饭碗。我和同事把他抱下来。他的身体比我想象的要轻得多,就像一个稻草人。

厨房里还有两个死者,是一对老年夫妇。男的死在柴火堆,女的倒在砧板边。锅里还有没炒完的菜,空气中有一股糊味。一只装泔水的铁桶被碰倒了,地上便多了几个脚印。从被油烟熏得发黑的窗户,可以看见一栋墙上写满黑字的砖房,有骂人的脏话、老子式的格言和革命时期的标语。

有一扇门是通往后头的,不过被木板钉死了,我们在村长的指引下,从大门出来,穿过巷子,来到凶手的家。显然对于这起杀人事件,村长就像一个导游一样,一点也不惊讶。他和所长在说着什么,我们就像是来参观一座被人遗忘的文物。我又拍了几张照片,然后反过身去拍厨房。那里一团漆黑,看不清死亡。剩下的事就该交给刑侦大队和救护车了。他们要更加专业。

在回去的路上,我跟所长请了半天假,然后在国道边提前下了车。所长很理解我,他说有了第一次,以后就会习惯的。我在站台边等了好久,都没有等到一辆公交车。其实我并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要干什么。我想我也许可以去爬山,山顶我是爬不上去的,但在半山腰坐一会儿也是好的,已经有映山红开了。我记得我小时候扫墓,最喜欢把映山红摘下来往嘴里吸。可惜我现在不能欣赏那种甜。

我沿着防洪堤,朝河的上游走去,也许我可以到河岔口的节制闸去坐一会儿,数一数我的那些猪,听一听拦水坝那静止的轰响。有一个男人已经在那里钓鱼,他戴着斗笠,我看不清他的面孔,只能看到他的侧影。我和他远远地保持着一段距离坐下。后来我把他忘了,因此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离开的。

我回到派出所的时候,林秀在门口等我。她说她已经听说那件事了。接着她又说,你姐生了个男孩,有八斤重。我问她有没有吃饭。卫生院后面的那条街此刻正是热闹的时候。烧烤摊子人不少,我们随便捡了一张桌子坐下。林秀不爱吃肉,我也没什么胃口。我点了几串韭菜和油豆腐,然后要了一瓶啤酒。坐在我们旁边的是两男一女,他们说话的声音特别大,正好掩盖我们的沉默。

不久我们也说起话来。我问她的女装店弄得怎么样。我想起了小T。好像我认识的女孩都挺有主张的。我说小T其实是我虚构出来的,她说她知道。那你为什么不戳穿我呢?一直以来,我都想把自己像纸一样戳破。这样我就能看到对面的自己了。桌子上的酒瓶子在不知不觉中多起来。酒量太好也不行,不容易醉。

我们又到田野上去坐了一会儿,看天上的星光。我说我想离开这个地方。那件事我本来应该阻止的,不是吗?我总忍不住这么想。我觉得自己很无能。我们都不说话,隔了好一会儿,林秀侧过头来,说我们来玩剪刀石头布的游戏。谁赢了谁就可以亲一下对方。

凶手和受害人的儿子们都赶回来了。连夜的长途旅行使得他们脸上的表情显得无辜而疲惫。他们一个在北京卖菜,一个在广东送快递,都很想把事情快点了结,最后还是落实到钱的问题,可始终谈不拢一个数目。这时双方积压的火气便出来了。那个小孩的母亲一开始没有和丈夫一起出现,可能是精神上受了刺激,也不敢让她回来。现在女人们的哭声成了主旋律。男人们只能蹲在枣树下抽烟。

我的所长也不好过,上头找他谈过几次话。按照菜佬的说法,他爸就是个精神病,当初他要给他戴上脚镣,可派出所不让,说他这样做违法。又说,既然他爸成天喊着要杀人,你们为什么不采取预防措施。好了,现在出人命了,叫他一个人来背黑锅。又说打他从娘胎里出来,他爸除了揍他,就没怎么管他,而他妈又去世得早。其实他也是受害者。

他大概觉得我这个年轻人是能听进他的话的,一个劲地向我倒苦水。我问他真的认为他爸是精神病?他说村里人都说他不正常,至少有那方面的倾向。不过他也承认,老头子脾气的确很暴躁,但菜种得好,仿佛那些地里的菜才是他的亲生孩子。“我自己卖菜的我知道,他种的菜是可以认出来的。”说到这里,他的嘴角掠过一丝笑。我叫他有空剪一下头,好歹出去也是代表家乡的形象,他说太忙。

尽管快递员和菜佬形同水火,可他也部分认同后者的说法。同时他们也看出来了,不可能从菜佬那里得到太多的赔偿,因而把矛头对准了派出所,甚至扬言要把纸钱烧到我们所门口来。这让我们紧张了好一会。上面的意思是尽快消除影响,不管用什么手段。我都习惯了那种闹哄哄的场面,然后有一天,这一切便结束了。院子里的几棵细竹被风吹得沙沙作响,派出所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

一个办公室里,有一个小伙子像一只猴子一样,蹲在地上,右手被铐着。另一个办公室里,两个同事在那里抽着闲烟,聊着足球和彩票。我拿着文件去找所长签字,很少有人像我这样,会及时地注意书柜上方的那幅字又换了,而他也很需要我的注意。我是个不爱说话的人,所以所长会认为我只会说真话。

这时厨子会不敲门就进来,问中午的鱼是怎么个烧法。所长会叫他去问指导员的意见,而不爱吃鱼的指导员肯定会把问题推到副所长,而我们的副所长又是一位极通情理的人。我不用猜都知道中午我们又要喝鲫鱼汤,因为厨子只会这一种做法。等厨子走后,所长会摇头抱怨他的侄儿,老是把一些快断气卖不掉的鱼送到我们这里来。谁叫我们经费不足呢。他又会提起我的婚事,叫我抓紧点。

那个烧烤之夜后,我和林秀有好长一段时间没联系,但也不能说是断了。在我们的周围有各种力,要把我们撮合在一起。有时我也会莫名地想她想得发狂,尽管到了第二天,我几乎把她忘在脑后。我这样的反复,迟早会被她厌恶。不过可能她也忙,根本没工夫把感情这种事太放在心上。我小外甥满月那天,我去店里找她。她只是很家常的一句,来了。把客人送走后,我帮她把卷帘门拉上,我们肩并肩走着,如街上的许多男女。

那天的宴会上来了不少亲友,都是我不认识的人。他们都说,对一个男孩来讲,他的舅舅很重要。我也就勉强地扮演了一回重要的角色。姐姐的脸基本也没停过,她一边堆着笑一边朝我走来,暗地碰了下我的手,问我有没有看到姐夫。我扫了一眼房间,姐夫的确不在,不过我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异常。我说可能在楼下接客人,或者去卫生间了。姐姐说有好一会儿没见他的人影。我觉得她未免太敏感,不是已经跟他生孩子了,还有什么不放心。谁叫我是她弟弟,我只能去当她的眼睛。我正好也透口气。

我从房间里出来。一个穿着灰色工服的中年妇女正在走廊的尽头拖地。她埋着头,动作专注而轻柔,就好像在镜子里,一点也听不到我们这边的声音。我也听不到她的声音。我看着她一点点地消失,犹豫了一会儿走过去。我没有继续看到她,也不知道她从哪里消失的,不过我看到姐夫站在一扇窗户前。姐夫对我出现在他身边并不惊讶,我也觉得待在这里的确要好些。我们一起望着河对面的白塔,一边吸着烟。

我们谈了一会天气。好像是要下雨的样子。姐夫提起下城的那件案子,他是后面才听说的。我不知道该说什么,至少这件事在我算是已经过去了。“本来一开始只是宅基地纠纷,然后由一件小事变成了大事。那我们也没有别的办法,只能把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我意识到我现在可以很熟练地说“我们”了。“我觉得不是因为恨,而是因为太无聊了。”隔了一会儿,我又补了一句,但就像什么也没说。姐夫也没什么反应。我们继续像两个男人一样抽着烟。

责任编辑:丁小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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