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乙己

蔡雅鲁

草塔中学老师上课的格局，是和别处不同的：都是一个大讲台，台上面预备着粉笔，教语文的人，每每花半根粉笔，写下英国哲学家伏尔泰故弄玄虚——这是二十多年前的事，现在要改成法国——拿着书站着，热热的胖了天（注：胖天，吾乡方言，指玄乎的神聊）后去休息；倘若是化学老师，便可以刁难学生写一个方程式或者电子式，罚他搬水了；如果要写很多，便要擦黑板，但这些老师大多忙着嘲讽学生，故而没有这样多黑板要擦；只有教数学的，才要板刷，慢慢地写。

我从2000年起，便在草塔中学里当老师。校长说，我样子太土，怕教不了英语，就在数学组做点事吧。数学课的学生，因为听课时都是懵的，故唠唠叨叨缠夹不清的也很不少。他们往往要亲眼看着k和m代入韦达定理，看过不等式能不能取到，又亲眼看将根号开掉，然后放心。在这严密监督下，想抄教辅书上的答案也很困难。所以过了几天，校长又说我干不了这事。幸亏荐头的情面大，辞退不得，便改为专教英语的一种无聊职务了。

我从此便整天地站在讲台里，专教我的英语。虽然没有什么失职，但总觉得有些单调，有些无聊。校长是一副凶脸孔，学生也没有好声气，教人活泼不得；只有周乙己上课，才可以笑几声，所以至今还记得。

周乙己是写满一黑板而并没有什么用的唯一的人。他身材很高大，帅白脸色，手腕上有个刺青，也有人说是比巴卜（注：一种口香糖）送的贴纸。他对人说话，总是满口周氏定理，叫人半懂不懂的。周乙己一到教室，所有读书的人便都看着他笑，有的叫道：“周老师，你脸上又添上新伤疤了！”他不回答，对学生说，“今天讲四张试卷。”便排出三道题目。他们又故意地高声嚷道，“你一定又泄了人家的题目了！”周乙己睁大眼睛说：“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什么清白？我前天亲眼见你泄了题目，超过了张瑾班，给她吊着打。”周乙己便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争辩道：“先讲不能算泄……先讲！……特级物理教师的事，能算泄么？”接着便是难懂的话，什么“把窗户开开”，什么“一切物理问题”之类，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教室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周乙己上过半堂课，涨红的脸色渐渐复了原，旁人便又问道：“周乙己，你当真懂物理么？”周乙己看着问他的人，显出不屑置辩的神气。他们便接着说道：“你怎的连半道竞赛题也做不出来呢？”周乙己立刻显出颓唐不安模样，脸上笼上了一层灰色，嘴里说些话；这回可是全是“你这个东西，你还笑嘻嘻的”之类，一些（注：吾乡方言，一点点的意思）不懂了。在这时候，学生也都哄笑起来：教室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在这些时候，我可以附和着笑，校长是决不责备的。周乙己自己知道不能和他们谈天，便只好对老师说话。有一回对我说道：“你读过物理么？”我略略点一点头。他说：“读过物理……我便考你一考。物理里面，物体受到的力有几种？”我想，讨饭一样的人，也配考我么？便回过脸去，不再理会。周乙己等了许久，很恳切地说道：“不能说吧？……我教给你，记着！这些应该记着。”我又好笑，又不耐烦，懒懒地答他道：“谁要你教，不是引力和摩擦力吗？”周乙己显出极高兴的样子，将两个指头的长指甲敲着柜台，点头说：“对呀对呀！……力有重力、支力、向心力等等，你知道么？”我愈不耐烦了，努着嘴走远。周乙己刚拿了笔，想在纸上写字，见我毫不热心，便又叹一口气，显出极惋惜的样子。

周乙己是这样地使人快活，可是没有他，别人也便这么过。

有一天，大约是考试前的两三天，班长正在慢慢地复习，忽然说：“周乙己长久没有来了。还欠十九张试卷呢！”我才也觉得他的确长久没有来了。一个玩手机的人说道：“他怎么会来？……他打断了手了。”“哦！”“他总仍旧是跳舞打篮球打排球。这一回，是自己发昏，竟盖了张国成的帽。国成的帽，盖得起吗？”“后来怎么样？”“怎么样？先写检讨，后来是打，打了大半夜，再打断了手。”“后来呢？”“后来打断了手了。”“打断了怎样呢？”“怎样？……谁晓得？许是去跳舞了。”班长也不再问，仍然慢慢地复习。

中秋过后，秋风是一天凉比一天，看看将近初冬。一天的下午，我正合了眼坐着，忽然间听得一个声音：“讲三道题目。”这声音虽然极低，却很耳熟。看时又全没有人。站起来向外一望，那周乙己便在讲台下对了门槛坐着。见了我，又说道：“讲三道题目。”班长也伸出头去，一面说：“周乙己么？你还欠十九张试卷呢！”周乙己很颓唐地仰面答道：“这……下回还清吧。这一回是现讲。”班长仍然同平常一样，笑着对他说：“周乙己，你又盖国成帽了！”但他这回却不十分分辩，单说了一句：“不要取笑！”“取笑？要是不盖，怎么会打断手？”周乙己低声说道：“跌断，跌，跌……”他的眼色，很像恳求我们，不要再提。此时已经聚集了几个人，便都笑了。

自此以后，又长久没有看见周乙己。到了年关，班长取下粉板说：“周乙己还欠十九张试卷呢！”到第二年的端午，又说：“周乙己还欠十九张试卷呢！”到中秋可是没有说，再到年关也没有看见他。

我到现在终于没有见—— 大约周乙己的确去跳舞了。

明灯点评

模仿来源于真实

文章中的这位“周乙己”，可能源于作者在现实生活中对某位老师的揶揄。校园生活中我们有时会对某位老师有暂时的“不满”，若干年后回想起来也许早化为欢声笑语。但现在记录下来自己的所思所想，多年后的师生聚会一定更有情趣。

文章有着一定仿写痕迹，但对细节的描摹无法从书本中照搬。有观察的细致，有记录的习惯，有表达的冲动，这样的作文一定不会成为无源之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