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生日

2016-05-14 09:17王勇男
岁月 2016年9期
关键词:马甲

王勇男

飞往天穹,他双腿似风筝的尾翼飘摆。突然,左腿被鸟网的东西缠住,往下拽。他在空中的挣扎像个章鱼,转了数圈,那网成了拉紧脚踝的绳索,他拼命蹬踹也不能挣脱。左腿一会就被拉长了,拉得很长很细,使右脚不但帮不了左脚踝,连左腿膝盖都够不到。膝盖以下顷刻皮开肉绽,飞落,剩下一根白生生的小腿骨棒。剧烈的拉扯使他非常痛苦,他甚至渴望左腿快点被拽掉。这样飘行了数里后,最终还是身不由己,他咕咚一声摔回地面……

噩梦!

这是五十生日凌晨马甲开的第一件事。惊醒时他的心还咣咣跳,呼吸急促、紊乱,他本能试着活动活动腿,腿还在,可移动,还可以收回来登出去,刚才的疼痛似乎不见了。他才稍稍安然些,呼出最后两口冷气。痛定思痛,马甲开才想到他的害怕是双方面的,被从空中拉下来是个大大的惊吓,和空难是一样的,另外还害怕万一拉拽不住,自己这一飞,不知道飞哪去,岂不更可怕吗?

平静之后,他想起来昨天田铁玲对他过生日只字未提的事,睡觉前他还特别留意她的举动,关电脑、擦地、洗漱,伸腰打哈欠,根本没有一点给他过生日的意思。要搁以往,早就笑眯眯问他,生日想咋过想吃啥要点啥?说这话她离他不会超过两米,他能感觉到她的体温、体贴和爱意。马甲开怨艾地想,真是噩梦,为啥非要见惊吓见白骨见淋漓飘飞的血肉,太吓人了。

生日的一天里,早餐蛋糕,午餐长寿面,晚餐饺子,然后早早上床睡觉,温暖而幸福的日子都有过,比这浪漫的也都有过。例如马甲开推辞不过某个生日,可田铁玲偏要给他过。他眯缝眼睛笑,逗她,是你想混蛋糕吃吧?田铁玲嘻嘻笑反问,你真不想吃?别拿人家好心当驴肝肺。说着胸和屁股反方向一扭哒,马甲开的心就酥了。

马甲开得便宜卖乖说,过也是一天,不过也是一天,怎么过由你行吧。语气不再是辩解,而是这事你说的算,你说咋整就咋整。本来每天早餐就吃煮鸡蛋,都像过生日,他真的不介意生日怎么过。

四十岁生日他还说不过,田铁玲却不想低调,执意要过,说逢十是大生日,国家还大庆呢!四十不惑,多大说道呢,必须过。马甲开说你是大腿,我是胳膊,拧不过你。田铁玲心情快意,就来个全套,先去吃饭馆,再去逛商场给马甲开买一块飞亚达腕表,之后又去济州岛洗浴中心洗鸳鸯浴……

天大地大,不如五十生日大。今天这句话一诞生就像绿蝇在他脑子里活力四射生机勃勃地萦绕,把他的脑袋搞的光焰万丈。他也不知哪来的灵感,就用这个词,竟想起信天游的调调,美声、通俗、民族三大唱法,他分别套配模唱,唱了又唱,都觉得好听值得传到网上。现在,他还在被窝里呢,被窝是个好地方,是臆想的天堂。旭日微光,他发现窗外是鸭蛋清色,又是一个诗意的早晨,受点惊吓也不俗气,或许是上天给他五十岁来的一纸神谕呢。

马甲开的五十岁生日就这样开始了。

可是因为这个噩梦,一贯大度的他表现出满腹心事,郁闷,生气,恐惧,小肚鸡肠,一惊一乍,记性急速衰减,出现臆想,脾气比以往邪乎了。五十生日是他的一道坎儿吗?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不该高兴,也没有人和他说什么。他想起了父亲五十岁过生日那天下午,太阳偏西,周围有几处粉红色层云,他正乘坐一辆黑色甲壳虫出租车往家赶,路面是很正常的灰蓝色,突然就听到的父亲两声高亢的叫喊,啊……啊……隔空传来,他起初以为是躲在路旁树丛里的的乌鸦叫,那突如其来的迸发,比维塔斯的歌唱恐怖一百倍。突然叫声反转回来,高亢中带着鱼钩一般的倒须,刮带他的灵魂直入云霄……

这两声父亲尖锐的喊叫给马甲开的印象太深了,简直对他是一次由上至下的撕裂,尤其第二声比第一声更加尖锐超拔,把绝望推至顶峰。他痛之又痛,父亲随之而去。果断之后的戛然,没有丝毫的黏滞,令谁都来不及有第二种选择。那是比一条鱼突然被钓出水面还意外,三界一次性被突破,干干净净,什么痕迹都没残留。

随着年龄的增长,父亲隔空的两声喊,他仔细琢磨认定,如果准确认定,作为有生命气息的呼唤应该叫啸叫,尽管他参入合理想象,也不能减弱给他的恐惧!从此,马甲开一直惴惴不安,时常产生幻听,尤其感觉距五十岁的目标越来越近,夜里他走得更快,几乎停不下来,听到父亲啸叫的频次更高。他父亲身体一直棒棒的,抽烟喝酒使气力和谁还都敢一拼,事先没有任何征兆,正像一条啄饵的鱼突然被钓离了水面,鱼的挣扎,就少这样的啸叫。

快得邪乎,白驹过隙。黑白夹页一翻,马甲开就五十岁了。

洗漱时,马甲开关上盥洗室的门,瞪一双小眼睛端详镜子里自己红润的脸,单眼皮下没有眼袋。他伸出舌头观察,了无齿痕和舌苔,他洗完脸后使劲撸了撸,脸拉长一点还是返回圆的,这就是自己五十岁,和四十岁也看不出有多大的不一样。他又左右手交替挥挥拳头,速度稍差点,拳头倒显得大了。摆头看那才是个问题,中部谢顶严重,洗脸池里还掉了几根头发,细看,倒越来越像父亲……想到这,马甲开眼窝湿润起来。

看他这么长时间不出来,田铁玲关心问,是不是又干燥了?别蹲的时间太长,小心脱肛?先吃饭增加腹压就拉出来了。直到田铁玲喊,他才擦干眼窝走出盥洗室。

微妙的心思从昨天开始就似列车穿透了黑夜,继续迅跑。吃着田铁玲做的早餐,他没看出与往日有何不同。五十岁生日,与四十岁以后的每一天几乎一样,就这么容易被忽略吗?他要是名人,一定搞个酒局、舞会,高调宴请亲朋好友热闹一番。

百年除以二,人生过一半。五十岁,他知天命了吗?他没有。父亲这个时候突然走掉去了哪里他都不知道。前五十年与后五十年,好像没有多大关系,但就是没啥意思也未尝不可想一想。客观讲,再看到五十年不可能了,面朝大海春暖花开,背向大海任其澎湃。从这两句话看五十岁就是人生的坐标点,马甲开正在这个点上,是山鹰飞临雪山之巅的时候,逆着气流飞,盘旋良久才投下影子,但谁也不理会这只山鹰去了哪里,甚至山鹰都不知道自己去了哪里。

三十年了,马甲开眼见着田铁玲从一个新娘子变成个旧物件,长相始终普通,身材娇小却变胖了白了,比原来显得更矮。他俩倒好像成了彼此的一部分,两块泥巴揉在一起再造的彼此,哪还分得清楚你的我的,顶多分为山鹰和山鹰的影子。由此推演,马甲开过生日田铁玲应该有感应,而且应该是强烈的感应。如果她没病的话。

七中校园里马甲开为锻炼身体每天在操场上跑圈,刚铺好的塑胶跑道踩在脚下很舒服,老师们就为这份惬意没课时都喜欢在上面跑跑走走,学生更乐意在上面踢球,摔跤,打滚玩儿。马甲开从当老师起就厮守校园,堪比学校升国旗的旗杆坚定不移。因工作认真出色早早受到领导提携,当上了主管德育的副校长。从参工他就没脱离过学校,圈子自然小,生活中全心全意守着田铁玲过日子,朴朴实实的把小媳妇过成了老娘们。当年田铁玲的爹很喜欢马甲开的老实劲儿,不嫌弃他个矮小眼睛。一起过了几年,田铁玲也渐渐喜欢上了马甲开的韧劲和踏实劲。在这个花花世界里,男人不沾花惹草,不招蜂引蝶,外面没有人,实难做到,但这点田铁玲放心,马甲开整天出没在花枝招展的女教师堆里,就是不被诱惑,久站河边不湿鞋,搁谁都不容易做到,市长都做不到。

马甲开跟几个学生和老师跑圈,跑一圈就在卡点领一张黄色的卡片,几张卡就代表跑了几圈,学校鼓励老师锻炼身体,要不得病请假的多就没人上课。教导处规定,五张卡换一瓶矿泉水,十张卡换一瓶苹果醋,十五张卡换两盒蓝莓汁,二十张卡换松仁牛奶两听。抛开物质,马甲开就没想懂,卡是领的多好还是领的少好呢?那黄色的小卡做得挺精致,带粘贴,领到手可以随意贴在胸前或屁股上,反正贴哪儿都好看。这小小的激励,鼓舞师生能多跑一圈是一圈。马甲开率先带个头跑,他跑不过学生和有些老师,跑了两圈他气喘就停下来看别人逐一领卡,忽然觉得自己储备的知识远远不够用,这卡就把他迷惑了。操场四周都是杨柳树,长的高大但缺乏剪修,风大或风小摇晃起来都不由自主,既夸张又乱糟,这不归马甲开管,但这些树是马甲开这批人来七中的时候栽的,树龄也三十年了。马甲开说不清楚树年轮的起止点,从树心往出长还是从外圈往外扩张。生物老师一定知道,这不算难事,可马甲开还是愿意自己找到答案,无外乎就两个答案,一里一外,不行就选择两次。

忽视树命,而知天命,也未尝不可。他要不较真儿这也不算个问题。那么,生物老师告诉的结论就可信吗?那么,测试出来的结果就真实吗?这都是平常不理会,不用眼皮夹的小事,他却说不清楚。他还总拿树比学生,鼓励学生像树一样成长,要是真有学生让他讲讲树到底怎么生长的,他一定很尴尬。

他的五十岁生日锁在一片烟雾中,要是有人记得,也就是田铁玲。她要是忘了就不会有人记得。别指望马小邦,大学毕业了,也未必准确记得父母的生日。这代孩子,啥啥都只考虑自己,他还算长着感恩之心的。马甲开觉得田铁玲不该忘,可是至今她没提这茬,现在是年轻人的时代,莫非她被马小邦传染了?

马甲开从政治教师干到德育校长,工作三十个年头,职业固化导致的职业倦怠从沉郁的表情就看得出来。校园就巴掌大天地,两栋楼夹一个勉强算四百米的操场,男职工散若星辰,会餐时,打更的后勤维修的都上来才将凑够一桌。女教师就不能再多了,在校园里呱呱呱,百花齐放百家争鸣,不歘尖也占一等。头两年陈森校长突然在五十岁的时候得了肺癌两个月就死了,尽管不如他父亲死得突然,但进一步证明男人五十岁是一道坎。陈校长的遗言是这么写的:五十是座山,遮住半个天,我从东边去,西边不让还。这道坎嵌在马甲开的跑道上,好比一米一的高栏,他才一米六的个子,那恐惧和难度可想而知,他总觉得自己跨不过去这道坎。陈森校长死后上面派来了女校长唐丽梅,这下七中不折不扣成了女人天下。但特殊时期,整治调皮捣蛋的学生唐校长还是让马甲开出手,说他毕竟是个爷们,嗓门粗,脑门秃,小眼睛一瞪,抡胳膊踢一脚,比女人有杀伤力,猫还是能镇住耗子的。

马甲开心贼细,准时准点。不细哪行?都是女教师逼的。要不哪会因班级被扣分的那点小事和他掰扯没完。数学、语文、英语、物理、化学、生物、地理、音乐、美术、体育……老师,各从各的学科都有一套理论辩词,磨他一个学政治的没着没落。关键时候他只能采取权宜之计打躬作揖,伸出胖乎乎的一指,指着晃动的脑袋不软不硬地念叨,瞧瞧,瞧瞧,头都秃了,明摆着的事呀,我向着谁?你们呀,嗨,谁是我相好的?我像着谁?你们说,我容易吗?

理解的老师就会笑,说算了算了,下次想着我们班,给找回来啊。不理解的会哭闹到唐校长那里告状,说,矬子怀揣三把刀,第一把就砍我身上了,呜……呜……唐校长你可得给我做主啊。

马甲开不管钱不管物,不管车辆不管油料,不管吃喝拉撒,就管管学校的德育,在学校这算没有实权的活,但通常说起来是个大活。为啥?看《中国教育报》你就全知道了。马甲开被逼急眼时也发牢骚,对找他麻烦的老师吼,瞧你们还造我的反,你的师德何在?天地良心,你的良心何在!啊?

当下,中小学教育从上至下倡导德育为首,学校无小事,事事是教育,教师无小节,处处是楷模。仔细品,是变着法把教师当圣人来要求,社会是垃圾场,是大染缸,是腐败家的生死场,却还要求学校高大上。谁都可以流俗,就是学校不行。教师要坚守道德标准,做国民良心,绝不可以同流合污。如果把校园比作一个水乡,马甲开这个德育校长就是为人师表的一叶扁舟,既要奋力划行在队首,又要做到上场是运动员,下场是拉拉队,一天天的,都要给师生做出样子。

田铁玲却迟迟没啥响动,马甲开想过提醒她。但又一想,哪有过生日自己敲锣吆喝的,她真搞不清楚田铁玲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萌药。

马校长是讲境界的人,能背诵王国维的人生三境界。但他发现,越读越像单相思三境界,不适用于一般人。就自己动手草拟了一个,自诩是平常人的三个阶段。还画坐标曲线,加以辅助。

昨天,平仄平仄平仄

今天,仄平仄平仄平

明天,平平仄仄平平

连起来就是平仄平仄平仄仄平仄平仄平平平仄仄平平的一条曲线,类似心电图,也就是普通人的心电图,吻合的代表好心境,不正常的曲线就说明心境振荡得厉害。

田铁玲初中就业,改革第一阶段就从油田后线买断下岗。她曾卖过服装,在饭店当服务员和刷碗工,在街头支过烧烤摊,干过保险,也沉迷过打麻将,折腾一溜十三遭也没挣到钱,索性哪也不去了,铁了心在家做家庭妇女,做马甲开的老娘们,过平凡的日子。网络进入家庭以后,她买了计算机学会了上网,算找到个新营生新乐趣。哎,对她网络真是个新大陆,新世界。她坐在家里窗子下的电脑桌前,就可以像哥伦布那样去探险,哪都可能去,有时就不知闯进了谁的国家谁的家,天下的事就好像是自家的事。她的脑袋好像被网络给开了光,比上学的时候都好使,灵光的不得了,本来性格就泼辣,皮实不慕虚荣,上网以后一潜进去,比现在的大学生还用功。一通百通,谈吐顿时为之一变,天下大事与芝麻小事大小通吃,津津有味,马甲开再和她聊啥,大事小事,国内国外,政治经济,文化艺术,包括政要或明星绯闻八卦,她都能说出个子午卯酉,一旦卡壳,马上找谷歌,就百度,360去查,当然还可以询问网友,马甲开就做不到她的麻利快当。别人再问田铁玲在哪工作,她依然大大方方告诉人家是马甲开的老娘们,无名家庭妇女。可马甲开最了解她的变化,张口闭口家庭妇女老娘们,心里却未必还那么想,据他判断,网络大学已经帮助田铁玲走出了传统的一问三摇头的家庭妇女老娘们的愚昧。

就是说,王国维那个人生三境界太高大上,适合有知识有文化有品位的社会上少部分人,田铁玲这样的家庭妇女老娘们还不在其中,她是野生野长的,眼界和所知所想的都不在其列,也不受其框定。

田铁玲心里也清楚,自己变了,就是因为网络。就和马甲开比较,他整天蹲守的七中才巴掌大的地方,而且一干三十年,德育被他摆弄的如炒冷剩饭,多可怕呀,她想,脑子不萎缩容量也会变小,固化上锈也在所难免。田铁玲不一样,她全天候关注网络,放眼世界,脑子空间变大而且越来越大,她的好奇与自由自在的网络世界一结合,脑洞开放,啥都往里装,哪是一个蹲守七中的马甲开比得了的?网络就是没有围墙的超级学校,没有国界的世界!田铁玲现在就是新型的超级家庭妇女老娘们。你别不信,她和总统都可能同时读同一本书,同时看到同一个新闻,关注到同一个热点,事件,战争,股市,灾难,要论在网前坚守的时间,还说不定谁先知道呢。她能把许多遥远的东西拿到眼前当画册随意翻看,所以,田铁玲的视野遍及天下,视角是世界视角。

她最有优势的就是时间,谁让她是专职的家庭妇女老娘们呢!

寒暑未尝,惜自珍慰。近来,马甲开血糖有点偏高。早餐田铁玲准备的一碟卜留克丝小咸菜,炒一个西红柿洋葱胡罗卜丝的营养三鲜,小碴子粥和煮鸡蛋,蔬菜小花卷和蒸黄瓤地瓜。马甲开坐在沙发上边吃边琢磨昨晚田铁玲的话:瞧你肚子胖的,坐沙发不窝听?要不以后就上餐桌吃。马甲开看都不看餐桌说,坐椅子倒不窝听,你的脚能够到地呀?马甲开和田铁玲都是小个子,坐餐椅脚就得踏在横撑上,那也不舒服。家常便饭他俩一直坐在沙发上就着茶几吃,就为图个自在。只有到节日,为体现仪式感,做的菜多几道,家里再来客人,才到餐桌上吃。

马甲开还记得昨晚吃晚饭,田铁玲给马甲开盛上一碗小碴子粥,是新玉米碴子,自个也盛上一碗,直接端到嘴边吸溜金黄的米汤,顿时满屋飘香。马甲开把花卷里夹两片肘花肉、两条葱白和一张翠绿的生菜叶,捏合在一起,像汉堡那样咬着吃,眼神瞄电视银屏。田铁玲也瞄,叨咕说,比网络差远了,真没啥看头。马甲开不语,她不禁问,哎,小涛下周五结婚,咱俩哪天去?马甲开随口称赞田铁玲的厨艺越来越高。啥手艺呀?她把花卷一掰两半递给马甲开一半说,就是你家的老娘们,你能吃饱就别磕碜我了,不带这么玩的,啊。马甲开发现田铁玲不但不像过去害羞和扭捏,反而变得豁达和幽默了。

小涛是她侄儿,在哈尔滨一家保险公司工作,得回加格达奇办婚礼。田铁玲放低粥碗,筷子在碗沿上磕一下说,八九个小时的路,还得进山,她做出无奈的表情。又说,开车去,你腰行吗?要是平时,马甲开准开玩笑说自己没有腰,就分上下两截,可自从得了腰间盘突出,才说发现自己也有腰,而且离脖子不远。长途开车他也犯难,可是田铁玲的亲侄儿结婚,姑姑姑父哪能不去?再说老太太听说大孙子要结婚,早早就准备了穿戴,还偷偷包了红包准备给大孙子。涛啊,老太太和孙子通电话还嘱咐,三铺三盖要一次置齐。老太太说,你妈拉祜,你自己要长心,娶媳妇是一辈子事,早早生孩子我给你看。老太太后一句话最重要,也最引以自豪,潜台词是:你就是我带大的,才有今天的出息。

马甲开的嘴唇贴兰花瓷碗沿转圈喝,金黄香糯的小 子粥下去半碗,瞥田铁玲一眼反问,还能不去?田铁玲并不生气,凑近他压低声说,老太太告诉我这些天有时憋不住尿,担心万一在车上憋不住了咋整?这是马甲开没想到的,他把车从车行都预租了,是七座奥德赛,跑长途比较舒服,定金五百都交了,没想到老太太又添了憋不住尿的毛病,他很吃惊。但嘴上却说,她要尿就停车,下车尿完再走不就得了。田铁玲强调,妈的脾气你还不知道,什么事都怕麻烦人,她要尿怕就憋不住了。马甲开皱皱眉头,田铁玲又说,就怕你踩刹车那一耸,说不定她就尿了。

马甲开想起来上次带老太太去海南过年,坐飞机她不吃不喝,空姐送的免费的餐饮也不要,就怕上厕所,给咱俩添麻烦。结果还真来了尿,她不知道飞机上有厕所,硬是把一泡尿从哈尔滨的太平机场憋到海口的美兰机场。八十岁老太太,好强,脾气犟,一使劲憋尿五千公里,尿性吧?这回得了尿失禁的毛病,说不定就是上次憋坏的。

田铁玲放下粥碗,等马甲开吃完说,就是前几天的事儿,她在阳台上抻背弯腰活动身子骨,见了一点冷风打个喷嚏,下面就尿了。马甲开想起电视里健康之路讲过,尿失禁是肾虚,可以治,就说,你抽空带老太太上医院看看,看中医就行。田铁玲说,妈就怕麻烦人,天天听收音机的养生节目自己鼓捣偏方治呢。我说了,可她说啥也不愿意去医院看。马甲开把碗筷放到茶几上说,嗨,总这么见外!田铁玲挺直腰说,一辈子就这么过来的。马甲开站起来说,你去买六味地黄丸或者杞菊地黄丸,都治肾虚。他哥哥是中医,他多少懂点。抓紧治不难,要是再大发瘫在床上……呸呸呸,田铁玲截住他的话,你少咒我妈,我明天就去买。

自从老伴死后老太太就和姑娘姑爷住。她有两儿一女,大儿在加格达奇,小儿在武汉,一南一北,散若星辰。俩媳妇她都不稀罕,合不来,看到就别扭,干脆不看见。就田铁玲是贴身小棉袄,姑爷马甲开是贴身羽绒服,她喜欢的啥都没得挑,倒贴钱都满意。

晚饭后时间充裕,他俩去散步,沿昆仑大街绕到长青大街再走回来,大约走五公里。人行路平坦,就是汽车尾气躲不开,田铁玲戴黑口罩,马甲开不要,说宁做吸尘器也不戴口罩。就这样被尾气熏,他也不愿意去铁人广场上走。那里是环形路,散步的熟人多,遇到就得寒暄或打招呼,次次都没话找话,都不知再说啥好了,才改走这条路线,贴马路绕景园,唐人,长青,电业局四个小区走一大圈儿的。这一圈儿顶在铁人广场上走五圈儿,路线还不重复。马甲开打饱嗝,自说一股汉堡味。田铁玲嘲笑说,瞧你的肚子!吃多了别背手,甩开胳膊走。马甲开拍拍腆起来的肚子,里面除了吃的他的汉堡和小 子粥,还装着他明天过五十岁生日的大事。

男人活到五十岁不容易呀!马甲开感慨这想法,就是从父亲突然大喊两声开始的。可说不容易,这不也就到了,今天他也五十岁了。

多快啊!快得鬓发一夜变白,更快的是白发一会就能染黑。他没跟田铁玲提生日的事,田铁玲要是能仔细看看他的白发,兴许会意识到他已经是五十岁的人了。

马小邦又隐身两天了,神出鬼没的也没个音信。田铁玲猜,是不是处对象了?他也不说,这啥儿子!马小邦学的是土木工程,马甲开问了油田说正需要,可他大学毕业后说啥也不回油田,执意去了上海,进了家小公司,一个月下来勉强忙乎一张嘴,住宿公司给解决一半,其他的家里还得搭钱。可他就喜欢上海,宁愿当上海的小瘪三也不回油田当石油工人。他说当瘪三还有梦想,有机会,当石油工人这辈子就被做死了。这一代独生子女,都是飞鸽牌的,没一个是孝子。按隔壁老王的口头禅,个个都是王八犊子!你养他小,供他吃好穿好上大学,他却不考虑养你老。孩子一来电话,头两句说啥全是铺垫,后面的事准落到钱上,要买这个买那个,理由都他妈的高大上。隔壁老王骂骂咧咧说,老子真要突发个急难病死,找他比找出殡车都难。马甲开不认为自己的儿子这么混,做的这么绝,他即便对马小邦有些事看不惯也很少说,他稀罕马小邦,就这一个儿子嘛,而且比他高出一头,他咋看都喜欢。田铁玲和他叨叨对马小邦的不满,马甲开甚是理解,其实也是惦记马小邦。

今天的早餐与马甲开的生日没有一点关系,吃完田铁玲也没啥说道,更谈不上给他惊喜。田铁玲照旧把碗筷放进洗碗机,擦完桌子擦净手,按开电脑开关坐到电脑椅里转身冲马甲开说哎,哎,你说我的命有多烂,啥时候能消停一觉睡到自然醒睁开眼睛就能喝上一杯热奶在上午的阳光下晒晒潮湿的心……

她撒出一派诗意的矫情,是马甲开从未见过的。他边穿夹克衫边拿话磕哒她,你要不整天守着电脑这还算个事儿?你本来是皇后的命,自己搞成了黄狗的命。

滚!田铁玲被逗笑了,仰起小脸嘟起嘴儿,跑过去亲了马甲开一下,也要穿衣服出门,解释说上花市给小涛他妈韩念茹买好看的花去。好看的花,她着重把好看的花四个字说得酸丢丢的。

她叨咕,你说韩念茹是不是有病?还打电话来特意盯嘱我,小涛的婚礼你一定来呀,这电话还用打吗?她不打电话我这当姑姑的就不去啦?田铁玲抬头看墙上的电子钟时间尚早,又回身坐到电脑桌前的电脑椅里,又学韩念茹的腔调,捏着鼻翼说,给我带两盆好看的花来。哼!这一千来公里,她也不想想给咱添多大麻烦!田铁玲真把自己说生气了,愤愤不平。怪不得我妈看不上她,说她这辈子净算计别人想占便宜的事了。

马甲开的脚伸进旅游鞋窠,好奇地问,她让你给带啥好看的花?

我哪知道啊!我想来着,肯定是上次小涛来告诉结婚的事,看见蝴蝶兰,回家跟他妈学了。田铁玲说的是窗台上的蝴蝶兰。嗯,八九不离十。马甲开猜测。小涛来时,蝴蝶兰开的正闹,满头全是涂蓝美艳的花,沿着钢丝骨架斜势一帘幽梦垂到地板上。小涛啧啧赞叹漂亮,走到花跟前笑眯眯闻闻,问是啥花?

田铁玲告诉他,蝴蝶兰,学名胡姬花。都是网络老师教她的。

小涛那小子,跟小黄皮子似的贼精贼灵,回家不和他妈学就怪了,他妈趁小涛结婚为由正好提要求占便宜。小涛从小就多事,随他妈,有啥妈就有啥儿子。叨咕归叨咕,田铁玲心里早有谱了,决定去花市。她数了一下这盆里装六个花杯,她给韩念茹买六杯或者五杯足够了。全看我哥的份儿上,要看韩念茹,哼,门儿都没有。田铁玲直性说。

马甲开转身开门要走,田铁玲喊住他,说,还没说礼金的事呢,到底给五千还是……?本来他俩早商量好了,田铁玲又犹豫了。给五千觉得有点少,要是给一万呢,又觉得有点舍不得。不给一万吧心里又不平衡,去年马甲开大哥的儿子结婚就拿一万。马甲开板起脸说,不是说好了吗?田铁玲问,给五千少不少?马甲开毫不犹豫说,少啥?去年小涛装修房子不还拿去五千吗?就顶一万了。五千不是小数,是马甲开一个月的工资,他俩半年生活费。两年支出两万,够他家一年的花销。

家里田铁玲管钱,马甲开的工资卡都掐在她手里,花大数俩人商量。他理解田铁玲和他磨叽随礼的事,是心疼钱。她的口头禅是挣得慢,花的快。女人之所以比男人仔细,就是比男人更爱钱。

临出门,马甲开使劲盯田铁玲一眼,他不甘心田铁玲真把他今天过生日的事给忘了,但事实和他想的截然不同,她已背过身去上网了。咣!他关门的声音有点重。

田铁玲心里还装着小学同学徐紫薇的儿子要结婚的事儿呢,月前就通知她了。徐紫薇是田铁玲小学同桌,上课她俩好八卦,给同学配对,猜长大谁和谁能成为一家,给班长罗东篱安排不下十个媳妇,就没猜到徐紫薇和班长后来成了一家。田铁玲告诉马甲开,从这件事她才知道徐紫薇鬼着呢!徐紫薇以班长夫人和闺蜜的口吻给她下命令说,谁不来你都得来。田铁玲讲究,不差事儿,怕给忘了就用红油笔写在五月十八日的台历上,又叠上角做记号。随多少钱礼合适?俩同学,她真犯愁。心里也暗暗替马小邦着急,到现在连个对象都没处,马上24了,也该找了。可还在上海漂,真要命。

马甲开步行去上班一般走四十六分钟,他提前一个小时走,时间充裕。要不是为攒钱给马小邦买房子,他早买车了,驾照十年前他就考下了。马小邦有没有对象的事他不敢问,有了就得买房子,上海的房子啊,想一想他头上就顶个煤气包,又重又沉,搞得他满头雾霾。靠他的工资,就好比用弹弓射飞机,要买上海的房子纯扯淡!马小邦你大爷!你贪图上海,也就呼吸点上海廉价的空气,自己连个立锥之地都挣不来。上海好,我也说好,是你马小邦的上海吗?你舀一瓢黄浦江水涮涮肠子,学两句海派清口辙就得了。房子这对马甲开绝对是泰山压顶,每次听田铁玲打电话给马小邦,他心都揪揪着,既怕说没对象又怕说搞上了。又奇怪,别人都从哪弄到那些钱买得起上海的房子。

最近,田铁玲的心烦乱,瞎琢磨怎么从网络挣钱,着急找不到路子,眉心皱起川字纹。马小邦却满不在乎呢,乐呵呵好像明天就是被潜的女明星,总说面包会有的,牛奶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哈哈哈,还时常给田铁玲学一段海派清口,哇塞!田铁玲的腋下和乳沟阵阵发汗,渗着忐忑。放下电话,她对马甲开痛苦的说自己前世就是个奴隶,马甲开接话,那我就是现世的奴才。

今天上班的路走起来都比往日累得慌,马甲开到单位后立刻带着德育干事小龚逐楼层检查学生纪律,看小龚做完记录后,他回到办公室,先沏了一杯滇红,没盖杯盖,任其浓郁的茶香飘散。他打开电脑是随意动作,浏览校园网页都在其次,其他信息更是马马虎虎。学校里的德育可大可小,打造阳光校园是唐校长极力倡导的时髦理念,他就跟着摇旗呐喊助威。他们打一副牌,他是搭子,有王出王,没王上二,这是配合。陈校长就不搞什么理念,就抓教学和管理,实干就行,跟他干没那么多花样,师生两条线集中明了,不像现在这么累心。可惜五十岁那条杠拦截了他,苍天把他收了去。现在马甲开想静静,怕运动中出现意外。五十岁过生日,是有风险的。同时,希望接到田铁玲祝福他生日快乐的电话。红茶慢饮才有味道,他好久没泡一杯茶了,有两次泡上后有事出去,回来茶早凉了,倒掉时杯口留下一圈茶锈让他觉得倒对了。按鼠标来回翻弄他的德育讲稿,稿子像只蝴蝶翩飞,要是两只一起飞会更好看,他根本就没看进去。这稿子写十几天了,成型但不细,有的地方讲的不透彻,结尾还须润色,下周他要给全校师生作德育讲座。在啜饮红茶间歇,德育和生日的两只蝴蝶一只在他眼前一只在他心里交替飞,哗哗哗……哗哗哗……却是七遍上下课的电铃响,眼看再响一次铃就到放学时间了。这个上午算是虚度了。

嘀!是手机信息。他急忙抓起来看:您好,马甲开先生,祝您生日快乐!马甲开刚笑一半,觉得不像田铁玲的口吻,往下看署名却是龙江银行。

他惊异了。咦?银行怎么知道自己生日的?仔细一想,一定是身份证号泄露的。他们的工资都是委托龙江银行发的,身份证号全在那,哪还有秘密可言。

就快放学了,突然座机电话铃响,马甲开伸头瞅显示的号码,是田铁玲的手机号!她终于来了!瞬间,马甲开心头一派狂潮。一定是她想起来今天是他的生日,打来的祝福电话。马甲开没有马上接电话,电话的铃音一波一波响,正合他心潮起伏悦耳怡心的节拍,让他想起马小邦刚会说话喊他第一声爸爸的喜悦。

马甲开推开座机旁边的茶杯和手机,哼哈清了清嗓子,尽可能止住心跳平息心潮,不让田铁玲察觉他是在等她的电话。铃音连续响,时长似乎在说马甲开你不接我就不断。马甲开稳稳地拿着架,好像纯属巧合他刚进办公室来。平时他坐办公室里真的很少,一是检查各班级的纪律,学生上下课的纪律;二是为到操场上看学生,防止打架,也给自己晒太阳补补钙,躲避听腻了的震耳朵的铃声。这会儿,他微笑着拿起电话椭圆的手柄。

响了这么多声才接电话,我差点撂了。田铁玲责怪说,还没等他回答,她又说,我给妈买药去遇到紫薇了,她说中午要去吃火锅,我能说不去吗?怕你万一回家,才打电话告诉你。你去食堂吃吧,啊。

啊?……啊……

田铁玲就先断了电话。

马甲开像泄气的皮球一屁股坐到椅子里,很失望!很失望!心潮全变成了酸枣,一粒一粒往下掉。

放下电话,他委屈得流出了眼泪,是不自觉的流,他没想过五十岁一到眼泪会轻易流出,不受他控制。没出息,咋和前列腺有病一样。他抓起桌子上的笔,在台历今天的日期上使劲画了一个重圈,末笔甩出一个长尾巴,尾巴后面紧跟着三个重重的顿点。

马甲开第一直觉就是韩非子的守株待兔!

第二个直觉就是刘安固执的削足适履!

马甲开的渴望的生日祝福,眼看着默默付诸东流。

在食堂吃午饭时看到大家聚集一堂,他脑子里闪出毛主席的话,我们的同志死了的时候要开一个追悼会,寄托我们的哀思。他对自己说,那么我们的同志过生日的时候,是不是大家也该祝贺他一下呢?哪怕只说一句祝你生日快乐的话。这主意马甲开怕自己忍不住喊出来,放下筷子就匆匆返回办公室。他鄙视自己的自恋行为,既掖着藏着,不告诉别人,还想让别人发现和祝福,愚蠢可笑,纯粹有病。他的办公室是厢房,中午以后照不进阳光,窗户像蔬菜大棚罩了一层塑料膜,缺乏透彻,他担心自己在五十岁这天会死在办公室里。

马甲开忐忑不安,觉得是可能的,而且有极大的可能。退一步想,意外有多大呢?父亲和陈校长,都没迈过这个坎,田铁玲也不是不知道,万一我也被坎住,他会后悔吗?或者她有意识回避我五十岁生日,怕刺激我而不提起。但不像。马甲开想到了书柜带衣柜里挂着藏蓝色西装校服,马甲开在A4纸上写道:万一,就穿它走。

上午没想起来他的生日,下午她会想起来吗?两种可能,都有可能。他劝自己淡定,还没到最后呢。

早晨醒的太早,困意上来了,他应该补个午觉。是啊,五十岁了,午休该睡。就小睡一会儿,把早晨缺的觉补回来就行。

谁知道马甲开一觉闷到下午两点半,醒来看见手心脚心全朝上阻挡,是喊的两声不、不,把自己惊醒的。喊声不大,却费劲,他忘记了是和黑熊搏斗还是不想被强人劫持,田铁玲倒像是受害者,衣着纷乱,满面戚容。看到墙上的挂表后他大吃一惊,五十岁真狠,睡得太长太死,庆幸醒的突然,彻底睡过去也不是不可能。那样,都不如父亲还高喊两声,也算与亲人和人世告个别。屋里又暗掉一层,他起床摁下灯开关,四只白炽灯顿时一扫昏暗,把房间照得通亮,只比阳光少一点金色的温情。办公桌上的红茶彻底凉了,他口渴得厉害,仰脖喝掉,喝进胃里,嘴里才品出味道甘冽。要是自己真过去了,也会喊两声吗?不喊,他不忍心就无声无息地走了。灯没开,门没开,多长时间才会被发现也说不定。他后怕得厉害,又看墙上的钟表,拍拍秃脑门自责该死,多亏了没睡过去。过去回不来,下周三给全校师生做德育讲座咋整?没人会比他讲的好。德育是教育的重中之重,可不敢马虎。他稿子开头写了,要以五十岁的名义和在七中工作三十年的经历,给大家讲这堂德育课!唐校长才三十八岁,对德育这件事也就知道个皮毛,不会比五十岁干教育三十年的老同志讲的更深刻。但他要把深刻讲得深入浅出,让学生感兴趣,好玩又有教育意义。当然,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要凸显出来,真正讲出他的新观点新水平。现在,他要把讲稿修改得漂漂亮亮,就算生日没虚度。这么一想,手下敲键盘也轻快起来。

马甲开和田铁玲分床睡两年了,田铁玲睡主卧,马甲开睡客卧,中间隔着客厅,对面是儿子和老太太的房间。年轻的时候马甲开和田铁玲不搂着都睡不着,过了四十六岁,睡在一起都觉得睡不好。田铁玲嫌他睡觉不老实,总翻身踢腿打呼噜才撵他去客卧睡的。田铁玲看网上说,分床睡比睡在一起的睡眠质量能高出一倍,果然这个是真的。

分床睡不是他们之间出了问题,马甲开在外面没有女人,田铁玲外面也没有男人。田铁玲曾问过马甲开有没有相好的?马甲开脑子里还真闪出刘倩的面庞,要算,也只约过一次饭。

在当下,哪个男人心理没活动?但马甲开能够坚守底线按兵不动。他曾骄傲地告诉田铁玲,自己心仪过的刘倩,现在是市长夫人。田铁玲在电视里见过,也上网查过,看过照片,人的确长得好,胸也不小,是个美人。后来他留意过,再没发现有女人在马甲开过生日的时候或情人节敏感的日子里勾搭他。说现实点,马甲开活动活动心眼儿臆想谁她不怕,就当男人锻炼身体了。要是有事,男人眼睛里是藏不住妖精的。据长期观察,田铁玲认定马甲开没有情人,刘倩现在的地位和生活条件也不可能再是。田铁玲奇怪,刘倩当初咋会喜欢马甲开呢?一点都不匹配,奇了怪了!田铁玲还听说这个刘倩,是手拿一顶绿帽子嫁给市长的,他当时还不是市长,是市政府招商局的一名科长。马甲开知道那人是谁,现在已经退休了,当初就是个小学副校长。

田铁玲把事情搞得一清二楚,马甲开约刘倩吃饭的时候俩人还在上师专,是青春男女,后来毕业刘倩分到小学,马甲开到七中,他俩的事,刘倩是刘倩,马甲开是马甲开,井水河水两清了。原因就说出一百条,都是有道理的,白天鹅不会嫁给小吉普,啥时候田铁玲都这么认为。

嘀!手机响了一声,真真的,是短信。

马甲开才发现手机还放在床头呢。他起身快步去取,点开短信看:您好,马甲开先生,生日快乐!龙江银行全体员工。比上午的短信多了四个字——全体员工。

嘀!又响了。他再点开,看到:精心铭刻生活的每一个足迹,让龙卡信用卡伴随您的每个精彩时刻。黑龙江省建行信用卡中心祝您生日快乐!

又是银行。建行的短信在龙江银行的基础上加倍刺激了马甲开,让他的心又磨回生日上来。银行都祝自己生日快乐,田铁玲仍无声无息,他依然没觉得快乐。看来有利益驱动,记忆才好,才更加先知先觉,殷勤热心服务。关系要是烂熟到像他和田铁玲的程度,感情都会变得麻木,记忆也会石化或化为乌有。马甲开缓缓合上手机,他清楚这短信不需要回,都是计算机设的固定程序,可是他还是掀开手机盖,分别给两个银行的短信回了两个字——谢谢!他记得历史上的今天,约刘倩吃饭是他21岁的生日。

转眼自己五十岁了,刘倩也到四十九了。

生日过的如此安静,没人关心,也没人打扰,四周太冷清,自己好像断绝了和外界的联系。他别无选择地指望电话铃响,或再听到嘀声。他相信保险公司也会发来祝福的信息:马甲开先生您好,感谢您一直以来对我们的支持与信赖,中国人寿全体员工衷心祝您生日快乐、身体健康、万事如意!那里也他的身份证复印件和留过手机号。

他不信田铁玲连银行和保险公司那份牵挂都没有。马甲开把手机摆在手边,边等电话边润色德育讲稿的末尾。

手机响的时候,数字时间显示4:30。田铁玲。

他不能确定这回是不是她想起自己的生日了,但嘴角眉梢还忍不住上翘。这回他没让电话响太长时间,接通快速问,玲,有事吗?

嗯?你干啥呢,听着咋神经兮兮的?

马甲开调整说,改稿呢。

怪老实的,我以为你不在办公室呢才打你手机,就问你晚上想吃啥?我想不起来做啥。

马甲开嘎巴几下嘴,嘴上像挂了鱼钩,张开疼又合不上。心出溜一下凉到半截,没等马甲开回答田铁玲又说,我中午吃多了。咯噔!马甲开的心凉到底了。

他沉默几秒钟,田铁玲催他快说吃啥?马甲开强打精神说,煮面条吧。田铁玲又说,我这两天都胖了,晚饭不吃了。那你吃热汤面还是打卤面?马甲开想,吃完饭睡觉,生日就稀里糊涂过去了。咬着牙说,打卤的,鸡蛋茄子小辣椒。吃啥鸡蛋呀?也不怕胆囊炎犯了?我用火腿肠吧。田铁玲的话,就像一盆麻辣烫的卤子泼到马甲开的脸上,他下意识伸左手捋捋脸颊,才意识到今早忘刮胡子就上班了。

马甲开进家田铁玲把卤子炒好了,十分钟后面也出锅了,马甲开照旧坐在沙发上拿茶几当饭桌,看电视。老太太先吃完下楼去遛弯了,专有一群老头老太太到点就走。田铁玲一口不吃,啪啪拍腆起的小腹说,吃一顿火锅就鼓溜的像锅,真愁人!

马甲开先用筷子捞一下卤子尝尝,咸淡正好,粘稠适中,味道也好,于是往自己的碗里挑面条,拿瓷勺舀卤子浇了一层,拌开,闷头秃噜秃噜吃。暗想,自个当生日面吃。田铁玲坐在他右边,嘴没闲着说,网上议论政府再不救市,可能要崩盘。美国的枪枝再不管制,就像毛主席说的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可怜的是,在全世界任何一个地方,只要凶犯开枪射杀三个人,就有一个是华人。

你统计了?马甲开怀疑她的说法。

田铁玲说,中国人遍布全世界,你上网看呢,哪次突发事件,意外死的没有华人?

马甲开已吃完三碗荞麦面条,田铁玲的絮叨还没完。马甲开要愤怒了,真想啪叽摔了筷子,但他忍住了。

田铁玲能记住奥巴马五十岁生日的众多个细节,把他的生日她却忘得一干二净!外面的世界她说的头头是道,别国的事娓娓道来,自己老公的五十岁生日却……马甲开忽然觉得信息公共化、思维国际化所改变的这个世界,首先改变的是田铁玲。世界变了,男人变了未必是变,女人变了,才真的变了!

三年前,唐校长看马甲开兢兢业业干工作的面子,辞退一个清洁工让田铁玲顶替,这样她一个月可挣1200元钱填补家用。干了半学期,马甲开得罪过的淘气学生发现田铁玲是马校长的老婆,专给他们打扫厕所和走廊卫生,就恶意报复。给马甲开起外号叫裤子没拉拉链。又叫他马总统,说他有两架专机,一驾是男厕所,一驾是女厕所,他老婆田铁玲是专职空姐。田铁玲打扫厕所也不知被哪个调皮鬼录了视频弄到网上,照片被拼了图,她和马甲开手挽手走出挂着牌的厕所门。唐校长以影响学校声誉和形象终止了田铁玲的工作,这是田铁玲失去的最后一个工作。

公安局刑警队长李义突然给马甲开打来电话说,康乐棋牌室的命案你是嫌疑人。马甲开一听是李义,他师专同学,当年因为打学生被开除教师队伍。嗨!嗨!是李捕头啊,你小子又嫁祸良民。李义窝囊他说,有录像为证。马校长泡妞,毛被拔光了。马甲开反讽说,公安才干他爷的事。哈哈,捕快有事吧?

李义说,现场看见你头都秃了,犯事都缺个抓手。

马甲开不禁摸摸谢顶的脑袋,挖苦说,我就会祸害自己不会祸害别人。

好,我说不过马校长行,丑事谁都有,不露是高手,你有能耐别让我看见。李义哈哈哈大笑说,不再啰嗦,来家啊有好酒好菜,你回去告诉田铁玲我想她了。

李义挂断电话,马甲开才喊,哎别忘删录像。

话意未落,李义又把电话打过来说,差点把正事忘了,破案得感谢铁龄,是她给提供的录像证据,要不还真挺麻烦。她?咋提供的证据?马甲开急切地问。李义说,你回去问她不就知道了。

马甲开最讨厌的两件事,一是休息时间开会,还得随叫随到,感觉像被包养的;二是莫名其妙就被弄到网上,田铁玲工作就是这么丢的,至今他还窝着火呢。现在又无辜被录像,还进入了警察的视线,尽管他去打台球没毛病也讨厌透了。没想到命案还是田铁玲帮破的,真令他不可思议!

回到家,他马上问田铁玲咋回事?田铁玲轻描淡写说,我想看看你常去的康乐棋牌室啥样,就在网上查找,启动后台联通康乐棋牌室的录像,后来听说那里发生了命案,今天我好奇调出来一看,巧了,竟给录到了,就给李义打电话把录像传给他。咋录的?马甲开莫名其妙。田铁玲含笑说,就用电脑录呗,先进入棋牌室的镜头,它多数镜头不好使,选择好用的就是多敲几个键子的事。马甲开依然不懂。田铁玲嘻嘻笑说,熟能生巧,你也没时间学,这又不是你的德育。

马甲开才知道台球厅那些摄像头多数是摆设,好用的也不存录像,多亏田铁玲技高一筹,帮李义提供了杀人案证据。意外的是这家庭妇女老娘们因提供破案证据,还挣了公安局给的一千五百元钱。

晚饭后他俩依旧围绕小区走大圈散步,田铁玲甩胳膊拍腰拍屁股,给他讲网上信息,2010年之前,世界上的稀有动物在以每年消失两种的速度灭绝,十年后哺乳动物受孕难度将比2010年增加一倍。马甲开想说她八卦,却有点听进去了。总统制国家将有五分之一进入内乱……拉丁美洲成为世界旅游的热点,将有诗人相继成为国家的总统……

华灯初上,马甲开开始东张西望,田铁玲说话抡臂走在前面,不知不觉落下马甲开一步,拉开一步的距离,说的事却离马甲开越来越远。

马甲开回想,年轻的时候两人头枕在一个枕头上唠的都是如何培养孩子,实现家庭电气化,挣钱攒钱换大房子……唠的净是近便目标。记得那次马甲开唠兴奋了光膀子坐起来,骑到田铁玲身上,看田铁玲的眼睛像两粒飞萤。这时,火车站的钟声响了,才意识到凌晨一点了。田铁玲不信时间过得这么快,说他听错了,拉开灯看墙上的挂表,哎妈呀!可不是一点了吗。马甲开说快睡吧,明天还上班呢。田铁玲脸红扑扑说,不,干完工程再睡。马甲开积极干完收尾工程,想踏实睡去,田铁玲的大胸贴着他说,我饿了。

马甲开半睁开眼睛问她,真饿了?

她说你没听见吗?肚子真的咕咕响。

想吃啥?平躺着的他侧脸问她。

她贴他嘴边说,想吃糖饼。

马甲开一骨碌爬起来,二话没说,下地就去厨房。

这样像糖饼一样又黏又甜的日子,是多好的青春记忆啊。可自从他俩分床睡,田铁玲上网,说悄悄话的机会就没了,好似灵和肉分离了。

马甲开不是矫情人,过生日的事对田铁玲说出来不就得了,为啥马甲开始终拧巴,想听田铁玲说出来呢。一切照旧,田铁玲啥也没说,洗漱完九点半,他俩相继分床睡下。咦,不舒服,床垫子像要埋陷他。他向右侧翻转身,缓缓嘘气,像要把憋在心里的郁闷都嘘出去。马甲开光着膀子左右翻腾,又仰面躺在床上怅然地想,五十岁多神秘,悄悄到来,也让它悄悄走吧。

马甲开一直没睡着,可能是白天睡多了,也可能是那杯凉茶喝的,也可能五十岁生日的这天夜里就该这么折腾。学校淘气的学生,早恋的,偷偷抽烟的都聚在西北角的小树林里。田铁玲对他五十岁生日无视无睹,简直是冷暴力。德育讲稿的结尾他改了五稿,可还像狗尾续貂,不满意放在那呢。德育讲座的开场白他都拟好了:亲爱的同学们,辛勤的老师,大家好!这个讲座,我不以德育校长来讲,而是以五十岁的老教育工作者的角度来讲,以你们的朋友身份来讲……马小邦的未来就像海上的一叶扁舟。一想到马小邦他就心碎,一想起上海就想起纳粹的集中营,在他看来,就是个出生入死的地方。但还要设法让马小邦活下去,那就得有钱。那些人的钱都是从哪来的?这问题他已经自问无数遍了,仿佛是个无解的问题。一个声音告诉他,小鸡不撒尿各有各的道,那么,他的道在哪呢?

五十岁生日是死是活?把他的盼望与恐惧完全糊糊涂涂搅在一起了。马甲开预测它活不过今夜十二点,伸手从床垫下面摸出两张银行卡,悄悄起来穿上衣服——是每天走路的蓝色运动服,没摸着帽子,倾听到田铁玲均匀的呼吸,他光脚走到门前摸黑穿上鞋,轻轻打开门走了出去。

马甲开回来的时候,正是皎月当空,大概还不到十二点,一道蓝色的光线就似一条平仄平仄平仄仄平仄平仄平平平仄仄平平的曲线,跳跃着飞向他父亲高喊两声,然后决然而去的方向。他到建行自动取款机先后用龙江卡和建行卡共取出四万元钱,这是他前几天存的公款,准备给学生买诗词诵读奖品的钱。钱塞在他上衣和裤兜里面,他大步流星往家走,又嫌慢,就跑起来。到家把钱就全撂在床头柜上,还写了一张字条压在下面:田铁玲,我去后,给马小邦买房子。就这么多了,再加上丧葬费也差不多凑十万了。我尽力了。

他猛然一挥胳膊伸出五个手指激动地讲:今天是我五十岁生日,长久以来,五十岁一直是我的心事……

马甲开在操场领操台上给全校做德育讲座,台下一千五百名各年级学生和校长教师都在听。刚才还哗然的台下安静的就似仅有一个女学生,她嚼口香糖的声音都听得清楚。

田铁玲从卧室跑过来,乍撒的手突然搂住马甲开的秃头摇晃着,喊他老马,老马,你醒醒,你醒醒,喊啥呢?吓死我了。马甲开又喊,但哑了嗓子,只发出嗷……嗷……的啸叫。她带着哭腔喊,老马,你醒醒啊,做啥噩梦魇住了?她猛的扇了马甲开两个嘴巴,之后抱住马甲开的头就哭。他像被打清醒了忘乎所以地大吼,哭啥?没死,老子过五十岁生日呢。

老马老马你快醒醒,你快醒醒。田铁玲猫腰撅腚使劲从床上兜他脖子往起拽他。冲他耳朵问,你说啥?你过五十岁生日?

马甲开爆怒又吼,你知道为啥不给我过?

田铁玲抱住他斜倚着他,说,你四十九岁还不到,过哪门子五十岁生日?你糊涂了,老马你!

嗯?马甲开的身体开始像手机嗡嗡震动。

是真的假的?这是他没想到的。

田铁玲说,你二十五岁有的马小邦,他今年虚岁才二十四,你不是四十九虚岁是多少?后年是你五十周岁,才是男人最好的时候。

马甲开被雷电击了似的睁开小眼睛,嗯?嗯?含糊着往四周撒目儿,真像田铁玲说的自己活糊涂了,五十岁还会弄错?

他急望台下的师生,哪有师生?那个嚼口香糖的女学生就是田铁玲,掐他的人中,喊他,你做噩梦,梦里不是真的,你喊出来啊。

啊?田铁玲看见了那摞钱,惊讶地问,这是哪来的钱?你还出去梦游了?

田铁玲还絮叨什么已经不重要了,马甲开需要的是回忆,来证实自己到底是四十九还是五十岁。一时他陷入这真假难辨的境地,理不清是自摆乌龙还是田铁玲搞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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