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向霜雪借白头

清忧

作者有话说：

我们镇上有个阿姨，她在我们镇上开了家小书店，她有一只猫，没有嫁人。我们那个镇上有人背后叫她老姑娘，可我一直都在她那里买书，有时还会在那里坐坐。因为我曾听人说过，那个阿姨年轻的时候有个未婚夫，有一年我们那发洪水，她的未婚夫在抢险的时候离开了，从此她就单身一人。很多时候我们要用一双善意的眼睛去看世界，有些人不是不会爱人，只是他们一生只够爱一个人，就像贺迟年一样。

可谁也不知道，他年少时曾偷偷许诺，他要变成另一个样子，对喜欢的姑娘表白。

没有几个成年人有少年的勇气，少年们就算喜欢了一只悬崖上的野玫瑰，也会一路披荆斩棘去攀折。

一、人生除了物理还有哪些关键词？

贺迟年再提起苏北北是认识她的第十年。

这年的四月，香港大学年轻的物理学教授贺迟年接受曾经寄读的母校邀请，回校做演讲。整个礼堂里静谧无声，只有他清朗的声音在空气中飘荡。

到了最后的提问环节，有女生好奇地向他提问：“贺师兄，你的人生除了物理还有其他关键词吗？”

这个问题与专业无关，虽然他没有准备，但他还是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一个词：“泰迪犬。”

二、她已经拍拍尘土策马奔腾而去了。

十年前的夏天，香港少年贺迟年第一次到内地北方的小城。父亲是香港一名穷困潦倒的跌打医生，一生为人看病，最后自己却患了绝症躺在医院，无人照料的他被寄养到了内地的叔奶奶家。

他听不懂当地人讲话，以至于头发长了也不敢去街上大型的美发机构。北方的夏天热得不行，他一个人偷偷摸出门，找了一个小巷子，挑了一家看起来不大但干净的美发店。他用蹩脚的普通话让美发师给他推剪一个小板寸，剪出来的效果差一点就是大光头，比起犀利的发型更让他吃惊的是68块的价格。

他微微挑起清俊的眉，平着舌头吞吞吐吐地问：“牌上不是写明剪发二十块吗，怎么又变成了六十八？”

那美发师见他一副乖仔模样，露出一脸小市民的市侩精明：“剪发是二十啊，再加上洗头二十，泰式按摩二十八，正好六十八，哪里有错？”

贺迟年巴巴地听着，好几次都想顶撞回去，可组织了很久的语言，骂人的话一句都想不出来。他急得额心冒了汗，也只结结巴巴地说出一句：“你这是讹诈。”

他不说话还好，一说话就是那别扭的港腔。美发师愈发气焰嚣张地提高了语调：“怎么？小小年纪就想赖账不给？”

一句赖账让贺迟年憋红着脸掏出了钱，就在他垂头丧气准备离开理发店时，店里的门被人气势汹汹地推开了。

来的是一位姑娘，顶着满头的细卷儿，她看着贺迟年那犀利的板寸笑道：“你还敢在这里剪头发？你看我的头发，我让他给我剪成桂纶美式的短发，你看看我现在的样子，像什么？”

看着和自己同病相怜的女生，贺迟年很有耐心地抬了抬鼻梁上的眼镜，一本正经地说：“泰迪犬。”

“我妈说像一头狮子。”女生指着她的头发，脸上是那种发自肺腑的难过。

“美女，狮子的头发不是这样的。”美发师用手揉揉女生的头发。

女生没有心情和美发师理论狮子的头发到底是什么样子，她转头摊开手：“退钱，否则我就坐门口，来一个客人我就给她们看我的头发。”

美发师显然被她的气势吓到了，他摊开刚刚收到的68块无奈地说道：“今天生意不好，只有这点钱。”

女生一手抓起钱，一手抓起贺迟年冲出了美发店。到店子外面后她把钱塞到他手里，狡黠地冲他吐吐舌头：“其实我的头发不是在这家店做的，我是在外面看你的样子就知道你被讹诈了，这种黑店最喜欢讹外地来的学生了。”

贺迟年接过钱正准备说话，她已经顶着一头细卷儿跑远了。

贺迟年立在路上看着她渐渐走远的身影，觉得她真像电视里的女侠客，骑一匹骏马，执一把长剑，背光而来为他打抱不平。他还来不及道谢，她已经拍拍尘土策马奔腾而去了。

三、她有那般灵动的眸子，微微前倾的姿势，像一只骄傲的天鹅。

贺迟年插班到了小城的一所普通高中，入学第一天，他站在讲台上做自我介绍，背了一个晚上的台词最后一句还是出了错，他把“友情”念成了“有钱”——

“希望大家有钱天长地久。”

底下的同学们大笑起来，贺迟年看到笑得最厉害的那一个，她捂着肚子笑得直不起腰。笑的过程中，她头发上的细卷儿非常张扬，让贺迟年一眼便认出了是那天在美发店帮他解围的女生。

当时贺迟年站在讲台上，看到她漂亮的眼睛向上挑着，嘴角飞扬，美得像一只蝴蝶，他不自觉地也跟着扬起了嘴角。唯一生气的人是班主任，她指着大笑的女生：“苏北北，你想想你的成绩，还好意思闹啊！”

女生的笑尴尬地僵在脸上，贺迟年忍不住说：“老师，或者我可以为苏同学补习。”

十七岁的苏北北并不讨喜，成绩不好又特别娇纵，老师正愁没有人可以帮助差生苏北北，贺迟年的出现就像是一场及时雨。于是老师大手一挥，贺迟年就这样当上了苏北北的同桌。

同学们都很喜欢贺迟年，即便被人取笑也能弯一弯嘴角，多么温润明净的一个少年。可苏北北不喜欢这个新同桌，他讲不好普通话，上课心无旁骛，格外沉闷。不管老师的课讲得多么单调，他总如标枪般挺得笔直，偶尔皱一皱眉那一定是为了解不出的题。而她则喜欢看课外书，每天下课后都会捧一本武侠书看得酣畅淋漓。贺迟年成了她的同桌后，总会在下课后阻止她看课外书，说要替她补习。

他摊开书讲完题，总会问她：“苏同学，你听明白没有？”

她嘴里叼着笔，笑得两条眉毛一跳一跳的：“听不明白。”

贺迟年耐心问她哪里听不明白，她却玩弄着笔头，笑吟吟地反问他：“读书有什么好？”

贺迟年沉默了良久，然后认真地说道：“居里夫人一生与放射性特质接触，钱学森先生毕生潜心研究数学，知识就是这样，永远都没有止境。”

苏北北听得愣在原地，从此给他贴上了“无趣”的标签。有时苏北北想，这么无趣的人，怎么会成为她的同桌？这么无趣的人，她恐怕一辈子都不会跟他有交集吧。

两人真正闹僵是因为一套武侠书，那是苏北北远嫁到香港的表姐替她带回来的金庸签名典藏版。她抱着书在教室里炫耀的时候，所有男生都红了眼睛，恨不得摸上一摸。只有贺迟年头都没有抬一下，他正在低头演算一道数学题，橡皮在纸上擦了又擦。

正在炫耀的苏北北不知怎么就突然失去了所有兴致，她怏怏地抱书回座位时却踩到了同学丢的果皮，脚下一滑，书便呈抛物线落在了贺迟年的桌上。他手上的笔来不及停顿，一下子就划伤了她的书皮。

苏北北看着从习题里抬起头的贺迟年，示威地双手环胸：“贺迟年，你弄脏了我的书，你说要怎么办？”

一直波澜不惊的贺迟年这次涨红了脸：“要不我回香港以后给你带一套回来？”

“谁知道你说的话能不能当真，除非你给我打一张欠条。”

她原本只是开玩笑，没有想到贺迟年立马撕下一张白纸，迅速地写下了一张欠条。看着他打下的欠条，苏北北心底里忽然涌起一阵奇妙的痛快。谁说贺迟年无悲无喜，她小小的一个玩笑就让他乖乖就范。

可好景不长，当天中午班主任就以影响学习为理由搜刮了她的桌子，没收了她那套所谓珍藏版武侠小说。苏北北认定是贺迟年告了状，下课后她在教室门口堵他。她的手臂长长的，伸手堵他的时候，竟然把高高瘦瘦的贺迟年围在一个圆圈里，那是一个很微妙的姿势，可她浑然不知，故作凶恶地说：“是不是你告的状？”

发现贺迟年身体绷成了一根直线，她突然就不生气了，反而笑嘻嘻地对视他的眼睛：“哟，害怕了？”

她的语气让贺迟年觉得自尊心受损，他猛然抬起头，强作镇定地同她对视：“谁说我害怕了？”

就在贺迟年强作镇定的下一秒，苏北北却大笑着松开了他。贺迟年回过神来时，苏北北已经笑着跑远，他看到她的裙子因为宽大被风吹得鼓了起来，看到她跑到教室外的槐树下回过头冲他笑道：“真是一只呆头鹅，连跟你吵架都没有意思。”

她有那般灵动的眸子，微微前倾的姿势，像一只骄傲的天鹅。窗外十月的艳阳洒下，一贯自恃的贺迟年竟发不出任何声音。他呆呆地站在那里，苏北北的脸仿佛就在面前，她的眉眼那样好看，它们带给他排山倒海般的晕眩感。

北方的十月艳阳在头顶炸裂，她的声音在风中传来，眉眼也闪耀着金子般的色泽。那一刻，他心里某一处轰然崩塌。

四、他高兴到打开了他身上全部的小丑细胞博大家一笑。

贺迟年真正扬名是在那一届的期中考试后，他一人拿下了所有科目的满分，只不过优等生也有受罚的时候。

那个下午第二节课是数学课，贺迟年因为中午有事没有吃午饭，饿得有点头晕。他有低血糖病史，平时书包里会备点糖果或者罐头，为了不出现突然昏厥，一直不在课堂上做小动作的他第一次在课堂上开阳桃罐头。

他有一套自己开罐头的方法，在瓶底拍一拍再拧盖。他拍了几下，果然就轻易地打开了瓶盖，只是瓶盖开的时候“轰”的一声，所有人都被吓了一跳。

贺迟年脸上挂着两块黄桃片，他滑稽地举着手坦白，用不标准的普通话一字一句地说道：“老师，我是因为低血糖才开罐头补充能量的。”

数学老师是个古怪严肃的老头，并不因为贺迟年是优等生就网开一面。他看着贺迟年，无限痛惜地说：“不管怎样的天才，没有规矩都不会自成方圆。”

贺迟年垂头没有说话，苏北北见他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她突然有点害怕他低血糖发作，就那样在众目睽睽下取了一块饼干递给他。

午后数学老师将两人请到了教务处罚站，北方的太阳很大，晒得两人摇摇欲坠。苏北北偷懒地靠着栏杆，贺迟年却站得笔直端正，脸色十分正经。苏北北突然对他义气了起来：“贺迟年，经过此一难，我们两个就是好朋友了。”

贺迟年抬了一下眼睛，对面的女孩子正慵懒地靠在栏杆上，那双漂亮的大眼睛已经玩世不恭地看向了别处。他不知道她的话到底有几分可信，但他的眼底有罕见的温柔，他轻轻地说了一声：“我很乐意做你的朋友。”

只不过苏北北眼睛落向了别处，似乎并没有听到。

下午第二节是体育课，在自由活动的时候，有男同学故意起哄：“贺迟年，今天在教室的时候真是你在开罐头吗，是不是苏北北开的，你故意背锅英雄救美？”

当时贺迟年坐在了高高的双杠架子上，没有任何保护措施地在上面晃荡着脚。他听到大家起哄，顺势就从双杠上翻了下来，用蹩脚的普通话念起了一首打油诗：“苏北北，苏北北，我明明是一只癞蛤蟆，他们还笑我英雄救美。”

那是贺迟年第一次和同学打闹，很多同学觉得不可思议，一直高高在上的贺迟年为什么会那么高兴，高兴到打开了他身上全部的小丑细胞博大家一笑？

贺迟年的即兴表演适时化解了同学们的哄笑和苏北北的尴尬。

五、突然战鼓就息了，他只能丢盔卸甲，一溃千里。

尽管和苏北北的关系开始缓解，但贺迟年记得真正和她变得亲近是在交流学习的第二年。

贺迟年记得那次是月底的学校大扫除，他们班承包了学校所有花坛的清理工作。在打扫的过程中遇到了暴雨，大家用扫把扫了下花坛表面的垃圾就各自回教室避雨去了。偏偏贺迟年一直严谨认真，他顶着雨蹲在花坛边用手指挖泥土里面的垃圾。

同学们都觉得有些他有些强迫症，只有苏北北觉得他和班上那些男生是不一样的，他看起是那样认真的少年，淳朴得令苏北北心中一动。在同学们的诧异的目光中，苏北北冲进了雨里。

两人非常有默契地捡起了泥土里的垃圾，也许是下雨花坛滑，也许是用力过猛，贺迟年在拔一株杂草时就那样身体往后跌去。就在他以为自己会摔下花坛时，苏北北拉住了他的手，而她则因为惯性摔了下去，额头碰到了花坛边的大石头上，顿时就有很多血流了出来。

因为内疚，贺迟年去医院看她，她额头上缠了绷带，绷带下两只珍珠一样的眼睛亮晶晶的。看着提着果篮和鲜花的贺迟年，她的眸子噙满了笑：“我以为只有大人探病才送鲜花和果篮，原来你也这么老气横秋。”

他忽然有点结巴：“你……你不喜欢吗？”

她只觉得他真傻，她微微笑道：“喜欢啊，我们可是刚刚才共度过一场患难的革命战友啊！”

贺迟年知道苏北北是在安慰他，他咬着唇说：“对不起，你受伤都是为了帮我，你放心，你的伤我会负责的。”

苏北北看着他，他脸上的表情很凝重。她为了缓和气氛，耸耸肩，跳下床拍了一下他的肩：“贺迟年，你对我负什么责，你是老土电视剧看多了吧？”

出院后的苏北北拆下绷带，额上还是留下了疤痕。她的家人跑到了学校，找学校追问她受伤的原因。教导主任找来了那天在场的当事人贺迟年，他用蹩脚的普通话认真地解释道：“那天下雨地滑，苏北北是为了拉住我才自己摔下花坛的。”

苏北北的父母看着呆头呆脑的贺迟年，怒气并没有缓解，就在苏北北的父母准备继续吵闹时，苏北北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她那一头细卷儿已经拉直，厚刘海盖住了受伤的额头，她一脸义愤填膺的神情：“是我自己摔下来的，和别人没有关系。”

教务主任让贺迟年先走，他经过窗外时朝里面瞟了一眼，她大概已经说服了父亲，得意地冲他挑眉一笑。那笑容很美，美得像阳光下的蝶，微微扇动一下翅膀，贺迟年心里就是一场海啸。

苏北北再次回到学校的时候，同学们起哄：“苏北北，你是不是喜欢贺迟年啊？你为了他可是连疤都留了。”

贺迟年正好从教务处抱来了一摞作业本，他站在窗口，听到这样的话，心中竟然有些触动，有一种不知名的柔软正在慢慢漾开。谁知忽然传来了一声苏北北一贯骄傲的笑声：“贺迟年就是一只呆头鹅，谁稀罕啊，我帮他是因为像我这种女侠最爱做的事就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了。”

贺迟年推开教室门，苏北北看到他，冲他一笑：“贺迟年，我爸已经知道了那是个意外，以后他不会再来学校了。”

他抱着作业本没有看她，只轻轻说了两个字：“谢谢。”

苏北北仗义地挥了挥手：“谢什么啊，你忘了我们是革命战友吗？”

苏北北的话让贺迟年的心沉到了谷底，好似刚准备上战场，突然战鼓就息了，他只能丢盔卸甲，一溃千里。

六、他不要做那只她口中的呆头鹅和笨蛋了。

苏北北额上的疤痕虽然用头发遮住了，但不代表它就不存在了。学校的元旦表演比赛，苏北北报名了一个戏曲节目。

初选那天，很多人围观，苏北北的参赛节目是一个戏曲节选。那天窗外有很大的风，有风掀起了苏北北的发，头上的疤痕就那样露了出来。

其中一个评委看着苏北北额头上的疤痕，说：“同学，不好意思，戏曲表演的时候是要露出额头的，所以你这个节目就取消吧。”

苏北北那双明亮的眼睛瞬间就黯然了下来，但她没有争辩，默默地下了台。倒是一向波澜不惊的贺迟年扯住了正欲离开的评委，这个香港来的男孩子，一直心平气和，这个时候却用蹩脚的普通话替她辩解：“为什么因为一道疤痕就落选，表演看中的难道不是艺术天赋吗？”

已经下台的苏北北错愕地转过头，贺迟年那张平时镇定自若的面孔此刻因为认真微微涨得有些红。围观的同学只觉得他平着舌头说话很好笑，一阵哄笑声起，苏北北心里涌起一股又一股的钝痛感，她快步冲出礼堂。

贺迟年立刻跟着追了出去，最后在学校外面的一条巷子里看到了苏北北。她抱着双膝，埋着头，哭得很难受。他想她曾是那么骄纵的女孩子，不在乎别人的眼光，活得光芒四射，现在却因为一道疤痕不能做自己喜欢的事情。他蹲在她前面，心里莫名地也跟着难受了，他的一只手很自然地撩开她额前的发，抚过那道疤痕：“北北，你要相信以后还有很多的表演机会，你会一步步变得更好的。”

苏北北看着贺迟年，他正看着她额上的疤痕，一双眼睛像是能生出暖意，她的心竟然有些微烫。这个少年啊，他虽然无趣但一派天真，明明说不好普通话却为她如此执着地辩解。

两个人就那样成了好朋友。苏北北渐渐收敛了性子，倒是贺迟年成了学校的红人。他在一次国际物理竞赛高中生组获得金奖。那个大赛很多一流的大学都在关注，洛杉矶最好的大学的物理系向贺迟年抛来了橄榄枝，希望他能去交流学习。

那是贺迟年没有想到的事情，他喜欢物理，毕生所求就是能像那些物理学家一样，发现世上某一种新奇的知识。

得到消息后，一群同学给贺迟年庆祝，在饭桌上大家起哄，不知谁提到了苏北北额头上的疤痕：“如果那天不是苏北北，说不定我们的物理之星就摔傻了。”

“贺迟年，哪一天你功成名就了，别忘了其中就有苏北北一份功劳。”

结束了聚餐，大家都散了，苏北北却靠在栏杆上没有走。他学她的样子靠在栏杆上，远处霓虹闪烁，她脸上表情怅然。他以为她还在为聚餐时的玩笑话难过，于是宽慰她：“别理会他们，他们都是有口无心。”

“笨蛋，我才不管别人说我什么呢，我只是有些难受。”

“你是不是肚子疼啊？”贺迟年忽然想到了一个问题，尴尬地问道。

“是啊！”苏北北正好有理由可以逃脱。

贺迟年以为她真的只是痛经，蹲下身子执意要背她。苏北北靠在他的肩头，想起自己曾经给他贴过的标签，原来无趣的人也会这般温柔体贴。她把脸靠在他的肩头，他们贴得这么近，她的脸微微发烫。

苏北北躺在医疗室，医生给她诊断的时候，绅士一样的贺迟年迅速转过身去。他就是这样一本正经，不能占女生一点便宜。她看着贺迟年的背，其实她并不是痛经，也不是因为被人提及伤疤而难受，她难受是因为贺迟年要去美国了。

贺迟年这样的人，人这一生总会遇到一个。他们的梦在远方，他们的步伐迅速，他们走得很快，身边的人被远远地甩开，纵使快马加鞭，也追赶不上。

医生给她吃了一粒止痛药，她不知是止了痛还是累了，居然在病床上睡着了。贺迟年看着睡着的她，她睡着的样子，不似成人。闭起了眼睛，那双漂亮的眼睛再也没有锋芒。他靠在床前陪她，只觉得时间如此绵软悠长。

她睡得晕晕沉沉，他却无比清醒。他想，等他从美国回来，也许会变成她喜欢的男生。他不要做那只她口中的呆头鹅和笨蛋了。

七、你说我像不像是孙悟空啊？

庆功之后贺迟年又陷入了新的问题，父亲治疗需要一大笔医疗费用，叔奶奶年迈，靠一点微薄的养老金生活。出国交流虽然免学费，但生活费，还有各种实验项目需要的费用，这些钱都成了贺迟年难以启齿的话题，他把出国交流的事默默地瞒了下来。

就在贺迟年准备回绝掉物理系的邀请时，叔奶奶有一天递给他一只牛皮纸袋：“你爸以前在我这里存了一点钱，不是很多，但足够你出国了。”

牛皮袋里面齐齐整整放着好几沓钞票，贺迟年把牛皮纸袋放在书包里。他抱着书包步行去学校，经过一条僻静的巷子，里面有两个男人正在闲聊。

巷子又长又窄，看到陌生人，抱着一袋钱的贺迟年心里难免有些紧张，他不自觉地挺直了背。就在他惴惴不安时，巷口突然传来了苏北北清亮的声音：“贺迟年，是不是你？你怎么走这条路，同学们都在那边等你。”

靠在墙壁上的两个男人看了他们一眼，径直离开了小巷。苏北北看着走远的两人，松懈地靠在墙上大口喘着气：“其实并没有同学在附近，我是替我爸爸送货经过这里，看到你傻瓜一样站在原地，以为你遇到了麻烦，原来是我自己吓自己。”她这人除了特别鲁莽还特别容易高兴，看着贺迟年的钱安然无恙，她又兴高采烈地笑了起来，“贺迟年，你说我像不像是孙悟空啊？上数学课那次，还有上次意外，再加上今天，已经有三难都是我替你打抱平了。”

贺迟年挑起眉头：“胡说八道，影视剧里哪有女版孙悟空？你就那样冲过来，万一刚才真的遇到危险，我……”

“你怎么样？”她从地上一跃而起，眼睛里神采飞扬，“不会又像上次一样说要对我负责吧？”她歪着头，一本正经地看着他，“你以后去了美国，千万不要对人随便说这样的话了，那些外国姑娘和你可没有革命情谊，你这样一说，人家会当真的。”

贺迟年一本正经地答道：“好，你说的话我都会记得。”

听到他的话，苏北北笑得像只惬意的猫：“那你还要记得，欠我一套书没还。”

贺迟年郑重地说道：“我欠你的所有我都记得，等我从美国回来就都还给你。”下一句他没有说出口，不管是书，还是额上的疤痕。

只不过贺迟年去美国的那一天，苏北北没有出现在送行的同学队伍里，贺迟年等了好久，直到提示登机时，他终于忍不住拨了她的电话。

这是他第一次打电话给她，平复了好久的情绪，他才轻轻地问了她一句：“你不来送我吗？”

电话里，苏北北虚弱地说：“我感冒了，没有力气，再说你只是出国，又不是一辈子不会回来了。”

然后不等他再说话，她“啪”的一声挂了电话。

电话那头传来一阵忙音，拿着电话的贺迟年有些怅然所失。

坐在飞机上，大家都闭着眼睛休息，他却在看一本又厚又重的物理书籍。因为他只要一闭眼就会看到那天的苏北北，她那样骄傲地说：“真是一只呆头鹅，连跟你吵架都没有意思。”还有那天及时出现在巷口的苏北北：“贺迟年，你说我像不像是孙悟空啊？上数学课那次，还有上次意外，再加上今天，已经有三难都是我替你打抱平了。”

其实她说错了，不是三难，是四难。

还有那一次在美发店，她以一只泰迪的形象出现在他的面前。

八、他们丢的不只是玩具，那是他们的城池，那是他们的王国。

如果时光就停留在苏北北挂电话的那一秒，那么后来的贺迟年心中的山河就不会崩裂。

十年之后，贺迟年受邀重返这座北方小城，在演讲结束后的第二天清晨，天光尚早，城市兀自沉耽于昨夜的旧梦。他开着老师的车，到了城市的一处公墓，走到其中一处墓地，静静地坐了下来。像读书时一样，他坐得笔直，眼睛落在墓碑的照片上，那上面的姑娘眼睛亮晶晶的，额头上有一个小小的疤痕。

他又看到了十年前的自己，从美国回来时他真的停留在香港，可他走了好些书店都没有买到金庸先生的签名典藏版武侠书。他不知怎么就想到了在网上发帖求书，他运气很好，接到了一个交易电话。

只是交易那天香港挂风球，维多利亚港掀起了暴风雨，街道上的招牌被掀得七零八落。计程机司机躲在公寓里看跑马，海产店老板也关上门谢绝宾客。少年贺迟年却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往交易的地点赶，好几次被风掀得摔了跟头，额头摔出了血，他竟浑然不觉。只不过等他赶到了交易的地点却发现卖家并没有赴约，他一个电话打过去，电话那头风声呼啸：“有没有搞错，今天挂风球，你真的出门买书？”

一直不喜欢求人的他，竟然在电话里恳求道：“可以换个地方交易吗？只要您方便，我不管多远都没有关系。”

他最终在一家商场和卖家完成了交易，卖家被他的执着感动，盯着狼狈的他追问道：“少年仔，这套书对你很重要吗？”

他虔诚而认真地抱着书点头，额头在淌血，鞋子也掉了一只，可他浑然不觉。

等风一停，他欣喜若狂地赶赴车站，仿佛看见了苏北北那得意扬扬的神情：“哎哟，真不赖，真被你找到了。”

赶回北方小城后，他行李都来不及放就拿着书找到了苏北北家的水果店。只是看到他时，苏北北的父母一怔，两个头发花白的人眼眶里突然就窜出了泪，双手抱住头，喉咙里发不出任何声音。这样年纪的父母，营营役役闯荡了大半生，任何困难都能奋力前行，是有多悲伤才在他面前哭得失控？贺迟年经过打听，才知道所有事情的原委。

原来出国的那些钱并不是父亲留给他的，是苏北北的父母给她存下的教育基金。等到贺迟年要出国的前一刻，苏北北才把这事告诉父母，自然换来了一顿暴打。

后来叔奶奶回忆起那天来送钱的苏北北，她把一只装了钱的牛皮袋往叔奶奶怀里塞。叔奶奶本不想接受她这一笔钱，可是她执意把钱塞进老人怀里，目光澄澈地看着老人：“能去最好的物理系学习那是贺迟年的梦想，如果他不去会毕生遗憾的。”

女生特意嘱咐叔奶奶千万不能告诉贺迟年，她说，贺迟年啊，总是担心会给别人带去麻烦。如果他知道钱是她给的，他一定会放弃这个好不容易才得来的机会。

叔奶奶也知道贺迟年的性格倔强，老人亦有自己的想法，她并不贪图那钱，但她也不想贺迟年放弃这么好的机会。她准备等贺迟年回国后再告诉他，两个人一起慢慢去还这笔钱！

叔奶奶问苏北北为什么要这么帮贺迟年。

女孩子抬一抬眼，撑着头：“我从小就喜欢看武侠书，那里面的姑娘都默默地为喜欢的人撑起一片天。贺迟年不是一般人，他去追逐山河日月，我就在原地等着好了，他总有一天会回头发现我。”她回答老人家问题的时候态度很玩世不恭，眼睛里却有一股很执着的力量。

不仅不知道钱不是父亲留下来的，当时站在机场打电话的贺迟年也不知道，电话那头的苏北北不来送机并不是感冒了，而是她在赶来的路上出了意外。那天她才挨了一顿打，浑身酸痛，在过马路的时候一个恍惚就被一辆违章的车给撞出了斑马线。

落地的时候贺迟年的电话响了起来，刺骨的疼痛沿着手臂传来，她每回答贺迟年一个字都会忍不住哆嗦一下。可是她紧紧咬住嘴唇，没有把痛苦说出来。

那大概就是少男少女们对喜欢事物的勇气。没有几个成年人有少年的勇气，少年们就算喜欢了一只悬崖上的野玫瑰，也会一路披荆斩棘想要去攀折。

而苏北北的勇气无非是忍着疼痛让贺迟年不带一丝内疚地去远方，他要走的路那么长，浩瀚星空，四海列国，到处都是新奇的知识。

当贺迟年知道真相后，眼泪如潮水涌上了他的眼睛，他哭得像失去心爱玩具的小孩。小时候大人们总是弄不懂丢失玩具的孩子为什么会哭，只有哭的人自己知道，他们丢的不只是玩具，那是他们的城池，那是他们的王国。

九、这样的承诺将由他一个人坚持走到最后。

苏北北离开的第十年，贺迟年的事业格外顺遂，多少老师和前辈颔首微笑，感慨当初便不曾看走眼。但是他们不知道，如今的贺迟年已经再回不到当初。他身边的人来了又走，走了又来。所有的人都说，多么可惜，这个青年才俊此生只爱物理。

可谁也不知道，他年少时曾偷偷许诺，他要变成另一个样子，对喜欢的姑娘表白。

诺不轻许，他此生也只会向她一人表白。如果她已不在，那么这样的承诺就由他一个人坚持走到最后吧。

编辑/琴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