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说兰因

2016-05-14 14:10梁基永
收藏·拍卖 2016年7期
关键词:题诗秦淮兰花

梁基永

2014年农历十月初三,晚饭后略有小雨,在广州老城中心的“万木草堂”与众友朋小饮后,焚香,掌灯,大家屏息凝气,静静地打开了布囊中的卷轴,暗黄色的绫本画卷缓缓地在众人注目下展露而来,其为“秦淮八艳”之的顾横波所画的<兰花中堂》。那夜,是顾横波三百九十五周年的诞辰。

秦淮河畔,今日仍留存着晚明时期的格局,酒廊灯榭,舟楫来往。万历末年,虽在政治上朝纲日坏,但却是文人们个性极度张扬的时期。名妓文化也在此时达到了鼎盛,才有了此后文人众口艳羡的“秦淮八艳”之名目。“八艳”并非同时期人物,她们生活的年代有先后,但都才情高超——能书善画,知书识礼,并不只靠“颜值”博得文土青睐。秦淮名妓的墨迹,被后代好事者视同拱璧,我的书斋号“双秦淮馆”,即为纪其中两帧翰墨而起,分别是马守真和顾横波所画的兰花。

马守真是“八艳”中年龄最长者,她生活的年代(1548-1604)上接吴门文人全盛晚期,下临天启、崇祯朝纲堕坏之际。其以画兰花留名画史,马氏过世时,顾横波还没出生。余怀的《板桥杂记》中说道,横波夫人的兰花是“追步马守真”。

在秦淮河做歌妓的年代中,才艺双绝的顾横波与当时名妓柳如是齐名。崇祯末年,龚鼎孳初到顾横波的“眉楼”便对其见倾心,顾横波当时画了幅美人倚靠着栏杆的小画,龚鼎孳即席题诗曰:“腰妒垂杨发妒云,断魂莺语夜深闻。秦楼应被东风误,未遣罗敷嫁使君。”

青楼日子很快就结束了,崇祯十四年(1641年)龚鼎孳迎娶顾横波为侧室,并为其改名“徐善持”,从此顾横波息影江湖,只以念佛画画自娱。崇祯十七年(1644年)闯王李自成攻下京城,龚鼎孳与顾横波“阖门投井,未死”。这段史料大概是寻龚开心,古今诸井,再大再深,未闻能供“阖门”一起投的,所谓想殉国云云,大概只是托词,总之是没有死成,被俘虏,受拷掠,然后投降,接受李白成的直指使之职,巡视北城。同年五月又降清,由于龚鼎孳在明末已经颇有影响,清廷对他格外看重,仕途亨通,龚鼎孳由此成为三朝之臣。明白事理的龚鼎孳正室董氏因已受明朝诰命,便让清朝的封号给顾横波,封为“品夫人”,所以她算是“秦淮八艳”中地位最显赫的人了。康熙三年冬,顾横波病不起,卒于北京府邸铁狮子胡同。

这幅绫本大画,正中是片高耸的悬崖,两束兰花倒垂而生,姿态柔美,下方束迎风起舞,伴着方文石。整幅作品用墨寥寥,淡墨写石,浓墨画兰,再以焦墨点苔和荆棘数笔而已。明末文人画风格极为简淡,这种境界也影响到闺秀们的画风。画面右上角用楷书写款:“丙申秋日写于尊拙斋,善持”,左侧有五言题诗首:“既不受人纫,还之以云囿。心舒明月前,气入清霜后,定圃老樵题。”这题诗,极有晚明气息,由于有“定圃”二字,龚鼎孳的书斋叫定山堂,后人就多以为这是龚鼎孳的题诗。

随着顾横波画起的,还有另纸晚清北京名士,鉴赏家周肇祥(号养庵,退翁)的题跋,周氏考据了上面五言题诗的作者问题:

此顾横波顺治十三年作,善持之号,归龚芝麓后为之易者,有定园老樵题诗,或云芝麓笔。捡《定山堂诗集》,无五绝,书亦不类,细审下有道默章,道默,戴明说字,沧州人,亦明臣之仕清(者),与芝麓略同。其被溧阳挤诸外任,芝麓曾昌言,致其叹息。明说之珍重善持画而加以题句,皆非偶然。明说丁母忧,屏绝声色,尽力于《易》,与黄冈曹本荣相切磋,延孙夏峰居家讲习,远近称“定园先生”,见《天津府志》。又善书画,好写竹石,山水尤胜。上端大印,日“米芾画禅,烟峦如睨,明说克传,图章用锡”疑出世祖所赐也。是幅用墨秀蓓,惜为烟熏,款字断谨,有闰阁风。养拙名斋,其知道矣,讵非艺林之佳话哉,君愚道兄属题因书归之,退翁。下钤“周肇祥印”

周肇祥不愧是博学通儒,目光深邃,他考证出这题诗的作者并非龚鼎孳,因其诗以香艳华丽著称,并不擅长写五言,题诗的应是同朝名土戴明说。

戴明说(1608~1686),字道默,号岩荦,晚号定圃。直隶沧州(今河北沧州)人。崇祯七年(1634年)进土。与龚鼎孳的经历类似,在降清之后仕途甚畅。顺治十三年(1656年)擢户部尚书,十七年(1660年)去官。戴明说工书善画,所画墨竹得吴镇之法,尤精山水。《清史稿》他的传记中特别记录了

说“顺治乙未(1655)仲冬,奉旨写画,蒙赐冠裘各,银章颗,上镌‘米芾画禅,烟峦如觌,明说克传,图章用锡”。而这所赐印正是本幅右上方的大印,因为循历代规矩,凡御赐印章,一律钤盖书画上方,以示尊重和荣耀。

戴明说与龚鼎孳同朝为官,经历又相仿,关系自然密切。周肇祥题跋中所考证的“溧阳挤诸外任”,溧阳指的是明末另位降清名仕陈名夏(16011654)。他是崇祯十六年的探花,入清后累官至秘书院大学士。大凡投降的二臣,私德上大多不佳,陈名夏也不例外,他喜欢纠结私党,排挤同朝的明代遗臣,顺治末年很被当时的汉臣所不齿,戴明说就是在他的弹劾下去职。多尔衮事败后,立即有满臣弹劾陈名夏的种种非法行径,随机陈名夏被株连处死。由这幅作品看,戴明说对于龚氏夫妇有密切友情,除为龚夫人顾横波画作题诗外,还珍重地盖上世祖御赐银印,足见其珍视程度。

顾横波画兰,在清初名气已经很大,陈维崧《妇人集》记载道:“顾夫人识局朗拔,尤擅画兰蕙,萧散落拓,畦径都绝,固当是精神所寄。”又见于尤侗《看云草堂集》有《题顾眉生画兰》诗曰:“佳人竞体是芳兰,自写湘君小影看。只有青青河畔柳,同移春色向雕栏。”在这些清初名土的心中,顾横波的画是秦淮烟月的最后遗存,勾起的是他们对于黄金岁月的回忆。

古代的谈论记载都有不少顾横波画作的记录,然而真迹却颇为罕见。闺秀名妓的画,一向为好事文人所喜,造假者颇不乏人。略搜索下,即可见清代仿造横波画皆有特色,款多署“横波”,此无他,造假者唯恐买家不识故。

目前所见的顾横波真迹,公库中唯有故宫藏《顾眉范珏画兰合卷》,此卷分两段,前幅为范珏画墨兰,后幅为顾横波(即顾眉)画下垂兰花,无落款,仅钤盖印章两枚。由于前幅与后幅纸质笔墨都很接近,范珏作品有款,上博藏范珏画与此相近,故可知两幅皆可信为真本。若以本幅与故宫藏本对比,构图用笔,皆见相似,可推断出自一人手笔。抗战前,上海有正书局曾影印有《顾横波夫人兰竹卷》,用笔与此幅略同,惜今日不知藏何所。

孟心史所著的《横波夫人考》一文中,将顾横波生平诸事考证甚详,亦对合肥夫妇颇有微词。然以大节论,顾横波仅妇人,何况夫人义助朱竹坨等事,皆有史可考证,况夫人笔墨精妙,自有可取,这幅兰花上又记录了两位清初二臣的交往,更足与画并存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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