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米秆上开玫瑰

2016-05-14 11:38陈晓频
延河·绿色文学 2016年7期
关键词:宜春玉米地玫瑰

杨树湖大坝下有一溜高地,站在上面鸟瞰,峡谷中的风景尽收眼底。那是杨玉与马宜春初次相识的地方。

那时候,杨玉正站在那里全神贯注地写生,马宜春蹑手蹑脚地走到她的身后,她全然不觉。他们正前方,八百亩绿油油的玉米苗茁壮成长,沃野上空弥漫着清新气息。马宜春呼吸着甜丝丝的清凉空气,好像闻到了玉米的馨香。

“哪家的姑娘?有这等雅兴,不简单呀!”马宜春满脸含笑,不由自主地赞叹道。

杨玉回过头来,羞涩地笑了一下:“我好像见过你啊!好面熟!你是……”

“我叫马宜春,马家庄的。”

“哦,知道啦!玉米种植大户马宜春吧?”

“你叫什么名字?等我猜猜。对啦!画家杨水清的闺女吧?”

“对呀!我是老二,叫杨玉。”

“你爸是咱们镇里的名人!我曾祖父、曾祖母的画像都是他画的,还挂在我家墙壁上哩!那时候他才十几岁吧?”

“我爸年轻时特别喜欢画画,就在咱们长立镇老街口开画室,找他画像的老人挺多的。后来照相馆开张了,就没顾客上门了。他只好重新择业,做雕花匠,打造婚床、木器什么的。没干多久,席梦思和电器流行起来,他又没生意可做了,就改行到杨树湖上撑船。这行当寂寞难当,一般人不愿意干,愿意干的人也难以坚持下去,他倒是干了十五年……如今家家户户买了摩托车,谁还乘船过渡?他只好回家侍弄庄稼了。如今,他的画笔都不知道弄到哪里去了!”

“你爸多才多艺,可惜没能与时俱进!时代浪潮滚滚向前,淘汰了多少行业啊!因为找不到继承人,好多绝活从此失传了。非物质文化遗产鲜有继承者,确实是一桩遗憾的事情!”

杨玉脸上的笑容逐渐消失殆尽,一丝不易觉察的阴影慢慢浮现出来。

马宜春捡起地上的宣纸,端详了半晌,说:“功底很深厚,像是有家学根底的人。努力下去,前途无量!画画毕竟是一门艺术,创造性很强。仅凭这一点,照相机就取代不了它。”

“仅凭个人努力,怕是前途未卜?我在六中上美术班的时候,成绩也算出类拔萃吧?高三时,家庭条件优越的同学上省城美术培训班备考。我呢?被我妈生生地拽了回来……她说一个丫头片子,难不成要炼成一个金人?”

两人都沉默了。马宜春点上一支烟,狠狠地吸了几口,整张脸都躲在浓浓的烟雾中,像是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之中。

“我也不怨天尤人,谁叫我家庭条件不好呢?即使考上省美院,学费也是一道高得跨不过去的门槛……我兄弟姐妹五个,我姐高中没毕业就去学照相技术,现在城里开照相馆。我也没有理由要求三个弟妹为我做出牺牲!”

又是一阵沉默。

杨玉突然感到话题过于沉重,觉得怪不好意思的,就改了口:“我爸虽然处境艰难,但他还是很支持我的。上个月吧,他还瞒着我妈和村里的人,带我去省美院看了一次画展……”

马宜春蹲下身子,随手捡起小石子,心不在焉地朝玉米地里扔过去……

一阵拔尖刺耳的声音划破了宁静,马宜春一扭头,看见一辆摩托车从大坝上俯冲下来……

“不好……” 马宜春尖叫一声,朝杨玉扑过去,两人扑倒在左前方玉米地里。摩托车也冲进了玉米地,倒在他们右前方五六米处,把画框压得支离破碎,两轮还在飞速旋转……

肇事者王天伟受了重伤,在市人民医院住了一个多月。出院第一天主动找到杨玉家,送上两千元钱作为赔偿。杨玉躲在房里拒绝开门,让他识相点把钱带回去。她的妈妈替她收下钱,客客气气地把人送走了。

马宜春收到了玉米损失费两百元,用这笔钱买了作画工具去看望杨玉。杨玉的妈妈满脸疑惑:“我说小伙子,你是我家杨玉的救命恩人。我们没有登门道谢,你反倒一次次上我家的门!”

两位邻家婶婶张大嘴巴望着马宜春,见杨玉的妈妈回头张望,立刻低下头干自己的活。

杨玉的爸爸迎出来,扯着大嗓门嚷:“人家小马关心我们家杨玉,咱可不能不识好人心!小马,快进屋坐!”

他接下马宜春的礼物,招呼客人坐下,敬上一支香烟,回头对邻居说:“小马承包了我们村八百亩地,人生地不熟的,又没有一点势力撑腰,要想赚到钱不容易啊!他老往我家里跑,还不是找机会与我们搞好关系?大家帮衬些,他才能赚到钱。若是我们给他添乱子,他的玉米白种啦!”

“是呀!是呀!一亩地两百元流转给他,他到哪里能有这么好的运气?大伙叫他涨一点,他死活不同意。合同上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我们也拿他没办法。他占着理儿一文不让,心里头怕是也觉得愧对我们。这会儿逮着个机会,来讨好一下我们,我看理所当然!”

杨玉向马宜春借两千元钱,让他不要对外人说。马宜春离开杨家,走出院门时停下来拿烟抽。点火那会儿,他听见杨玉的怒吼:“谁让你收人家的钱?输光了吧?这个给你,退给人家?” 接着是她妈妈更大的火气:“你疯啦!人家是干部,哪点不好?我们算什么呀?”杨玉吼:“他就是个赌棍,哪里愿意诚实劳动——”妈妈反唇相讥:“你看上了姓马的?他赌得更大!谁的钱他都敢借,到时候还不上,人家卸了他的胳膊……”

马宜春告诉杨玉,王天伟参与地下六合彩活动,镇党委陈书记在会上不点名批评了他,还说再不缩手就进行党纪处分。王天伟一连输了十万,岂会善罢甘休?他下定决心:最后豪赌一次,赌注一万。那次竟然押中了,想到十几万的进账,他欢喜得用拳头猛击墙壁。真是凑巧!值班的同事生病了,陈书记点名要他值夜班,他没能及时找码庄要到钱。第二天一大早,他听说码庄携带巨款逃跑,急忙骑摩托车去追,险些命送黄泉,还差点撞上别人。

杨玉让马宜春闭上眼睛,取下刚刚画完的《玉米吐穗图》,指着底下的一张叫马宜春欣赏。马宜春惊叫一声:“玉米秆上开玫瑰!玫瑰花竟然开到玉米秆上啦!”

“不全对!这是蓝色妖姬!玉米秆上盛开着一朵蓝色妖姬。有点意思吧?”

“有意思!是有点意思!富有创意!这点我懂!可这画有什么深刻含意呢?这我就不懂啦!”

“你猜猜?”

“猜不出来!”

“动动脑子。”

“这叫异想天开……不是!想象丰富?好像也不对……”

“这代表纯洁的爱情、憨厚善良的人性!”

“这幅画要好好收藏起来!等你成名成家以后,它就增值了,没准价值连城!谁又说得清楚呢?”

“不!我想送人……但是,不知道送给谁!”

杨玉娇羞地低下头,清风徐徐吹来,秀发在眼前飘动,清纯而妩媚。

那一刻马宜春好像懂得了什么,一股幸福的暖流遍及全身,浑身激动得微微颤抖。

杨玉抬起头,指着远处说:“你看呀!那儿长出了第一个玉米棒哩!”

马宜春问:“在哪儿?在哪儿?哦,我好像也看到啦!”

杨玉的妈带着两个妯娌来到马家庄,找马宜春的妈妈兴师问罪。马宜春的妈妈生性懦弱,哪是吵架的料子?幸而邻居出来助阵,将妯娌三个拉出屋子。她趁机拴上大门,独自坐在窗下啜泣。

杨玉的妈妈不解气,围着马家庄叫骂:“你儿子是什么东西?镇里哪个不知道?就你不知道!人家的儿子成龙上天,你家的儿子成虫入地。放着好好的大学不读,回来种什么玉米?你看吧!玉米眼看到手了,一夜之间叫人捣毁啦!我看你家怎么弄钱来还债?我看呀,你家八辈子翻不了身啦!叫你的宝贝儿子撒泡尿照照自己,别再缠着我家杨玉了。我家杨玉已经处了对象,国家干部哩,吃财政饭的,准备到城里买房。你家的儿子,一辈子也别想到城里买房……”

杨玉跟妈妈吵了一架,跑到城里大舅家住了一个星期。舅妈送她回来的时候,才知道马宜春的妈妈喝干了一瓶农药。马宜春草草办完丧事,就悄悄地消失了。债主以慰问的名义上了门,村支书接待了他们,马宜春再也没有亲人了。派出所民警也去了马家庄,村支书说,马宜春仅仅交代他去玉米地看看,并没有留下其他的话……

给马宜春的妈妈磕了三个响头,杨玉回家躺在床上三天没有进食。妈妈坐在她的床头,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我傻呀!我哪里知道她这么脆弱呢?谁知道骂她几句就寻死了……我真是傻呀……”

爸爸也来劝:“你妈是什么样的人你还不知道吗?她看你现在这个样子,还不知做出什么事来?我这辈子算是怕够了,又拿她没有办法。她要是出了什么事,你三个弟妹还没成年……”

爸爸泪流出来了:“你妈也是刀子嘴豆腐心。这你是知道的。其实她是为你好,就是头脑简单,不懂得什么才是真正的母爱。见你这个样子,她吓得魂不附体。王天伟给了两千元钱。这你也是知道的。当初任凭我俩怎么劝,她就是不肯退给人家。昨天她主动上门退了,还反复叮嘱王天伟,我们两家从此一刀两断,再也没什么关系了……”

见杨玉还是不开口,爸爸老泪纵横:“都怪我没本事,让你妈跟着我一辈子受苦……她也是受苦受够了……她一连生了三个女孩,为了给你生个弟弟,一家人四处躲藏。等你弟弟出生了,家里的房子没了,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镇计生办来人了,催要社会抚养费……”

大舅说:“你妈这次惹的事太大了,她拉着我哭了一天。她说这次真的醒悟了,再也不干傻事了。以后呢,你的婚姻大事由你作主,她和你爸全力支持你。你妈是我抚养长大的,她一辈子就怕我一个人。她在我面前作了保证,今后绝对不敢反悔……”

杨玉问大舅:“你觉得马宜春很傻吗?大学读了两年,辍学回来种玉米。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

“他那个家庭情况呀,我也听说了,跟你家差不多,哪里供得起他上大学?两年的学费都是借的,根本没舍得缴给学校。他不愿给家里增加负担,就回来创业了。我看他是棵好苗子,有责任心,也有开拓精神。他现在的处境是有点难,只要有打不倒的精神,一切可以重头再来!”

杨玉从床上起来了。家里人见她脸上明显瘦了一圈,都劝她多外出活动,呼吸一下新鲜空气,舒活舒活筋骨。

王天伟上了杨家的门,杨玉没跟他打招呼。爸爸示意她注意礼貌,她装着没听见,转身进了卧房,轻轻地锁上门。

晚餐时,杨水清告诉家里人,镇政府要在杨树湖下种植万亩玫瑰,大力发展观光农业和旅游业,带动当地农民搞活经济。三年之后,峡谷中将是一片玫瑰花海。

“要种玫瑰就种嘛!跑我们家来干什么?”杨玉放下筷子说,“不是跟他没有什么关系了吗?能不能叫他不要再来了?”

“王天伟说了,镇政府确定他为玫瑰花项目包保负责人,他想与马宜春商量一下玉米地转让的事,让你去把马宜春找回来,镇政府按一定比例报销相关费用。”

“谁愿意去谁去!我才没脸去找人家!”

一批又一批人马来到杨树湖下,万亩玫瑰基地建设轰轰烈烈地启动了。镇政府派来的项目包保负责人是吴一帆,一个瘦瘦的高个子,四十岁上下。据他说,王天伟调到市政府工作了。

吴一帆找到杨玉,答应预付三千元费用,能不能找回马宜春都会据实报销。至于八百亩玉米地,只要马宜春同意转让,花卉公司马上安排他上班,两年的土地流转费也立马给他。

杨玉有些心动,试探性地问:“马宜春今年玉米损失不小,能否考虑让警察早点破案?”

“那是自然!”吴一帆斩钉截铁地说,“早日破案,既是还马宜春一个公道,也给花卉公司吃颗定心丸。对破坏分子的任何姑息迁就行为,都不利于招商引资与现代农业的发展。”

杨玉喜上心头,赶紧答应去找马宜春。

吴一帆拿出一个信封,递给杨玉:“这是三千元钱,代表镇政府的诚意。请你务必收下!还有,按照《大茗市委大茗市人民市政府关于加快发展现代农业奖补办法》规定,投资一千万元以上的现代农业项目,市里给老板提供贴息三年的优惠政策。我跟花卉公司老板协商过,让他们替马宜春偿还玉米地第一年租金的利息。老板总算是答应了,马宜春在土地转让协议上签字之日付给他。”

杨玉欢天喜地,答应一有马宜春的消息就去找。

杨水清买了几个菜,留吴一帆吃饭,吴一帆执意不肯。杨玉说,她想详细了解一下玫瑰花项目,也想了解一下该项目带给当地农民的发展机遇。吴一帆这才答应吃了饭再走。

看到杨玉往日的阴霾消散一空,精神重新焕发,杨水清全家欢天喜地。杨玉问吴一帆,会不会种上蓝色妖姬。

吴一帆介绍:“老板要种植大马士革玫瑰,用于提炼玫瑰精油。老板靠加工业赚钱,农民靠劳务、租金和旅游业增收。蓝色妖姬是一种加工花卉,工艺也不算难,把染色剂和助染剂调合成着色剂,把快成熟的白玫瑰剪下来,让它们将着色剂吸进去。”

杨玉的脸上现出惊讶的神情:“这么说来,那就没有天然的蓝色妖姬啦!我还是喜欢纯天然的玫瑰花!”

吴一帆继续介绍:“据花卉专家说,目前世界上极少有自然生长的蓝色玫瑰花。我国云南就有蓝色妖姬,纬度和气候与我们这里不同,恐怕引种不容易……”

杨玉兴奋起来:“可以试一试嘛!人工的蓝色妖姬价格高啊,比普通玫瑰高好几倍哩!纯天然的价格就更高啦!对吧?”

吴一帆挠挠后脑勺:“这个……这个我没法答应你!我试着向老板建议一下。”

杨玉感到无限惋惜。

吴一帆笑起来:“杨玉,别失望呀!我还没拒绝你嘛!一切皆有可能!等你把小马找回来,蓝色妖姬就种到他的玉米地里!”

马宜春!你上哪儿去了?到底上哪儿去啦?杨玉站在杨树湖大坝上,痴痴地望着青黛色的远山,一次次发出声嘶力竭的呼喊。

万亩玫瑰基地建设进展十分顺利,转眼间嫩绿的玫瑰枝叶覆盖了田野。峡谷之中一条宽大的碧玉带延伸向远方,消失在绵延不断的群山之间。可是,马宜春早就走出了深山,消失在远方的茫茫人海中……

马宜春玉米地里的杂草见风疯涨,一如杨玉的满腹心事,杂乱无章。踏青的游客来了一批又一批,他们惊讶地问:“这一大片地怎么还空着?怪可惜啊!为什么不种玫瑰呢?”村民呵呵地笑:“玉米地!等着种玉米!”也有人问起杨玉,杨玉扬起头,把马宜春的画像递上前:“认识这个人不?等他回来!”

马宜春没有回来,玉米地没法种玫瑰。吴一凡心里着急,可见到杨玉欲言又止。杨玉心里一天比一天着急:马宜春一天不回来,玉米地就只能搁在那里任其荒芜,他支付的利息就会越来越多。

马宜春,你究竟在哪里——

杨玉心里乱极了,拿起画框就黯然神伤,泪水不觉涌了出来……

马宜春的债主来了,一个妇女坐在玉米地里痛哭。马宜春欠她六十万,约定利息两分。本钱没指望了,利息也落空了。她高一声低一声地骂:“利令智昏!竟然借钱给一个愣头青!……想钱想疯了!……大骗子马宜春!该死的马宜春!” 男人站在一旁,铁青着脸:“只要敢借给他,我就有办法拿回来!哭什么哭?”

三家超市也来人了,他们曾应马宜春之邀来考察过玉米地。本以为马宜春要找上门去,将玉米送给他们卖,他们也好抓住生意的主动权。哪一家超市都没想到,马宜春失去了联系。他们还以为马宜春的玉米销路好,懒得送货给他们,索性换了手机号。想到超市里的玉米供不应求,以及马宜春种下的优良品种,他们相约一起上门订货。马宜春,你上哪儿去了?玉米还种不种呢?

吴一帆又上门了,他询问了一下马宜春的消息,望着门外叹口气:“又到了种玉米的季节了,马宜春总该回来了!马宜春躲在外头损失更大,他总该想到要回来作个交代吧?玉米也不种,玫瑰不能种,农民也不能收回责任田,这样下去,谁能有点收益呢?”

杨水清说:“世界这么大,没点线索,杨玉也找不到小马呀!”

吴一帆点点头:“说得也是!大姑娘在家闲着可不行,得找份合适的工作才好。一边工作,一边等吧!”

杨水清说:“我这不是没有办法嘛!她要一定等小马回来。不然,今春也去中山打工了。你接触面广,认识的人也多,能不能在本地给她介绍一份工作?”

吴一帆挠挠脑袋,脸现难色,没有作答。

杨水清又说:“我家杨玉呀,农民不像农民,秀才不像秀才,在本地找份工作的确有些难度。我也没指望她找到好工作,有点事情干就成。我更不指望她赚钱养家,有份轻松点的工作,凑合凑合就行了。等情况好些了,托亲戚带她去中山打工。”

临走,吴一帆随意说了一句:“杨玉,蓝色妖姬种下了,去玉米地看过了吧?”

“真的吗?”杨玉一阵惊喜,拔腿就往玉米地里跑。

玉米地里尽是杂草,哪有蓝色妖姬的影子?开什么玩笑?杨玉心里这样想着,却不敢让自己失望。

杨玉沿着田间公路疯跑起来,双眼不停地扫视两边,见到的还是茂盛的野草。她一口气爬上大坝,从玉米地的尽头往近处慢慢移动目光搜索,仍然没有看到蓝色妖姬。唯一的收获是看见一块棱角分明的景区标志石,放置在她与马宜春相识的地方。

马宜春,你在哪里呀?

杨玉终于看到了吴一帆说的蓝色妖姬,那是三年以后的事情,就在景区标志石的左前方,她和马宜春扑倒的地方,一共才两棵,长势旺盛,蓬勃成一团,却没有一颗花蕾。看看大马士革玫瑰,一棵棵花团锦簇,盛开的肥硕艳丽,含苞的怜爱可人,一朵朵在清风中摇曳多姿,展现出青春的无限美好。

杨玉在中山市呆了三年,连春节也没有回来过。她换了五家公司,与十二家公司的员工长期保持联系,但是都没有打听到马宜春的消息,连蛛丝马迹都没有发现。她的QQ里加了五百个好友,也没人告诉她有关马宜春的任何消息。

直到爸爸打来电话,说王天伟见过马宜春,他就在大茗市的城中村,当印刷工人兼搬运工。杨玉半信半疑,找同村的姐妹们证实。姐妹们说,没听说过呀,也没有亲眼见过他;倒是见过他的玉米地,种上了玉米,据说是你爸妈替他种的。

杨玉回家了,抱着一线希望。这是自己的家乡吗?玫瑰花遍布田野,红的热烈如火,黄得娇艳欲滴,白的晶莹如玉……空气中氤氲着玫瑰花的芬芳,天地之间洋溢着浪漫的气息。游人往来穿梭,络绎不绝。变化真是太大了,杨玉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杨玉找到市政府大楼,她想亲口问问王天伟,马宜春究竟在哪里?

一个高中同学的姐姐接待了她:“那个赌棍呀!上个月走了!谁知道他去了哪里?从军队转业回乡,安排到长立镇工作,他何尝愿意下基层?整天赌!镇党委书记和镇长见了他就头疼,又奈何他不得,谁让他有靠山呢?上级指定他负责包保玫瑰花项目,书记硬是给顶回去了。他们终于找到一个借口,把他打发到了市政府。后头的事更荒唐,那人真是胆大妄为!如今呢?靠山倒台,新账旧账一起算,把他开除了。”

杨玉又问:“城中村在哪里?有印刷厂的城中村。”

“城区没有城中村呀?都拆迁改造了,哪来的城中村呢?市里的印刷厂可多啦!都是些小厂子,好像关停了不少。倒是有一家跟各个局机关合作,据说生意很不错。哦,那不是城中村。你是说成仲琛村吧?长途车站后头,发达物流园东南。记住了吗?”

杨玉来不及道一声谢,匆匆赶往成仲琛村,没费多大力气就找到了印刷厂:小小的厂房,大大的铁锁。看到这里,杨玉的泪来了……

房东告诉她,老板好久没来了,好像遇到了麻烦事。小马这个月也极少来,偶尔来一次也没呆多久,走的时候也不与别人打招呼,好像心事重重,脸色难看得很啊!

杨玉不知道马宜春住在哪里,她索性在成仲琛村租了一间房子,每天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她无数次想,马宜春到底怎么啦?这些年怎么熬过来的呢?这次见面,将会是怎样的情形呢?热烈拥抱?泪流满面?形同陌路?拳打脚踢?咬牙切齿?幸福无比?尴尬之至?愤怒异常?上千个日日夜夜,你到哪儿去了?马宜春——

马宜春终于出现了,他正向一辆摩托车走去。杨玉热泪涌出,嗓子喊不出来。她疯了般冲过去,揪住马宜春的衣服下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任凭涕泗横流。马宜春抬头仰望天空,一句话也没说。

杨玉泣不成声:“马宜春……你说话呀!你去了哪儿?我是杨玉!你的杨玉啊……你倒是说句话呀!”

“你知道吗?这些年,我是怎么找你的……我要了马家庄所有人的手机号码,有空就打电话过去,问有你的消息没有……他们最后都不胜其烦,干脆不接我的电话……”

“你知道吗?我清明节去给你妈磕头,求她原谅我妈,你知道吗?头都磕破了……”

“你走之后,我爸妈替你种玉米……他们在赎罪啊!你知道吗?”

“多少次坐在咱俩相识的地方,一坐下来就到天漆黑一团……你懂得心疼吗?”

“我在杨树湖边问过无数人,没有一个人告诉我你去了哪儿?你知道吗?我死的心都有了……我不甘心啊……”

“马宜春,你说句话呀!你走之后,我再也没有拿起画笔……你知道吗?”

“你的玉米地荒了,我还在傻傻地等你,还记得我们扑倒的地方吗?蓝色妖姬长高了,等你回去,就会盛开纯天然的蓝色妖姬,世上少有的玫瑰品种……”

“你说过,种玉米只是权宜之计,应该找更好的出路,种玫瑰就比种玉米强……你说我们镇离省会不到一百公里,怎么不能成为大都市的后花园呢?可你呢?一走了之!你真的都忘了吗?你知道吗?我等你回来,回来种蓝色妖姬……”

“为了找到你,我的手机一次又一次打得烫手了……我有多么绝望你知道吗?可我还在苦苦地等你回来。”

杨玉从包里翻出一沓手机缴费单,在马宜春眼前不停地摇晃:“这是我找你的见证!你彻底忘了我吗?马宜春,你不要我了吗?”

马宜春喉咙里“咕隆咕隆”作响,但没有说一句话。他发动摩托车,风驰电掣般扬长而去。

杨玉跌跌撞撞,重重地倒在地上,滚烫的泪水汹涌而出。她狠命地撕碎缴费单,随手撒向前方,纸屑遭遇逆风吹回来,飘落在她身上……

杨玉一宿不眠,过去的日子在脑海里翻腾,颠三倒四;马宜春的音容笑貌在眼前飘忽不定,闪闪烁烁。一切就像旋风中的片片落叶与颗颗尘埃,纷纷扬扬,胡乱飘飞……

黎明时分,杨玉感到浑身没有一点气力,眼睛也睁不开。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睡梦中,还是根本没睡着……

夕阳西下时分,房东送来了一封信。

“人在哪儿?送信的人!”杨玉抓住房东的手。

“他来的时候,你没起床,没有惊动你……”

“你为什么不留住他?为什么?我找了他一千多个日夜,一千多个日夜……”

杨玉冲到街上,满眼都是移动的脚步,熙熙攘攘,川流不息。陌生人!全是陌生人!

“马宜春,去死吧!死得远远的!永远别回去!”

杨玉:

你恨死我了吧?对,应该的!我也知道,我没有资格求你原谅我,一辈子也没有资格。真的!我真的这样认为。请你相信我!

这些年,我一直在设想你是怎么过的。无论是在厦门、海口、东莞、成都、西安……我都没有停止对你的思念,可我怎么能回去呢?欠了一屁股债,怎么能回去呢?债主他们胆敢放债,总有意想不到的办法讨债。我一心想拼命干活,等钱攒够了,风风光光地回去,把债务还清,再跟你过安生日子。可是我总担心被人认出来,只好不停地换工厂,从一座城市逃到另一座城市,可仍然没有攒到足够的钱。

你知道吗?我整天提心吊胆,见到熟悉的背影,哪怕是有点面熟的人,我就一阵阵心惊肉跳。真的,跟亡命天涯的逃犯没有区别,真的!有时候,我也嘲笑自己,一个大男人怎么会这样呢?即使被债主抓住,顶多被打得死去活来,难不成剥了我的皮?

在陌生的城市,我孤独难耐,愈加思念你,我巴不得马上回去。那种滋味真的无法言传,绝对无法言传!我想起了你画的图,就是玉米秆上开有玫瑰的那张。玉米秸秆开玫瑰,真是梦笔生花!这种画除了你,一定没人能画出来。你的天赋很高,我愿意出大力气干活,赚大把大把的票子,送你去省美院读书。我无数次想象你在大学校园里作画,美丽的花朵随风飘落,轻盈地栖息在你如瀑的秀发上……

为了实现这个梦想,我咬牙挺住了,从没对自己喊一声累。可我心里头慌得很,万一哪天我回去了,你却出嫁了……我真的不敢再想下去,我怕极了,像小时候独处黑屋一样怕。你别笑话我!真的!

有一次,我买了机票,准备回来了。临行前,我退了票。能这样回去吗?你妈曾经背着你找过我,把我臭骂一顿,说她的闺女要找个国家干部,住城里的大房子,享受城里的美好生活,一辈子享清福!我当时笑了。我说,这有何难?等我卖了玉米,更大的房子就到手了。乡镇干部能有几个钱?有几个乡镇干部不被房贷压得直喘气?你妈轻蔑地说,好好的大学不上,回来种什么玉米,一看就不是个做正经生意的料!嫁个国家干部多好,工作稳定、清闲、福利待遇又好。我不想跟她争辩,叫她等着瞧!谁知道玉米一夜之间就毁掉了呢?谁又知道呢?我那时太幼稚了,太可笑了。对不,杨玉?

我用退票的钱买了衣服,上衣是蓝色的,裤子是绿色的。绿裤子真少,我跑了两天买到。杨玉,猜猜看,这样穿着,像不像玉米秆上盛开着蓝色妖姬?我照了镜子,很滑稽。当时我就笑了,笑出了眼泪……要是你在场,一定也会笑话我的。

我无数次想:杨玉,你还在等我吗?你二十出头了,我再不回去,万一……再想下去,我就一阵心悸!真的!我一定要早点回去,早点回去!可我还没攒到一半钱……

杨玉,我还是回来了。跟一个老乡回来了,她叫秋芬,很善良的一个女孩。她的村子拆迁,父母年纪大了,哥哥早年病逝,嫂子再嫁,家里没人作主,她回来办相关手续。我跟她一起回来了,她答应借我四十万,条件是我帮她创业,盘活拆迁补偿金。也许她还有别的心思,可我顾不了那么多。如果我还不回来……

市政府补偿秋芬十套房子,外加一百万现金。就这么多,也算不错啦!我帮她办了一家印刷厂,躲在厂里极少出门。客户都是她找来的,其实她也拉不到生意,全是王天伟替她操作的。王天伟有靠山,打个招呼,生意就主动上门了,几乎都是几万的小生意,也不用进公共资源交易中心招投标。

上个月吧,王天伟的靠山倒了,彻底坍塌,永无翻身的可能。王天伟在赌场也输得一塌糊涂,债主扬言要砍下他一个手指头,或者到公安局告他在长立镇干的“好事”。昨天,他找到秋芬的住处,狮子大开口,要六十万!一分也不能少!他说,拆迁时多给秋芬房子和钱,导致他被开除公职;还照顾了秋芬的生意,总得分成吧。秋芬骗他说,她和我已经领了结婚证,钱要留给我还债。王天伟气急败坏,说怎么这么巧?两个心爱的女人全被他抢走了,怎么就整不跨那小子呢?我一直以为是你村里的人要整我,报复我拒不提高土地租金。没有村里人的支持,我的玉米又怎能继续种下去?又怎能还清高利贷呢?哪里想到玉米就是他捣毁的,还请了一伙赌徒帮忙。事后,民警去你村里调查,他还装模作样地去协助调查,怀疑这个怀疑那个……

可怜的秋芬!她被王天伟吓坏了!在农行给他打了二十万。准备借给我的四十万现金也给了他。等我赶到她家里,血流了一地,还拉着我不许报警。我费了很大的劲儿总算找到了王天伟的住处,一定要阻止他拿秋芬的钱去还赌债,一定要尽可能快,刻不容缓……

也没时间多说,要说的就这些。杨玉,回去等我,老地方见!明天是你二十三岁生日,我一定回来,一定!

王天伟感到脖子凉飕飕的,猛地睁开眼睛,见马宜春一脸怒容站在他身边,手里的尖刀白晃晃的,寒气逼得他倒吸一口气。

二十万放在银行里,王天伟居然没提取出来。这倒是出乎马宜春的意料。好大的胆子!也不怕警方冻结账户。或者,他压根儿不想还赌债,逃走了之?马宜春庆幸及时找到了他,一旦逃往外地,后果不堪设想。即使被警方抓捕回来,钱肯定是拿不回了。

马宜春把被抢的钱装进背包里,左手挽着王天伟的肩膀,右手持刀挟持他来到农行。银行刚开始新一天营业,办理业务的人不算多,八九个人的样子。

恐惧感一阵阵袭上心头,马宜春感到心脏狂跳不止,发出沉闷的响声,汗水浸透了全身衣服。王天伟却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神情自若地叫号、静候、填单。

马宜春回首张望银行大门之际,突然滋生出拼命逃走的想法,不停地用力紧握刀把。王天伟察觉到马宜春恐惧异常,在取款单签名处飞快地写下:110。

工作人员接过取款单,脸上掠过一丝惊恐。

“对不起!柜台……没这么多钱……我到后面取钱……”

马宜春见工作人员神情慌张,立马明白了一切。他揪住王天伟的头发,厉声叫道:“你敢玩阴的害我!” 旧恨新仇一齐涌上心头,马宜春不由自主地拽紧刀子,朝王天伟刺去,血珠子喷射到柜台的玻璃上……

“出事啦——”

人群骚动起来。

马宜春楞了一下,随即扔下刀子,夺路而逃……

杨玉背着行囊站在杨树湖大坝下,眼巴巴地盼望马宜春的到来。一块硕大无朋的景区标志石矗立在她背后,上书六个大字:杨树湖风景区。风景区里生长着万亩玫瑰,此时正值花季,无数朵玫瑰花迎风怒放,数万游客来回穿梭。

杨玉给马宜春打过六次电话,对方都没有接听。她又发过去二十三条手机短信,内容大体一致:宜春,还记得我生日吗?你承诺一定要来的!等你,在杨树湖!老地方,一定要来啊!

杨玉反反复复计算了好多遍,爸妈帮马宜春种玉米买的钱,再加上他现有的积蓄,还债可能差不多了吧。也不知道马宜春到底存了多少,也许不用找秋芬借钱。顶多外出打两年工,存点款做本钱,再找大姐借一点,到杨树湖风景区重新创业……

杨玉沉醉在美好的想象中,嘴角露出甜甜的微笑。她转过身去,手扶景区标志石,出神地凝视玉米地。大马士革玫瑰都开花了,蓝色妖姬还是只有一朵花蕾!难道真如吴一帆所言,天然的蓝色妖姬少得可怜?果真如此,这两棵为何长得如此茂盛?哪怕只有一朵花蕾也好啊!说明马宜春的构想也是可行的!

杨玉后悔没有带上作画工具,在马宜春没到的空闲时间里,完全可以再为他画一幅图。杨玉的行囊里带了一幅图,那是特意为马宜春画的,早该属于他了。可惜,它至今仍留在自己身上。

杨玉小心翼翼地打开图,慢慢地闭上眼睛。她仿佛看见了心上人,那个高大英俊的马宜春,正悄悄地从背后走过来,伸长手臂抱过来……

“啊——”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惊叫。

杨玉猛地回过神来,正待回头张望,一只大手抓住她的衣领,将她拖出一丈多远。杨玉站立不稳,身体后仰,双手在空中划动……

倒地的瞬间,杨玉听见一声沉闷的巨响。一辆摩托车撞到景区标志石,四个便衣警察神情紧张地围过去……

倒下的正是马宜春,血喷到杨玉的画上,覆盖了画面的中央,向四周浸润开去……

那是杨玉亲手画下的一张图,世上仅有两个人欣赏过。画上是两棵生机勃勃的玉米,秸秆上盛开着一朵蓝色妖姬……

□陈晓频,1976年生,湖北人。四川师大研究生毕业,文学硕士。作品散见于《山西文学》《散文百家》《散文选刊》《文学界》等刊,曾获首届黄石市文艺奖等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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