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鸟

2016-05-14 15:37高玉宝
中国铁路文艺 2016年6期
关键词:火葬场白云

中篇小说

你可以想象着一只大鸟,一只忽闪着翅膀的大鸟飞翔于天际,俯瞰于山川的雄姿,你的思维,甚至想象的空间都被它所占据,这就是作家的笔而不是飞翔的大鸟牵动了你的灵魂!文学的魅力从这里凸显和彰现!作家写出的人物和故事并无多少新意,但是创作的视点由于天然浑成地融入到当今人们关注的焦点之中,因此,很有现实的积极意义。让我在物欲横流的社会里,在习惯于同学间相互攀比的大环境下,心灵理所当然被震撼,被净化。我们之所以最终被主人公的真情实感所打动,正是相信,在这个弘扬正能量的社会里,经受灵魂的洗礼,感受时代的企盼,就会在勇敢的担当中,找到自己的人生位置!

见到茂东的第一天,他正站在院子里打鸟。他留着一头长发,穿着件洗得已经发白的铁路服,脚上踏着一双蓝色的泡沫拖鞋,肩上还挎着一杆汽枪,他对我的到来不为所动。当时,火葬场大院四周围着一圈红砖墙,墙头上长满了青苔,砖缝里藏着紫色的蝎子,北面是一个大礼堂,被叫做告别室;东面是一座灰色的L型的三层楼,被叫做办公楼。楼顶上竖着一只大铜球,风一来,铜球呜呜转动,像一群送葬的大喇叭吹出的悲鸣。楼前有十几棵参天的大杨树,整个大院在大杨树阴影下显得异常阴沉。当时,茂东正站在这些大白杨树下仰头观望,树上传来叽叽喳喳的鸟叫声,他举起弹弓来向树叶中间击出一发子弹,一只小麻雀应声而落。这时,火葬场的大黑槐木上落下两只斑鸠,他慌忙从肩上取下汽枪来,举手一枪,一只可怜的大鸟垂着翅子,像一架滑翔机一样从树上滑落到火化炉后面。他拎着枪便跑,一会儿,手里就提着这只灰褐色的鸟从墙后面走了出来。他将这只鸟与刚才打到的那只麻雀扔到了一起,这时才回过头来看了看我。我当时肩上背着行李,戴着眼镜,手里拎着脸盆和洗漱用品之类的东西,另一只手还拎着几捆书,想必他一眼就看出来我是前来报到的学生。他向我羞涩地笑了笑,说实话,他还不如不笑,那笑容比哭好不了多少。他搔了搔头发说:“刚来的吧,你的宿舍在东面。”他不由分说地领着我向所谓的宿舍走去,连帮我拿一下行李的客气都没有。那一刻我才发现被铁路分局的人耍了,才明白过来为什么分配通知书上只写“白云生活管理段”而不写“白云火葬场”的真实目的就是骗我先报上到。这不是耍我是什么?为什么不跟我明着说?明着说,我还跑几百里路到这个鬼地方吗?我的肺都要气炸了,不管怎么样,明天一早我就会赶回分局去,誓要与他们斗个鱼死网破!

由于气愤,我当时的脑袋里嗡嗡直响,我将手里的东西放下,看看周围黑绿色的大杨树,再看看高高竖立着的火化炉的大烟囱,地上所有灰烬都可疑而让人生畏,我赶紧又将手里的东西拿起来。无奈地跟着他走,故意将手中的盆盆罐罐敲得叮当响。他对我的情绪充耳不闻,竟有些得意地吹起了口哨!

当时的情况就是这样。

一九九三年,我从铁路运输管理学院毕业,稀里糊涂地被分配到了白云生活管理段下属单位——铁路分局火葬场。

问题是我学的是行车管理专业,直白的说,就是应该从事跟行车组织、编组列车、调车作业、行车闭塞等有关的工作。大学四年里,我学的东西基本上都是与上述有关的内容。命运这东西实在是捉弄人,我接到分配通知书时根本就不知道我的工作单位是火葬场,如果知道了,我肯定会在分局大院里闹个不亦乐乎。我的同学谷东升就被分到了日合线上的小火车站上,他当时就对着人事部的人拍了桌子,他大声问道:“是不是我没送礼,没有关系就得分配到偏远的小火车站上?嗯?你说,我四年的学习成绩科科优良,在学校还是学生会干部,而且还是预备党员,你们为什么这样对我?”人事部的人向他笑了笑,说:“你应该看看你分配的内容,如果你不喜欢去,有很多人想去,你可以将你的档案放回来。”我们大家都凑过去看了他的分配内容,在实习职务一栏中赫然写着“实习站长助理”。谷东升说:“一个小破火车站的站长,还是个助理,我才不稀罕。”说完,他就将档案放回了桌子上,他说:“只要是离家近点,干什么无所谓。”我们都知道他在家里已经谈了恋爱,那女孩是个幼儿教师,长着一双随时都会从眼眶子中掉出来的大眼睛。我们为谷东升的决心叫好,同时也为他失去了一个站长助理的职务而惋惜。

我的分配通知书上写着的相对要简单得多“白云生活管理段”,实习职务是场办主任。我知道有些火车站,确切地说应该是相对大一些的技术性火车站是划分车场的,这个场办主任的级别应该不比他谷东升的站长助理低。而且,显然我将去往的火车站要比他分配的那个地方大得多。我很高兴,冲着大伙很低调地扬了扬眉。他们也不知道白云是哪里,但是,通过分析,他们得出的结论与我的猜测出奇相似。场办主任,也就是车场办公室主任呗,了不得,一般的编组站才有车场,场办主任也是副科级干部了。他们对我的好运羡慕不已。我当然没忘了问问白云在哪里,怎么还是生活管理段。人事部的干部对我说:“白云离分局有三百来里路,白云风景区和白云煤矿你们知道吧?”我们当然知道白云煤矿,那里出产的煤块划一根火柴就能点着。铁路分局人事部的人继续对我说:“生活管理段就是我们分局的大管家,小到柴米油盐,大到生老病死,我们的生活管理段全管着,火车上的餐车知道吧?那就是生活管理段的,小子,你分到了个好单位。”

当天我就拿着分配通知书坐汽车赶回了家。我家住在江南,这个江南与那个“江南好,风景旧成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的江南两码事,而且隔着十万八千里,我们这个江南是中国北方的一个叫松山镇的下属的江南小村,我家门前有条江,叫黑石江,我们的江南的“江”就指的这条江。我父亲六十多岁了,母亲的腿不好,已经在床上躺了五六年。我还有个哥哥,有点缺心眼,四十岁了还没讨到老婆。可想而知,我这四年大学上得可谓异常艰难,如果没有我姑姑的接济,我想我根本就上不起这个大学。如今我分配了,第一时间就要让我的家人高兴一下。

从铁路分局坐车到松山已经是下午三点多了,最后一辆去往江南的三轮摩托车刚刚开走。我到同学小马家借了一辆自行车,他是我高中同学,我们在县一中上下铺睡了三年,他没考上大学,如今在家养蘑菇。我去敲他家的门,他从蘑菇棚里出来,头上顶着一头棉花仔,双手被药水泡得如同发了面的馒头,指头又粗又白。见是我,他非常高兴,晚上一定要留我吃饭。我惦记着回家报告喜讯,从他那儿骑了辆自行车就往回赶。

一路上我骑得非常快,白云飘飘,耳边的风声呼呼而过。上小色力的大上坡时,我差点没把车链子蹬断,下坡时又太快了,如果不是路熟,拐弯时我非得钻进稻田里不可。看看表,从松山到江南十五里路,我骑了三十分钟,这是我最快的速度了。

知道我分配到了白云,而且还是个什么“场办主任”,这个级别比我们村主任还要大出不知道多少级,我父亲高兴得直乐,我姑姑也从家里来了,手里还提着一只锦毛大公鸡。她将鸡递到我手里,用红线绑了鸡腿,又从饭橱里拿了俩馒头,塞我手里一摞烧纸。她让我提着去南山的摩崖祭祭山。

我去了。踏过小石桥,爬上西山坡,穿过一片碧绿的玉米地,从松树林里上了摩崖。摩崖上有几块北齐时期的石刻,上面刻着《梁父山记》还有《般若波罗蜜多心经》,用的是汉隶体,字大如斗,气势恢宏。据传这里乃人杰地灵的文圣之地,方圆百里,无论是谁家孩子考上大学或者升了官,都会提了鸡鱼、烧纸前来祭山。四年前我已经到这里祭过山,如今圣明显灵,我一分配工作即弄了个副科级,感谢山神。我将鸡捆在树枝上,将馒头摆在摩崖石刻的下方,向摩崖石刻鞠了三个躬——我姑姑说应该跪地磕头,我上过四年大学,磕头的事儿我想就免了,即使真有圣灵想必也会原谅我中西合璧的礼节,何况这石刻内容本身就是件“舶来品”,他们讲究的不是双手合十吗?于是,我双手合十,念了句阿弥陀佛。我实在太高兴了。转过身去,又冲着大山高呼两声,四处传遍我的回声。

早知道我的这个所谓场办主任原来是火葬场的主任,我他妈的高兴个屁!

事隔多年,我还能清楚地回忆起当年我去火葬场报到的情景。茂东领着我去单身宿舍放行李,他在前面领路,嘴里吹着不成调的口哨。我以为职工宿舍肯定也在火葬场的内部,后来茂东领着我出了火葬场的大门,然后,七拐八拐地上了山。山上松树林间有一条羊肠小道,小道两旁开满黄色的小花。松树是合抱的大松树,针叶间藏着的松塔长得硕大而结实,秋天里,这些松塔肯定会结满金黄的松子。凭心而论,这是一处山川秀丽、景色怡人之处,我如果不是火葬场的什么狗屁主任,在这里工作,无论干什么,我也毫无怨言。茂东忽然不吹口哨了,他小心地示意我停下。原来树上正跳跃着一只黑色的松鼠,我们叫灰鼠子,它浑身的毛发乌黑漆亮,小眼睛滴溜乱转,它弓着背,翘着蓬松的尾巴站在树枝上撮爪子。灰鼠子的毛皮非常珍贵,也许茂东怕把这张皮子毁了,他慢慢地放下汽枪,然后掏出弹弓来。我的嗓子一阵不适,忍不住咳了一声。灰鼠子受了惊吓,飞快地跑掉了。茂东气急败坏地跺了一下脚,说:“你怎么搞的,这只灰鼠子我他妈的等了它三天了!”

来到山上,这才看到山下的火车站,土黄色的站舍,高耸的水塔,如同下水管道一样一束一束伸向远方的钢轨。车皮从驼峰上滑下,经过减速器,发出咣的一声响。这才是我的专业,我的脑海里默念着牵引速度四十公里每小时,推进速度十五公里每小时,牵引定数四千八百吨。我想这些有什么用?我现在的身份是火葬场的场办主任,火葬场有什么牵引定数?

从山上望去,火车站的北面是一片矿区,高高的煤碴山上滑动着索道车,山上冒着紫色的烟雾。矿区上方飘散着青蓝色的煤屑,爆破声从地底传上来,大地一阵抖颤。

茂东领引我来到所谓的生活管理段的宿舍区,这是一排建造在山顶上的红房子,房前有一块操场,有一个用枕木做成的篮球架立在操场旁边,篮球架的后面建有一排厕所,用红笔分别写了男、女。宿舍门前栽着一棵大柳树,枝条茂盛地垂落到用来晒衣物的钢丝条上。茂东打开其中一间屋子,说:“这就是你的宿舍,我住在隔壁!”然后,他将手里的两只鸟扔在门前的地上,推开另一间房子走了进去。我站在门前不知所措、进退两难。已经是下午三点多,由于没有吃午饭,我有些饥肠辘辘。山风从树梢刮过,柳树条轻微晃动,宿舍院内静得吓人,一切显得可疑而困惑。我怎么来了这里?

我的同学小马是个心灵手巧的人,还在上小学的时候,他就做过一台永动机,有点仿水车的原理,用竹管和小竹片制成,水流滴落风片转动,竹管发出好听的哨音。我们老师看过他的发明赞叹不已,说以后他可以做一名发明家。小马听到老师的夸奖,脸一下子红得不行,他挤挤眼睛,两只苍白的手搅在一起,关节发出咯咯的响声。这响声一声一声地敲着我的耳膜,好像有一只小手在搔着我的听觉神经,浑身发麻,我禁不住哼了一声,发现一脸笑容的茂东站在我的床前。他说:“走,吃饭!”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合衣睡着了,发觉外面已经漆黑一片,窗子上现出一片红橙橙的火光。我叹了一口气,站起身来跟着他走出房去。

一到院子里我吓了一跳,不知何时院子中间竟生起了篝火,一群男女围着篝火烤着什么东西。火光摇曳,热浪逼人,人群中发出女人的尖叫声。“来呀,茂东,今天你得唱首歌送给我!”一个留着马尾辫的女孩子向茂东喊道。有人从水池里拎出啤酒,山风浩荡,松树林里发出一片可疑的涛声。茂东并不向大家介绍我,他大咧咧地坐在火堆旁,从火堆里捡了一块黑乌乌的东西递到我的手里,是玉米,这时我才感到肚子里空空如也,有人递给我一瓶啤酒,我一手拎着啤酒,一手捏着这块老玉米,忽然觉得当初没有在摩崖上下跪磕头,一定是受了山神的诅咒。

这块老玉米很快就被我嚼进肚里,茂东又递给我一根铁钎,上面串着一只大鸟,也许就是白天死去的那只斑鸠。坐在我旁边的一个女孩,一把将我手中的鸟夺了过去,她说:“茂东你太偏心了,这只鸟是我的!”她冲我“嘿嘿”地笑,牙齿上沾满了黑色的炭灰,就像一个貌美的老太太掉光了满嘴的牙齿。她向我扬了扬细小的眉毛,将一条鱼放在我的手中。一切显得更像梦境。

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茂东就将我叫了起来。我才想起还要赶火车,要赶到分局去。忙去收拾行李。茂东呵呵直笑,他告诉我:第一,今天是星期天,分局不上班;第二,白云去往分局的火车只有二、四、六开行,要去分局我还得等两天。说完他向我手里塞了个电台,说:“走,今天是个好天气!”

我走出门去,外面的半空中还挂着一轮明月,雾气升腾,星光闪烁。院子里干干净净,没有留下一丝篝火燃烧过的痕迹,更不见一个酒瓶子、铁钎子之类的东西。昨天晚上我喝了两瓶啤酒就大醉,不知如何回的房间,昨天真的举行过一场热闹的篝火晚会,还是我的一场幻觉?我忙问昨天晚上是一群什么人,茂东并不言声,将一个长长的背包挂在我的胸前,他拎着两只马扎,肩上背着汽枪,然后再拎起一个背包走出门去。

我们爬上对面的青山,晨曦的微光才露出头角,眼前的大地笼罩在雾气朦胧之中,鸟儿在林间欢唱,蚯蚓在小路上爬行,黑色的石头上粘满露珠,一会儿就将我的鞋面打湿了。

走了大概有半个小时的路,我们下了山坡,这才发现眼前是一片大水。后来我才知道,这里是春湖,欢河的大水从山下流入,汇集于此,两岸皆山,山上生着寒木,延缓数十里,涛声于耳,山石峙立。真是个好地方!茂东站在岸边从包里掏出一包白花花的东西来,他用手握着这些可疑之物,手中发出沙沙的脆响,我吓了一跳,以为是烧剩下的骨灰,原来却不是,是一些苏子与干燥的豆饼,他将这些东西撒到湖里去,说:“两个小时以后肯定起‘窝。”一大早的,他早早地跑到春湖边上,原来是为了打窝钓鱼。真是让人气愤。不知道火葬场里有没有值班人员,他们的定员是多少?火葬场内的焚烧炉是非常先进的日本进口机器,温度可以高达1380摄氏度,天燃气的燃料,对环境污染相对减少很多。火葬场的经费有多少,从哪里进骨灰盒,收费标准怎么定的?这许多疑问一下子冲进了我的脑海,不自觉地,我似乎已经进入到了这个所谓的场办主任的角色!我才想起来,昨天晚上上床之前,我看到了我床头上堆着这一堆资料,我随便地翻了翻,大体上已经对火化工作有了一个初步了了解。是谁将这些资料放在我的床头上的?肯定是茂东无疑了。

我站在湖边发呆,茂东早已将我们来时带来的东西,包括他那只宝贝汽枪都藏好了,他问我会不会游泳,我点了点头。他说:“脱!”就开始脱掉了身上的所有衣服,然后,从我的手里拿过电台去,别在他那头浓密的长发中间。他又将衣服一件一件叠好了,也藏了起来。他看我一动不动,有点生气。他说:“脱呀!”于是,我也像他一样脱掉衣服,只留一条内裤。他看了看我,下到水中去。

我们在湖里游动,直游到四处不见陆岸,我开始害怕起来,想往回游。茂东一把拽住了我的手,不由分说地向前方游去。

我气喘吁吁,喝了好几口水,终于游到了对岸。说是对岸,不过是一个湖心岛,岛上树木葱茏,绿草茵茵,几只鸡在草地上溜达,鸭子们站在茅草屋顶上呱呱直叫。茂东赤身裸体地走向草屋,身上的水珠在朝阳下闪烁着金光。我浑身虚脱,内裤水淋淋地向下垂着,胯间之物出现了躲避式的“龟缩”。我跟着茂东走进屋去,呵,屋内一尘不染,窗明几净,灶台上露出黑黝黝的亮光。茂东将水盛进锅内,点燃了灶火。我向屋内观望,赫然发现一位老人张着嘴,眼睛一眨也不眨地望着天棚。还好,他还活着,肚子的起伏透露了他依然健在的体征。灶坑内的火苗燃烧起来,茂东走进屋去,他将老人粗暴地扶了起来,顷刻间便把老人扒了个精光,然后,他将锅内的温水倒进木盆当中,开始为老人擦拭身体。老人的皮肤起了一层褶皱,松驰的皮肤显得丑陋无比。他虚弱得像个婴孩,头歪脑斜,手腿虚脱。一会儿的工夫,茂东为老人擦拭完了身体,他到外面去倒水。老人竟自己歪过头来——他“嘿嘿”地冲我一笑,说:“你又是哪个傻小子?”我以为他是个瘫子。没想到他轱辘一下从炕上爬起来,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说:“小子,今天早上我要吃面条,要打两个荷包蛋!”这时茂东的脚步声从外面传来。老人一下子倒在床上,目光呆滞,口水涎流,四肢僵硬。茂东看也不看这位有趣的老头。他从箱子上拿下面条来,从草筐里掏出一把鸡蛋。他未卜先知地预知到了老头要吃荷包蛋,真是神了。

那天的情形就是这样。

那天上午我们没能钓成鱼,因为茂东头上别着的电台响了,电台里滋滋啦啦地让茂东赶紧回去。我和茂东刚吃过面条,老头是茂东喂的,夹一口鸡蛋,然后夹一口面条,再喂一口汤。我看得惊讶不已,不知他们在搞什么阴谋诡计。茂东转过身去,老头向我狡黠地挤了挤眼睛,那个表情与茂东同出一辙,我想,他们肯定就是爷俩。

一路上我游得飞快,茂东不紧不慢地游,我却怎么也撵不上他。我以为火葬场来了活儿,别管我愿意不愿意干这个狗屁主任,我还是有些好奇,想去看看茂东怎么焚烧尸体的。

我们游到岸边,穿上衣服,顺着来路回去。只看到一个漂亮的少妇拎着一个包袱卷站在火葬场的大门里。她向茂东莞尔一笑,从包袱里拿出一大一小两个碗来,将大碗递给了茂东,是一大碗饺子。然后,她将小碗端到焚香炉——其实就是个大水泥池子,女人点上香,又点了烧纸,将饺子倒进了燃烧着的火中。饺子甚至还热气腾腾,茂东用手捏起一个来塞进嘴里,看了看我,示意我也吃一个。我赶紧摇头,在这种环境之下,我哪里还能吃下半个饺子!

少妇磕完了头,拍了拍膝上的灰尘,就跟着茂东上了山,我站在大门口,看着他们走进松树林,向宿舍的方向前行。忽然吹过一阵山风,刚刚烧过的纸灰打了一个旋,扑到我的脸上,燃过的灰烬带着温暖的恶意,似乎要吸走我的魂魄,我双手呼扇着,嘴里说:“找他们去,关我什么事?”灰烬轻轻摇动,直冲向青蓝的天。

我从锅炉间向里面看,地面上洒着水,有几个平板车靠在墙边上,正北面有一个巨大的银灰色的炉子,红褐色的耐火材料的担架向外伸着,上面似乎静静地卧着一具不知名的尸体,深红色的环形铁阀门大开着,如同一只痛喊的嘴,显得巨大而阴森。

我赶紧向办公楼方向走去,办公楼里同样静得出奇,我才想起今天是星期天。办公楼里并不如想象中有人居住过的痕迹,一切都好像废弃了许久,没有一丝人气儿。

我压抑得不行,从来路到火车站去,火车站上正在编组列车,有人向我挥手,穿着脏不拉几的调车服的人说:“小子,到一边玩儿去,铁路上也是你玩儿的地方?”

我被他们撵出站场,成为一个彻头彻尾的局外人。

穿过铁路桥洞子,爬上一个陡坡,想必就是白云煤矿矿区了。矿区的道路两旁栽着两溜大杨树,杨树干上挂着红色的条幅,上书:“安全生产责任大,事故发生毁全家”。我有点想笑,还好,只用了一个“毁”字,如果用个“死”字就有点太惊世骇俗了。

顺着这条甬道一直向前是一个巨大无比的广场,广场后面有一栋抹了水磨石的大楼,楼里正在播放广播体操的音乐,广场上却空无一人。忽然想起今天是星期天,这广播难道是自动生成的?一扭头,看到一楼最东面的玻璃窗上趴着一张苍白的脸,瞪着一双大大的眼睛。我吓了一跳,这张脸却笑了起来,推开窗子,一个女孩向我招手,说:“包主任,进屋来!”

她竟认识我,而且还知道我姓包!

我踏上台阶,进入大楼内部,女孩已经打开了门,远远地向我招手。她说:“哈,大礼拜天的,一个人也没有,烦死我了!”女孩扎着大马尾辫,穿着隔离衣,露出两条光洁的细腿,脚上穿着一双皮凉鞋,脚背子上青筋毕现。

这里原来是矿区诊所,是煤矿医院的门诊部。近前一看,我才发现她就是昨天夜里从我的手中抢鸟的那个女孩。难怪她认识我。她给我倒了一杯水,说:“茂东那个混蛋呢,又找哪个女人鬼混去了?”她的身后是一个高大的白色药橱,药橱里放着瓶瓶罐罐。一脸清纯的她环抱双肩,显得双乳挺拔而硕大。我咽了一口唾沫,喝了一口水,赶紧将目光移向窗外。此时窗外的广播体操伴奏音乐已经停止,我才发现原来她的窗台上摆着一台功放机,音乐是从这里传出去的。她向我眨眨眼睛说:“闷得要死,没有音乐,放个广播体操也是个动静!嘻嘻。”

交谈得知,她叫冯慧。“嘻嘻,好名字吧?”她向我调皮地眨着眼睛。外面传来火车站的汽笛声,除却这些整个大楼显得安静得让人受不了。今天是星期天,矿办机关的人都休息,井下的工人都已经下矿,得下午六点多他们才能下班,女孩显得无所事事。她提议我们出去走走,我担心她正在值班,她扁扁嘴说:“管他个头,走,我得去你们单位买点东西。”说完她就脱下隔离衣来,露出里面穿着的灰色的牛仔裙。

从矿区里出来,向东转过一个小山坡,就是我们生活管理段的机关了,我才发现,原来生活管理段的机关离火葬场很近,只是隔着一条铁路线,对面的山坡上就是我们的宿舍。冯慧领着我走进生活供应处——就是个杂七杂八的商店。里面有两个穿着铁路服的女职工正在聊天,她们显然和冯慧很熟,她们将我撂在一边,只将她拉过去,叽里咕噜地说悄悄话。冯慧哈哈大笑,大声说:“包主任,她们以为你是我的男朋友。”我的脸不知为何红了起来,看到货架上有烤鱼片和牛肉干,我打算买一些回去。个子不太高的铁路职工走了过来,她上下打量着我,说:“呵,大学生就是不一样,刚来报道就成了场办主任。以后你升了官,管着我们时,可得照应着我们姐妹点,包主任!”我赶忙摆手说:“这不是我的专业,我怎么能去那个,那个什么火葬场呢,开什么玩笑!”她一听冷笑了两声,说:“干不干的不关我们什么事儿,你来买东西,是想用内部价呢,还是市场价?”

我听得一头雾水,不明所以。她解释说:“内部价就是专对我们铁路职工的,看着没,小冯——”就是指冯慧了。“她就不是我们铁路职工,所以,她买东西就得按市场价!”冯慧向我吐了吐舌头,然后转过脸去对着这个女的说:“别呀,姐,我们可是关系单位,用你的工作证给登个记呗!”

我知道她们这三个女人在耍我,我窘得不行。内部价买了两包烤鱼片、两包牛肉干,七块钱,的确比市场上便宜很多。买完东西我已经无话可说,转身就要离开,冯慧却将我喊住。她提议我得买一些生活用具,例如炒瓢、油盐酱醋诸如此类的东西。我说:“我不打算在这儿干下去,过两天我就回铁路分局将我的档案放回去,要求重新分配。”冯慧笑我傻,她说:“呵,还有你这样的傻冒啊,这里的东西多便宜,你去哪能买得到?”我一想也真是,无论到哪儿,我的确也需要这些生活用具。冯慧自作主张地帮我挑了一大堆东西,简直可以成立个小家了。我怕我带的钱不够,她们说不怕,这里可以挂账,从工资里面扣。最后,冯慧买了一大包卫生巾,用方便袋装起来,她小声对卖货员说:“这几个月,量太大,看着都吓人!”

我提着这一大堆东西向宿舍里面走,后面跟着小冯慧,她的手里也提着一大堆东西,除了她那一大包卫生巾,其他的东西都是我的。冯慧说晚上她不值班,要到我的宿舍吃饭。我说没什么东西可吃,她提议我去春湖里弄几条鱼,她会做水煮鱼片,猪肉她去割。她又说,她的老家在四川,从南京卫生学校毕业以后就分配到这白云,这里离家太远,只有过年的时候才能回一次家。本来茂东已经帮她父母找好了房子,甚至还为他们找了个不错的活,一个月能挣五百块。可是不行,家里还有弟弟、妹妹,都要上学,奶奶的年纪也大了,也需要人照顾。唉!冯慧叹了一口气说:“想想真烦人,一点意思都没有!”茂东给她的父母找工作?开什么玩笑,一个火葬场的职工哪那么大的能量?冯慧说:“你不懂,慢慢你就明白了。”

我们回到宿舍,茂东的房门关得紧紧的,冯慧趴在门上听了听,她向我呲了呲牙,说:“呸,真不要脸,两个人大白天的干这事儿!”我并不知道她说的是什么事儿,正在迷惑中,茂东光着上身打开了房门,他将他的鱼具扔出来,以不容置疑的口吻对我说:“下午到我们打了窝的地方把鱼钓回来,今天晚上吃鱼!”说完他将门咣地一声关上了。冯慧说:“真不要脸,大白天的光屁股!”回到我的宿舍,冯慧说:“透过门缝看到那个寡妇光着身子,翘着腿躺在床上,真是淫荡!”

冯慧说的这个寡妇就是给茂东来送饺子的女人。呵呵,这么个女人你猜她叫什么?小乔!冯慧一脸气愤,好像小乔这个名字被这个女人给玷污了。据冯慧说,小乔的男人以前是个调车员,出了事故,被火车压成了两半截。冯慧说:“还是我给他缝合的创口呢。火车的轮子很锋利,从腰部以上压过去,两边的皮儿将血管、内脏、骨骼什么的包裹得紧紧的,甚至都没流一点血。跟你说,当时给他缝合截面创口时真的以为给他接上他就会活过来。可是止血钳一拎那个皮,一针扎下去,他腹腔中的血液一下子就喷了出来,按说人都死了十几个小时了,血早就该凝固了呀!”

我听得毛骨悚然,冯慧从我的行李堆里捡起我带来的那两捆书,左翻右看,又百无聊赖地将它们扔回到床上去。

临近中午,冯慧也没有走的意思,我也没什么东西可以给她吃,只好将两包烤鱼片,还有两包牛肉干与她分着吃了。吃完后她拍拍手,说:“我得回去值班了,你去弄鱼吧!”说完,她冲我笑了笑,说:“你这个人太闷了,不过,不十分讨厌。嘻嘻。”

冯慧走后,我刚打算去钓鱼——对于钓鱼我是内行,从小生活在江边,让我弄几条鱼回来,那真是小菜一碟。这时有人敲着茂东的门,我打开门,看到一个穿着一身白、头上扎着孝带的人站在茂东的门口。茂东已经穿上了衣服,来人递给茂东一堆纸片,那是派出所的死亡证明和大队的介绍信。茂东看了看这些字迹,然后将它揣进口袋里。我才明白过来,原来火葬场不光干铁路上的活,地方的尸体也照接不误。

我还从来没有看过焚烧死人的过程,出于好奇,我跟着茂东回到了火葬场。

在焚烧炉的外面,有一个单架孤零零地放在门口,单架上严严实实地裹着一个尸体,几个同样穿着孝衣的人围在一起,有人正蹲在焚烧炉前烧纸,地上也撒了纸钱,圆圆的纸币随风飘散,不知谁会领取这些“钱财”。茂东看了看单架,说:“谁让你们直接抬这儿来的,进消毒室!”他指了指大门口旁边的那间小屋子。死者家属赶紧将尸体抬起来,进了小屋,茂东让他们出来,然后按上了电门。我知道这是一间紫外线消毒室,每一个尸体进来必经的第一道工序。

半个小时的消毒时间过后,茂东让他们将尸体抬出来,放在炉膛前面的耐火板上。他揭开死者脸上裹着的床单,分不清男女,脸上一片灰暗,才明白为什么人们将灰色叫成死灰。死者家属围过来,有几个女人哭了起来,被人扶了出去。有人从怀里掏出一条烟,塞给茂东,茂东看也不看就将烟扔到平板车上。回过身来,他从墙上取下蓝色的工作服,穿上。然后,按动电门,滑板发出吱呀吱呀的响声向炉内滑去。关上炉门,打开烟道风机,打开燃气阀,按动红色的按钮,炉膛窗口顿时通红一片,喷吐的烈火拥向尸体,发出呼呼的声音。茂东凑近窗口向内观望,调动气量,火苗越来越大。我慢慢凑近了向里面看去——炉膛里火苗橙红而温暖,火光之下包裹着尸体的床单已经不知去向,这尸体赤裸着被大火描绘成立体画,苍白、光亮,肌肉翻裂,四肢开始手舞足蹈,似乎马上就要在宽大的炉膛当中翻身而起,然后站立起来跳几个高!尸体慢慢翻了一个身,发出“砰”的一声巨响,观望窗上立刻溅满了黄油,黄油不是纯正的黄,泛着紫色与蓝光,这些黄白粘稠的体液从玻璃上慢慢滑落,然后被大火迅速烘成一团一团白气,慢慢现出的尸体在颤抖着,双腿的部位如在忍受着巨大的疼痛而剧烈地抽搐。白色的骨胳发出幽蓝色的光亮,在火中慢慢停止下去,尸体在迅速缩小,越来越小,最后,如沉睡的婴孩。

我一阵头晕目眩,捂着嘴跑了出去……

我江南的老家屋后是一条沙土路,经常有马车在这盘绕的山间土路上缓缓驶过。驾车人手中总是提着一根长长的鞭子,这竹节盘起的鞭子被赶车人把玩得光滑油亮,散发着暗红的光泽。马儿低头奋进,马蹄将沙土踢踏而起,这乡间土路上总是扬着紫色的粉尘。

有一年,谁的马惊了,赶马人被掀翻在地,惊马从山上奔下,带着滚滚黄烟,正在下山的老鞠头,被这辆沉重的马车拦腰压过,干瘦的老鞠头被压成了一页纸片,如同陕西驴皮做成的皮影戏的道具。

这是我老家唯一的一次“交通事故”。被抬回家的老鞠头脑袋压开了花,脸上显出从未有过的夸张的笑容,他被压碎的头骨好像野鸡的翎羽,向外冒出可疑的粉红色的油光。这是我第一次目睹一个死者的容颜,我的母亲说,从那以后,我显得胆小懦弱,老鞠头这个老家伙,勾走了我的魂魄。

第一次目睹火化的整个过程,我的魂魄再次丢失。

我的脑子里嗡嗡作响,眼前不断闪现着那张死灰色的脸。我的耳边听到:“这可怎么办?给他喝点鱼汤。”说这话的好像是早晨我和茂东去见的那个老人,他怎么来了?我的嘴唇干裂,稍一触碰就撕心般疼痛。我看到黑白无常在我的床前来回走动,他们一会儿向我做一个鬼脸,一会儿向我吐吐腥红的大舌头,我抬起沉重的眼皮,向他们挥着手,他们向我摇头叹息。他们一句话也不说,白无常个子矮,像个肉球,黑无常个子高,像个大肉球,这两个肉球在我的床前滚来滚去,似乎就等着我最后的一丝魂魄消失,他们就会将铁链子套在我的脖子上,就像拖一条死狗一样,将我拖到我应该去的地方。当然,我的肉体也会被送给茂东,我可没有烟贿赂这个家伙。我浑身发热,一阵哆嗦,只听着冯慧说:“退烧针我也打了,点滴也挂了,这可怎么办?”

茂东说:“再打!”

冯慧说:“再打就出人命了,应该送到矿务局总医院去!不过,他是丢了魂儿,丢了魂医院可治不了!”

茂东说:“放屁!”

冯慧说:“真的。我见过丢了魂儿的人,跟他一样。人家是用……用女人的内裤蒙在他的脸上,然后用桃木剑刺穿他的枕头……这样就将他的魂招回来了……”

茂东说:“你不是女人?”

冯慧肯定是羞红了脸,她跺着脚说:“这可不行,人家是黄花大闺女!要用,也得用你家小乔的!”

茂东似乎正在犹豫,我一屁股坐起来。我皱着眉头,抹了一把脸说:“你们的好心我领了,我的魂儿让你们两个人给吓回来了。”这时我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回到了宿舍当中。我问茂东,他爹哪去了,不是来给我送过鱼汤吗?冯慧一听哈哈大笑,说:“那可不是他爹,那是马大帅的爹!”“马大帅?马大帅是谁?”她挥了挥手说:“以后告诉你!”

冯慧说我已经昏睡了三天了,难得还能想着喝鱼汤的事儿。她将我睡得肿胀的眼角向上翻了翻,说:“瞧瞧这里面的血丝!这叫眼底出血,说明你的颅内压强过高,你得放松放松,多出去锻炼锻炼。”

我说:“我马上就要走,我要回到分局去,杀了我我也不在这儿干了,再干就没命了!”

冯慧一听我要走,一脸沮丧。茂东不置可否,吹着口哨走出门去。

我起身收拾行李。我爹却推门进来了。我爹怎么来了?我大吃一惊。

他老人家见我醒了,非常高兴,说:“这小子,从来就胆小,这个胆子也是得练一练了!”冯慧赶紧给我爹搬椅子,给我爹倒水。这个小女子,我们刚认识几天呀,她怎么这么自来熟!我叹了一口气,心想,我爹肯定会支持我重新分配工作的,火葬场,是个大学生该来的地方吗?

我爹却没说我工作的事儿,他显得挺兴奋,说我们这里非常好,有煤,有人,交通也很便利——这里的交通叫便利?我爹没去过什么大城市,比江南稍微繁华的地方就让他兴奋成这样,真是可悲。

我刚要问我爹怎么来了,没想到我的房门一开,我的同学小马也来了。他手里拎着一块光滑的木板,说:“呵,你醒过来了呀,可让你吓死了,一个大老爷们怎么这么点胆量?上学上傻了吧你?”他一脸笑容,将木板放在门口,眼睛却依旧在木板上来回打量。

我才睡了三天,我爹和小马就赶了过来,我的心里升起一片暖意,在这种情况下见到亲人,真不能不说让人感到幸福。

当然是茂东通知了我的家人,他给我的家人拍的电报,当天我爹接到电报吓坏了,就去找我的同学小马商量——他还能跟谁商量呢?两人一看电报上写道:小包病,速来。感觉事情重大,二话没说就赶了来。小马说:“茂东你这个师傅人真不错,他的想法很好,这个活我能干得了,我也喜欢!”我爹接过话去说:“你这个同事人是不错,他给我找的那个活,我看着行,咱家住的房子都给我们找好了,真是个细心人!”

我一头雾水,忽然觉得我才睡了三天,就被这个世界给遗弃了。他们说的这都是什么呀!冯慧和小马打量着他拿来的这块板子,小马说:“这板子的材料没问题,就是有点薄了,要是再厚点,他一下午就能弄出一个来。”冯慧说:“要雕花的呀,我见过人家那些雕花的,很漂亮!“小马点头称是,说:“这个没问题,雕花镂空的他都干过,从小没少做过手工活。对不?”他回过头来问我,我一脸茫然。

原来,小马和我爹着急忙慌地赶了来,见我只是个昏睡不醒,知道我是被吓丢了魂,他俩舒了一口气。闲着没事儿,他俩竟“考查”起白云来,他俩在白云转来转去,觉得这个地方真是个好地方,茂东适时向我爹推荐了洗煤场的工作,收煤、发煤,看个门,我哥哥都可以干,一个人一月五百。在这里找个房子住太好找了,到时,连我老娘一块搬来,全家人在一起多好!

小马也如此认为,他在家种蘑菇种得挺辛苦,一个月也挣不了五百块钱。茂东问小马以前干过什么,小马说以前跟他爹学过木匠。茂东一听来了精神,说火葬场正好缺个做骨灰盒的,如果你能做得了这个,比干什么都强。他捋了捋那一头长发说:“不过,以前这事儿他能说得算,现在包主任分来了,得找他拍板。”小马一听乐了:“呵呵,还包主任哩,他就是个屁!”小马说完有点不好意思,他说:“我们从小长到大,这点事儿,没问题!”

“是呀,你们都没问题,问题是我他妈的有问题!我都不想在这儿干了,你说你们来瞎搅和什么?”

我一肚子气,觉得所有的人都多事儿,怎么一点也不考虑我的感受。让我的魂继续丢吧。真是欲哭无泪。

我成了一个浪荡汉,火葬场我再也没去过,让他娘的该死的火葬场见鬼去吧。我去生活管理段的商店买了一套鱼具,整天扛着鱼具去春湖钓鱼,钓上鱼来无论大小我都放生。有时我也到湖里游泳,甚至也游到岛上去见那个马大帅他爹。这才发现,在岛东面的柳树底下捆着一条船,这应该是这老头的交通工具。我到了岛上去,老头正在菜园子里种菜,见我来了,他高兴得直乐。他拍着手说:“小子,你的魂没再丢吧?”我沮丧而伤心,觉得我的魂还不如不回来。我赤身裸体地躺在岸上,呈一个大字型,眩目的阳光洒在我的身上,浑身虚脱而飘渺,如同羽化,整个人像一根羽毛一样飘在空中。老头走到我的身旁,俯身看了看我,说:“看来你的魂还没全回来。还得喝一碗鱼汤。”我的嗓子眼里一阵腥甜。说:“狗屁,全是狗屁!”老头看了看我说:“呵呵,你这语调跟我儿子一个样!”

我和老头一起翻地,将菠菜种子撒到黑色的泥土当中。临近傍晚,老头杀了一只鸡,将鸡血用碗接了,我以为他接鸡血是用来吃的,没想到他将一碗鸡血全泼到了我的身上。鸡血温乎乎的,有点发烫。老头说:“别擦,在身上呆会儿,你是犯了冲了。这鸡血最管用!”我浑身洒满鸡血,看到湖水荡漾,山风浩荡,夕阳西沉,心中一片凄凉。

我已经浪荡了近一年了。其间小马的骨灰盒厂也像模像样地成立起来,我爹我娘都搬来了白云,我哥哥成了洗煤工人,我爹成了看门人。冯慧还要给我哥哥说个媳妇,煤矿家属院里有几个寡妇,冯慧都领着我哥哥去看了,据说其中一个对木讷的我哥哥甚为满意。他们都有他们的生活,我的生活他妈的却是一团糟。我整日整夜里流浪,每个月的十七号,我就去段里开一次工资。我总共见过我们段长三次,每一次段长见了我都是愁眉不展,我不和他握手,见了他我向他鞠个躬,算作问候。想必段长对我的鞠躬很不满意——这的确让人想入非非,一个火葬场的主任鞠的躬,很容易就让人想起向遗体告别。没有办法,我总得表现出点什么。段长向我挥挥手说:“小包,好好工作!”我点头称是。与他分手时,我不能对他说再见。这都是我们火葬场的规矩——不与所有人握手,不与所有人说“再见”。

白云的山山水水都留下了我的脚步,我知道哪片山上有蝎子,哪片山上有野猪。雨季里我就到松树林中采摘蘑菇,有一次还采了一筐松茸。冯慧见我采了这么多山货非常高兴,她将蘑菇用铁丝串起来,挂在太阳底下晒,说冬天里炖腊肉。我看看这空中飘散着的、无法区分却肯定存在着的骨灰,忽然对这些蘑菇充满了愤恨。我爹以为我在和冯慧谈恋爱,我对他说不可能。冯慧的家里太穷了,还有弟弟妹妹,找这样一个媳妇,负担得多大?我爹张了张嘴,叹了一口气说:“人啊,只要肯干,哪有受一辈子穷的?”这是我爹的口头语,我听了成千上万次。这句话对我不起任何作用。

那天,我去见马大帅他爹,我已经知道马大帅已经死了。怎么死的,我不知道。我和老头一起吃了晚饭,我做的小鸡炖蘑菇,蘑菇是羊肚蘑,我总共采了没有多少,给我爹送了一些,剩下的全给了老头。老头很喜欢我做的菜,喝了半斤酒。吃过饭,我们躺在月下乘凉。为了防止蚊虫叮咬,我点着了一堆艾蒿。艾蒿冒出的白烟在我们身边缠绕,如临仙境。刚开始,我们谁也不说话,我以为老头要睡着了,担心他会着凉。没想到老头却长叹一声,他说:“我他娘的这几天总梦见马大帅,这小子成了一只大鸟,翅膀呼扇着,小嘴撅得老高,好像和谁生着气。到了那边,他还和谁生气?这个臭小子!”

从老头那里,我得到了马大帅死亡的真相。马大帅和我的师傅茂东是同事——顺便说一下,我来到火葬场是跟茂东签了师徒合同的,白纸黑字上面写着师傅是茂东,尽管我从来没有向他学习过烧炉的任何一项工作,而且,我还掌管着火葬场的经费,买把笤帚都得有我的签名,但是,这并不影响我们是师徒的事实。马大帅是茂东的师傅,也就是说,严格意义上我得叫马大帅师爷,那就得叫老头师爷爷——没想到我的辈分这么底。老头说:“行事风格上,茂东很像马大帅,他们都愿意不留余力地去帮助别人。”据说,马大帅在白云的人缘好得不行,街上孩子们打群架,见了马大帅,两帮都会将棍棒藏在身后,停止打架,向马大帅鞠个躬,齐叫声“叔叔好”。马大帅走远了,这些孩子才继续开打。

没想到,这么好的一个人却跳了白云崖。白云崖我知道,说是崖,让我看就是个天坑,环形的崖壁奇陡无比,涧崖深不见底,常年白云缠绕。据说这个崖底生着会飞的蛇,还有会唱歌的猴子,水里生着没长眼睛通体透明的鱼虾。老头摇头说:“这得去问茂东,只有他下去过,为了背回马大帅的尸体。”“真不知道当年的铁路设计院怎么设计的图纸,在这个崖边上,就建着一座扳道房,再远处就是白云隧洞。”老头说:“是啊,那时的扳道房还有女职工,值夜班时,出来准备进路——就是扳道岔呗(老头以为我不懂什么是准备进路,他不知道我上了四年的大学,全是学的这些内容。从他的口中说出准备进路来,让我听得既遥远又陌生,让人感动)。扳道房里只有一个人,夜晚的山上总会传来狼的叫声,她们都吓得要死,一出屋就拎着一根蜡木杆,有的还揣着大砍刀。马大帅看好了其中一个女工,没想到人家非常嫌弃他火葬场的工作——这怎么能怨人家女孩子,谁不嫌弃他这个活?哎,我的这个傻儿子,一时想不开,就从白云崖上跳了下去。据女孩说,他在空中还翻了个身,那一瞬间,脸上还带着平静的笑容。他的两条胳膊伸展着,就像一只要飞的大鸟。茂东这混蛋现在还在打鸟吗?”老头问我,我一片茫然。春湖上刮起了北风,水浪哗哗地拍着岸上的沙石。有点发冷。我问老头:“茂东怎么不跟小乔结婚?”老头嘿嘿一笑,他叹了一口气说:“小乔的男人是因工死亡,每一个月小乔都有几百块钱的抚恤金,如果她和茂东领了结婚证,谁还发给她那几百块钱的抚恤金呢?”

从老头那回来,我觉得我得去火葬场转转了。我从山上下来,手里提着一只刺猬,我打算让小马给做个木笼子,将这只刺猬养起来。我们宿舍后面有一片糖粟子树,想必用来喂刺猬是最好的。远远地看到火车站的一个职工向我跑来,他跑得气喘吁吁,弯着腰说不出一句话。后来,他说让我和茂东赶紧去一趟白云崖——我知道坏了。果然,来人又说:“一个职工掉下去了。”我放下刺猬去找茂东,茂东正在焚烧炉里向外清灰。我远远地站着,鼻子里充斥着燃烧了的毛发味、发了霉长了毛的旧衣服味、几个月没洗脚被汗泡得发白的臭脚丫子味、打上岸来放了好几天的死鱼味、烧焦了的肉、煮干了锅的骨头味,还有说不明道不白的这味那味一下子扑面而来。看着茂东趴在炉膛内,一小铲子一小铲子向外倒着这些可疑的发白发亮的灰尘,我一下子吐了起来,扶着大铁门的把手,我差点将胆汁吐干净。最后茂东从炉膛子里扔出一块耐火砖的碎块来,重新填上一块新砖,他才拍拍手,从炉膛里面艰难地爬出来——他这姿势,就像后来拍的日本电影《鬼来电》中的某个镜头一样恐怖。他站在地上,摘下口罩,看了看我,说:“得买耐火砖了,下个月就没的换了。”我看到他的脸上除了嘴的部位,全身上下都被这些蓝莹莹的灰罩住了,眉毛上似乎还燃烧着磷火,从地狱里刚刚钻出来的茂东被这些幽灵紧紧地缠绕。我扔给他一把笤帚,他上下扑打着,空气中发出噗噗的巨大的响声,如一声一声无奈的叹息!尘埃四溅。我捂着嘴让他出来说话。

我和茂东各背着一大捆缆绳去了白云崖。火车站的王站长一脸哭丧地站在崖顶上向下张望。掉下去的职工叫牛年发,是一名扳道员。据说他是拉屎的时候掉下去的,上午九点,有人看见他骑在墙头上拉屎,后来值班员打电话让牛年发准备进路,没人接,是相临的一个扳道房的人来准备的进路。当时人们都以为牛年发临时有事离开一会儿,也许去生活管理段买烟去了,或者去生活区买脑肠。牛年发的家庭挺困难,猪头肉他不舍得吃,为了解解谗,牛年发总是去割两块钱一斤的脑肠。结果直到中午,牛年发还没回来,站长派人去找,找遍了白云也没有见到牛年发的影子。站长这才意识到出大事儿了。这个牛年发除了好吃脑肠,再就是好骑在墙头上拉屎,其实扳道房后面有一个小厕所,他不愿意去,他说骑在墙头上拉屎很爽,再说了,他拉的一辈子屎也填不满这个白云崖。

扳道房的这堵墙从里面看很矮,可是外面就是深不见底的悬崖。据说,当年马大帅就是从这堵墙上跳下去的。

我和茂东将肩上的缆绳放下来,王站长说:“也不一定就是掉下去了,但是,总得下去找找看。”茂东点了一根烟吸了起来,王站长塞给茂东一摞钱,说:“茂东,就辛苦你了。”茂东将钱数了数,一千。他将钱还给王站长,王站长赶紧又掏出一摞来,茂东将他的手一推,说:“五千!”王站长直跺脚,说:“茂东哇,你不是这样的人啊,你怎么能这样呢,我……我不是舍不得这几个钱,是……哎,再说了,当年背马大帅,你可一个钱也没要呀!”茂东将烟头弹到了崖下面,他看也不看王站长一眼,他说:“你既然这样说,再加五千,少了一万爱谁下谁下!”我赶紧给王站长打圆场,说:“五千就五千吧,这个崖里的环境太复杂,除了我师傅还没有人下去过,而且还担着风险哩。”王站长咬了咬牙:“好!他娘的,如果他牛年发没在底下,这钱我花得也值了,要在这底下,我这站长也不用干了,全他娘的是公家的钱,留着我也捞不着花了!”说完,王站长就让人回去取钱。我和茂东开始搭建滑轮支架,绑绳子,接安全备用绳。我嘱咐茂东一定要小心,实在下不去,或者下面有危险不要强下,安全重要。茂东将腰上的安全绳抖了抖,把电台别在腰上,双脚踏着山石向下滑去。

下面深不见底,白云在崖壁半空缠绕。

火车站的两名装卸工向下顺着绳子,滑轮吱吱地转动,绳子绷得紧紧的。王站长都急得快哭了,他刚把老婆孩子从老家接了来,孩子的转学手续也办好了,如果牛年发出了事儿,他势必要被免职,重新分配他也不会再留在白云了。他一根一根地吸着烟,烟草发出滋滋的燃烧声。我问茂东下到什么地方了,茂东说:“差不多一半了,当年的小树苗子现在长成了大树,他得砍断一根树干,要不缠了绳子可不是闹着玩的。”茂东喘着粗气说:“估计牛年发是掉下来了,树枝子断了一大片。”

王站长一听一下子蹲在地上,他说:“哎呀娘哩!”他马上又站了起来,他说:“也许让树枝子一挡,人死不了。对!赶紧通知医院,来医生!”

一会儿,矿区医院的医生们抬着担架来了。身后还跟着穿着隔离衣的小冯慧。冯慧凑到我的面前冲我笑了笑,她说:“好久不见了,我的包主任!看看你这一脸胡子,一头乱发,越来越像茂东了!”我不去理她,她走到我的身旁小声说:“今天晚上我炖了东坡肉,来吃!”

有人问:“是不是得通知牛年发的老婆来?”王站长气急败坏地说:“还不知道是死是活呢,着你娘个急?”

茂东的电台又响了起来,他看到一个人,就是不知道是不是牛年发。看不出模样来了!王站长抢过我手中的电台,战战兢兢地说:“茂东哇,人还活着吧?”茂东冷笑一声说:“他如果是只大鸟就能活着。”

他怎么也提“大鸟”?

茂东背着血肉模糊的牛年发从崖底下上来时,已经是傍晚时分。牛年发在他的后背上向后仰着头,我看了一眼,整个人的五官已经凑在了一起。这哪像个人!如果牛年发是拉屎掉下去的,他可能来不及提上裤子。我发现,牛年发的裤腰扎得板板正正的。不知是不是茂东在下面给扎好了的。我一直想问问茂东,后来忘了问。

茂东背着牛年发坐在地上慢慢解绳子,没人靠前去帮帮他,医院的人拎起担架逃跑一样走掉了。冯慧从身后接住向下滑的牛年发,轻轻将尸体放在地上。我从包里将裹尸袋拿了出来,递给了茂东。王站长的眼泪下来了,他坐在扳道房的台阶上失声痛哭。

火化牛年发那天茂东向我提了两个要求:一个是将那五千块钱还给他。我本打算将这笔钱存进小金库的,因为我另有打算。没想到茂东根本不买我的账,他说钱是他挣的,他有权要回。我皱着眉说钱是他挣的不假,但我们这大小也是个单位,每一个职工挣的钱都应该充工,你说要就要,那不成了乱收费了吗?茂东不管这一套,伸着手向我要钱。没办法,我只好打开保险柜将钱给他。他接过钱来说得联系个火葬场,他得正儿八经学学整容,牛年发的老婆一直不相信死了的是牛年发,她说没有一个地方像他牛年发。你去看看吧,他老婆已经疯了。对了,去学习的时候得领着冯慧。他说冯慧是医生,可以教他怎样进行缝合。茂东拿着钱走出门去。我跟着他一直到了火葬场的大院里,远远地就听到了一个女人的撕心裂肺的哭声。女人被好几个人抬着,已经哭昏过去。女人的身后跟着一个六七岁的小男孩,男孩子瞪着惊恐的眼睛,头上缠着白布,两只手藏在孝服的袖子里,看看火葬场焚香炉里正在燃烧的烧纸,又看了看躺在平板车上的牛年发的尸体,显得不知所措。他也许根本不清楚他的爸爸死了,以后他将永远地失去父亲,或者,孩子觉得一切都在梦中,眼前的一切荒谬而且十分不真实。似乎他期待着眼前的一切马上过去,睡过一觉,噩梦即会醒来!

茂东凑到了孩子身边,将那五千块钱——又从口袋里掏出所有的钱来,我看到还有七零八落的毛票,这些钱被茂东全部塞进了孩子的口袋当中。牛年发的家人向茂东鞠着躬,一脸泪水。

这一天我才知道,我的同学小马卖一个骨灰盒要一千多块。小马的骨灰盒厂已经初具规模,雇了六七个工人,安装上了流水线一样的自动化木工机械。牛年发死了,牛年发的家人去小马那里买骨灰盒,小马给人家开了一张发票,却不收钱。他说:这个骨灰盒如果车站给报销的话,就将报销的钱给他老婆吧,全当我给她捐了点款。

其实我早就想带茂东一起出去散散心,我们小金库里的钱已经相当可观了,茂东不提出来出去学习,我也想带着他出去转上一圈。我的一个同学在南方的一个火车站干车站办公室主任,他这主任是个肥差,车站是一个一等站,站上的多种经营公司有好几个加油站,还承包了一个盐场。就连火车站的收费厕所一年下来也得收个四五十万!我同学在电话里跟我炫耀,我羡慕得牙根痒痒。我将我的想法跟我同学说了,他听后直吸凉气。他说:“操,火葬场的事儿也来找我,你真想得出!”

我知道他有办法,他的家庭背景我太清楚了,上大学时,我们一个宿舍就数他家牛逼。果然,过了没几天,我的同学就打来电话说没问题,他那边的火葬场还是国家一级文明单位,火葬场里有两三个专门的遗体整容师,其中一个还拥有国家二级从业资格证书,牛逼吧?我的同学说,据说这牛人还给某位大领导的父亲整过容。你真他妈的算找对了地方!我同学在电话里嘻嘻地笑,说:“来吧,哥们好酒好肉地招待!”

我去跟段长请示,同时开出差证明,办理免票手续——干铁路的最清楚不过,由于我们铁路职工上下班的多数跑通勤,家与单位离得较远,所以单位都给我们开一张免票,这张免票我们叫通勤票,一年内,只要是不超出规定路段,火车随便坐。如果我们因公出差,就要到单位去开一张出差证明,再凭出差证明开一张出差票,这个票不大好开,得我们段长亲自签字。

我拿着请示报告到段长办公室去,这次我见了他没有鞠躬,老老实实地叫了声段长,将请示报告交了上去。段长飞快地看了两眼——我发誓只有两眼,他抬起头来,说这是好事呀,学习交流嘛,半个月的时间有点少,我给你批二十天。经费,你先从财务上预支吧,回来后实报实销。去吧!段长在请示报告上签完了字,看也不看我,就低头翻看起他眼前的文件来。

出了段长办公室,我真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真是大手笔,二十天给两万,一天一千,这可真是开着花也花不完呀!当然,这些事儿我可不能跟茂东说,他要是知道我领了这么多钱,而且还实报实销,说不定还要生出什么主意来。

冯慧那边不知道茂东用的什么办法,一切搞定。医院给了她二十天的假,这可把她高兴坏了,当天晚上她就给我爹送了一大块腊肉。我爹的牙口不好,将腊肉给了我哥哥,我哥哥屁颠屁颠地将这块腊肉送给了煤矿宿舍的寡妇。寡妇后来做了一大碗的红烧腊肉,还专门送给了冯慧一碗。生活的怪圈其实一点也不怪。

临上火车的前一天,我去白云牧场带了些山货,给我同学的爸爸买了一盒野山参、一盒鹿茸。为我们将去往的火葬场的主任——不知道他们是不是也叫主任,姑且这么想吧,我也是个副科级干部,我想那边的级别也大不了哪儿去。我为这个关系单位的负责人买了一盒山鹿鞭,上面还带着一撮睾丸毛,看着就生猛。又为我同学买了件鹿皮小夹克,这小子一直臭美,这皮夹克只有我们这儿的正宗,白云鹿场养了五万多只鹿呢。买了这堆东西,花了三千多块。冯慧看我买了这么多东西,直喊不公平,她也要。想想人家也不是我们单位的,说是出去转一圈,不也有着工作上的关系吗?这样,我就给她买了件手工刺绣的披风,花了四百多。这东西真像一个大厚毯子,冯慧披上后,显得小脸更小了。她喜滋滋地说:“小包子(这是他妈的什么称呼?),你真是太好了!”

临行前早就告诉茂东买身像样的衣服,刮刮胡子,将那头长发也像我一样好好扎起来——顺便说一下,我已经一年多没剪过头发了,一方面是懒得剪,一方面留起长发来可以将电台别在头顶上,游泳去马大帅他爹那里,电台不会粘水,很方便。结果上火车了,这家伙头发是扎得板板正正的了,不过还穿着他的那身铁路服,给人的感觉真是怪怪的。还好,他穿了双皮鞋,没趿踏着他的那双千年不换的拖鞋。我们大包小包地背着上了火车,找铺位,茂东的卧铺票在车厢头上,我和冯慧的票号紧挨着,天地良心,这真不是我预谋好了的。中午我叫茂东过来喝酒,冯慧去厕所时,茂东拍了拍我的肩膀说:“小子,你师傅我只能帮到你这儿了,拿下拿不下的看你的修行了!”我一头雾水,茂东说:“你真傻还是假傻?”原来他要求带着冯慧出来根本就是为了撮合我们俩!“你以为我非得跟她学什么狗屁缝合?”茂东将啤酒灌进肚子里,从我眼前抓了一块五香鹿肉塞进嘴里。天啊,对此我愚钝得真是可以。想想,于公于私,我应该让小乔跟着茂东一起出来,我怎么连这个想法都没有?毕竟去一次南方不是常有机会的呀。我的脸红起来,幸好有啤酒遮着脸。

茂东从怀里掏出一本书来——《遗体整容技术与操作》,上面还配着图及照片,我又是一阵反胃,赶紧将这书推开。茂东说:“这次出来,我们要买的东西多的是呢,你看看,化妆品、化妆用具、化妆蜡、假牙——早知道有这些,牛年发……哎!”他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喝了一口酒说:“他老婆都不认识他了,真他娘……”

我对茂东说:“这次回去一定记住,别忘了给马大帅他爹带点土特产,老头一辈子没出过白云,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的他都不知道。再一个,一定不要忘了给小乔带东西。”茂东头也不抬地说浑身上下他就带了七十块钱,这就是他的所有财产了。他抬起头来说:“到时,你别不借我钱。”我清了清嗓子,心里一片悲哀。冯慧从厕所里出来,她指着眼前的大桥让茂东看:“黄河呀!”茂东向窗外看去,嘴上说:“怎么还没有我们的春湖宽?”

马上就要到济南了,济南火车站我有一个同学。他知道我要去南方,一定要在站台上和我见一面,他说:“你坐的那趟车在济南站停二十多分钟呢,喝一顿酒的时间都够了!”我的这个同学在济南站干客运车间副主任,整天忙着给人家买票、送站,迎来送往。他在电话里说:“真他妈的没劲死了,我都快成票贩子了。”上个世纪九十年代的火车站都是这个样子,我的同学们被分配到天南地北的火车站上,绝大多数过着充实而愉快的生活。

我和冯慧下了车。茂东在车厢里看行李,我手里拎着一袋蝎子干,这都是我一只一只逮的。白云的山蝎子非常有名,毒性大,个头足,通体透亮。我的同学身后跟着一个行李房推小车的搬运工,我看到小车上放着两箱啤酒。我同学远远地伸出手去和我握手、拥抱。那一刻我差点哭起来。他看了看我,说:“小子,生活管理段就是养人啊,几天不见留起了长发,像个艺术家!”说完,他向身后挥了挥手,行李房的搬运工赶紧将小车上的东西向车厢里搬。“好家伙,不光有啤酒,还有两箱白酒,一大包不明所以的东西。”同学说:“白酒不是给你在车上喝的,这是给宋佳那小子的(就是我南方的那个同学)。包里有我们济南的小吃,你随便吃。你还得在车上坐四十八个小时呢,哥们!”

似乎他这时候才看到我身边的冯慧,他一脸疑问,我说:“这是我们一起去学习的‘技术指导冯医生。”我同学伸出手去与冯慧握手,一脸媚笑地说:“啊哈,白衣天使啊,欢迎、欢迎!”他回过头来向我眨眼,一脸坏笑。

我同学和我在站台上吸烟,他说:“真他妈的羡慕你,像鸟一样,说飞就飞到南方去了!我呢?告诉你,别说休班,忙起来,连轴转,管你白班夜班。当个小屁副主任,容易吗?”

我长叹一声,真想将我的境遇告诉他,一想,算了,还是别给哥们添堵了。正说着话,有个旅客上前来问我同学什么,我同学看了看他的票,向更远处的站台指了指,旅客还是不明白,他向我挥挥手,领着旅客就向地道口跑。这时我才发现,他根本就没穿铁路服,别人怎么就知道他是火车站上的工作人员呢?

我们的火车就要开了,我同学满头大汗地跑回来,我才发现要送给他的蝎子干一直还在手里提着,从车门口扔到他怀里,向他挥手,没有说“再见”。

十一

火车继续前行,渡长江,过庐山,进南昌,走株州。茂东一直趴在窗口上看风景,冯慧在他身旁给他解说地名,冯慧这小姑娘去过不少地方。这才想起她在南京读的书,家又在四川,肯定跑了许多路。

宋佳永远是宋佳,他直接将蓝鸟开到站台上接我。这小子,什么时候能学会低调!我们从车上搬下东西来,塞了整整一后备箱。宋佳用他永远蹩脚的普通话说:“呀,你们这是要搬家沙!”这小子竟然没和我握手,更不要说拥抱!

我坐在副驾驶上,这小子开着车,音响开得大大的,“我要送你九百九十九朵玫瑰……”我将窗子打开,路两旁的椰树,高大笔直的小叶桉,让我领略到了南国风光。

我们入住的是铁路大酒店,也是宋佳他们车站开的,宋佳说:“同学沙,你在这儿只管住好喽,住一辈子都没问题的沙!”

我进房间洗了个澡,觉得浑身酸痛,看看吃晚饭的时间还早,就眯了一觉,只觉得刚睡着,就听到外面的门嗵嗵地响,我衣服都不顾得穿,只穿着条内裤就去开门。刚开门,门就被推开了,呼啦进来一堆人,全他妈是我的同学,其中还有好几个上一届的校友。宋佳真是疯了,怎么把他们召集在一起的?

同学们直报辛苦,有的是从几百里外赶来的,坐了一天的车。有人说:“我们辛苦,你小子倒好,这边光着屁股睡大觉呀。”同学们将我按在床上一阵胡闹。我真他妈的感动!

晚饭弄了一个大包间,宋佳坐主席,我坐主宾,茂东坐副主宾,冯慧挨着我。大家叫宋佳“宋老板”我听着别扭,他不是车站办公室主任吗,怎么成了“老板”?大家分别了一两年了,似乎有说不完的话,最后只能用酒杯说话,碰破了好几个玻璃杯。每每举杯,冯慧就跟着举一下,我才发现,她画了眼影,抹了口红,人显得楚楚可怜。茂东始终坐着不大说话,宋佳将菜夹到他的面前,他笑一笑——他的笑容真是让人受不了,我感觉到他如坐针毡,我站起身来,口中叫着师傅,举杯和他碰杯,同学们一听这是我师傅,就都冲着他去了,他如梦方醒般赶紧一个人一个人地应付。我知道茂东的酒量,我的这些同学我摸底,他们根本不是茂东的对手。

结果茂东还是喝多了。他两眼迷离地问我:“火葬场的师傅怎么没来,我急着问他们几个问题呢!”因为中间隔着个宋佳,他的话“如雷贯耳”!叽叽喳喳的同学们一下子静下来,我的脸红得恨不得将脑袋瓜子夹裤裆里。冯慧这时笑盈盈地站起来,她笑着说:“各位同学们——沾了包主任的光,我也这么叫了,大家别介意。嘻嘻,为了表达各位对我们到来的欢迎之情,我先敬大家一杯!”说完,她仰头将一大杯酒灌进了肚里。同学们看看我,我赶紧露出一脸感激的笑容。

大家又是一轮狂喝。我早喝得头大如斗,嘴在哪儿都有点找不着了。宋佳将我叫出去,我们站在阳台上抽烟,他说:“我们的高材生啊,怎么就去干个火葬场沙!”我叹了一口气,真是悲从中来。宋佳说:“知道同学们为什么叫我宋老板吗?”我正迷惑,他说:“因为我在海南岛有个小工程,刚开始还是小打小闹,弄个零花钱,正准备买两辆二手的矿山车。”他问我:“知道一辆二手的矿山车多少钱吗?”我摇头,他伸了出两个指头。我说:“两万?”他哈哈大笑:“哥们,二十万!”

老天,我们才分开短短一年多,这小子就赚了这么多钱?他说,海南岛现在正在填海,一直填到一九九七年香港回归。工程有的是,就看你敢不敢干。我直咽唾沫,我再敢干,哪来的二十万!宋佳一笑,说:“小子,我有两辆车沙,给你一辆,第一年挣的钱都是我的沙,第二年,车归你!”

这小子一定是疯了,一年让我挣二十万,即使一年以后这车不值二十万了,十万总会值吧?我他娘的得干多少年火葬场的主任才挣十万?

当然,也许这只是宋佳的醉话,我将烟头扔到楼下去,说:“时间有的是,过几天再谈。”宋佳根本没打算让我马上就给他答复。忽然意识到,我这次从中国的北方一路飞到南方来,目的是如此的不纯。

我已经下定了决心了吧?转过身去看了看冯慧,她一脸忧郁,她举起酒杯与我的同学们碰杯,说:“还是你们这里好。好繁华!”

十二

第二天,宋佳没有亲自开车送我们去郊区的火葬场,他找了一个司机。我说要送给那边的火葬场的主任一盒山鹿鞭,他一听乐了,说那边的主任是个女的,不过送这东西没问题。他说:“我们这儿的人没有不喜欢你们北方的山货的,这东西更是卖得极贵。”

再贵让我给个女人送这东西也显然不合适,还是冯慧开明,她说:“你送不合适,我送就是了,女人对女人就少了许多尴尬。”想想也没有别的办法,只好如此。

汽车在市区里七转八转,越开越远,渐渐出了市区,上了盘山路,在山脚下有一处园林式的大院,大院里栽着芭蕉,花园里植着兰草,亭、轩、楼、阁错落有致,小桥流水,欢乐人家。远远的司机将小车停了下来,他指着这个院落说就是这里了。他又扭头来对我说:“包主任呀,我们宋主任交待,只将你送到这儿啦。我们宋主任说,你肯定理解的啦!我们这里的人呀,是忌讳这个的啦!”

“我理解?我理解个屁!”继而一想,他宋佳上学的时候就整天疑神疑鬼,这次前来,对我他能做到这一步,的确是够难为他的了。

我们从车上下来,步行着向这个看起来一点也不像是火葬场的地方走去。那个女主任远远地就迎了出来。她长得小巧玲珑,有三十多岁,穿着合体的套装,显得精明干练,很有女领导者的气质。当她得知我是刚毕业的大学生,羡慕不已,说:“还是你们高学历的沾光呀,一上班就成了副科级,我们就不行,搞了半辈子,才爬到这个位置。青年人前途无量!”我和她再无话可说,倒是冯慧与这主任挺有聊头,两个人叽叽喳喳聊个不停,眉飞色舞,好像认识了许多年。我在想,不知这个冯慧什么时候将那鹿鞭给人家。

我们先参观了他们的接待室,喝了他们为我们准备的乌龙茶,看了他们墙上各级领导来视察工作时的留影,还有墙面上某些名人的题词。我心里的滋味无以言表,心想,有一天他们到我们那里参观,我可没有乌龙茶给他们喝,更不要说这让人眼晕的窗明几净的环境。

一个文文弱弱的女子就是他们的遗体整容师了,宋佳说的执有国家二级职业资格证书的人就是她,真没想到这个整容师这么年轻。

转了一个弯,后面才是他们的焚烧炉,这炉子比我们的大得多,一个个无不擦拭得雪亮。有几个正在等待的焚烧遗体的家属,都坐在专门的接待室里。遗体告别室里摆满了花圈,中间是一个巨大的水晶玻璃棺。让人肃然起敬。

转了一大圈,茂东留下学习,我把他叫到一边,给他点了三千块钱,让他休息时别忘了请人家老师吃个饭,茂东说:“太多了,用不了。”我说:“你还是拿着吧,穷家富路,有总比没有强。”交待完这事儿,我和冯慧准备返回酒店。临出了门,这主任塞我手里一个大木盒子,吓了我一跳,我以为是个骨灰盒。主任笑说:“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请一定收下。”我只好接了过来。上了她的专车,一路开向市区。我与冯慧坐在后座上,腿上放着这个大盒子。司机从后视镜里看了看我,忽然说:“打开看看啦!”

我打开盒子,里面放着一个缩版的石头小棺材。棺材做得惟妙惟肖,雕龙画凤不说,棺材盖还可以打开。一个念头立马蹦出来:“这个小棺材不是正好能放进一只大鸟的骨灰?”

冯慧说:“呀,真绝了!”

司机说:“别小看这棺材呀,这是‘官‘财的象征呀,寿山石的,贵得很。”他一边转动方向盘,一边又说:“你们是远方的客人,要不,我们主任可不舍得送你们这个啦!”

我和冯慧才恍然大悟,原来是这么回事儿。我小声问冯慧:“山鹿鞭送了?”冯慧掐了我一下,说:“早送了,那个女主任高兴得不得了,直说这个礼太重了。”

十三

我很想跟冯慧说一说宋佳邀我一起去海南填海的事情。我们并肩走在酒店灰暗的走廊里,她脚下的皮凉鞋发出沙沙的响声,小手挎在我的臂弯里,身子紧紧地贴着我,我们多像一对恋人。进了房间,我们开始接吻,牙齿碰着牙齿,舌头搅着舌头,原来对于这种感觉我是如此喜欢。冯慧推开我,她转过身去理了理长发,说:“你要是不在火葬场工作多好!”她有些气急败坏,眼泪在眼中打着转,楚楚可怜。

我哈哈大笑:“是呀,是呀。”说实话,那一刻我才发现,原来她一直对我的工作心存芥蒂,就像我对她那遥远的、“贫困”的家庭心存恐惧一样。

我说:“很多问题似乎都可以解决……”说完这句话,不知为何我的心里疼了一下,万分失落。想到了我的师傅茂东。

作者简介:高玉宝,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中国铁路作家协会会员、潍坊市文联签约制作家。作有中短篇小说集《祭祀鱼》、散文《火车意识流》等,作品散见于《山东文学》《当代小说》《青春》《散文》等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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