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金钱与上帝

2016-05-14 19:09远人
西部 2016年6期
关键词:耶夫斯基陀思巴尔扎克

远人

面对金钱的作家

在我阅读早期,巴尔扎克有着无与伦比的吸引力。人民文学出版社从1984年至1998年陆续出版的三十卷本的《巴尔扎克全集》,我几乎见一本买一本,买一本读一本。打开第一本时我二十岁不到,读书懵懵懂懂,总以为全国的所有文青和作家都像我一样着迷于巴尔扎克——被巴尔扎克吸引,最初是热爱傅雷的译文,当进入巴尔扎克的世界后,又不知不觉,被他汪洋恣肆的创造力所震撼,同时也着迷于他笔下数千个人物的交叉出场。时至今日,他笔下的拉斯蒂涅、伏脱冷、拉法埃尔、赛查·皮罗托、欧也妮·葛朗台、吕西安、大卫、德·玛赛、毕安训、纽沁根、高布赛克等等人物都栩栩如生地活跃在我脑中。

对作品的热爱必然导致对作家本人的关注。巴尔扎克辛酸与奋斗的一生在我心中留下了一个伟大作家的形象。奇怪的是,不少人诟病巴尔扎克对功名的追逐和对财富不加掩饰的渴求,但又有谁愿意始终陷在穷困中进行默默无闻的精神铺展?渴望功名与财富本就是人性的体现,更何况,巴尔扎克所受到的贫穷逼迫实在非常人所能忍受,甚至当他创作出《驴皮记》《高老头》等一系列长篇而名扬全欧之际,也没有摆脱债务的追踪和高利贷者的冷酷盘剥。无数次的创业失败使他比同时代任何作家都更清楚地看到金钱的威力和重要。因此,他几乎是不由自主地在由近百部小说组成的《人间喜剧》中发泄着对金钱的痛恨和诅咒,也表明着自己对金钱的直接欲求。可以说,撬动《人间喜剧》的杠杆便是“金钱”二字——不仅是作者个人对金钱的深刻体会,也是他笔下人物对金钱的绝对认识。这种生活与创作的相辅相成,为巴尔扎克赢得了伟大现实主义作家的盛誉。

也就在我疯狂阅读巴尔扎克之际,一个朋友毫无理由地将一本叫《罪与罚》的小说塞到我手上。我记得那是1989年秋天。小说没有前言后记(我当时读的是上海译文出版社1985年8月印刷的岳麟译本,它取消了该译本1979年第一次印刷时的译者序言),因此,我对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一切都处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境地。但小说很吸引人,特别是当主人公拉斯柯尔尼科夫杀人后几乎将被马上发现的戏剧性场景,充满让人屏息凝神的冲突张力。但我当时太小了,除了被小说的故事吸引外,还读不懂小说所真正要表达或蕴涵的内在意图。小说读完后,我心中留下了一个印象,那就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笔下人物和巴尔扎克的笔下人物有很一致的地方——那些虚构的人物都在贫穷中挣扎。但陀思妥耶夫斯基没有写到金钱。至少,对金钱的态度没有成为他写作的重心。

全面阅读陀思妥耶夫斯基是从1993年开始的。同样是人民文学出版社,在那年一次性重版了九种十二卷本的《陀思妥耶夫斯基选集》。有点意外的是,三十卷本的《巴尔扎克全集》只收录巴尔扎克的文学作品,卷数少得多的《陀思妥耶夫斯基选集》中却包含了一本《书信选》。现在想来,巴尔扎克的全集不收书信确有道理,因为在巴尔扎克的书信中,除了给众多女性的情书和给出版商及同行的自我褒扬文字之外,不外乎就是对金钱的痛恨和渴求了。这些内容都在他小说中得到没有任何分别的体现。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书信却和他的作品很不一样。

就阅读来说,一个作家愈是伟大,他的书信就愈是充满我们不能忽略的思想自传。这点我们可以从兰波、济慈、叶芝、里尔克甚至尼采等诗人/哲人的书信中得到佐证。但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书信中,我意外而又吃惊地看到该书从头到尾所充满的对金钱的需要。“……我现在囊空如洗……看在天使的份上,请汇款三十五卢布……”“……我现在像空气一样需要钱……不要不管我。我要讲的就是这些!还有债务,对它又有什么法子呢?”“……你是我的哥哥并爱我。我需要一些钱,我要生活下去……”“……我知道自己,我又将陷入痛苦和不幸。需要钱啊——这是最重要的……”“……我是一个穷作家,如果有谁要我的作品,那么他应该预支我的生活费用。我自己也诅咒这种办法。但已经这样做了,而且看来也永远摆脱不了……”

这些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金钱渴欲充满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生活。众所周知同时也更为要命的是,这个没有钱的穷作家沉溺于赌博长达整整十年。“……我急于尽快地、拼命地尽可能多赢一些,想在一天之内达到目的,于是我就沉不住气了,激动起来,常常冒险、恼怒,毫无盘算便下赌注,结果输得精光……”正是这个“输得精光”,将陀思妥耶夫斯基逼入更为窘迫的境地,乃至他在给妻子的信中也充满了绝望与哀号,“安尼娅,最后一次救救我吧,给我寄三十个银马克……”这些触目惊心的话即使在今天来读,也能让人感受到写下这些信件时的陀思妥耶夫斯基是如何在金钱面前苦苦挣扎。甚至,他挣扎的力度远远大过于巴尔扎克,因为后者总是有为其当情人的贵妇提供躲避债务的住处和生活。尽管巴尔扎克发誓——事实上也是——要像“牛一样工作”,以便还清每一文欠债,但他很少像陀思妥耶夫斯基那样被金钱逼到“我可以跪在你的脚下,吻你的脚”的地步。

更让人诧异的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处女作《穷人》于1846年出版后,就已然一鸣惊人地在文坛占据了一席之地。他未来的唯一文坛对手托尔斯泰要在六年后才发表处女作《我童年的故事》(后更名为《童年》),但托尔斯泰的处女作一经问世,便一路势如破竹,毫无阻碍地抵及名利双收的文坛顶峰。陀思妥耶夫斯基远没有这样的幸运,他成名虽早,但不久后的流放和苦役之灾却延续了差不多整整十年。尽管出狱后的作家很快就以新的作品重新赢得属于自己的文坛地位,但写作的稿费之低,还是让他不无怨气地在书信中直接发泄,“……冈察洛夫的一部长篇小说(我认为很差的小说)稿费有七千卢布;卡特科夫亲自付给屠格涅夫《贵族之家》(我总算读完了。非常之好)的稿费四千卢布,即四百卢布一个印张,而我只要求他给我一百卢布一个印张……为什么我这个穷作家只能拿一百卢布一印张,而拥有两千农奴的屠格涅夫则得到四百卢布呢?”但不管陀思妥耶夫斯基有多么大的怨气,这种状态却一直持续着,哪怕在写下这段文字十年之后的1868年,他发表蜚声世界文坛的长篇小说《白痴》,其厚度是《贵族之家》的四倍,但所能指望的稿费也不过五千卢布。即使在这之前,《罪与罚》的巨大成功为发表它的《俄国导报》带来了五百名新增订户,但也没有使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稿费得到相应提高,而那些声望和作品质量都远逊于他的作家——譬如皮谢姆斯基,很早就能拿到二百或二百五十卢布一个印张的稿费。对陀思妥耶夫斯基来说,能有这样的稿费“就可以生活了,并且可以不慌不忙地工作”。但终其一生,陀思妥耶夫斯基也没有能做到这点。不论他达到什么样的声望,甚至在他声名终达显赫的晚年,关于金钱,他仍然只能苦涩地告诉妻子,“我们暂时只能一个戈比一个戈比地积蓄,以后能否一个卢布一个卢布地积蓄呢?”这句话写于1876年,距他发表《穷人》恰好三十年。换言之,陀思妥耶夫斯基在文坛不折不扣地奋斗了三十年之后,仍然一贫如洗。相较巴尔扎克,他更有理由对金钱感到憎恶和渴求。如果他在作品中同样去发泄这种情感,就其艺术才力而言,无疑将比肩甚至超过巴尔扎克所达到的高度,但陀思妥耶夫斯基始终没有这样去做。尽管他笔下不乏贵族与资产阶层代表,本人立场也鲜明地站在这个群体的对立面,但就金钱本身而言,陀思妥耶夫斯基却始终没有使用巴尔扎克那样无法按捺的控诉笔调。

为什么?

围绕陀思妥耶夫斯基,我们能看到一个有趣的现象,那就是与他同时代的法国作家中,他只对乔治·桑和雨果保持了心悦诚服的终生敬意。前者的创作手法和无宗教信仰的主题在他最后一部巨著《卡拉马佐夫兄弟》中得到了深度发掘,而对后者作品的阅读则维持到晚年;甚至,在他创作《白痴》的成熟期岁月,也因为感到雨果《悲惨世界》的主人公冉阿让是一个“有力的尝试”,“而在我的长篇小说中诸如此类的东西完全没有,因此我非常担心它会彻底失败……”但令人玩味的是,在陀思妥耶夫斯基进行《穷人》写作之前,流露的却是对巴尔扎克的由衷赞叹,“巴尔扎克真伟大!他的人物是宇宙智慧的杰作!不是时代精神,而是几十个世纪经过自己的奋斗在一个人的心中造就这样的结局……”正是对巴尔扎克的钦服,陀思妥耶夫斯基在跨入文坛之前,首先给读者奉献的是对巴尔扎克的作品译介。首部《欧也妮·葛朗台》的俄译本在他手上完成并发表。半年之后,他创作的《穷人》即将脱稿,在给哥哥的信中,未来的文坛巨擘忍不住很兴奋地强调:“我有一个指望。篇幅与《欧也妮·葛朗台》相仿的一部长篇小说即将完成……”

问题来了,陀思妥耶夫斯基对自己早年称颂的巴尔扎克为什么在后来再也没有提及?或者说,在巴尔扎克数量惊人的小说作品中,陀思妥耶夫斯基为什么单单会选择《欧也妮·葛朗台》来翻译?

我国乃至西方不少评论家都阐述,巴尔扎克的这部小说之所以不朽,就在于他塑造了吝啬鬼葛朗台这一具有时代烙印的人物形象。不能否认,这个评论的确切中肯綮,但过分将目光集中在葛朗台的形象之上,无疑将遮蔽掉这部小说蕴涵的另外一个非凡主题。事实上,巴尔扎克的这部著作题目已经在告诉我们,他要写的真正主角是葛朗台之女欧也妮。那么,在巴尔扎克塑造的人物群像中,欧也妮代表着什么?或者说,欧也妮的不朽在什么地方?那就是依附在欧也妮身上的,或者说最让读者难以释怀的,便是欧也妮因苦难而生光彩、因朴素而成其伟大的牺牲之爱。不仅在全部的《人间喜剧》当中,即使在真实的生活当中,欧也妮所代表的牺牲之爱也稀有难寻;更耐人寻味的是,在《人间喜剧》的几乎每部小说卷首,都冠有巴尔扎克给某人的献辞。受到题献之人均有明确身份,唯一只有猜测性考察而始终无法在一百多年来得到确证的便是《欧也妮·葛朗台》的受献之人“马利亚”。

马利亚究竟是谁?

很容易让人联想到的是,耶稣的母亲便是玛利亚。可以说,这个圣母,其光彩在《圣经》中散发得格外夺目。如果我们大胆猜测,是否可以这样认为,在巴尔扎克心中和笔下,他渴望进行一个“有力的尝试”——让圣经之爱在人间得到照耀。作为清醒的现实主义者,巴尔扎克极少在作品中涉及宗教,但他创造的欧也妮和《无神论者望弥撒》中的挑水夫布尔雅,却构成他笔下极具献身与爱的宗教性人物。欧也妮为温柔之爱和祝福之爱付出一生,唯一得到的却是抛弃和遗忘。在十九世纪的全部小说中,没有哪部宣称主题是爱情的小说可以和《欧也妮·葛朗台》相提并论,就因为在全部十九世纪的爱情小说中,没有哪个女性能让我们联想到被爱与苦难围裹的圣母玛利亚——除了欧也妮。

对一代代读者来说,震撼人心的欧也妮之爱和圣母之爱有什么差别?巴尔扎克将小说题献给“马利亚”,蕴涵的是不是这样一个隐喻?

面对理性的个体

稍加打量就能了解,从古至今,俄罗斯大地始终就被宗教浸染。在俄罗斯思想的核心位置,包含的便是虔敬、怜悯以及对苦难的崇敬。公元988年的罗斯受洗构成俄罗斯文化史的源头,在漫长的一千多年的发展中,俄罗斯精神通过唯一的基督教途径,同周边的所有文化世界产生了极为活跃的相互影响,直到形成俄罗斯文化独具特色的思想方式和深思熟虑的宗教世界观,二者都突出地表现在基督教的影响比宗教话题本身更长久和更深远。我们更不能忽略的是,俄罗斯的宗教信仰是东正教,而东正教与天主教、新教有所区别的一个显著特征就是其教义的核心位置中,充满着对圣母玛利亚的最高崇敬。对从童年开始就信仰东正教的陀思妥耶夫斯基来说,玛利亚的形象成为他毕生都在走近和渴望拥抱的依托。或许,正是在欧也妮身上,陀思妥耶夫斯基看到了降临人间的圣母之爱,他才在翻译中选择了这部小说。当我们在今天纵观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一生,也能很容易地发现,再没有这样的爱能使这位“穷作家”感到颤栗与激动的了。

尽管在随后数十年的个人创作中,陀思妥耶夫斯基再也没有在任何时候和任何地方发表过自己对巴尔扎克的崇敬,也再没提到过他曾经翻译过的那位圣母样的女性,但在他一系列重要作品中,从《穷人》中的瓦尔瓦拉·阿历克谢耶夫娜到《罪与罚》中的索尼雅和《白痴》中的阿格拉娅,甚至,在《卡拉马佐夫兄弟》中,与杀父惨案有所牵连的格鲁申卡的某些局部,也不时闪现出欧也妮的影子。

因此,在我看来,作家的早年翻译虽然被随后的巨大创作成就忽略甚至淹没,但也恰恰是这次已鲜为人知的译介选择,构成了理解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一个关键,也打开了一扇走进陀思妥耶夫斯基世界的窄门。

对陀思妥耶夫斯基来说,稿费,或者金钱的作用,如他自己所言,不过是为了“可以生活”和“不慌不忙地工作”。就从这点来看,陀思妥耶夫斯基对自己的“工作”定位远远高于金钱本身。那么,他的“工作”究竟是什么?或者说,他渴望通过自己的作品,向读者或世人讲些什么?

关于这个问题,巴尔扎克倒是讲得很透,他写作《人间喜剧》是为了“……编制恶习与美德的清单,搜集激情的主要表现,刻画性格,选取社会上的重要事件,就若干同质的性格特征博采约取,从中糅合出一些典型……写出一部许多历史家所忽略了的那种历史,也就是风俗史”。也正是在这种编制、搜集和选取中,巴尔扎克发现了金钱对社会发展所起的主导作用。陀思妥耶夫斯基生前未出全集,也谈不上为自己的全集写篇序言,但在给诗人阿·尼·迈科夫的信中,他就未来的作品构思中谈到:“……贯穿在小说各部的一个主要问题,就是那个我有意无意之间为此苦恼了一辈子的问题——上帝的存在。”

相较巴尔扎克的“风俗史”野心,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上帝存在”更具形而上学的法则和意义,而这一法则和意义更深地切入到人应凭借什么生存的根基深处。对整个西方文明来说,追求生存所必然要掌握的真理是唯一的可行方向。因此,以苏格拉底、柏拉图、亚里士多德等为代表的哲人建立了以现实逻辑为基础的理性大厦,目的就是帮助人走出生存困境。但依凭理性,真的就能获得个体幸福?陀思妥耶夫斯基在一部一部的著作中,根本没看到理性预言给个人的幸福。

在他笔下,正是理性,“穷人”玛卡尔·杰符什金最终失掉了幸福;正是理性,娜斯晶卡才舍弃了自己在“白夜”撞见的爱情……当陀思妥耶夫斯基进入《被欺凌与被侮辱的》的写作时,他已经是《死屋手记》的作者,已经见到了活生生的地狱,曾经的空想早已灰飞烟灭,社会已在他面前敞开真相。陀思妥耶夫斯基惊讶地发现,他所看到的真相全部来源于理性,而这些被理性左右的东西,又恰恰掩藏在“那令人眼花缭乱的、熙熙攘攘的人世间,在那愚钝的利己主义、种种利害冲突、令人沮丧的荒淫无耻和种种隐秘的罪行之间……”(见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年版《被欺凌与被侮辱的》第230页)

在这几行文字中,“利己主义”和“罪行”第一次出现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中。这两个看似简单的词语不仅使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写作生涯出现了重要转折,如果说,他之前的小说师承果戈理,表达了对小人物的同情和对理想主义的不愿舍弃,那么从这部小说开始,陀思妥耶夫斯基则开始了个人对理性的深入思考以及对各种思想的捕捉愿望。对陀思妥耶夫斯基来说,这样的命题的重要性远超过金钱。作为理性的最大现实化身,金钱满足的是人的物质欲望,但无法渗入到人的精神层面。在还未踏入文坛之前,陀思妥耶夫斯基就明确了自己的任务,“人是一个谜,需要解开它,如果你一辈子都在解这个谜,那你就别说浪费了时间。我在研究这个谜,因为我想成为一个人……”(《书信选》,第9页)正是有这个解谜的前提,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关注就紧紧扣在各种思潮的泛滥和起伏之中。至少,在《被欺凌与被侮辱的》这部长篇小说中,瓦尔科夫斯基公爵的出现,意味着陀思妥耶夫斯基不安地看到了“利己主义”在俄罗斯生活中的登场,尽管这一登场来源于他对车尔尼雪夫斯基“合理利己幸福论”的嘲讽;但对陀思妥耶夫斯基来说,这一理论存在的可怕性却逼迫他展开一场完全与车尔尼雪夫斯基尖锐对立的“怎么办?”的答案追寻。

“利己主义”是理性的结果,它和“罪行”是不是真的挂钩?这是陀思妥耶夫斯基从这部小说开始进行紧张思考的问题。

作为罗果静(《白痴》)、斯塔夫罗金、彼得·韦尔霍文斯基(《群魔》)、伊凡(《卡拉马佐夫兄弟》)的“先驱”,瓦尔科夫斯基公爵还谈不上作恶多端,他的“利己主义”远远没有达到虚无的程度。在他看来:“一个傻瓜……高谈哲理,终于毁掉了一切,一切,甚至把一切正常而自然的人类责任的合理性也毁掉了……所以我要说,应该用最简单实际的观点来看待事物……我没有理想,也不想有理想。没有理想照样能在世上逍遥自在地生活……”

如果从道德角度来审判瓦尔科夫斯基公爵的言论非常容易,但如果把它放在理性形而上学的范畴中来看,要驳斥这些言论就有相当的难度了。一个人“没有理想照样能在世上逍遥自在地生活”,无论如何说不上是一种犯罪。按康德的说法,这不过是一种被确立为经验知识的、具有唯一合法权威的理性。理性一旦逾越,经验认识就会步入幻象。

人活着的依靠难道只是理性?这是令陀思妥耶夫斯基感到恐惧的问题。

陀思妥耶夫斯基之所以恐惧,就在于他看到人一旦服膺于理性,其划出的界限便使人只能接受存在的事实——除了金钱便是肉欲,而无法再达到信仰中的神圣。对陀思妥耶夫斯基来说,甚至,对整个俄罗斯民族来说,信仰一旦缺席,人类赖以支撑的精神便会解体。归根结底,人不可能在物质上或理性上实现精神层面的无限性。从俄罗斯的宗教信仰出发,接受存在的事实,接受有限的物质和理性指引,其结果就是否认上帝的道成肉身,背弃耶稣的受难之爱。从这个角度出发,一个人得救的道路便不再是跟随基督,历史在它的演进中必然受控于理性之思辨,而启示的真理不再有容身之地。

前景是不是真的这样可怕?

面对这一值得追究、也必须追究的问题,陀思妥耶夫斯基试图看清瓦尔科夫斯基公爵发展下去的图景。或者说,他尝试看清,理性是不是可以将人引向信仰之路。在这里,他和丹麦神学家克尔凯郭尔无意间走上了一条相同的精神道路。克尔凯郭尔以突出个人特征,强烈反对主张精神普遍性的黑格尔主义,激烈地否弃理性通往信仰的可能道路,踏上了反驳理性/思辨哲学的决定性起点。陀思妥耶夫斯基与之异曲同工,当他打开一颗颗个体灵魂进行考察,其结果就是——以神学家舍斯托夫的话说——被牵到了“自己个人的心灵沙漠”。在沙漠中能到什么地方去?“假如没有别的人可找,假如没有别的路可走!要知道,得让每个人有条路可走啊,因为往往有这样的时候,你一定得有条路可走!”(见上海译文出版社1979年版《罪与罚》第14页,岳麟译文)

但什么样的路才是“可走”之路?跟随理性,还是跟随基督?说出这句话的马尔美拉陀夫在生活中已经走投无路,而他直到自己丧生于马车下的那一刻也不知道,他所面对的这个“又痛苦又胆怯”的拉斯柯尔尼科夫早已经更加可怕地在精神上走投无路。这双重的走投无路包含了陀思妥耶夫斯基本人的现实和他所看到的生活真相。在真实的生活中,陀思妥耶夫斯基清楚地看到,不论是马尔美拉陀夫还是拉斯柯尔尼科夫,都处在理性的笼罩之下。这一笼罩有什么结果?陀思妥耶夫斯基越是挖掘,就越是看到可怕的前景——登峰造极的理性,终于将“利己主义”孕育成绝望的虚无。

于是,在绝望的虚无引诱之下,“罪行”得以登场——拉斯柯尔尼科夫用斧头砍死了高利贷老太婆阿廖娜·伊凡诺夫娜和她妹妹丽扎韦塔;罗果静残忍地杀害了娜司泰谢·费历帕夫娜;彼得·韦尔霍文斯基等“五人小组”合谋戕害了沙托夫的肉体生命;伊凡·卡拉马佐夫以冷酷的无神论主宰了斯麦尔佳科夫的弑父犯罪……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理性干下的,就是让人赖以生存的社会中的最大罪孽。

对陀思妥耶夫斯基来说,他看见了答案,却又找不到出路。因为正是强大的理性存在,才使“宗教大法官”得以在其最后的著作《卡拉马佐夫兄弟》中登场。伊凡与阿辽沙的对话,或者,伊凡对阿辽沙的冷酷独白,构成了全部世界文学的顶峰,也构成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思想顶峰。只是,在这顶峰之上,陀思妥耶夫斯基遭遇到理性的强大反击。面对一分为二的两个自己,陀思妥耶夫斯基渴望“启示”的自己能够得胜,但“理性”的自我却始终处在咄咄逼人的位置。于是,理性与启示,或者说,魔鬼与上帝,在伊凡的高谈阔论中短兵相接。结果却是,在本应让“启示”获得胜利的预设中,反而是“魔鬼”的充满逻辑性的慷慨陈词,让“上帝”“脸色苍白”,乃至无言以对,拿不出有说服力的证据来证明自己的存在。“你现在自己判断,究竟是谁有理?”(见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卡拉马佐夫兄弟》上册,第377页,耿济之译文)伊凡对弟弟、“俄罗斯修士”阿辽沙抛出的设问冷酷决绝,但充满法官位置上的理性自信。“默默听着”的阿辽沙无法抗辩,其实也就是陀思妥耶夫斯基无法抗辩。因此,陀思妥耶夫斯基既从车尔尼雪夫斯基那里看到了社会乌托邦的黑暗和卑鄙内幕,当他转向信仰求助时,又遭遇到自己亲手揭示的宗教危机。他因之“脸色苍白”和“苦恼了一辈子”,是多么自然而然的事。

面对命运的写作

宗教危机究竟在什么地方?

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这些著作中可以看到,一个人要想通过“启示”走上灵魂的信仰之路,比通过“理性”走向现实生活之路,要困难重重得多。当苏格拉底、柏拉图、亚里士多德等先哲在人类文明史上建立起理性的大厦,就注定了后世哲学家不敢对理性——或者说对代表理性的权威有任何冒犯。因此,不论是斯宾诺莎、康德、黑格尔,还是紧随其后的费希特、谢林等一系列现代哲学家的体系创建都无不囿于理性的围墙之内,也构成现代哲学的强势思想传统,直到尼采出场时才终于发现:“……我遍登群山,我可以最后再为我自己有着一种典礼,再成为老神父和教父;因为你知道我是最后的神父啊!——我要有一种虔信的回忆,和神圣的供奉之典礼。”(见湖南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查拉斯图拉如是说》第326页,楚图南译文)在这里,尼采以“最后的神父”自居是傲慢吗?我的看法恰好相反,正是这几句话,表明了尼采内心的苦涩翻涌,其原因就是,当他“遍登”人类思想的“群山”之后,发现数千年理性力量的统治,造成了“……旧的上帝已死,他确是死了”(前揭,第330页)。

因此毫不奇怪,当尼采对那些理性哲学家建起的坚固围墙发起猛烈的个人怀疑和撞击之时,其思想会在西方思想界产生地震样的震撼。但什么是“旧的上帝”?法国的保罗·科利相当敏锐地指出,尼采所说的上帝不是《圣经》中的上帝,而是被理性杀死的形而上学的上帝。“上帝已死”,意味着整个西方的思想支撑出现了半边塌方。对尼采来说,这一塌方是在几千年的理性发展中,早已变成事实的塌方,只是被人为地视而不见而已。正是面对这一事实发现,尼采才苦涩地将自己看作“最后的神父”。

1887年,这位“最后的神父”已到来日无多的晚年。在一次无意间的浏览中,他从图书室顺手抽下一本署名为“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著作《地下室手记》。彼时,陀思妥耶夫斯基辞世已久。在这之前,尼采从来没有听说过他。但这次无意间的阅读,令尼采“脸色苍白”地看到,他所说的观点,或者说,他要表述的核心思想,在这个叫“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著作中早有充分的表达。

面对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全部著作,舍斯托夫恰如其分地将其分为两个时期。第一个时期从《穷人》开始,结束于《死屋手记》;第二个时期延伸到作家最后的《纪念普希金的讲演》,其起点恰好就是被尼采顺手抽下的《地下室手记》。

我们看到,在从《穷人》到《死屋手记》的创作中,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基本上是以第一人称来叙述的(其后期也不乏这种叙述方式)。不论是欧洲古典小说还是今天的现代小说,使用第一人称,都是传统的叙述模式。在这个模式中,主人公“我”,无一例外地在面对外部事件。不论那些外部事件是偶然和“我”相遇,还是强行加到“我”的身上,总归是“我”与外部事件的糅合及相互影响。但到《地下室手记》中,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笔尖出现了突然的变化。“我是个有病的人……我是个凶狠的人。我是个不招人喜欢的人。我觉得我的肝脏有病。可是我丝毫没有考虑过我的病,而且大概也不知道我有病。……”(〈地下室手记〉,见《世界文学》1982年第4期,第116页,伊信译文)陀思妥耶夫斯基这部小说的起笔就令人瞠目,它几乎一反当时所有小说的开头常规——如果小说开头有常规的话——直接将笔锋深入到“我”的内在。这就表明,从这部小说开始,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着力重心一下子从外部转向了人的内在。它甚至不与外部的一切发生联系。

对陀氏来说,他需要看到内在,需要看到个体的思想呈现。

从外部转到内在,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逻辑发展。因为正是在通过一系列与外部世界发生关系的人物塑造之后,他越来越感到,个人的内在更值得关注,因为至少,他之前的全部小说,就已自觉不自觉地将笔墨集中在个人的命运当中。只是,那些个人总是与外部环境发生着种种关系。如果将外部环境抽离,个人的遭遇又将怎样?或者说,如果外部环境变得比个人次要之时,个人将产生什么样的思想?

在陀思妥耶夫斯基早期,对《穷人》赞不绝口的别林斯基就不安地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双重人格》中看到这一发展前景。对别林斯基来说,一件应具备社会功能的作品就应该将作品置身于典型环境之中,并用具有典型性的人物来进行表现。他的观点直接导致对“社会化”作品的认同。而对陀思妥耶夫斯基来说,每一个个人的内在都值得研究和打量。在他眼里,基督的普世之爱是针对每一个个体而言的,绝不是某些典型性的个人才配接受。如果只有“典型人”才配接受基督之爱,那基督之爱就将立即变成一种虚假之爱。因此,陀氏的笔下人物几乎是任意地进行选取,特别是“最底层的人”和“最贫穷的人”,总是成为他的描写对象。这一分歧导致了陀思妥耶夫斯基和别林斯基的最终决裂。对陀氏,甚至对当时文坛上的任何人来说,和权威的别林斯基决裂,都是难以承受的考验。但他顶住了这一考验,没有更改自己“要成为一个人”的信念,相反,他对自己的信念信奉得更为坚决和彻底。

舍斯托夫将《地下室手记》放在陀思妥耶夫斯基全部著作的第二期起始,就在于陀思妥耶夫斯基通过这部小说,同自己进行了决裂。甚至——在我看来——这部小说是他同自己命运的决裂标志——《白夜》中的“幻想家”蜕变成了“地下室人”。

为什么会蜕变?

先撇开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思想发展轨迹,就其本身的经历来说,他青年时期抱有的社会“幻想”随着被捕、假枪决和十年的苦役而日益走向现实,他笔下的人物也无不在“幻想”尚未结束时就遭遇到打击和情感上的折磨。陀思妥耶夫斯基遍尝现实的苦涩之后,忍不住想看看那个“苦涩”之后的人将是什么样子。

至少,作家关心的核心是,他能不能得救?或者说,他能不能拥有一个信念?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怀疑在“地下室人”的起句就得到体现。对“地下室人”来说,“丝毫没考虑过,而且大概也不知道我有病”,但一开始却肯定自己是个“有病的人”。我们不禁要问,他的第一个陈述句表面上肯定,内在是不是充满怀疑?而对一个人来说,“内在的怀疑”代表着什么?对这个问题,克尔凯郭尔回答得十分清楚,“怀疑时我们就站到了哲学的开端处”(见北京三联书店1996年版《论怀疑者/哲学片断》第46页,翁绍军 陆兴华译文)。而且,他进一步强调:“……要求于他的,也正是怀疑;都说通过怀疑,他才可以一步步成为哲学家。”(前揭,第67页)

难道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地下室人”想成为哲学家?

翻开西方哲学史,哲学家的命运真不是谁想承担就可以随随便便去承担的——苏格拉底饮下毒酒而死、克尔凯郭尔孤单一世、毕希纳早早夭亡、尼采晚年发疯、别尔嘉耶夫流亡异国、梅烈日科夫斯基客死他乡……仿佛这就是冥冥中赋予哲学家的命运。

而尼采之所以瞬间就被陀思妥耶夫斯基吸引住,并将其称之为“伟大的导师”,至少就在于他看到,陀氏的小说人物的的确确展开了没有被掩盖的哲学问题。尼采为什么反抗以苏格拉底为源头的理性哲学?也就在于他看到理性哲学的绝对冷漠掩盖了个人面向生存的问题核心,理性/思辨哲学展示的只是一堆逻辑的普遍性和终极的必然性。它讲究宏大、提倡宽泛,但把个体的、孤独的存在撇开不管了。“地下室人”恰恰就把个体的、孤独的存在和盘托出。

尼采被“地下室人”吸引住,一点也不奇怪。

“地下室人”一大堆语无伦次的漫长独白,充满了焦虑、抑制,充满了对个人的内心挖掘,但他挖出的东西却只是让自己明白,“我……甚至连虫豸都没做成……我曾多次地想做虫豸。可是甚至连这一点我也做不到”(《地下室手记》,前揭,第119页)。

究竟怎么回事?一个人居然想做“虫豸”?卡夫卡笔下的格里高尔·萨姆沙倒真的变成了一只甲虫。难怪博尔赫斯认为“每一位作家创造了他自己的先驱者”(见海南国际新闻出版中心1996年版《博尔赫斯文集·文论自述卷》第80页,王永年译文)。但不论是想做“虫豸”的人,还是真的变成了“甲虫”的人,都有一个共同之处,那就是感到自己的生命与周围的世界格格不入。正因为格格不入,“地下室人”才不愿意、也不能够接受周围存在的世界。因此他接下去的独白就变得自然而然,“我越感觉到‘善和一切那种‘美好而崇高的时候,我也就越是堕落进我的泥潭里,并且越是完全不能自拔”(《地下室手记》,前揭,第120页)。

没必要去问,“完全不能自拔”的是地下室人还是陀思妥耶夫斯基本人。

我在前面阐述得已很清楚,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地上”看到的是“熙熙攘攘”的罪恶和被理性控制的“利己主义”——否则我也不会花那么长的篇幅来讲述陀思妥耶夫斯基面对金钱和理性时的挤压。但决不能说,金钱和理性就等同于罪恶,恰好相反,金钱和理性的目的也是为了帮助人到达幸福和真理。但二者的所作所为,实际上是堵死了通往真理的一切道路。在我看来,陀氏笔下的杰符什金和娜斯晶卡等人,都是陀思妥耶夫斯基拿在手上、试图打开真理的钥匙,但他凑近时却突然发现,真理的锁孔早已生锈,钥匙插不进去。那么,进入真理的路径究竟在哪儿?是不是必须经过苦役、地洞和地下室?

也许是因为答案令人不安地感到肯定,陀思妥耶夫斯基才写下“地下室人”,克尔凯郭尔才写下“约翰尼斯·克利马科斯”,尼采也才写下“查拉斯图拉”。这三个虚构的作者化身有惊人的一致之处。陀氏笔下的“地下室人”抛弃了幻想,在地下室一呆就是二十年;克氏笔下的“克利马科斯”在追随古代先哲二十年后,陷入了对理性的彻底怀疑;尼采的“查拉斯图拉”进入山里,沉思和孤独了整整十年,然后声摧四壁地喊出“上帝死了”。他们互不相识,却共同在知识与信仰、苏格拉底的遗训与福音书的启示之间展开紧张到极致的思想辩论。这一辩论,使西方的生存神学摆脱强大的父性权威——在撞开传统的墙壁之后,来到另外一个绝对开端。

面对这一开端,三个思想家都有叙述。

克尔凯郭尔从受到的思想传统/父性入手:“约翰尼斯的整个人生观就隐蔽在他父亲那儿,因为他自己已不是那么看得清楚……要好久好久之后他才会明白,他父亲是自我矛盾的……约翰尼斯对于实在世界的确信并未减少,他并不是从那些使人读了仍不知道其中所描述的光荣在这世界上是找不到的书本中去吸收观念的。影响他成长的人并不知道怎么去炫示知识,却懂得怎样尽可能使知识变得不重要和无价值。”(《论怀疑者/哲学片断》,前揭,第15页)

尼采的叙述不像“约翰尼斯”那样吞吞吐吐,他一发现自己的使命,就迫不及待地显出自身的魄力和强大:“兄弟们,随后又怎样了呢?我超越了自己,这个受苦者,我带着我自己的灰烬到山上;我为我自己烧起更光明的火焰,看哪!因此这鬼魂从我退避了!”(《查拉斯图拉如是说》,前揭,第29页)

陀思妥耶夫斯基专注的是对思辨的彻底否定:“……正是由于自己已经觉得达到了最后的墙;这是很糟糕的,但不这样是不成的;已经无路可走……而归根结底,主要的是所有这一切是按照深刻感觉到的正常的和根本的规律产生的,是按照由这些规律派生出来的惯性产生的,因此,这里不但不能改造,而且也毫无办法可想……应该怎样来说明呢?让我来作说明!让我来寻根究底!我正为此而拿起了秃笔来……”(《地下室手记》,前揭,第121页)

表述的方式和口气不同,但他们面对的问题一样,面对的目的也一样。对陀思妥耶夫斯基来说,只有通过彻底的否定才能来一次“寻根究底”。但否定“根本的规律”看起来容易,一旦面对开端后的命运,陀思妥耶夫斯基也一下子感到它的“无路可走”和可怖。那些“根本的规律”使他陷入长久和紧张的思考,“我的确有什么事要考虑。可我心绪烦乱,不能把思想集中起来;然而有些感觉却清楚地浮现出来了,虽然由于它们纷至沓来,但却一个也没有把我完全吸引住。一切好像一闪而过……我记得,我自己也根本不能把思想停留在某一点上或者排定次序来思考……然而……然而也有其他的感觉;其中一个感觉特别想挤到其他感觉前面去,攫住我的心灵;奇怪的是这种感觉也使我振奋……但这种感觉是从恐惧开始的……”(见上海译文出版社1985年版《少年》第215页,岳麟译文)

要否认“根本的规律”确实“恐惧”,那么,这一“恐惧”的起点在什么地方?

或许,就是在“地下室人”展开独白的那个时刻。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地下室和自己的命运进行了决裂,但这决裂,只能说他是和自己曾经的“幻想”命运决裂。决裂之后,他面对的是自己更为“恐惧”的命运。和尼采相比,陀思妥耶夫斯基与克尔凯郭尔更为近似。尼采的决绝催生了二十世纪无神论的诞生。这决绝不仅来源于他的自信,也来源于他对时代的理解和前瞻。这点在其代表作《善恶之彼岸》中有所阐述,这部著作,有个醒目的副标题“未来的一个哲学序曲”,这个副标题意味着,尼采在看清并抛弃古典理性哲学之后,开始了对未来的发言。其发言充满认识之后的坚决,“一个瓦解的时代把诸种族乱糟糟地抛出来,这个时代的人,他本身在身体内继承了多种多样的来源,这就是说,对立的和常常不仅对立的欲望和价值尺度,这些东西彼此相斗,很少得到安宁”(见华夏出版社2000年版《善恶之彼岸》第105页,程志民译文)。陀思妥耶夫斯基和克尔凯郭尔同样处身这些相斗的东西之间,只是,他们在面对时,不约而同地投身于《圣经》中去寻找答案。在寻找中,克尔凯郭尔发现,“我们的整个时代都深深地陷入了冷漠当中,简直就没有什么宗教,根本就不可能有宗教,这就是麻烦所在”(见中央编译出版社1999年版《基督徒的激情》第59页,鲁路译文)。克氏撞见的“麻烦”其实也就是陀思妥耶夫斯基撞见的麻烦。这些麻烦被尼采蔑视甚至绕过,但却被陀思妥耶夫斯基格外重视,因此,他才看到紧跟“少年”出场的“宗教大法官”。后者的冷酷宣言,逼迫陀思妥耶夫斯基展开思辨与启示的思想交锋,其结果几乎毁灭了他渴望拥抱的价值根基——如果上帝真的不存在,他要到哪里寻求拯救?或者说,值得朝拜的,究竟是雅典还是耶路撒冷?终其一生,陀思妥耶夫斯基也没有解决这一困扰他的难题。这一难题也成为二十世纪神学最尖锐的难题。

当后来整个“白银时代”的俄罗斯精英渴望发展“真正的、未来的基督教”文化精神之时,劈面就撞上陀思妥耶夫斯基留下的问题,因而对陀思妥耶夫斯基思想的宗教阐发,不自觉构成白银时代“精神更新运动”的基本论题。无怪索洛维约夫毫不含糊地将陀思妥耶夫斯基称之为“精神领袖”和“站在卑劣基础之上”的“新的宗教艺术的先驱”(参华夏出版社2000年版《神人类讲座》第216、217页,张百春译文)。

重新回到《卡拉马佐夫兄弟》时,我们都会看见陀思妥耶夫斯基留在前言中的话,“我所写的传记虽然只有一个,而小说却是两部。第二部小说是主要的”(《卡拉马佐夫兄弟》〈作者的话〉,前揭,第2页),但陀思妥耶夫斯基还来不及写作第二部就因病去世了。他把“主要的”、如何审判“宗教大法官”的打算留给了后来的索洛维约夫,留给了罗赞诺夫、舍斯托夫,也留给了别尔嘉耶夫和梅烈日科夫斯基等一大批歧见各异的继承者。或许,陀思妥耶夫斯基真的就像克尔凯郭尔所说的那样,是那个“只差一点点就要将一切奥秘解释净尽的人”(《论怀疑者/哲学片断》,前揭,第5页)。但这个“一点点”,对整个西方哲学乃至整个西方文明来说,其要跨越的距离,实则等于全部的“无穷”。

栏目责编:柴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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