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仙斋主人

2016-05-14 09:01刘耀仑
长江文艺 2016年6期
关键词:柏树张大老先生

刘耀仑

嘡!嘡!嘡嘡——!

嘡!嘡!嘡嘡嘡——!!

柏树村东坪塆沉浸在晨雾里,老少爷们在梦里打鼾,突然被一阵紧一阵的锣声震醒。

精壮的爷们懵懂中摸不清头脑,赶紧披衣起床。循声望去,锣声是从稻场响起的。敲大筛锣的不是别人,是平日不哼不哈磨子也压不出一个屁的张先生。

小队长张二磊第一个跑到稻场的,见到打锣的竟是自己的老哥,震怒得像狮子咆哮:“发疯啊?一大清早闹出这么大响动,搅得人不得安宁,又想大鸣大放,是不?!”

这年头,人心隔肚皮,彼此戒备,不好的事,总怕牵连。同胞兄弟也不例外。胞弟的话,话里有话,那“大鸣大放”四个字像四根针尖尖地扎进张先生心窝子,疼得他一阵战栗。

张先生狠狠挖了张二磊一眼,不理他,依旧打他的大铜锣,打得更响,边打边喊:“大家都听着啊,我菜园西边那厢地的上海青(叶菜),打了农药的,吃不得的!吃了要死人的!你要吃,吃东边那厢地的,那厢地的没打药,吃了不碍事。”

张二磊听清了事由,冷冷一笑:“就这点屁事啊?急成这个裸样子,又是打锣又是喊的。大惊小怪!”

“怎么能不急?刚才去菜园地,发现西边那厢地的上海青全被人掰了,痕迹还新鲜着呢。肯定是昨夜掰的。要是今早吃了,就完了!人命关天,能不急吗?!”张先生据理反驳。

张二磊一脸淡然:“人家偷你的菜,是做贼。自作自受,毒死了自己,活该!未必要你偿命不成?”

张先生应声了:“看你说的!上海青3号是个新品种,人家想尝个鲜。尽管是偷,也不能站在黄鹤楼上看翻船,放任人家丧命哪!”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阵,“我是条贱命,赔了无所谓,问题是挽救不了人家的家破人亡啊!如果一大家人都死了,不惨到底啦!真出了事,也够你这个队长喝一壶的!”

“说的倒也是,”张二磊这才有些醒悟,“那你为什么西边地打药,东边地不打药呢?蹊跷!”

“我打农药防虫,轮着打,留一块菜不打药,随时吃。哪知道人家偏偏掰了西边那厢地的?唉,怪我粗心,没留个小告示牌。”张先生还在自责。

“哟,还想对做贼的人搞安全服务哩!”

“真是个书呆子!”

“呃?不能这样说。张先生是神仙胸怀,菩萨心肠!”

稻场上围观的人七嘴八舌,褒贬不一。

见家家有人出来了,张二磊发了话:“大家听清楚啊,老右先生的菜,打了农药,吃不得的!死了人莫怪我没打招呼!”

老右先生,叫张大磊,是村里墨水最多的人,教过很多年的书。本是个能说会道的教书匠,未曾想在大跃进放卫星的年代,栽了!

教工食堂吃饭,围满八人开席。早饭,每桌一盆带红薯丁的滚烫稀饭。有位叫彪哥的教师肚子大,为了多吃点,吃得飞快,烫得龇牙咧嘴。张大磊随意说了一句:“心急吃不得热粥,一口吃不成胖子。”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这句话被那个抢粥的彪哥记住了。

那时各单位划右派有任务指标。按照百分比下达的指标,阳澄县高中还空缺一个名额,完成不了。找来找去,找不到“合格”的人补缺。

关键时刻,在又一轮的摸底会上,那个抢食的彪哥把张大磊那句“心急吃不得热粥,一口吃不成胖子”掀了出来。他指出了时间、地点、证人,板着大脸说:“在全国热火朝天大跃进的时候,说这话不是明显影射大跃进吗?”有人觉得牵强,但为了自保,也不敢吭声。最后,张大磊真的被框上了,“中奖”补缺,作为“中右”补入了右派分子名单。

右派分子帽子戴上后,张大磊被遣回老家柏树村东坪塆当农民。一道在阳澄县县城高中教书(教音乐)的妻子叶芳,自小生活在省城,咽不惯农村的糠菜,更受不了“右派家属”的牵连,五个月后与张大磊平静地离婚,带着一个三岁的儿子张础走了。走前,照了一张三人的合影。一式两张,各方一张。还带走了一个床头上的菊花石。菊花石,是张大磊和叶芳结婚时添置的爱物,也是纪念品,寓意海枯石烂不变心。

张大磊最舍不得的是张础。为了骨血的未来,忍痛依了叶芳,同意她把张础带走。张大磊还主动叮嘱:为了干干净净消除与右派父亲的干系,让张础随母姓,改名叶础。又让母子俩尽快离开这块是非地、伤心地,离这里越远越好,也不要联系,只当他病死了,没这个人。后来传言,叶芳带着儿子去了遥远的云彩之南,在一个清静的边城落户了。

夫妻好比同林鸟,大难来时各自飞。

每年入秋,凝望天空向南飞行的雁阵,张大磊便发怔,眼珠一动不动,直到“人”字“一”字交替的雁阵由大变小,苍凉的雁叫声由强变弱,完全消失在遥远的天边深处。慢慢缓过神来,他脑子里浮出两句唐诗:“银河秋一雁,千家砧衣声。”难言的境遇,难言的况味,难言的凄清,两句诗全囊括了。诗,像是几百年前就为他写好的。

从此,张大磊沉默寡言。

从此,张大磊发誓不娶,免得右派分子的晦气传染给新的妻子、孩子。他好善良,好纯正,善良纯正得好多漂亮的少妇说他是个书呆子,是个石头人。渐渐,“张大磊”的名字被淡化,被“张先生”取代,再后来,被“张老先生”取代。

张先生以他的坚韧,正经八本地过起了全天候的单身汉生活。最早肩不能挑,背不能驮(扛),犁耙这些技术性的农活更是一窍不通。然而,岁月也确实能改造人。没两年,他竟是样样农活都拿得起的能手。他的菜园,也鼓捣得好,一年四季,鲜菜不断,多得吃不完。

他通文墨。悟性好,一通百通。春联、标语、契约、聘书、婚庆祝词、悼亡祭文,等等,无所不能。甚至小伙子的情书,也找他帮忙。通常情况下,他有求必应。在当地人心目中,他成了知书识礼耕读传家的乡贤,用后来的时髦话说,是综合素质俱佳的新农民。事实也是如此。但是,在公开场合,他绝对被列为异己分子,再好的表现也不过是夹着尾巴的狐狸而已。

荒诞的是,在学习毛著的热潮中,村妇联主任小魏写体会,悄悄登门请张先生润色修改。让老右干这种严肃得不能再严肃的事,不是太滑稽么?张先生惊惶:“这事开不得玩笑,开不得玩笑!”小魏满脸真诚:“先生叔,求您啦!帮帮我。天知地知,您知我知,绝对保密,您放心!”

张先生设身处地换了角色,以小魏的身份口气,真的改写了稿子,几乎是重起炉灶。“老三篇”中的《为人民服务》,张先生根据自己的分析,总结出了“五观”:宗旨观、生死观、批评观、团结观、务实观。有别于千篇一律的辅导材料,让人耳目一新。

小魏在全区交流发言中,大获好评,被评为学毛著积极分子。后来,进入阳澄县巡回报告团。不久,小魏被破格提拔为区妇联主任。这是个小小的传奇,个中秘密外人不知。

“文革”乱哄哄多年,张先生挨过斗,却没挨过打,过得还算平顺。听说,小魏对柏树村革委会头儿打过一句招呼:“张大磊是个老实先生,有点用,不要斗死了。”

家里常年与张先生相伴的是一头猪,一只猫,一群下蛋的鸡鸭。见他回来,猪哼哼唧唧,像孩子一样要吃。猫,咪咪地叫着,立刻跑到他的脚边温柔地蹭他,挠他,或是蹦跳翻滚。母鸡下蛋,是他最欢心的时刻。“给蛋!给蛋!给——给——给蛋!”真的能给蛋。亲切的叫声,是家中最响亮的主旋律,让孤寂的平房大添生气。

张先生除了头上那顶看不见的帽子给他带来阴影外,似乎再找不出别的劣迹和毛病。有比他年轻一大把的黄花姑娘,对他心生爱慕,托媒人牵线,探他口风:“你出门一把锁,进门一盏灯,给您找个作伴的好不好?”张先生眯着眼文雅地一笑:“以后再说,不急!”可他以后仍然“不急”,像是出家人,不谙姻缘。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张先生被叫成了张老先生,仍然还是单身汉一个。

是在刚刚改革开放的年头,张老先生的生涯出现了历史性的大转折。他被平反了,还补了好大一笔工资。整扎的大票子,装了一蛇皮袋,多得让他一时不知所措。

教育局安排张大磊重操旧业,回阳澄县城高中教书,他说:“算了,我都快老了,就待在柏树学校教初中吧。我读的书都还给自己的先生了,不去县高中误人子弟。”

教育局应允了张大磊的抉择,任命他为柏树学校副校长兼教务长,分管教学。

经过几十年的风风雨雨,张老先生终于回到了久违的教育战线,回到了历朝历代先生待的地方——学校。他很熟悉,却又很陌生。很欣慰,却又很酸楚。

补发的114612元工资,张老先生把十万元全部捐给了他再就业的柏树学校。这是很多人想不到的!

惊奇、惊叹、惊愕的人都有。同一件事,观察者身份不同,角度不同,境界不同,诠释五花八门。

张老先生只留下零头14612元。增买了一书柜的文史书籍和字帖,新买了一部24寸的彩电,一个宽大的书案,一个可以摇晃的躺椅。书籍,可以滋养情怀;彩电,可以了解外面多彩的世界;书案,可以放手驰骋书法爱好;躺椅,可以悠然悠然。他不再清贫了,但依然过着清淡的生活。他的平房还是平房,没有任何装修。唯一变化的,是书房门额加了个横式木牌,自己书写的斋名——“石仙斋”。

“石仙斋”三个字,不是书法家手笔,却功底不凡:章法谨严,结体端庄俊逸,运笔敦实有力,撇如剑,捺如刀。不少人驻足欣赏“石仙斋”书法风韵,问“石仙斋”的涵义。张老先生笑笑,概不回答,藏而不露。

胞弟张二磊,有个独生子,叫张勇毅。勇毅二字,是张老先生用心起的,寄望朴诚勇毅。这是他身边最亲的一个下一代。原希望他有个好成绩,上文科学校,多学点文化知识,哪知道他成绩平平,喜欢奔跑蹦跳,上了体校。

伯父虽然划过老右,有时张勇毅还是到伯父家逛逛。除了蹭一些饼干之类零食打牙祭,还瞄瞄伯父在书案上龙飞凤舞地写字。他欣赏不了,不懂书法的奥妙,但觉得很好玩,有游戏味道。

一天,张勇毅问伯父:“取名石仙斋,是不是爱石头?我看你收藏不少。”

张老先生回答:“你说的也算对。看到我满房的石头,很容易这样想。但不全对。我收藏的石头,并没有太奇特和贵重的。你说的,只算摸着了皮毛。”

“那您说到底什么意思?别卖关子嘛!”

张老先生认真起来:“要我说穿,可以。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走正路,做正事。好好读书,多看书,看好书。写好书的人,是有知识有品位的人。多看这样的书,你会耳聪目明。我这多书,没见你看过一本,来了只知道找零食吃。好吃不好学,要改一改。”

“好吧!我答应你。”张勇毅点头。

张老先生手指“石仙斋”三个大字,认真宣讲起来:“你听着,斋就是房、室、屋的意思。自古,文人有雅兴,喜欢给自己的书房起名。我东施效颦,所以也起了一个。

多年前,我想起名右军斋。为什么?因为我喜欢书法,也喜欢练书法。练书法不仅可以写好字,还可以陶冶心性。我崇拜最著名的大书法家、被称为书圣的王羲之,他号王右军。所以我第一感觉起名右军斋。回头细想,立马觉得敏感,大大的不妥。为什么?因为我被打成过右派,有人叫我老右,连你爸不高兴了也叫我老右呢,你听到过吧?如果真叫右军斋,肯定有人认为我对打成右派心怀不满,记恨哩。所以,断然打消了叫右军斋的念头。

定名石仙斋,是在我平反之后。这就很有点意味了。你看看,石字和右字像不像?是的,很像,但又不一样。右字一撇出头,石字一撇不出头。石,出了头就是右。右,去了头,就不是右,而是石。我头上戴了几十年的老右帽子摘掉了,太值得纪念啦,所以定名石仙斋。明白了么?”

张勇毅像听绕口令,似懂非懂,但承认老伯父肚子里真的有货。心想,若不遭受反右时的颠簸折腾,说不定真能混出个一官半职。

“石仙斋,中间的仙字,什么含义?”

“问得好。仙嘛,说虚,也虚,谁见过仙?说实,也实,人就是仙。我们人生活的地球,就是太空中的一个星球,外星人看我们,也会视为仙。传说的仙,坐看云起云飞,心无旁骛,超凡脱俗,不为名所累,不为利所羁,不为财所迷,不为色所惑。如此,气定神闲,无争无斗,大千世界岂不和谐乐哉?!”

平时坐不住的张勇毅,这次居然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凝神听讲。张老先生兴味大增,咕噜了几口茶,又继续话题:“还没完。你知道为什么还叫石仙斋吗?我叫张大磊,你爸叫张二磊,都是石头成堆。石头好啊,实在、坚硬、沉稳、不烂。我觉得做人,做事,包括做学问都应如此。有了石头的这些特性,不管遇到什么艰难,最终还是站得住的!你是你爸的苗,也是我身边的苗。不指望你升官发财,但求自食其力。莫做华而不实的气球,做个朴拙坚实的石头吧!”

这是伯侄之间少有的一次深入交谈。

后来张勇毅去深圳闯荡,好多年没回老家 。石仙斋主人的话,他是否记得,不得而知。

这些年,胞弟张二磊对老哥的态度变了,恭敬有加,从不叫一句“老右”,而是口口声声“老哥”。张老先生说:”人老了,老弟其言也善。明白了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了。”

话说张老先生,自把补发工资捐给柏树学校后,学校也像是随着捐款人的转机而转机。那些钱,会同上面的扶助性拨款,竟解决了新建教学大楼购买钢筋、水泥、红砖、木料的资金问题。乡政府提供设计图纸、施工队、柴米补贴。

短短三个月,柏树学校三层高教学大楼齐刷刷地立起来了!这在柏树乡是史无前例的大变化,大发展,轰动了全县!

张二磊的儿子张勇毅到深圳打工几年,没攒着钱,回来两手空空。挣的钱都与狐朋狗友喝酒了。张二磊急了,担心儿子远离失控。这次他来蛮的,春节后,不让儿子走,扣在了身边。

看到柏树学校发旺的样子,张二磊便找教育局领导缠磨,好歹安排张勇毅在柏树学校当了个体育教师。再说,如今又有自己的老哥张老先生当副校长,可以协助管教。

柏树镇,一个古老的小镇。的确有柏树。数十棵古柏主干粗大,枝丫苍劲,针叶长青。1958年大炼钢铁,到处滥砍乱伐,不知为何,小镇的柏树居然奇妙地躲过了劫难。这是前人遗存的最有幽韵的一道风景,印证了小镇的古老。小镇属于柏树村的地盘。

解放后,村政府、乡政府、卫生院、学校都在这里。只有一条小街。很长时间,街道铺的还是古老的踩得光溜的石条、石块。市场经济后,街道拉长,拓宽,路面被水泥替代。

路是宽了,平了,可是一些有文墨的人说,脚下的皮鞋再也敲不出当年的锵锵声响,敲不出古风古韵了。张老先生对此深有同感,认为是决策者的失误,来日要为盲动后悔的!不过,他埋在心底不说。学会了保护自己。几年后,旅游之风大兴,一些港澳台和东南亚的游客三五成群来看古镇,想看老石板路、老街铺、老祠堂、老民居,都没了,为之叹息唏嘘。幸好有一些古柏还在,找回了一些昔日的感觉。

街道两旁冒出了很多小商店、小餐馆。挑着担叫卖的人多了不少。卖菜,卖豆腐,卖鸡蛋,卖鸭,卖鹅,卖茶叶,卖天麻,卖什么的都有。人声与家禽声交叠,热闹与喧闹同兴。

张老先生所住的柏树镇东坪塆,离镇中不到五华里。

柏树学校,是一个乡的学校,规模不小。小学一至五年级,初中一至三年级。每个年级有两个班。学生五百多人,教职员工一百多人。问题是,多年来成绩平平,初中毕业班每年考上县一中(高中)的学生不足十人。

这让新官上任的副校长兼教务长的张老先生焦急。他多日茶饭不香,分析原因,琢磨办法,暗下决心,改变现状。

在校长办公会上,张大磊提出了三条建议,被校长和其他领导成员一致认同、采纳。他虽然是副校长,但学历硬,水平高,资格老,说话管用。三条建议,成了被实施的三项决定,三项举措。

第一条 ,端正校风。教师必须以教育为业,敬业,爱业,为人师表。坚决禁止教职员工赌博。绝不容许教职员工上班、上课时开溜,在家属的小餐馆、小商店“帮忙”。违者,解聘。

第二条 ,改进教风。以钻研教学为荣,以敷衍教学为耻。每星期,各教研组组织一次教学评比、教学研讨,提高教学质量。努力改僵化式、填鸭式教学为启发式、互动式教学,教学相长。

第三条 ,改善学风。提倡学生课堂阅读与课外阅读相结合,书本学习与实践学习相结合,学以致用。终极目的:德智体美全面发展。德为帅,智为资,体为本,美为容。

端正校风,实际是整顿校风,见效最快。教职员工中赌博者、上班开溜者基本销声匿迹。张大磊的口头禅“不上岗,就下岗。不务正业,就让他失业!”全校皆知,让一拨人不寒而栗。他们说张老先生不是温文儒生,而是黑脸包公,是非分明,说一不二,厉害!

三项举措,是三把火,更是三大板斧。

星期六,张大磊带头组织了一个登山活动,登离柏树镇有十里远的篓子石山。参加的人有初三毕业班的全体同学、班主任、语文任课教师。外加体育老师张勇毅。张大磊说,他身体好,有劲,也还灵活,让他负责活动安全。

身着统一校服的学生,早早到了学校操场,叽叽喳喳,兴奋得像一群出笼的鸟儿。整队出发前,张大磊讲话:“老师们、同学们,这次,我这老家伙带着大家玩。除了要求你们特别注意安全外,希望你们开心地玩,用心地玩。为什么要用心?是要人人写一篇作文,我和几位老师也不例外,写所见所思。题目不定,免得框住了,尽管放开写。下星期一交卷。我都要看的,星期五上午我在最大的电教室讲评。”

星期五上午,电教室坐满了人。这有点出乎张大磊意料。只通知参加登山活动的师生,可是上午没课的语文老师都来了,连校领导也来了,似乎心照不宣地观摩张校长的写作教学。

张大磊没有带讲稿,没有带任何东西,步履沉着地走近讲台。椅子轻轻挪到一旁,站着开腔了:

“同学们!这次登山,开心吗?”

“开心!!”响亮的回答,荡起满堂的回音。

“好!现在我再提几个问题,请你们举手个别回答,一句两句三句都可以。问第一个问题,为什么开心?”

举起的手,瞬间如同春笋直冒。张大磊点了其中一个。

“好玩。老师带着我们玩,敢与老师说话了!”

“回答得对。再问一个问题:收获是什么?想回答的请举手。”

再次冒出一片春笋般的手。张大磊又点了其中一个。

“既搞了春游,又写好了作文。”

“回答得很好。再问最后一个问题:这次写作文难不难?为什么?想回答的请举手!”

又是一片春笋般的手。张大磊再次点了其中一个。

“不难。有东西可说了,像有说不完的话。”

“回答得非常好!”张大磊有些激动了,“真没想到同学们的回答这么到位。这次,看了你们的作文,感觉你们都很聪明!我就纳闷:以前我们柏树中学考上县一中的为什么那么少?看来,这个问题可能出在我们老师身上,值得深思!”

张大磊本还想说“真是没有教不好的学生,只有不会教的先生。”看了台前满满一堂学生,把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同学们的作文我都看了,”他接着说道,“有位同学描写树,说它像一位挺立哨位的战士。还有一位同学描述它是一柄撑天的绿伞!作家贾平凹书写树的文字是:树是一条竖着的河!想想,多么醒脑,多么出人意表?树通体充满水分,直立冲天,不就是一条竖着的河么?作家老舍早年坐在北京护城河边,文字是这样的:坐在这里,就像坐在摇篮里。文字平常吧,朴素吧?可是,沁出多少温馨,多少感动!”又说,“同学们,这次登篓子石山,我也写了一篇,题为《篓子石——担当天地间》。我以篓子石为线索,对本地人文历史的回溯、思考,赞美神话中挑石补天的女娲的担当精神。那顶上的两个巨大的篓子石,不就是一对担子吗 ?我们世世代代不是都该挑起吗……”

他一讲完,台下立即响起暴雨般的掌声,直至张大磊走出电教室。有几位老教师眼睛湿润了:“这么好的教师埋没了几十年,让他受憋屈,荒唐啊!”“是。荒唐年代出荒唐,先生当了养猪郎!”

自此学校校风大变,校貌大变,教学质量大变。两个初三毕业班升学考试,二十三名被县一中录取。录取率比头年翻了两番,在柏树学校破了天荒!在全县同类学校,名列第二。

考进重点高中县一中,等于有80%的把握考上大学。不少考上县一中的学生家长欣喜异常,送红纸写的感谢信,送飘荡缨络的锦旗,拉着拽着学校领导和初三班的老师喝喜酒。张大磊自然是主角之一,都说老先生劳苦功高,功不可没。

张大磊参加了三次喜宴,提议以后的喜酒一概谢绝。最主要原因是,耗时间,也不利于节俭。

不久,阳澄县教育局下发了《关于学习张大磊无私奉献教育事迹的通知》,红头文件,严肃庄重。学校召开全体教职员工大会,校长主持,县教育局局长亲自到场传达宣读,并动员学习。

这是张大磊第二次在正式文件中见到听到自己的名字。

张大磊名字第一次上文件,是作为右派分子列入文件名单的。他听到时,如雷轰顶,立马瘫了,离席时,半天站不起来。是一位好心的同事,不顾同情右派的嫌疑,搀扶着他踉踉跄跄出了会议室。

从此,他离开了粉笔、黑板,离开了装满童真笑脸的校园。一别二十多年!他灰头土脸地回到了老家柏树村。拿粉笔的手,拿起了锄头、镰刀。

这次张大磊名字上文件,是作为好典型表彰,与第一次天壤之别!奇怪,他竟没有丝毫的欢喜,甚至还有突如其来的惶惑和恐惧。他怀疑进入了不真实的幻觉。他下意识地狠狠地揪了一把自己的大腿,真痛!这才发现眼前一切是真的,杯子的茶水冒着腾腾热气是真的,窗外清风舞动着柳枝也是真的。

一时间,柏树学校成了媒体记者关注的热点,电台、电视台、报纸、刊物记者络绎不绝。采访报道的重点人物当然是张大磊。几十年,张大磊名字近乎消亡。如今,却如雷贯耳。张老先生猝不及防,应接不暇,忐忑不安。他,拒绝任何媒体任何记者的采访!

美丽的女记者秀出柔媚,摄影记者扛着大摄像机显出真诚,文字记者倾尽理由,可他岿然不动,埋头做自己的事。记者急得跳脚,校长出面请张老先生配合一下,张老先生抱拳拱手:“恕我失礼。”教育局长打电话做工作,仍然无效。气得局长直哼:“石头人!”

为了摆脱记者的围追堵截,张大磊躲了。从不迟到早退的张老先生,一连五天没进柏树村学校,校长也不知他的去向。

只有县教育局长接到过张老先生的电话:“局长:饶了我吧,莫让记者来缠我了,我不胜其扰啊。请允许我躲几天,好好筹划一下教学。我年近退休,绝不愿出风头,好想在余生平静,享受享受教书之乐。如此而已,岂有他哉,希望你理解我!成全我!”

柏树学校终于复归平静。张老先生恢复了正常,弥勒佛般面带笑容。话,特别多。人家问“你以前话少得像石头人,为何现在像电视台主持人滔滔不绝?”张老先生答:“以前没条件说,现在有条件说。有条件不说,那真是石头人。我青年时报考师范大学,就是为了教书,过说话的瘾啊!”

一天,柏树学校出了一件麻头的事:体育教师张勇毅在校外被公安局拘留了!原来,张勇毅在外廉价购买了盗贼销赃的一辆崭新的高级摩托车,被蹲点的派出所人员现场抓获,并带走。

当天,公安局人员带着公函找到校领导,通报了张勇毅案情和公安局下一步将实施的举措,希望配合。当时,张大磊也在场。

校长表态:“该配合我们会配合,希望以事实为依据,以法律为准绳。”说罢,他不禁看了张老先生一眼,他知道这拘留的毕竟是他的亲侄儿:“张校长,您看呢?”

张大磊回答明了:“咎由自取,该怎样就怎样。尊重法纪!”稍停,补充了一句:“鉴于他是学校一名教工,建议暂时不在学校张扬,尽量减小对学校教师队伍声誉的损害,对学生的负面影响。”

公安局人员和学校领导纷纷点头。

复职教书后,张老先生因为忙,经常住学校了。唯有这天晚上,他回了家,没看电视,在静谧的“石仙斋”书房,在那张大书案上恣意挥洒浓墨。像是写字,又像是宣泄五味杂陈的情绪。

一会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跌跌撞撞闯进两个人。张老先生没有半丝惊慌,没抬眼,知道是他的胞弟张二磊和他妻子。他料定今晚他们一定要找他。二磊的妻子哭得稀里哗啦:“关进去了哪,我的儿啊!”

“哭有屁用?”张二磊喝住了老婆,很快冒火的眼光投射到张老先生:“老哥,你还有心思写字啊,你的侄儿,你的员工被公安局抓了,快点想办法吧!我都急死了!”

张老先生一声不吭,毛笔继续在旧报纸上飞舞。足足过了一分钟,才住笔:“现在知道急了?以前干什么了?只知道娇惯,不知道管教,现在尝到厉害了吧?养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勇毅不成器,我们是有直接责任的!

我很愧疚。因为顾忌是你俩的儿子,责之不严,怕你们心疼。我补发工资一下来,他就特别黏糊我,说想借两万元买摩托。人长树大,早该自食其力,却变相找我讨救济。丑啊!不是我舍不得钱,而是我觉得不对头,所以拒绝了他,并且很快把补发的工资捐给学校了,免得他惦记,打主意。钱给学校是造福,给他可能是惹祸。成器,他挣得了钱,不用我们给钱。不成器,他败得光。如果吃喝嫖赌,再多的钱也填不满他的黑窟窿。”

张二磊急得跺脚,要是前些年,他早就对老右胞兄开骂了,然而今非昔比,他不能不忍:“好了,好了,我都听着了。赶快想法子把勇毅放出来吧?!该打点,该疏通,都得趁早哇!”

“ 法子我早就有了!”张老先生不慌不忙地说。

张二磊夫妇眼睛顿时一亮:“老哥,您说。”

张老先生慢条斯理,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我说呀,疏通、打点都用不着,现在是法治,依法办事。如果疏通、打点管用,那不是黑衙门了。孩子违法了,我们再打点、疏通,是错上加错!在我看来,就让勇毅关关。该关多久就关多久。该怎样处置就怎样处置。既然关了,就有关的依据。既然要处置,就有处置的理由。只要以事实为依据,以法律为准绳就不怕。一不挨饿,二不挨打,怕什么?关在公安局,也许比他独自放浪深圳还安全些。勇毅是成年人了,我们老家伙管不住了,让国家管管好,比我们管更奏效。上上法律课,教他如何做人。这是必修课,应该上!”

一番话,说得张二磊夫妇目瞪口呆,哭笑不得。

一个月后,张二磊被放了出来。据说,公安局鉴于他系盗窃初犯,悔过态度较好,经教育予以释放。

张勇毅回柏树学校后,张老先生给学校领导进言:“张勇毅不适合任老师,我主张解聘。”

思考良久,校长说:“公安局同志说,张勇毅的确是初犯,且有立功表现,可以给他改过自新机会。所以,我的意见:暂不解聘。”

其他几位领导也同意。

张大磊表态:“如果留用,安排搞后勤服务吧。”

学校领导采纳了张老先生的建议。

张老先生找侄儿勇毅又唠嗑了一个晚上。他动情地说:“这次,你要从心里好好感激学校对你的宽容。真要洗心革面,改邪归正,扎实工作。否则,对不起组织,对不起学校。人生一世,跌跤不可怕,关键要长记性,化教训为经验。浪子回头金不换,希望做一个金不换的有用之人。”

张勇毅哭了,扑通一声跪在张老先生面前:“伯,我记住了!您放心,我再不会让您失望。”

还有一年多,阳澄县一批老教育工作者即将退休。他们年龄相近,经历相仿,贡献相同。为了表彰他们几十年如一日教书育人的贡献,抚慰他们的辛劳,阳澄县教育局决定组织24人到外地疗养半个月。张大磊在列。两个分队,一路去河北北戴河,一路去云南雅江古城,原则上自由选择。这次张老先生没有任何推辞,而且毫不犹豫地选择去云南雅江。个中盘算,虽然玄妙迷茫,可他不由自主地期待奇迹发生。行前好多天,他的思绪漫天飘荡,通宵迷迷瞪瞪,睡不着觉了。

在雅江,张大磊住在雅江教育局风光如画的度假村。白天出外游览,差不多每天安排有新景点。冰清玉洁的玉龙雪山,豪华气派的古建筑群木府,曲水流觞的四方街,典雅悠扬的纳西族古乐,斑斓多姿的少数民族风情,让张老先生如痴如醉。真没有白来,他压根想不到这辈子的晚年竟能享受这一切!

在雅江市教育局主办的欢迎晚宴上,有心的张老先生竟不忘寻机找到教育局办公室赵主任打听:“请问赵主任,贵局有一位叫叶芳的老师么?”赵主任热情作答:“我是刚从体委调来的,还不熟悉这位老师。她多大年纪?是您——”“应该五十六岁了。是我大学同学,几十年未见了。”哟,估计退休了。我留心帮您打听试试。”

一天晚上,张老先生的住房外,响起了轻轻的有节奏的敲门声。他有一种惊喜,预感叶芳真的找到了,她来了。这特有的敲门声只有教音乐的妻子才有啊。他颤抖着手,开了门。果然,赵主任微笑着,陪着一位优雅的妇人——叶芳!

“哇!终于见着了!”几十年被称为书呆子、石头人的张老先生,竟无视赵主任的存在,双手紧紧搂住了叶芳。叶芳也搂住了张大磊。双方无语,泪水长流,世界瞬间凝固了。

赵主任说另外还有事,先走了。

进了房间,张大磊先开腔:“都老了哟。没想到今生还能相逢。”

叶芳说:“这多年了,哪能不老?对于您来说,老而不死就是万幸。全国平反所有右派后,我动过到阳澄县来看您的念头。可是,想了又想,我放弃了。分手几十年,各自格局已定,不去搅动平静吧,把一切埋藏于心底,也许更好。”

张大磊没正面回应,一时不知如何是好,脱口而出的是:“没想到您跑到这么远的丽江了。”

叶芳莞尔一笑:“应该能想到。远呀,远走高飞,符合您的叮嘱啊。再说,这里是古乐的发源地,适合我这音乐人生存。”

“一切都好吧?儿子情况怎样?还叫叶础吗?”

“还好。我前年退休了。女的五十五岁就退。儿子是公务员,在市政府上班,成天忙得屁颠。还叫叶础。我对后来的老公说,叶础随我姓,不能变。否则,更对不住张大磊了。后来又生了个女儿,姓木,她爸姓木,是雅江的大姓。”

说不完的话,转眼时针指向了11点。

叶芳指着一个纸盒说:“这都是纪念品。牦牛头角,耐寒苦,坚韧不拔。一个我珍藏多年的木鱼石,送您,相信您一定喜欢 。两个碟盘,一个是纳西古乐,我也参与过其中的演奏。另一个是儿子叶础的婚礼录像以及他小家的生活情景。有空,您多看几眼吧。”

“太好了。谢谢。”随即,张大磊拿出了两盒精品“英山云雾茶”,“这是英山茶叶公司老总送我的,年年送。就因为我几年前为英山云雾茶写过一首诗,被他们看上了,用了。您看,这包装盒上的诗,就是我作的,我书写的!”

“是吗?那更有意思了。”说罢,叶芳接过茶叶盒,清晰柔和地朗诵起来:“云雾洇浓四月天,叶芽香透逐轻寒。山泉泡美团黄梦,李白无酒亦陶然。不错,不错,才气依然哪!”

几天后,举行离别晚宴。张大磊一改往日穿夹克的习惯,穿了此生唯一的一套西装。叶芳也来了,陪坐在张大磊身边。

晚宴开始,雅江教育局长介绍说:“今天为了欢送远方的同行贵宾,我们的叶础副市长也来了,现在请他致辞,请欢迎!”

一位干练儒雅的中年男士应声站起,向在场的来宾招手致意,接着从容流畅地完成了他简练得体的致辞。

在哗然的掌声中,叶芳凑近张大磊耳旁说:“这是儿子啊!分管文教卫。他好忙,今晚推掉其他事,特意来这里。”

“是吧?”顿时,张大磊眼圈红了,心里翻江倒海。

席间,叶础副市长分别到每桌敬酒,每桌一杯。

到叶芳这桌,他向大家共敬一杯后,有意走到母亲身边。

叶芳机敏,指着右侧张大磊说:“这位就是张老!”

“哦,张老。您好!您好!”张大磊端起酒杯欲起身,立马被叶础拦住了:“不用,不用,不敢当。我敬您老。”但是,张大磊还是站了起来,腰杆尽力挺得笔直,像位老军人。

说着,两杯满满的白酒,随着一声轻轻的脆碰,各自一饮而尽!

顶灯在旋转,地板在倾斜。刹那,张大磊一阵眩晕。在叶础的搀扶下,才在椅子上坐稳。

叶芳不擅白酒,她说:“我喝不了酒,唱一首歌吧,送别同行。”她唱的是《相见时难别亦难》。唱得缠绵悱恻,唱得悠远绵长。

此时此刻,张老先生不敢泪奔。口里喃喃自语:“苍天不负苦心人。这辈子没白活!没白活!”

云南归来,张老先生满面红光,鹤发童颜。人们说:张老先生的精气神像换了个人。人们问他为何,他回答:“云南的风光好,养眼又养心啊!”

“石仙斋”正面墙上又多了一个物件:威武的牦牛头角。

几十年前的老床头柜,摆上了木鱼石。

“石仙斋”里,多了音乐,多了歌声。

“有一个美丽的传说,精美的石头会唱歌,哎嗨-哎嗨哟——!哎嗨-哎嗨哟——!哎嗨——!!”。

人们说:“石仙斋”的主人会唱歌了。

责任编辑 丁东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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