尔雅:忧郁症

2016-05-14 03:32
西部 2016年5期

1

有时候我会感觉到,你不在这里。你在别处。

宴飨的时候、举杯的时候、和你说话的时候,你看着那些来来往往的人们,那些精心敷过脂粉的脸庞,那些因为酒精和荷尔蒙而不断地说话的男人们,你假意欢笑,送出奉承、赞美和优雅的词语。你衣冠楚楚,唇红齿白,头发上闪现明亮乌黑的光泽。

但是,你心里明白,你不在这里。你在别处。

有人说,这是病。你去看医生。或者你到一个安静的地方,读书、喝茶、听音乐,什么也不用想,就会好起来?

医生不会明白在这里或者不在这里的区别。即使我一个人独居,我知道,我仍然不在这里。

你不爱我了。朵焉说。她看着我的脸,又翕动鼻翼,似乎闻到了某种气味。她仿佛在看一个陌生的男人。她说,一定是的,你不爱我了,对吗?

我没有说话。事实上我的思绪飘浮在别的地方,还没有回来。她好像也没有期待我的回答。她没有说话的时候,什么都没有发生,等到她说出来,她说的那些话就变成了确凿的事实。她变得沮丧,沮丧之后是愤怒。她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像往常一样,她几乎赤裸着身体,只穿了一条黑色镂空的丁字内裤,脚上蹬着一双红色的高跟鞋。她走动的时候,地上堆放的餐具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她故意用鞋跟踢它们。

地上堆满了各种餐具,几十只锅,数不清的刀叉,到处堆放的碗,各种各样的汤盆。有一些餐具还没有拆包。她忽然迷上了餐具。她说要学习烹饪。中式的、西式的、北方的、南方的,不同的菜系需要不同的餐具;实际上她是给每一道想象的菜品设计了不同的餐具。她每天在购物网上挑选、下单,每天到楼下接收快递公司的包装盒。有一些盒子太大,她就让快递员帮忙搬到房子里,她付给他们丰厚的小费。有时候她自己开车去不远处的沃尔玛超市。她只逛餐具用品区,然后把挑选的餐具运回来。房间里堆满了各式餐具,只留下一人可以通过的小道,看上去仿佛是一座冷兵器风格的迷宫。当她在其间走动的时候,好几次那些混乱的刀叉划破了她的鞋子。

烹饪也是一门艺术,我说,你要是学会了,我们就不必时常为吃什么而发愁了。

我又说,你打算什么时候开始烹饪呢?朵焉正蹲在地上,手里举着一把巨大的剪刀,拆一个大大的包装盒。盒子里是一台多功能榨汁机。拆下的塑料、纸张和泡沫夸张地散落一地。

快了,她说。她的声音听起来快乐又野心勃勃。她说,还得买一些餐具,餐具买齐了再买菜谱,菜谱买齐了就可以烹饪了。

她就是这样,我也差不多习惯了。我知道再过一些时候,或许连她计划的餐具都还没有买齐,就会忽然放弃烹饪的理想。实际上对她来说,这些事情完全没有那么重要,随时可以放弃,只不过是出于无聊。买餐具的钱不会成为问题。她父亲有,或者她可以卖自己从前的那些油画。她的画能卖出非常好的价钱,卖还是不卖取决于她的心情。只是由于餐具占满了房间里的空间,我只能躺在床上。我经常神思恍惚。她不能确定我在想些什么。

然后她说,你一定是不爱我了。

她说出来的话被她当成了事实。她沮丧而愤怒,在地上走动,踢那些数不清的餐具。她仿佛一个迷了路的孩子。

别闹了行吗?我说,我爱你。

她不闹了,来到床上,躺在我的怀里,像一只温顺的毛茸茸的羔羊。

她说,三个字,说出来。

我爱你。

声音太小,听不清,重新说。

我爱你。

再说一遍。

我——爱——你。

嗯,乖。她亲了一下我的脸。说话的口气像是过家家游戏里的母亲。她立刻变得快乐起来。我才发现,此前她沮丧的时候其实流了泪。

唉,朵焉。

2

朵焉。我的女人。她微笑的样子、说话的样子、走动的样子,她身上淡香的气味,很像是另一个女人。有时候在恍惚之间,我会以为那些时光并未过去,它们停留在某些时刻,闪着温暖、细腻、毛茸茸的光泽。

在一些时刻,我感激这一份赐予。她是上天给我的一份最好的礼物。我拥抱她,亲吻她,流下泪水。只有我知道,我对她有多么感激,我又是多么寂寞。我拥抱她,亲吻她,感激她带领我回到了记忆和往昔。

如今她远在柏林。这个住在我旧日时光里的女人。她十五岁,明媚生动,带来鲜花和河流、温暖和光亮。但是,我看不到她,我不能闻见她香甜的气味,不能把手心和嘴唇放在她的脸庞之上。即使我到了柏林,也仍然不能够。我只是一个每隔半月听她电话的男人。

然后我听到了她明亮的、珠玉落在玉盘中的声音。

爸爸,你好吗?

那时候我浑身颤抖、魂飞魄散。那时候我只有涌动的泪水。

电话里有孩子们的喧闹声。他们在说德语。实际上她的德语已经说得非常流利。也许有一天她会用德语和我说话。那时候,陌生的语言会冷冰冰地隔离我们。她不知道,我因此有多么仇恨德语。

我一直在等着她回来。

但是,这一天太遥远了。

3

《卖画记》参加了圣丹斯电影节,是以艺术类影片的名义。有几位评委对电影很感兴趣,“它以极简主义风格的镜像呈现了当下中国的生存状态”“导演尽可能地表达了其对艺术的独立见解”。另一些评委和观众则表达了严厉的批评,“演员的表演过于矫揉造作,并未进入状态”“电影讲述的故事显得简单、平面,缺乏深刻的思想和批判力量”。

我没有到达电影节现场。我委托朋友罗文参加电影节。罗文是我大学同学,现在供职于米拉麦克斯公司,早年是一位极有才华的小说家,至少有两部作品卖出了改编权并拍摄成电影,后来他突然放弃了写作。在米拉麦克斯公司,他的职责是从那些成千上万的文学期刊、剧本,甚至是《花花公子》、报纸副刊和花边中发现“具有拍摄价值”的材料。他放弃了写作,但是喜欢这种方式的阅读。他报酬丰厚,在纽约城区有一套带花园的住房。他娶了一个日本女人,有两个孩子。他发胖了,体重是大学时代的两倍。大学时他是一个相当腼腆的人,所写的小说只存在笔记本里,不肯轻易示人。当时我和一家刊物的编辑熟悉,偷偷拿了他的手稿给编辑。作品发表他当然很高兴,他用稿费买了两瓶酒送我。他暗恋一个女同学,后者正好与我是同乡,于是我数次传递他写好的情书。他和她在大四正式约会,她是他的初恋,恋爱持续了半年的时间,因为毕业而劳燕分飞。我的同乡女生到西部一座城市的宣传部门就职,后来成了那座城市的宣传部长。她原本贤淑文静,从政后变得彪悍干练,早已不复当年风韵。我和她见面很少。有一年路过某城,她设宴尽地主之谊。饭后茶肆闲聊,说起昔年生活,说到了当年她和罗文的恋爱时光。她说大学荒唐,女人总是容易被玫瑰和情诗俘虏。罗文的情诗写得漂亮至极,即使二十年后重读也仍然很美。不过漂亮往往是无用的东西,正如女人留不住自己年轻时代的容貌。写得漂亮情诗的男人未必就是漂亮的男人。罗文出现的时候,正是她人生陷入挫败的时刻。他是趁虚而入,而她也正好需要填补短期的空白。实际上她从未喜欢或者爱过他,甚至连短暂的愉悦也没有。

我喜欢过一个人,她说,你知道吗?

我笑了笑说,我记得你当时是和前男友分手不久。那个男生叫什么来着?我记得是个法律系的男生。

她吸了一口烟卷,烟雾遮挡住她的脸。她从烟雾背后看着我,似乎洞察了我的心思。

她说,其实我喜欢的是你呀。

因为说了这样的话,她的脸上泛出一层娇羞的红晕。她仿佛还在期待我的惊奇和欢喜。她谨慎地使用词语,是喜欢而不是爱或者迷恋,但是也足够作为一份迟到的馈赠。

我只是笑笑而已。事实上在她说话之前,我已明白。我远非她想象的那般愚钝,但是我不能回应她的热情。我刻薄地以为,如她这样棱角分明、满脸皱纹的女人,早已失去了恋爱的资格,我甚至以为她失去了害羞的能力。早年呢?早年也不过是邻家女孩,漂亮优雅但并非绰约美艳。我只是一个信使,从来没有想过她会与我的爱情产生关联。我惊奇的是,一个曾经漂亮的女人可以衰老得如此之快。

她说,她从来没有爱过罗文。这才是真正令我惊奇的地方。对罗文而言,这一定是一个不能接受的、巨大的讽刺。当年他几乎所有的文字都因她而写。他在漂亮绵密的文字里赞美她、爱恋她,她是世间完美的女神。他描绘她的柔美、善良、多情,甚至描绘她娇嫩迷人的肌肤,她在欲望高扬的时刻令他迷醉的美艳与疯狂。作为他最好的朋友,他还向我讲起她因为难舍分离而流下悲伤的泪水,以及她绝望的哭泣。他曾经因她而酗酒,他对着我不停地哭泣,说他只爱过这一个女人,今后不会爱上任何一个另外的女人。

事实上他对她的爱恋从未停止。他知道她容颜苍老,知道她有一个上中学的儿子,有一个沉默的、包揽了所有家务的丈夫。他不介意。他因此对我充满了感激。但是他永远不会知道,这个棱角分明的女人说她从未爱过他。我不可以告诉他这个事实。即使我说出来,他也不会相信。

我只是感觉到某种强烈的不真实。你真正爱过谁?谁又真实地爱过你?

她抽烟,喝酒,说了很多话。她放松警惕,亲密无间,仿佛为了印证她对我隐秘的喜欢。我发现,二十年间她有多么寂寞,寂寞到把一个陌生的男人当成了她的亲人。她甚至暗示我,她可以腾出整个夜晚的时间,和我一起回到宾馆。

在酒吧的卫生间里我给朵焉打了电话。我让她五分钟之后打电话给我,并让她在电话里假装成一个制片人。我告诉她我陷入了某场无聊的饭局。我当然不能告诉她我和一个女人在一起,一个我不喜欢的女人。

五分钟后电话响了。她看着我接电话,她的神色莫测高深。我想她其实察觉了我的伎俩。

她轻微地叹息一声。也有可能是我的错觉:她没有发出叹息。

远在美国的罗文还在为我的电影忙碌。那是他对我表达感激的方式。如今他灯红酒绿,生活优渥,但始终把我视为他的同类。他说,在这个混乱的时代,真正的艺术家已经不多,你算一个,我会一直支持你。在某些时刻,他对我保持了和他大学时代的爱情记忆同样的狂热。我拥有的大部分关于独立电影的资料、碟片都是拜他所赐。他说,你代表了我对青春、爱情和理想的记忆。他的言辞听上去相当肉麻,正像他对于早年爱情的表白,但我不能质疑他的真诚。他从未要求回报。如果说有过个人的企图,那就是他希望我能到纽约拍一部电影。电影的脚本来自他早年的一部小说。这部小说当然与爱情有关。他希望我去美国拍摄,是因为可以呈现更多的绝望、情欲和痛苦的镜像。他说随时欢迎我去纽约,他可以找到投资方,以及合适的华裔演员,万一无人投资,他可以自己担任制片,他能够承担得起一部独立电影的成本。再退一步讲,他说,即使拍摄失败也不要紧,你就当是来这里度假旅游,可以吧?

罗文的提议令我心动。有一个时期,我真的在规划我的行程。我问朵焉想不想一起去。这样的问题显然多余。我又问她想不想做电影中的女主角。朵焉说不想。我要是拍片,她就去购物。我说你要不想拍片就不带你去。朵焉说,你敢?然后她问我要拍一个什么样的片子。我就把剧情讲了一遍。那时候她安静下来,右手的食指放在唇边,眼睛里闪烁着飘忽不定的光亮,似乎在认真考虑要不要做女主角的问题。后来她说,她可以做女主角,但是有一个条件。我说什么条件。她说,电影中的女主角必须要和她爱的男人结婚。我说这不可能啊,他们不可能在一起。朵焉大声说,必须在一起。她突然变得激动,仿佛是被自己的声音激怒。她说,她必须要和他结婚,明白吗?必须!泪水在她的眼睛里涌现,就像是电影中的爱情关乎她自己的命运,那些悲伤的故事对她造成了伤害。这就像我们幼年时候参加过的某种游戏,起初我们明白这些无非是游戏,但是进入游戏后的某一刻,我们混淆了游戏与现实的区别,游戏成为真正的现实,而现实远离,变成了遥远的幻象。我们在游戏中哭泣、喊叫、害怕和绝望,一直到英雄拯救了我们,才能够重新发出欢乐的笑声。

我告诉她这只是一部电影,和我们的生活毫无关联,让她出演女主角也不过是一个玩笑。就一部感伤的电影来说,她太漂亮了,漂亮会削弱电影中的感伤。然后我亲吻她、抚摸她,就仿佛她真的经历了那些悲伤的时刻。她终于安静下来,新生一般欢快妩媚。她也因此对罗文心生仇恨,她不让我去,这事情就这样搁置下来。

4

圣丹斯电影节。

也许是出于狂热的偏爱,罗文坚持认为《卖画记》是一部好电影。他向所有他认识的导演、制片人、观众、电影节的工作人员和志愿者推荐这部电影,有时候还与他们发生激烈的争论,他甚至想过贿赂电影节的评委。他的努力得到了部分回报:《卖画记》进入“一种关注”单元,成为电影节展播影片;获得最佳编剧奖;加拿大一家电影公司购买了《卖画记》的DVD版权。他期望的最佳故事片奖、电影导演奖并未得到,那是电影节最重要的两个奖项;电影也未能得到任何一个地区电影院线的上映计划。

我对此已经非常满意,也对罗文充满了真诚的感谢。参加电影节的影片有近千部,大部分电影都寂寂无名,即使得到展播的电影也是少数,遑论得到某种奖项。而相比于那些著名电影节,作为独立电影标志的圣丹斯电影节处境艰难,其影响力和商业价值日渐式微。有志于独立电影的制片机构每年投资约有三十亿美元之巨,回收成本却不过百分之二,因此许多有才华的导演改弦易帜,跻身于娱乐电影的拍摄,假艺术之名的独立电影则成为孤独的斗士。

如圣丹斯电影节这样的奖项,事实上无助于改变电影在国内业界的影响。它甚至还会引起电影审查部门的批评,因为电影参评没有进入某种正常的程序。秦州方面希望电影可以进入院线。这样就相当于向中国展示了秦州大地的古老文明,然后可以趁机推动秦州地区的旅游文化建设。他们的想法太天真了。一家著名的影视公司与我接洽,说他们可以让《卖画记》进入院线,但是需要我支付前期的宣传推广投资费用。那几乎是一笔天文数字,而且这是风险投资;他们可以确保电影进入院线,但不能保证电影会有良好的票房;他们只能从票房收入中与我分账,作为我前期费用的冲减部分。

无人能够支付这笔庞大的费用。然后我在想,即使进入院线又能如何?与院线中的那些喧嚣的电影相比,《卖画记》太安静又太平淡,没有谁可以忍耐它的漫长和感伤,没有谁会关心一个贫穷的画家如何卖出自己的画。对更多的观众来说,它几乎是乏味无聊的,甚至连基本的耐心和同情都不会引发。

当然,也有收益。某电影频道最终收购了这部电影。借助于我圈内的朋友的斡旋,也可能是电影中一线演员的影响力。播出的时间是晚上十一点之后的“独立电影”栏目。几家地方电视台也播出了这部电影。有一家电视台则直接把它作为纪录片播放。秦州地区的电影院线在上午时段安排了放映,我参加过其中的一场。电影放映的时候,观众们大声地喧哗,发出笑声,还有响亮的嗑瓜子的声音。他们更感兴趣的是电影中的外景,他们大声说,看,这是步行街,这是购物广场,这是秦州夜总会。那时候我坐在电影院,在喧闹的中心面无表情。观众们看电影,我在看那些看电影的人们。我突然感觉到某种荒凉。我感觉自己与这部电影毫无关系,也与这些观众毫无关系。我只是一个匆忙行走的过客,在一个完全偶然的时刻,被涌动的人流搁置到这一方幽暗的内室。

是的。突然之间,我感觉到陌生、无助和悲伤。相比于另外一些寂寞的电影作品,《卖画记》的结局已然不错。我也未曾损失过什么,只是耗费了热情、梦想和技艺。对一个还有漫长的人生在继续的男人来说,耗费如许物品也没有什么。如果我愿意,我还可以继续,可以在耗尽之后再蓄积起来。

我觉得疲倦。疲倦的感觉如同河流冲击河床,如同荒凉的山冈上永不停止的风声。在某个时刻,因为过分夸大这种情绪,又因为我自己与世界的彻底疏离,我忍不住热泪盈眶。

事实上,我从未认为《卖画记》是一部好电影。它从一开始就充满了令我无法忍受的缺陷。我厌倦它,讨厌它,仿佛它是我不能宽恕的敌人。

我突然觉得,我可以放弃。我不想再去拍摄什么电影了。

5

你去大学教书吧,朵焉说,教书挺好的。

她蹲在地上,拆一个餐具消毒机的包装。她手里举着一把明晃晃的剪刀,看上去仿佛罗马斗兽场里的香艳舞女。她接着说,像你这样有点老、又有点姿色、还有点钱的男人,最受那些年轻、漂亮又无知的女生的青睐了,哈哈哈。

我说,这倒是一个办法。去哪里教书好呢?

朵焉停下来。消毒机包装拆到一半,到处都是纸屑和泡沫。她走到我跟前,手里举着那把剪刀在我的胸口比划,样子邪恶又暴力。

她说,你真的打算放弃电影了?

我说是的,确实这样想。

她开始认认真真和我说话。她看起来似乎很满意我的念头。她说,那你就去教书吧。你已经是一个很棒的导演了,也拍出过很棒的电影,离开电影圈没什么可遗憾的。你可以去教书,或者去做别的你喜欢的事,我支持你。

事实上,在重要的事情上,朵焉从来都是支持我的。她温顺,讲道理,懂得其中的重要性。她懂得一个人应当为自己喜欢的事而努力。她放弃绘画和唱歌只因为她有更喜欢的事情。她不喜欢我去拍电影,正如她爱我,不是因为我是拍电影的艺术家。她只为喜欢而喜欢。出于喜欢与爱,她可以做任何事情。

我们从未互相厌倦,即使对彼此熟悉到如同自己的身体。我们相拥而眠。我看见怀抱中的她的美丽脸庞,听见她均匀、自由地呼吸着。她散发出迷迭一样的香气。我想,即使你拿世上所有的珠宝、青春和美貌来交换,我也不会放弃她,我甚至可以放弃梦想、生活,以及我半生追逐的电影。

6

之前在本地的传媒大学办过讲座,也开设过短期的诸如导演理论一类的选修课。有一些重要的活动,比如我的某部作品的首映式和研讨会,也在这里举办过。我还出席过传媒大学成立二十周年的校友庆典。严格来说我不是这所大学的校友,我只读过传媒大学的附属中学,但是出于众所周知的原因,我成为它的校友。在每年的招生宣传广告片上,还会出现我的镜头和我电影中的几个画面。学校还颁发给我精美的兼职教授聘书。

我的一个师兄是传媒大学的副校长,我在传媒大学的很多活动正是经他促成的,他当然很愿意我在大学教书。他热心地向校长推荐,并和学校的影视学院、人事部门沟通,不久我就作为“引进人才”的候选对象进入了考察程序。传媒大学的一位人事处长和我见面商谈事宜。按照时下流行的不成文规矩,我在一家高档餐馆订了座。

人事处长秃顶,两侧的头发精心均匀地覆盖到脑门上,红光满面、笑容和蔼。他说他是我的超级粉丝,到今天仍然是。我笑说,岂敢岂敢,我是来投奔您的,您可是掌管生杀大权的大员啊。他说,山不转水转,这叫有缘千里来相会。

觥筹交错。互送恭维。说一些电影和文学圈的花边新闻。说到往年时节,他对文学相当痴迷,到处追星。我正是他当年喜爱的艺术家之一。他说当年曾经追踪阅读我发表的散文、随笔之类,每篇文章他都会剪贴到一个笔记本上。今天他还保留得非常完好。我说真有此事?那真是我的荣幸。他笑一笑,从包里取出一个软面笔记本,放到我面前。打开一看,果然贴满了我早年发表的小文章。翻到后面,看到一张照片。人事处长站在景框深处,神情欢快谦卑,对着镜头露出腼腆的笑容;我坐在他身前的会议桌后,只是我并未配合他的笑容,正在和身边一个女人说话。我看着旁边的女人,女人则露出娇羞的笑容。我留着及肩长发,手里还有一根燃烧的烟卷,看上去玩世不恭,不怀好意。这张照片让我心中惊奇,我突然想起早年的一个插曲。老实说,在此之前我一直记不得与他有什么来往。

当时是在传媒大学开一场文学与影视改编的讨论会。照片上打扮入时的女人是本埠一位女作家,已经写过两三本小说,很期待自己的作品能够有机会改编成剧本。趁着中场休息的间隙,她向我请教关于剧本写作的问题。她喷了一种淡淡的香水,脸上的脂粉相当精致,说话的声音温婉甜美,在奉迎和矜持之间拿捏得当。我当然需要拿出热情来回应。未来的人事处长大概就是这时候来到我身后的。拍照之后,他相当谦逊地站在一侧,一直到我注意到他。他送上了一本书,说是他的涂鸦作品,敬请指正。他的神态诚惶诚恐。我礼貌地回应谢谢。下半场会议进行时节,出于无聊,我随手翻了翻他的作品。我记得他写的是散文。

会后女作家约去酒吧。其实还有另外的活动,但相比之下,我愿意和女作家去酒吧。她算中人之姿,不过善于制造某种婉约气氛,在人群中你会因这种私密的感觉而心生愉悦。愉悦又带来了某种明确的暗示。我们各自找到不同的借口,避开媒体和人们的追逐,顺利地在一家酒吧会面。关于女作家、酒吧以及剧本改编一类的故事,和我面对的生活没有特别的关联,只说有关的部分。期间谈到了本土文学,女作家列举了一长串本地作家的名字,并逐一讨教我对他们的评论。老实说,我主要精力放在电影拍摄方面,又常在外地奔走,对本埠作家及作品知之甚少。出于某种偏见,有时候还有意地拒绝了解和阅读。这时候她提到人事处长的名字,她说看到我在翻他的书,问我对他的作品有何见解。

女作家提问的时候,我正希望能够换一个话题,为的是能够和我们事先所营造的暧昧相配。老实说,我对本土文学的兴趣远不如女作家的香水和红唇。何况到她发问的时候,关于人事处长的作品已经没有什么印象,因此我的回答就显得相当刻薄。我说缺少才华的写作只会引起我们道义上的同情,实际上对读者、世界和他自己缺乏明确的意义。我说我这样的见解显得功利残酷,但我理解的写作就是这样。我以为这是真相。女作家一直保持着得体的微笑和倾听的姿态。此后我们转换了话题。

半年后出现了戏剧性的场景。有一次偶然翻阅本地一份报纸,看到一篇名为《珍贵的友谊》的文章,作者正是那位人事处长。在作品中,他描述了和女作家长达十年的友情,他赞美她有仙女一样的美貌,敏感善良,塑造了许多鲜活的人物形象,其作品堪称时代的经典。他接着说,他和她如何保持了纯洁美好的友谊,感激她对自己写作上的无私帮助,他说有时候她对他的关怀就像是久违的母爱,因为他幼年母亲去世,他也一直渴望得到这种珍贵温暖的情感。他使用了热烈夸张的词语。他不惜肉麻的赞美。以我对男人的了解,我邪恶地揣测,他其实是以母爱之名表达其强烈的肉欲渴望。

当然,令我惊奇的不是他的肉麻,而是他和女作家之间的这种亲密。他们有如此热烈的友谊,而我居然当着女作家的面,送给他这般尖刻的批评。女作家此后从未提及她和他的亲密关系,她只说和他认识,是同在一个城市的普通朋友。这样的解释显然是出于迎合的需要。事实上女作家和我一度联络频繁,如果不是我经常东奔西跑,很可能我们会有床帏之举。这真是巨大的讽刺。

更讽刺的是,时隔多年之后,我们又见面了。你会觉得,那些微小的偶然事件,如何成为生活里的重要影响因素;你完全忽略的部分却对另外的人造成了强烈的伤害。所以他精心准备了当年的简报和合影,为的是引起我已经忘却的记忆。他一开始便说“山不转水转”,对一个做人事工作的官员来说,说出这样的话语显然不恰当,我还因此感到惊奇,而事实上他是有意为之。那很可能表达了某种快意恩仇。

朵焉在玩手机。那天晚上,她还穿了正式的职业装。她当然不知道我和他之间的这段插曲。后来她说,那个秃顶的胖子看起来好古怪,不像一个好人。

他很奇怪。他看上去精神焕发,过节一样欢乐。你起初以为他是为了表达热切的仰慕,后来才知道他的快乐是为了自己。他说他代表传媒大学欢迎我,我是他们需要的人才,我要是去了大学,一定能为大学增添光彩。但是,他说,按照引进人才的体制,您这里还有一些问题。我们明文规定,引进人才必须是博士、教授,或者至少是两者中的一种,据我所知,您不具备这两种条件。至于您在国外获得的那些奖项,我这里的文件上也不能承认,您要是得了国内的奖项,比如金鸡百花奖什么的,这个文件上是承认的。嗯,这就有难度了,哈哈。

他又说,凡事都是可以争取的,去年就有一个不符合条件的人,最后也到大学里来工作了。您放心,我一定会好好努力,我是您的粉丝嘛,哈哈哈。再说,您要是到了大学里,我们就是同事了,到时候我就能和您经常见面了,想到这一点,我就特别开心。

夜晚的灯光下,人事处长的脑门闪闪发亮。因为过于欢乐,他的脑门上渗出了汗水。他发出越来越明亮的笑声,不断地扭动身体,甚至把酒杯弄到了地上。他拿起那张合影,对我说,您看,那时候我的表情看上去多傻,多么纯洁,我都不相信这是我自己,您说有趣不有趣?

我看着他的样子,没有说什么,只是觉得羞愧又荒唐。他带来许多烟火气味,让你深感羞耻。你曾经以为摆脱了它们,但事实上你从未远离。它们无处不在。

当然,他需要感谢我,感谢我带给他如此丰厚的欢乐。也许正因为我的讽刺,他成为一个掌握了大学里用人权力的官员,然后终于有机会让我成为他的听众,看他欢乐的表演。他一定对我深怀感激,感激我给了他如此美妙的机会。

朵焉突然站起来,走到他面前。人事处长那时候正发出又一次欢乐的笑声。他的笑声还没有来得及退去,朵焉手里的一杯酒整个喷洒到他的脸上。红色的液体在他脸上仿佛某种邪恶的花朵绽放。他的一张脸猩红、溃烂、丑陋至极。

朵焉的唇齿里发出清晰、有力、一字一顿的声音。

滚你妈个逼!

7

朵焉你太粗鲁了。

这都算便宜了他。朵焉说,我是忘了包里有把刀,否则我捅烂他的嘴。

她的包里果真装了一把刀。新买到的一把剔鱼刀。她计划要做清炖鱼。也许是买回来之后忘了取出来。

我没有生她的气。我甚至很高兴她这样做。就应该以这样的方式结束。后来副校长师兄和我说起此事,他说人事处长认为我太傲慢,我公然带着情人(原话如此),我有很多绯闻(他向学校提交了媒体上的报道原件),等等。师兄说我当时只要说点逢迎的话,也许事情就能成功。他说要不要再争取一下。我说不用了。

夜里起来,我坐在窗户边抽烟。朵焉在床上熟睡,发出细微均匀的呼吸。她蜷曲着身体,一条腿露在被子外面,光滑、饱满、美丽。她的怀里抱着一只枕头,仿佛孤单的孩子。她一定是把它当成了我的臂膀。我抽烟,借着窗外的灯火和月亮的光芒看着她。她沉静又美丽,安静又寂寞。

我忽然落了泪。我几乎不能控制。

我要到哪里去?

我该拿她怎么办呢?

8

我三十岁时结了婚。之前做了数年的职业编剧。我住在兰州,依靠父亲的资助有一间自己的工作室。我勤奋写作,但寂寂无名,所写的数个剧本都无人问津,只在剧本杂志上发表过。有一天,一个电视台的编导注意到我,他正在给兰州某大学的一个科研团队拍纪录片。他请我写其中的解说词,并要求解说词要写得文艺和漂亮。于是我去采访了科研团队。于是认识了李雯。李雯是科研团队中的成员。她穿着整齐的职业装,和我说话只限于采访范围之内。有一次她突然说,你们文人好奇怪。我问她此话怎讲。她说,你们拍的片子是讲我们团队的,可我总觉得和我们的生活不太像:看着挺美的,却像是说了一大堆的谎话。我问怎么就像谎话了。她说,也说不清,总之就是这种感觉。我笑了笑,没有说什么。半年后,她约我见面。她送给我一份礼物。一套正版的德彪西音乐CD。她说,生日快乐。我记得从未向她提起过我的生日,也从未提及我最喜欢的音乐家是德彪西。她看着我,脸上突然呈现出红晕。她说,我们恋爱吧。

我看着她,以为我听错了。

她顿了顿,似乎已经从短暂的慌乱中清醒过来。她清晰、有力地说,我们恋爱吧。

我说,好。

我有过几段不成功的恋爱经历,正处于感情空白期。我勤奋写作,经常感到寂寞。我不了解李雯,正如我不明白她为什么突然要和我恋爱。但我愿意尝试。我们定期见面、吃饭、在河边散步,偶尔亲吻、抚摸。每一次见面时,她会明确地说我们有多长时间。一个小时,或者一小时二十分钟,或者两个小时。一小时表示只吃饭,一小时二十分钟表示还可以在河边散步,两小时则表示可以亲吻和抚摸,但也只限于抚摸。她有澎湃的胸,但被她用束胸结实地包裹起来。有几次她几乎不能忍受自己的呻吟和渴望。她用了全身的力气挣扎、拒绝。她说,不行,我不能这样。她的神色显得很自责。她从未与人谈过恋爱,她认为恋爱时需要学会控制,不应当发生两性关系。为了增加自己的控制能力,她在包里装了一只闹钟,每一次,她会事先设好铃声。铃声如期响起来,响亮而急促。她于是奋勇地从我的手掌中挣脱。她说,时间到了。

实际上我不介意她这样。那时候我的心思全部放在剧本写作上,有没有闹铃并不重要。

一年后李雯去北京读博士。正好有一家影视公司约改剧本,我也到了北京。我住的地方离她很远,每到周末我会转乘地铁和公交,去和她约会。我在她的宿舍楼下、在她上课或者做实验的地方等她。有时候需要等很久。她读书,参与很多项目。我在校园里走来走去,趁着空闲想一想剧本的修改问题,偶尔会和一些女生聊天。大学里总会有这样的女生:空虚、不喜欢上课读书、主动搭讪让她们觉得奇怪的人,然后向对方讲述自己青春年代的遭遇,她们甚至不在乎你是不是在听。那些故事大同小异,我听得厌倦之后,就开始读书。在等待李雯的半年时间里,我完整地读完了《奥赛罗》和《古希腊悲剧集》。她也很高兴有一个男人每周在校园里等她。她有一次提起她的那些同学,她说她们都羡慕她有这样一个忠心耿耿的男友。她还说她们赞美我的容貌。请你不要有骄傲的情绪,李雯说,容貌是最不可靠的东西,再说,她们只是出于礼貌才这样讲。她说话时的神情很严肃,就仿佛在实验室里做课题。我也从未见过她的那些博士同学和导师们,她认为在本质上我和他们没有交集。但是作为对我的忠诚的回报,她会事先购买大剧院音乐会的门票。《天鹅湖》《卡门》《莫扎特》等等,她买的票是最贵的。她陪我去看。她坐在我身边,会一直保持一种安静的状态。在暗淡的光亮中,她显得神秘、高贵,黑亮的眼睛更多的时候不是在注视舞台,而是在观察我的反应。她为我痴迷于夜晚的声音和舞台而感到惊讶。她也承认,她是喜欢我这个模样的。

我们在她的宿舍里缠绵。她的舍友每到周末去和她的男友约会,在另一所大学。但她不同意我过夜。每次闹钟一响,她就要求我回去。我已经习惯这样了。有一个晚上,她居然有了一次短暂的高潮。她发出难以克制的呻吟,身体也在快乐地颤抖,她的指甲因此划破了我的后背。她紧紧地抱着我,过了很久。闹钟响起来,她似乎没有听见。那天晚上,我也希望能够留下来,但是她突然把手臂从我的身体上抽离,她坐起来,像是突然从梦中惊醒。她说,不行,我不可以这样。她的神色里充满了自责和难过。她让我立刻回去。那时候已经很晚了,我在大学门口等了很久也等不到出租车,于是我顺着马路一直往南走。一路上遇到骂骂咧咧的醉汉、浓妆的妓女、要我出示证件的便衣警察。我从北四环一直走到南二环,再从南二环一直走到东四环。回到住地的时候,正好看到第一趟早班车在街道上驶过。这没什么,我心里说,走一走路,正好可以想一想我在修改的剧本;一个人走在北京的夜晚,还可以看到奇异的风景,会有奇异的感觉,这些在白昼都不曾有过。

有一天我和制片人发生了激烈的争吵,他要我增加剧本中一个人物的戏份。但是我认为毫无必要。他说,你丫竟敢这么跟我说话?我说,我就这么跟你说话。他说,你丫要么老老实实按我说的改,要么就滚回兰州去,想写剧本的人多着呢。要不是一旁有人劝解,我会拿起他桌上的巨型烟灰缸砸烂他的脑袋。那天我情绪很糟糕,和李雯见面后一直没有说话。李雯带我去一家新开的俄罗斯餐厅,有俄罗斯歌手在演唱。李雯看上去很愉快。有一个歌手站在她面前演唱,送给她一朵玫瑰。她好像一直到快吃完饭,才注意到我的沉默。

她问我,发生什么事了吗?

她很少问我的剧本写到什么地步,只知道我在写剧本。我写不写剧本,或者写出什么样的剧本,和我们的爱情生活没有必然的联系。同样,我也不介意她这么想。但是那一天我有倾诉的欲望,这欲望特别强烈。无论如何,她是那一段时期里唯一和我有亲密关系的人。我倾诉的欲望来自我的脆弱和孤独,我甚至常常感觉到无处逃避的寂寞。

我告诉她我和制片人吵架的事。我说他就是一个艺术上的白痴,一个为了票房而不惜增加狗血剧情的商人。我说我已经厌倦这种不停地修改剧本的生活,因为你根本不知道何时可以让他满意,你每天面对他那一张跋扈的嘴脸,会觉得受到了侮辱。

哦。她说。她是第一次听我说起我的生活,但是她没有表现得很惊奇,也没有对专横的制片人发表评论。她看着我身边的什么地方,似乎在考虑说些什么话。

他给你多少钱?她说。

五万,我说,等到剧本修改好,再给我十万。

哦,她点头,他还欠你十万,对吗?

可以这么理解。

本来就是这样的呀,她说,只是你不愿意承认罢了。

这不光是钱的事。

我理解就是钱的事。她说,这样吧,你不要去给他写剧本了,你来给我们课题组帮忙好吧,我这里最近缺人手,我付费给你,收入应该和你写剧本差不多。

我说,我不懂你们的课题,能干什么?

不用你懂。她说,都是你能干得了的活儿。

有一段时间我在李雯的课题组帮忙。如她所说,我干的活儿都是我可以胜任的。送一份论证报告之类的文件到另一个地方;搬一件设备从一个实验室到另一个实验室;或者去超市采购一些东西:卷尺、橡皮擦、纸张、卫生巾、电池、台灯。每隔一周,李雯会给我一摞现金,她说这是课题组付给我的报酬。我不懂她的课题组在搞什么样的研究,只是感觉她们有充足的钱。她付给我的报酬确实比写剧本要多。

我当然不是为了钱。我是出于对制片人的反感。事实上我在课题组干活不久,制片人的助手就开始给我打电话,她很客气地请我回到剧组里去写作。我没有理会她的请求,继续在李雯的课题组忙碌。一个月之后,制片人打电话给我。他仍旧骂骂咧咧,但是可以听得出,他在责备我的时候使用了亲密的语言,就仿佛我是他不听话的兄弟。后来我知道,他在我拂袖而去之后,也试图让另外几个编剧来修改我的剧本,但结果很糟糕。

他请我回到剧组里,这让我很愉快。我其实也想回去写作。我热爱写剧本,不喜欢送文件和去超市。不过为了表达我的矜持,我迟了半个月才回到剧组。我写的这个剧本后来拍成了一部二十集的电视剧。我三十岁之前写了若干部剧本,最后开拍的也就这一部,总算在影视圈里有了一点儿名气。

三十岁时和李雯结婚。那时候,李雯回到了她原来的大学,我回到了自己的工作室。她仍旧很忙,这期间她和德国的一所大学建立了科研关系,她在德国和兰州之间来回穿梭。她渴望有一个孩子,她相当准确地计算好预产期。预产期正好是她的假期,孩子如约而至。孩子的到来让我们的生活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就仿佛是我们之前漫长的恋爱唯一期待的。她如此美丽明亮,如此甜蜜动人,让你觉得,你这一生不会爱上任何一个女人,除了她;你因为爱她可以忍受、忘记所有的忧伤和痛苦。她是唯一。

她比我更爱女儿。她要求我停止一切和写作有关的活动。她说她挣的钱足够使用了,你只需要照顾好她。她说话的语气比早年时候更坚决,容不得你有任何辩解和质疑。她说的没错,这世间没有比爱女儿更重要的事。她是光明、是未来、是生命中永远不可替代的爱。

吾爱。不能剥夺、不可替代。我在她身边,一刻也不愿分离。纵使你拿世间所有的珠宝财富、所有的诱惑,我也不换。我就这样在她身边两年。那时候我经常和她说话。她晶亮的、黑色宝石一样的眼眸。她长长的、美丽蝴蝶一样的睫毛。她光滑的吹弹可破的肌肤。她迷人的香气。我告诉她我有多么爱她。她是我永远、唯一爱着的女人。我请求她在任何时候都不要离开我。然后我又告诉她,因为爱,我有多么孤独。没有谁愿意听我的诉说,也没有谁让我愿意去倾诉。实际上,当我开始和她说话的时候,我才知道我是寂寞的。我说得越多,我就越是感觉到孤独。我告诉她我有多么渴望写作,只有写作的时候我才可以感觉到自由。它是唯一能够配得上我对她的爱恋的事物。它可以让爱恋更丰富,更完美。

她闪动漆黑明亮的眼眸。她露出甜蜜的笑容。她懂得我在说什么。因为同样热烈的爱恋,她愿意。

我三十二岁时,决定做一个独立电影导演。我用自己的积蓄购买了基本的拍摄设备。我写好一篇名为《自杀》的剧本,讲述一个外乡的女人如何寻找城市中的爱人,又如何陷入绝望而投河自杀。我喜欢这部剧本,决定把它拍摄成电影。几乎没有人赞同我去拍电影。影视界里的人们只知道我是一个不算成功的编剧,所以我要自己投资。我犹豫了很久,最终决定向李雯说这件事。我希望得到她的帮助。

李雯听我说时,显得相当有礼貌。关于我的想法,她并没有露出惊讶的表情。之后她沉默了一小会儿。她说,这样不是很好吗?你为什么想去拍电影呢?

她说的“这样”指的是我眼下的生活。我必须承认,“这样”很好,我不用做任何我不愿意的事,我和最爱的女人在一起,我不用担心没有钱,我住着宽敞明亮的房子,有一辆名牌汽车,能够买得起任何一样物品。

她问,你拍一部电影能赚多少钱?

我说,这不是钱的问题。

她笑了。你总说不是钱的问题,那又是什么问题?你们文人说话好虚伪。你刚才不是在说钱吗?

必须承认,她说得没错。我刚才确实说到钱的问题。我需要自己投资这部电影。我需要向她借五十万。我不知道她有多少钱,但这笔钱对她来说是一笔小数目。

孩子呢?她说,孩子怎么办?

请保姆,我说,或者由我父亲来带,他一直想带孩子。

保姆的问题太多了,她摇头说,保姆会把孩子带坏的;老人带孩子也不好,对孩子的成长不好。我们只有这一个孩子,一定要让她有一个安全、良好的成长环境,你说对吗?

我说,对。

嗯,她说。她的神色显得很愉快,以为我被她说服了。她说,所以我希望你不要去拍电影,你需要花钱,家里柜子里放了一些,应该足够你用了;我也知道你带孩子辛苦,过一段时间这个项目做完,我就陪你和孩子去境外旅游,可以吗?

我没有说什么。

9

三十二岁的时候,我开始拍摄我的第一部独立电影。我把开拍时间选在李雯回家的时候。她正好有至少一个月的休假期。我搬到我父亲留给我的一套房子里,并在那里建好剧组。一个月后,前期拍摄完成。因为我不能扼制的思念,我在某一天回到家里。她打开门,并不惊奇我的到来,甚至很客气地问我是否吃过晚饭。她看上去很愉快,正在给孩子换新的衣裳。她漂亮极了,喊我爸爸。她比一个月前更美丽。

此后李雯没有和我说话。这期间,她和她母亲通话,说起照顾孩子的事。她母亲在上海,一个退休的大学教授。她曾经反对李雯和我结婚,她说艺术圈太乱了,这个圈里的男人大多不可靠。

夜里我一直坐在沙发上。房间里空旷安静,我甚至可以听见孩子均匀甜美的呼吸。突然之间,我觉得陌生、不真实,我就像一个陌生的客人,一个闯入者,我最爱的女人正在甜美入睡,我却不能够在她身边。

我三十三岁的时候有一次她说,你为什么要这样?那时候我住在另一套房子里。我每隔半月或者一个月回一趟家,我回去是为了孩子。那天她主动要和我说话,我们坐在客厅里。她母亲在陪着孩子,她们都已入睡。她看着我,没有说话,后来她叹息一声,说,你为什么要这样?

我没有说话。我刚从欢乐的晚宴上归来。我的衣服上是酒精、食物、香水的气味,甚至还有女人的发丝。我的颈项上和脸上也许留有女人红色或者紫色的唇膏。我在聚会的时候,人人赞美我,愿意和我亲近,也愿意和我说话。我游弋其间,像一条欢乐的鱼。据说一条鱼的记忆只有七秒,我宁愿它更短。即使她们的头发和唇膏留在我的身体上,我也不会爱上她们。我只爱一个女人。

李雯看着我,问我,你为什么要这样?

我没有说话。我看见她的眼睛里涌现出泪水。大颗的泪水仿佛河流,从她的脸庞上滑落。我从未见过她的泪水。那是第一次。我从未见过她如此忧伤而绝望。在我的印象中,她从未屈服,永远都有控制的胜算。那时候我知道,李雯其实是爱着我的。我也许是她唯一爱过的男人,只是失了控。

即使在眼泪失控的时候,她仍然对我说,许百川,请你回来好吗?你看,孩子需要你,你看她多爱你。

李雯带着孩子去了德国。我知道消息的那一天,距离她的四岁生日还有半个月。事实上我已经准备好了给她的生日礼物——一架钢琴。她从小喜欢音乐。她喜欢听莫扎特和肖邦。我曾经设想,等她六岁的时候开始学钢琴。我期望她能够成为一个音乐家。音乐比文学、电影更美、更自由。

没有任何迹象表明,李雯要带着孩子离开。很长一段时期内我不能从震惊中恢复。她离开的时候发给我一条短信:

许百川:我决定带孩子走了。我们分开过吧。感谢你这些年来对家庭和女儿的付出。你是一个自私的男人,你缺乏真诚。作为对你自私的回报,我先不和你办理离婚手续。你当然可以去法院起诉,但你会因此见不到我们的孩子。我说话算数,你知道。

我收到短信,回拨电话的时候,语音提示这个号码停机了。我发现,我和李雯已经结束了。

有很长时间我在考虑我和李雯的关系问题。我一直不能理解她为什么那么痛恨我去拍电影。实际上我们的爱情与生活都没有出现问题,它们甚至看上去是美满的。她也未必是出于对电影的仇恨,她只是不能忍受那种失控的感觉。她是女人中的强大者,她喜欢控制超过对爱情和生活的需求。即便如此,我相信她是爱我的。她长久地忍受这个叫许百川的男人的种种缺陷、荒唐念头以及对爱情的不忠实。在很多方面,她是一个完美的女人。她是受人尊敬的博士,拥有极为高超的智慧。她热情、善良,为许多需要帮助的人提供慷慨的帮助。在一些庆祝晚宴上,她会穿上名牌礼服,光芒四射、漂亮优雅。

如果说出了错,那只能是命运以及选择。

10

你爱我吗?

爱。

你会一直爱着我吗?

会。

不算。你得大声说出来。

我会一直爱着你。

嗯。她说。她对我的回答很满意。她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仿佛在寻找什么。她忽然叹了口气,说,我变老了,你看我是不是变老了。

是我变老了。我说,你不会,你一直是这样的。

说谎,她说,你就是一个爱说谎的骗子。

她接着说,女人比男人老得快,有些女人就喜欢老一点儿的男人。

说到这里的时候,她突然生了气,就仿佛她真的变老了。

我安慰她,把她抱在怀里,亲吻、抚摸,就仿佛她担心的事情刚刚发生。因为难过,她的眼睛里闪现着泪光,之后她变得高兴起来。她说,嗯,是你变老了。我希望你很快变老,老得走不动路,那时候我就买一辆轮椅,你坐在上面,我推着轮椅走在街上,我告诉他们,看一看,这个男人已经老得走不动路了。

她说,你什么时候会变老呢?

快了,我说,其实我已经很老了。

嗯,她说,好极了。

关于轮椅的念头就是这样出现的,她因此而变得愉快,仿佛她之前困惑的问题突然有了转机。她决定立刻购买轮椅。她已经厌倦那些餐具了。那些堆积起来的餐具被她送给了邻居们。房间里腾空的地方正好可以摆放轮椅。本来我的计划是买一个大书架。我想买一些书,读书、写作。

等我走不动了再买吧。我说。

不。她高兴地说,要先买。买上了摆在那里,你就会经常想到老了的问题,你只要不断地想,你就会老得快一点儿。哈哈。

有时候,她会要求我和她做一种游戏。她告诉我说这是游戏,但我必须要认真参与。你要做得跟真的一样,好吗?

好。我说。

她会在卧室里停留很长时间。我听见她在发出快乐的歌唱声。后来卧室的门开了,她走出来。她红唇鲜艳,睫毛像是彩色的扇动翅膀的蝴蝶。她娇艳美丽,穿着洁白的、盛大的婚纱,婚纱上的褶皱像鱼鳞一样闪亮。

她走到我面前。我单膝跪地,把她的一只手捧在我的手掌里。我亲吻她的手,把一枚钻石戒指穿过她的手指。我看着她,对她说:

朵焉,请你嫁给我。

朵焉在笑。她露出笑容的时候,眼睛里泪光闪现。

因为她过分的美艳,因为她的盛大与欢乐,也因为这是我和她亲密的游戏,我会流下泪水,会心不在焉,会害怕和厌倦。我只想把她抱在怀里。

她哭了。她说我不认真,我让她意识到这只是一个游戏。她说,真实的感觉太短暂了,转瞬即逝,这太糟糕了。她说,许百川你是一个骗子,你连一个游戏都做不好。

我抱着她,没有说话。

我三十五岁的时候遇见了二十七岁的朵焉。

她才华灼灼,对于色彩和声音保持了尖锐的敏感。初见的时候,她孤独、茫然,仿佛迷路的孩子。她沿着鲜花盛开的小径走过来,目光中充满忧郁和渴望。请你带走我,她说,带我到任何地方,从此我们一直在一起。

我们有短期的分离,但从未厌倦。她浪费、挥霍自己的才华,不关心我的电影,但她是唯一知道我在做什么的女人。她知道我的渴望和痛苦。她宁可把生活简化成纯粹的欲望,因为在欲望中,我们从未厌倦,从来都是第一次。她由此也爱上了游戏。她把生活里的所有部分都转化成游戏,她要求我参与其中。游戏可以对抗漫长的时间,可以对抗等待,可以对抗感伤,可以忘却,可以保鲜,可以生长,直到长出翅膀。

但是,她越来越不安。她走来走去,不知道接下来应该干什么。我坐在轮椅上,双脚被她用绳子结实地绑在脚镫上。她说这样我就看上去像一个不能走路的老人。她推着我在房间里走动。有电话进来,我接电话。她停止走动,烦躁不安,因为电话扰乱了她的游戏。她指责我不认真,她说你为什么不肯假装?你为什么要敷衍我?

我说我假装了,我没有敷衍她。

但是她不满意。她愤怒地摇晃轮椅,直到轮椅翻倒在地上。我跌倒的时候脑袋磕到画框的一角,额头出了血。她惊慌失措,抱着我,问我疼不疼,要不要去医院包扎。我说没事。我心里觉得沮丧。

突然她笑了起来。她说,现在你看起来像一个老人了。

她抱着我,很长时间没有说话。她的眼泪落到我的脸上。她在哭,因为失败的游戏,她感觉到强烈的挫败和失望。她说,你还是不够老。你为什么不能迅速变老?为什么?

她用嘴唇触摸我的耳朵。她轻轻地、耳语一样地说:

许百川,我得了严重的忧郁症。

11

夜晚,游戏结束,朵焉睡去。她的身体芬芳,安静妩媚。我在她的身边,看着她熟睡的模样。后来我离开她,坐到窗户边的沙发上。我抽烟、喝咖啡,看着窗外明亮或者昏暗的灯火。在她梳妆台的抽屉里,我发现数目惊人的药品。我居然不知道她服用这些药品有多久了。

我无法入睡。我打开电视,随意翻动频道,为的是打发这漫长的夜晚时光。

忽然,看到一则消息。台湾一位郑姓收藏家正在展示其在苏富比拍卖会上买到的一幅画。画外音:这幅《问道图》是明代大画家戴文举先生作品,流落民间已逾三百年,郑先生以一千万人民币拍得。至于这幅画的主人,苏富比拍卖会和郑先生均表示不便透露。接着是画面特写:深山、古道、道士、书生、溪涧、亭台、松柏、云雾。

这正是画家许多多带在身边的那幅画。难道他把画卖掉了吗?他说过,它是他先祖留下的唯一的传奇,他永远不会卖。他穷困、艰难,梦想成为一个真正的画家,是我的电影《卖画记》里的原型。他怎么会卖这幅画?生活残酷,梦想失意,他既不能免俗,也有权利虚伪。也许他卖了它,这笔钱会让他成为富人,但也让他成为一个平庸的寄居者。

我并不了解许多多。我在有意地拒绝他进入我的生活。我在逃避,以此来拒绝共同的先祖带给我们的记忆。唯有逃离才得自由。

想起和父亲的一段对话。父亲和我的联系越来越少,我混乱的生活让他失望。即使在我们可以交流的时候,他关于先祖的话题也是少之又少。他拒绝谈论故乡,拒绝那些记忆。只有一次他说起它们。当时他愤怒地指责我失败的婚姻生活,他说我是一个愚蠢的男人,他说他想念他唯一的孙女。说到孩子的时候,他流下了浑浊的泪水。接着他叹息说,这也许是命,命是无法逃脱的。

命。为什么?

人人都在逃离,父亲说,但是人人都不能。

他说起了故乡。这是我记忆中他唯一的一次。

他说实际上他已经失去了对故乡和先祖的记忆。他在有意遗忘。而拜有意所赐,如今他几乎可以忘记大部分关于故乡的记忆。他其实从未去过洛镇。他的父亲,我的爷爷,在他很小的时候离开了洛镇。即使我的爷爷也对洛镇知之甚少。

父亲叹息说,即使你完全遗忘了它,你仍旧不能逃脱。这就像是你的血液。你从一出生它就在你的身体里,你不能改变。

他说,我们的先祖在洛镇。先祖们经历了繁华、奋斗和衰败。那里发生了数不清的洪水,每一次洪水都会带走一些人,会带来一些人。每一次洪水过去,洛镇就会变得和过去不一样。洪水毁坏了好的东西,把不好的带进来。很多人从那里离开,他们也带走了洛镇的物品。那些物品被他们带走之后,就永远无法带回去了。

我问父亲,许多多讲述的先祖故事是不是真的?是不是真的有一个关于《问道图》的传说?

我父亲陷入长久的沉默。

他说,也许。

他又说,在很久之前,我们的先祖建立了庞大的家业,在繁盛的时候,不只是洛镇,整个洛河流域都是许姓家族的后裔。人口比星星还要多。从这个角度说,我们和你说的这个画家没有什么关系。只不过在五百年前,或者更早的年代里,我们的先祖们住在同一条河流边上。

如今,来自洛镇的画家许多多卖掉了他的画。那应该是唯一的关于洛镇的物品,也差不多是唯一使我们联系起来的物品。这就意味着:我和他从此没有一点儿关系。

我决定:我要继续导演生活。我要拍摄一部关于洛镇、关于先祖的电影。我要与遗忘对抗。只有保存了这些记忆,才可以做到真正的遗忘。

12

关掉电视,我给画廊里的一个女人打电话。电话中语音提示“您拨打的用户暂时无法接通”。我意识到此时是深夜,打电话过于唐突。两天之后,有一个陌生号码打进来,我没有接;过了一会儿,电话又响,显示还是刚才的号码。我接了电话。

嘿,你好。她说,我是刘小美。

你好,我说,换电话号码了?

没有,她说,我收到短信提示,说你打过电话。

嗯,我说,当时没有想到是深夜,太唐突了。

你太客气了,她说,你总是那么客气。她稍稍停顿了一会儿。你能打电话给我,我荣幸还来不及呢,真的。

她说话的时候我想起她的模样。一个漂亮的、忧伤的女人。她的身体很美,她说话的声音带一点儿金石般的沙哑。她曾向我讲述她从前的故事。我和她一起吃饭,一起有过一个完整的夜晚。深夜时分,她抚摸我的身体,她的手指仿佛轻微、温暖的羽毛。她以为我已睡去。她以指尖轻抚表达她的喜欢。但我不过是逢场作戏,我只是一个喜欢听她讲故事的男人,也只是在偶然的时刻喜欢过她。以后我们再也没有见过面。时间过得好快,一晃已是多年。

你好吗?我说。

她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她说,我总在报纸和电视上见到你的消息,还能看到你的照片、你说话的样子。你一点儿都没有变化,还是以前的那个样子。你拍的电影我虽看不太明白,但我觉得是好电影,你真是太棒了。每次看到你的时候我都很高兴。真好。

谢谢你。我们好久没有见面了,哪天我来看看你。

谢谢你,她说,那是我的荣幸。

她接着说,我不在兰州,有些别的事情忙,过一段时间应该就回来了。

她又说,我挺好的。

哦,我说,你在哪里?

她沉默了一会儿,似乎在考虑如何回答我的问题。

我在电话亭里,她说,一个公用电话亭。

我只是想问问你过得怎么样,我说,那天夜里打电话是因为另一件事。

你是问许多多的那幅《问道图》的事?

是的。

刘小美叹息了一声。

他是个废物。刘小美说,他把那幅画卖了。那幅画被揭裱了,最好的一层不见了,他拿回来的是不好的那一层。他让人骗了。他不承认。你看见的苏富比拍卖会上的那一幅,就是他的画。他是个废物,他这辈子注定成不了一个好画家。他很可怜,但是我瞧不起他。我这辈子最瞧不起的就是他这样的人。

可是他也没有什么好办法,刘小美说,人一生里,好多事情都没有办法。好多事情你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不光我自己,或者许多多这样的男人,你自己也会遇到没有办法的事情,你说对吗?

是的,我说,人人都有自己没有办法的事情,我也是这样。我也有很多故事,如果你愿意,我可以讲给你听。

真的啊,她说,那真是太好了。

真的。

我很期待,她说。

此后她没有说什么。我听见她的泪水滑过脸颊,听见她咽下那一滴泪水,听见她发出长长的、呓语一样的叹息。我还听见,风从她的头发上吹过,发丝拍打在她明媚美丽的额头上,她的睫毛闪烁,泪花飞溅。

我从未意识到她的重要性。但事实上,她是我生活里的一个重要的女人。当我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这个叫刘小美的女人已经去了遥远的地方。

13

朵焉越来越沉默。她经常很久不说话。有时候她会画一些奇怪的画:没有翅膀的鸟、飞翔的鱼、只有一只车轮的马车、人形的花朵、河流中的房屋。她把颜料涂抹得到处都是。有时候她把它们涂抹到自己的身体上。她像一条色彩斑斓的鱼。有时候她带着那些色彩上床。到处都是彩色颜料。

她玩腻了轮椅游戏。房间里的空间太小了,她推动轮椅的时候总会被什么东西阻挡。只有当我摔倒在地上,她才会露出笑容。她会笑上很久,仿佛第一次看到我摔倒。她建议到楼下的小区里或者马路上玩轮椅游戏。我说好。她显得很兴奋。出门之前,她给我戴上假发套、假胡须,用画笔在我的额头上画上皱纹。我们去过一次小区。很多人走来走去,朵焉热切地盼望有人来说话。她希望有人问,他是谁?然后她会高兴地回答,他是我的男人,他老了。但是她推着我走了很久,也没有谁来和她说话,就仿佛她应该是这样子的。我化了妆,那些原本认识我的人也没有认出我来。这让朵焉很失望。

不好玩,朵焉说,人人都是笨蛋,人人都在假装不认识。

我们所住的房间在六楼,旧式建筑,没有电梯。把轮椅从楼梯搬上去,要出一身汗。所以我们只搬了一次。

他妈的。朵焉说。她很少说粗话。她说粗话的样子就像一个孩子。朵焉说,不好玩,到处都是难闻的气味,到处都是灰蒙蒙的,到处都是难听的声音。你看到处都是灰尘,灰尘就要把我们埋葬了。他妈的。

我没有说话。我内心悲伤。我厌倦她这样说话,但是我更害怕她越来越长久的沉默。我在想该怎么办。我应该去一个陌生的地方,这样或许可以让她放松。

正好一个敦煌的朋友发出了邀请。他是一位著名的编剧,写过《丝绸古道上的驼队》和《妓女传奇》,以及《隋炀帝西征》一类的电视剧本。他用剧本写作的收入投资了一个名为“艺术村”的酒店。酒店位于西部沙漠上的一处绿洲,设施完善,四时都有不同的壮美景色。他邀请我去“艺术村”小住一些时日。我想正好可以写作我的电影剧本《洛镇故事》,主要是可以带朵焉去疗养、散心。

朵焉很开心。旅游仿佛变成了转机和希望。我帮她准备好药品,又带上她的画板和颜料,我说要去的地方风景壮美,她可以尝试画一些画。朵焉则要求带上至少两架轮椅(她先后买了五架),她想继续之前的游戏。轮椅庞大,车子上的第二排和第三排座椅全部放倒之后才能装进去。

我们驾车西行。一路上穿越荒凉的古镇、广阔的戈壁沙漠、汉代长城的残垣断壁,以及壮丽的残阳。朵焉在我的身旁唱歌。她的歌声美妙,仿佛她的声音是这些风景的一部分。落日的光亮笼罩在她的身体上,她就像是一只妩媚的猫。道路苍茫,弥漫暖暖的金黄,向远方延伸。那时候我希望一直就这样行走下去,直到穿越夜色、干涸的河流、漫长的时光,直到看见星辰和月亮、旭日和山峦。

夜晚时分我们到达“艺术村”。果然美艳。安顿下来之后我们洗澡休息。我们计划第二天早起,去看大漠上神奇的日出。

因为旅途奔波,我很快沉沉入睡。夜里我被她弄醒。她赤裸身体,正在亲吻我。窗外的月光倾泻进来,她的身体仿佛是晶莹温润的美玉。她仍然具有惊心动魄的美,仍然像是第一次。她缠绕着我,亲吻我。她柔软、多汁,正在完全地融化,仿佛这是我们的最后一次。

她说,我喜欢这里。我觉得我的忧郁症就要好了。我喜欢这里的荒凉和安静。我们一直住在这里好吗?一直。

我说,好。

14

天色快亮的时候我接到了那个电话。

那时候我们经历了迷醉的狂欢、酣畅的睡眠,正在准备起床,去看大漠上的日出。酒店里的摄影家们已经发动了马达。

但是,电话进来。

嘿,爸爸。

这明亮动人的声音让我惊慌失措,就仿佛是突然到来的天籁。我以为我的耳朵出现了幻听,然后我听见自己越来越强烈的心跳。

爸爸,你好吗?

因为强烈的激动,我说不出话来。心脏在胸腔里发出巨大的跳动声,像一头咆哮的野兽,几乎就要从我的嗓子里跳出来。我不得不用一只手紧紧地按住胸口。

好,好。我说,我很好。

我说话的时候泪流满面。

嘿,爸爸,是这样的,她说,我和妈妈在中国,今天去深圳,我们在兰州机场要停留两个小时。妈妈让我问你,你愿意见我吗?妈妈说我有一个小时的时间可以见你。对,是在机场。爸爸,你能来吗?

好,好,我说,太好了。

好的,爸爸,她说,我也想见你。机场见。

我接电话的时候朵焉醒了过来。也许是她听见了我在流泪。我告诉朵焉,我要回去一趟,请她在这里等我,明天我就会回到敦煌。我说话的时候言语温柔。我想她一定心中难过。

我跟你一起回去,朵焉说。她迅速起床、梳洗打扮。她说,我也很高兴你能见到女儿,真的,我跟你一样高兴。

她看上去很开心。这让我心中充满了感激。

敦煌机场有飞往兰州的航班,每天一班。我请“艺术村”的朋友帮忙订票。十分钟之后,订票失败。航班满员。只能开车返回。我计算了一下时间,若以时速不低于一百二十公里的速度,正好赶得上见面的时间。

十分钟后,我和朵焉疾驰在广阔、苍茫的西部。我们再一次穿越古镇、干涸的河流、汉代的长城、沙漠和戈壁。我一路狂奔,毫无倦意。朵焉在车上补妆。她看上去美极了。

朵焉在快乐地唱歌。

她说,其实我也爱她,我和你一样爱她。

她又说,你和她都是我爱的人。

她说,等你见到她之后,你就会更爱我了,对吗?

我说,是的。

她说,你一直是爱我的,对吗?

我说,是的,一直。

说你爱我。

我爱你。

声音太小,不响亮,你要大声说出来。

我—爱—你。

太好了,她说,你真好。

此后她没有唱歌也没有说话。她睡着了,口水从嘴角流下来,看上去滑稽、乖巧,就像是我十五岁的女儿。

在夜色里到达兰州。我把朵焉送到我们所住小区的门口。我告诉她我马上去机场,在夜里回来。

我等你回来。她说。她比任何时候都要妖媚,比任何时候都要温柔。她伸出双臂抱住我。她的嘴唇紧密地贴到我的嘴唇上。她的嘴唇柔软、温暖、甜蜜。等到亲吻结束,我看见她的唇膏散乱,就像是一个经历了恶作剧的孩子。她笑起来,显然她也看到了我嘴唇上散乱的唇膏。她说,你看起来就像一个年老的女巫,哈哈。以后可以玩唇膏游戏。

她的眼睛里泪花闪烁。我看着她转身离去。

15

事实上我没有在机场见到她。五个小时之后她打电话过来,告诉我说因为天气原因,她妈妈改签了机票。她们一个小时后从上海直飞深圳,再从深圳去往香港,之后从香港回到柏林。

之后我从机场回到兰州。我想也许我永远见不到她了。我恍惚觉得这一切也许是我的幻觉。她也许一直在远方,从未靠近我。

我穿过夜晚的街道,回到朵焉的房间。

朵焉不在。房间里安静而空虚。起初我以为她去买什么物品,或者去饭店吃饭,或者在小区里走路。我靠在沙发上睡着了。两个小时之后醒来,她仍旧没有出现。我拨她的电话,卧室里发出铃声。我看见她的电话寂寞地留在床上。

我出了房间,来到街道上。我四处寻找。城市冰冷,灯火虚伪地闪亮。我看见醉酒的人、偷情的人、艳俗的妓女、伺机抢劫的人、吵架的人、孤独地穿过夜色的人,而在我自己的电影里,城市明亮,灯火辉煌,人们为了爱情和生活快乐地歌唱。这时候我才明白,我其实是因为爱才能拍出这样的镜像。没有爱的城市多么混乱、空洞,多么虚情假意、空虚清冷。

我知道,我比任何时候都更爱朵焉。我要找到她,告诉她说,我有多么爱她,因为爱,我又有多么寂寞和孤单。

我行走在城市的街道。我寻找朵焉。城市空虚,我心悲伤。我说,朵焉,你在哪里?我比任何时候都要爱你。请你不要离开我。

我看见城市里逐渐明亮起来的晨曦。我看见陌生的人们和汽车。

我看见人群里美丽的朵焉。她脸庞皎洁,顾盼流飞,穿着新鲜的我从未见过的衣裳,整个城市因她的光芒而明亮。那时候我觉得,她正是从遥远时光里到来的洛神。凌波微步。罗袜生尘。她正在穿过城市的街道。

我大声喊叫她的名字。我的声音如此明亮,整个城市的人们都停止了走动,整个城市的人们都在看着我。

我穿过街道、人流、汽车,向着她奔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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