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悔录》:失衡的语言生态及扭曲的灵魂

2016-05-14 14:02韦朝晖
文学教育 2016年5期

内容摘要:作家东西《后悔录》的主题之一是文革造成的语言生态失衡及其对于年轻人的灵魂摧残。文革时期的语言生态是政治化的、假大空的和暴力性的。在这样的语言生态环境下生活的年轻人,一方面天性让他们煎熬于说出真话的冲动,一方面失衡了的语言生态又让他们恐惧于真话带来的灾难。他们对自我本真的不断否定把自己引入迷茫与痛苦,心理逐渐变得扭曲,终生无法回归常轨,即使面对新时期良好的语言生态,也不同程度地感到不适,由此酿成一出出人生悲剧。

关键词:语言生态 心理扭曲 后悔录

东西的长篇小说《后悔录》讲述一个因为讲真话而招惹是非的小人物的故事。故事的主角曾广贤像丹麦作家安徒生《皇帝的新装》里那个说出真相的小孩那样,坦率,直言,但小孩的无忌童言像一把匕首,划破上层社会虚伪的面纱,曾广贤的真言虽然也像一把匕首,但它伤害的却是他本人。他的坦率引发了一系列事件,将他的人生推向痛苦的、扭曲的、反讽式的发展轨道。小说时间跨度三十多年。这三十多年见证了十年文化大革命的黑暗、拨乱反正的历史反省、改革开放的胆识与成效、经济转型带来的福音等。这三十多年的风云变化,在作者东西的遣词造句中留下了色彩浓重的缩影。从《后悔录》来看,作者很尊重语言的时代性,尽量让语言贴切时代的脉搏,发出时代的回响,因为“只有把被遮蔽的生活写出来,作家才会获得读者的尊重,进一步说,一个作家如果能成为某个时代的代言人或者是镜子,那才是写作者的最高荣誉。六十年代到九十年代这个时段是写作的富矿区,还没有写透,有些地方甚至连碰都没人碰。如果后来者在翻阅这三十年小说时,只看到硬币的一面,那将是作家们最大的遗憾。所以,我愿意把我经历的时代记录下来,愿意在这个时段徘徊。”[1]P268《后悔录》有两个关键词作为故事展开的主题:性与语言。这两条主题几乎是并肩齐发,共向而行,互为因果,构成联系密切和内容生动的两个不同的人类界面。本文主要讨论后一个主题:文革造成语言生态的失衡及其对于青年人的影响。

一.文革时期失衡的语言生态

前苏联著名教授尤尼斯·D·德舍里耶夫指出:“语言是社会发展的一种标志。一种当代语言所反映出的操这种语言的人的社会生活,其逼真程度恰如一面镜子。”[2]他的话非常有见地。作者东西的童年是在十年文化大革命的黑暗时期度过的,其时他所见所闻的语言生态泛政治化,假大空并且充满火药味——人们普遍说着或写着口是心非的语言以求自保而“假”,发表的言论依附着当时具有指挥棒和保护伞作用的政治术语而“大”,语言被限于政治唯一性而“空”。这个时代的语言不以丰富见长,而以贫乏而威,但是,它就像成分并不复杂的火药一样,其威慑力、控制力和诱惑力却是一般人不能抵御的:拥有了它,既可以为自己找到时代庇护和满足个人私欲,又可以牵制甚至毁灭他人。“最高指示”、“工人阶级”、“又红又专”、“革命情谊”、“根正苗红”等术语的“向我”所用,保证语言的政治依附性,可以保护一个人或集团,而“阶级敌人”、“批斗会”、“臭资本家”、“资本家的余孽”、“美帝国主义”、“苏修”等术语的“向他”扣压,对他人贴上语言政治性标签,立马可以搞臭、搞垮甚至毁灭别的人或集团。《后悔录》对文革这个特殊的历史时期的语言生态进行了典型性重现。

赵万年是第五中学的校长,著名未婚青年,因为沾了“工人阶级”的光,“连‘山舞银蛇,原驰蜡象都讲不清楚却当上了校长”[1]P2。作为文革期间政治主流的代表,赵万年的心理活动受制于政治需要,他的语言,作为其思想的外化形式,富有浓烈的政治色彩。在他看来,只要把语言“政治化”、“红色化”,语言就能够与真理融为一体,互为表里。因此,无论他评价什么事情,必定引用当时流行的政治术语,这些政治术语或者说语言法宝成为他手中的尚方宝剑,只要指向所有他认为不正派的人和不正确的事,无往而不胜。他和当时所有的政治投机者一样,享受着政治化语言带给他那份无法言表的喜悦和满足,并且不管是有意或无意,终身对语言政治化及其带来的“既得利益”表现出高度痴迷,不为时代的变化而有所变动。

小说开头,由大仓库分割而居的几家人无聊时观看狗的交配。这种情趣尽管低俗,但也不至于与政治挂上钩,然而在赵万年那里,任何生活中常见的事情都可以提高到政治的高度,何况狗的交配。他用自认为理直气壮的话语对这件事做出硬梆梆的评判:“你们太不像话了,这是低级趣味,是要挨批斗的!”[1]P2并且要求“凡是今天看过这狗交配的,要么写一份深刻的检查,要么写一份揭批材料。”[1]P3他的话语一出,人们立即四散,没有任何反驳,即使心生不满和反感也只能埋在心里。可见在当时的社会背景下,政治化语言的威力之大。他对妹妹赵山河参与观看狗的“表演”异常恼火,自认为生气的理由充分,不容置疑,更无懈可击:“你什么态度?他们看,那是因为他们都是资本家的余孽,而你,你是什么人?你是根正苗红的工人阶级。”[1]P10恋爱信是人类最私密、最温馨、最坦诚的东西,也是最无忌惮的东西,它承载着人类最为热切和真挚的情感,对于所有恋爱中的人极为珍贵和神圣。可是在赵万年的眼中,妹妹的爱情信里“句句都够得上流氓罪”[1]P10。为了“建功”,他甚至唆使不到16岁的曾广贤揭批父亲的私生活,将个人私生活完全政治公开化,他的理由是:“凡是革命都得付出代价,有好多大人物都曾经为革命奉献过亲人。”[1]P33他在这种无限膨胀的假大空语言活动中获得无限而单一的政治动力,同时,这些假大空的语言也无情地钝化了他对于许多事情的感知,以至于把自己真正卑鄙龌龊的行为视为纯洁的革命行动,为之自豪与振奋,丝毫没有感觉到真正卑劣的是自己的行径。比如,他把那两只被车撞死,依然连接在一起的狗挂在树上,以示众;他为抓到曾广贤父亲私生活中所谓的证据而沾沾自喜,并“理直气壮”地让红卫兵们把曾广贤父亲抓起来,关闭,批斗,打残等。

尽管在政治化为主导的语言生态中,也有不同的声音发出,比如赵大爷充满旧社会遗韵的话语、曾广贤父亲小资性质的话语、赵山河充满人性本真的话语,等。但这些话语在当时的语言政治化洪流中只能算作一些微不足道的泡沫,刚露头就破灭,烟消云散。这就是文革期间的语言生态。由此可见,《后悔录》中通过典型手法浓缩性地重现了文革期间语言生态的原貌:一种布满政治雾霾的语言生态。在这样的语言生态中,“识时务者为俊杰”,比如赵万年,可以利用雾霾的掩护做些自以为光辉的事情,从而顺风顺水甚至飞黄腾达;“不识时务者”,要么带着面具过着不愿同流合污但又不得不隐藏内心真实的分裂生活,比如曾广贤的母亲,要么遭受无端的迫害,如曾广贤的父亲;而未经世事的青少年,如曾广贤,在天性与否定天性的旋涡中身不由己,撕裂着灵魂,以至于终其一生也无法回归人的本真。

二.被语言生态失衡扭曲的灵魂

《后悔录》在描述文革时期失衡的语言生态的同时,将更多的笔墨用于刻画这种失衡的语言生态中严重扭曲的年轻灵魂。于百家“上山下乡”时因为恋爱而受到批斗,饱尝政治化语言的蒙羞折磨。之后他一边“指点”主人公曾广贤如何接触心仪的女生张闹,一方面却又背叛曾经与他一起遭受批斗的恋人、妻子小池,背着朋友曾广贤去讨好、勾搭张闹并获得成功。他在改革开放后违法经营,最终被判入狱;动物园职员,曾广贤的同事赵敬东,因为听到要被批斗的谣言而畏惧自杀;文工团芭蕾女演员张闹做了假证,让曾广贤锒铛入狱并获刑八年,在曾广贤出狱后借着他的无知,扯了一张与他的假结婚证,最后在骗取他的钱财后投入别人的怀抱;小池敢爱敢恨,最后却因爱至疯,等。这些人物无一不是被失衡的语言生态搅动得身不由己的年轻灵魂,而作为联系着这些灵魂的中心人物,曾广贤更是这些扭曲灵魂中的最为严重者。

曾广贤年少无知,口无遮掩,懵懵懂懂中被赵万年所利用,从此为自己的人生打上了悲剧的底色。一次,他把赵万年一时兴起为了吓唬别人的话语当作圣旨,在为了避免政治苦难而进行十年的“灵魂洗礼”的母亲的指导下,写了揭发父亲“低级趣味”的揭发信:“我在我妈的指导下,我写了一篇批狗文章,不用说,每一个字都像填满火药的炮弹,射程几乎可以远达台湾。我用了‘罪大恶极、伤风败俗、十恶不赦等当时的流行语,就连布告上用来说强奸的话我也写上。”[1]P9在如此颠倒是非的社会环境中,曾广贤的人格开始被语言分裂了,一方面他努力走入当时语言的主流,但是,另一方面,他的天性却常常控制不住他说出了真话,比如把父亲的私生活透露出来。他的真话却被扭曲的时代所利用,与政治挂上了钩,最终酿成了许多人间悲剧:父亲被批斗,母亲自杀身亡,妹妹不知去向,孤苦伶仃的他被假证投入监狱,父亲到死都不和他说一句话,形同路人。他的一生就是在说真话的天然冲动与真话带来的灾难中惶惶度过,他的灵魂在真话与“口祸”交织撕扯中扭曲变形,无法恢复。他的一生可谓是语言造成的一出悲剧。

语言是社会的表征,社会的变化与发展引起语言的相应变化与发展。中国的改革开放,把苦难深重的中国引入社会发展的正常轨道上来。多元化发展的社会带来多元化的语言表达。《后悔录》呈现了新时期中国的语言生态现状:多彩的,丰富的,自由的。在这种语言环境中,人们可以思考一切,在不违法和不违背大原则的情况下可以评判一切;人们可以通过根据自己的实际情况和发展需要安排自己的经济活动和社会活动,不再为莫须有的政治帽子所扣压;语言不再像文革期间那样充满火药味的干巴巴,人们发出各式各样的语调,言说着各种各类的事物;报纸杂志、电视媒体登着各种内容与风格的语言;街边门面招牌印刷着新鲜甚至怪异的名字,等。这些人们逐渐见惯不怪的景象,构成一个多姿多彩的、充满生命力的语言生态。

但是,在这样的语言生态中,曾广贤虽然感受到语言的变化,曾尝试地融入其中,能对过去“后悔”,但他的灵魂依然被恐惧紧紧笼罩着。他知道了请律师、签合同,知道了什么是发廊与按摩,知道了伪劣产品和“小姐”的称谓,知道了“拜拜”的含义等,也敢于对一些现象说出自己的看法:“你能戴这么粗的项链,穿这么薄的衣服,开这么低的胸口,挺这么高的胸膛,穿这么短的裙子,得感谢社会的进步。我真羡慕你!”[1]P107“小姐,我告诉你,爱情这东西经不起思考,你也千万别去思考,只要你一思考世界上就没有爱情。这是我几十年总结出来的不成熟的人生经验,把它卖给你,免得今后你也犯了我这样的狂犬病,不,是幼稚病。”[1]P175-176这些今天看来疏松平常的话语,但对于在文革期间受过创伤的人来说,却是一大挑战,要经过很长的心理调适才能适应或者勉强接受下来。吃够语言之亏的曾广贤就是这样的人。所以,对于新时期的语言,曾广贤只能算得上“只得其表”,永远都无法真正融入新时期的语言生态,进入到语言这个“存在之家”[3],继续扮演着被“语言寓所”所拒收的弃儿角色。所以,他后来重蹈覆辙,以自己的真言实语缩短了重症中的父亲与其生命终点的距离。

小说对于“后悔录”进行的场景设置,暗示小说主人公对于新时期语言生态的不适应:曾广贤的“后悔录”是在阴暗肮脏的场所进行的,而倾诉的对象是一个靠出卖身体来赚钱的小姐。这样的处理至少隐含两重意思:其一,曾广贤的诉说再次被限制于这样阴暗的角落,像一颗黑色丑陋的老珠子再一次的滚动,这样的滚动,对于他自己和诉说对象有何意义呢?一点没有。小说就是通过“后悔录”进行场所的反讽式设置,深刻地揭示了主人公无法克服历史造成的语言恐惧症,从而被新时期的新语言生态所淘汰掉的事实;其二,把新时期的某些阴暗面与黑暗历史隐晦地对接起来,目的或许是提醒人们时刻注意人类潜藏的危险,警惕某些东西的延伸与危害,包括语言偏执与暴力。

三.结语

语言是社会的表征,也是人类灵魂的表征。《后悔录》通过语言这个表征体系,揭示了文革时期人们的普遍心理及其对于当时青少年的影响。在混乱的社会秩序中,语言生态必定会遭到破坏,语言的真实与虚假之间没有了界限,模糊难辨。真真假假的语言被动荡的社会涂上几乎同一种颜色,成为一种政治工具,被一些野心家随心所欲地利用,遮蔽世界真相,制造人间悲剧。在这样语言生态中生活的年轻人无所适从,分不清什么是真什么是假,对不得不说出的话,哪怕是真话,都习惯性地进行掩饰或否定。他们的灵魂就这样被失衡的语言生态扭曲着,终生无法恢复正常。关于《后悔录》,作者东西坦承他从性的角度来构思并“写内心秘密和普遍心理”。[1]P266但是,影响曾广贤一生的主要因素并不仅仅是性,还有失衡的语言生态。故事由性事起,或者说,故事的诱因是文革期间扭曲的性观念——这种观念造成父母灵魂的扭曲:母亲对性的抵制将父亲推向别的女性。但是,真正使事态发展的却是语言:发现这个秘密的曾广贤,由于不谙世事,向别人透露了父亲的行为。他道出实情,却被居心叵测者所利用,他的人生轨迹从此被无端换道,向苦难不幸延伸。总而言之,文革时期的思想混乱造成语言生态的失衡,语言生态的失衡扭曲着曾广贤这一代人的心理成长,这也是《后悔录》的一个鲜明主题。

参考文献

[1]东西.后悔录[M].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2011.

[2](苏联)尤尼斯·D·德舍里耶夫.社会发展与社会语言学[J].国际社会科学杂志(中文版),1985(04):22.

[3](德)海德格尔.路标[M].孙周兴,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0:366.

(作者介绍:韦朝晖,广西钦州学院人文学院副教授,主要从事比较文学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