莆田方言中的“同素异序”词研究

2016-05-14 15:05宋佳丽
文学教育 2016年5期

内容摘要:莆田方言是闽方言中的重要一支,对同素异序词的表现十分突出。本文以莆田方言为研究对象,探究莆田话中同素异序词的历史源流及成因,指出汉语复合名词始终保留“修饰语+中心语”的特色。对比方言与共同语在同素异序词上的差异,论述其语汇学价值及现实意义,力求对同素异序词的研究起到借鉴参考意义,以期有一个较为完整全面的认识。

关键词:莆田话 同素异序 偏正

莆田方言与闽语的闽东方言、闽南方言、闽北方言和闽中方言共为闽语的五大次方言。莆田方言属于闽方言的莆仙方言区,俗称“莆田话”,旧与仙游话合称“兴化话”。对莆田话的研究,从五、六十年代《福建省汉语方言概况》对莆田方言的语音、语法、词汇进行的详细而全面的描写,以及黄景湖、戴庆厦对莆仙方言连读音变规律的探讨,一直到九十年代新修的《莆田方言志·方言篇》对莆田方言的研究,已取得了一些成果,但还存在着一些缺憾。如对语法语汇的研究还不够全面,对莆仙方言中“同素异序”词还鲜有文章作过专论。

同素异序的现象,不仅广泛存在于南方方言,普通话中也有不少的用法,引起了诸多关注。莆田话作为闽方言中重要的一支,对同素异序词的表现十分突出,就这一特殊的构词形式,本文拟从这个角度对莆田方言的语汇作一番探讨。

一.对同素异序词的定义以及研究综述

同素异序词,是汉语造词法中的一种。所谓同素词,指的是构词语素完全相同的一组词;同素异序词就是构词语素序位互逆的同素词,且以双音节复合词为主。它包括三种类型:1、同素等义词(构成词素相同、词序相反、意义相同)如:兵士/士兵、寂静/静寂;2、同素同义词(构成词素相同、词序相反、意义相近)如:入侵/侵入、担负/负担;3、同素异义词(构成词素相同、词序相反,意义不同)如:发挥/挥发、生产/产生。[1]这些同素异序词,在汉语史中占有重要的一席之地,它极大地丰富了汉语词汇的宝库,体现着古汉语的规律特征。

本文旨在探索莆田方言中的同素异序词发展演变的规律,把握其发展流变的脉络,探明这类词的发展历程、消长趋势、构成规律。运用现代语言学理论的观点和方法,从共时与历时两方面进行对比,动态分析和静态分析相结合。并从宏观的角度将莆田方言与共同语进行比较,寻求莆田方言中的同素异序词的变化轨迹。

爬梳语法学界对方言中同素异序词的种种看法,尤其是对动物称谓的用法,如:鸡公/公鸡、鸭母/母鸭、牛公/公牛、牛母/母牛等,主要概括为如下几点:

首先,一些学者把方言中“公”、“母”这样的表修饰的语素置后的构成方式认定为是古越语底层在方言中的残留,或者说是方言受东南亚其他亲属语言影响所致。[2]岑麒祥(1953)、桥本万太郎(1976)、余霭芹(1993)就是达此共识者。

接着,以项梦冰为首的学者对此提出批驳,认为异序只不过是组合上的不同,南方方言实际上不存在“中心语+修饰语”的词序,“牛公、牛母”这样的结构也不是别的语言扩散的结果,仍然是合于汉语一般的词序规则。[3]项梦冰《试论汉语方言复合词的异序现象》(1988)深入论述了这种观点,随后,著名学者丁邦新在其《论汉语方言中“中心语一修饰语”的反常词序问题》(2000)一文中,直接完全否定汉语南方方言的所谓“中心语+修饰语”的反常词序说,赞同项梦冰的主张。

还有一种观点则认为异序是汉语古已有之的现象。叶蜚声等(1997)认为,这种“中心语+修饰语”词语可能是更古的汉语语法规则的遗留。[4]张清常在《上古汉语的SOV语序及定语后置》(1989)通过众多例子说明,异序词是汉语中固有的,是远古、上古汉语的遗迹。

上述一、二两种观点都缺乏足够的说服力,过于片面化;第三种观点认为定语后置只是一种历史残余,说法有失偏颇,同时也未能深入分析同素异序词形成和发展的客观缘由。

二.莆田话中同素异序词的历史源流及成因

说起莆田话中的同素异序词,可追溯到古代吴楚越语,莆仙方言沿革是经过千百年来逐渐形成、不断发展而来的。莆仙方言是古代闽越族原住人和不断南迁的中原汉人产生文化交融的结果。所以,可以在《楚辞》、《诗经》中寻觅同素异序词的踪迹:

《楚辞·天问》有“彭铿斟雉帝何飨,受寿永多夫何久长。”“久长”,实为“长久”。

《诗经·大雅》有“桑柔”,乃是柔弱的桑。

《诗经·召南》有“羔羊”,当是羊之羔。

《诗经·郑子·将仲子》“树杞”“树桑”“树檀”当是杞树、桑树、檀树。

此外,在莆田士子的作品中也可以看出例子:

力气

欲建鼓旗无气力,唤起龙泉改委水心评余诗,有建大将旗鼓,非子孰当之语。(宋·刘克庄《贺新郎·甲子端午》)

一直发展到今天,莆田的民众们在日常的交际对话中还始终保留着许多的同素异序词:

莆田话——头前、软手、热燥、鸡公、鞋拖、菜花、面前、气力

普通话——前头、手软、燥热、公鸡、拖鞋、花菜、前面、力气

可以看出,一直保持在较为古老状态的莆田方言,是研究上古话语方式的重要资料和活化石。在莆田话中常见、常用的异序词,在古代的文献典籍和通俗作品中也能看到不少的身影:

①菜蔬

兄子济轻之,所食方丈盈前,不以及湛。湛命取菜蔬,对而食之。(《晋书·王湛传》)

畲田涩米不耕锄,旱地菜园少菜蔬。(唐·白居易《即事寄微之》)

②利便

用此取济,两得利便。(唐·韩愈《论变盐法事宜状》)

遂令鲸与鲵,掉尾乘利便。(明·刘基《诚意伯父集·感时述事诗之十》 )

③久长

今丘告我以大城众民,以欲规我以利,而恒民畜我也,安可久长也?(《庄子·盗跖》)

年才五十,发白齿落,理不久长。(唐·韩愈《潮州刺史谢上表》)

从莆田话中同素异序词的历史流变,追溯至古代汉语中的异序现象,可以看出,同素异序的合成词是汉语长期历史发展的结果,它的起源是和合成词总的起源同样古老。[5]语言是供人使用的交际工具,在流传的过程中,不同地区、不同民族对语言的使用方式自古就存在着差异。同素异序词的出现,就是人们在“修饰语+中心语”和“中心语+修饰语”之间的选择,在不阻碍交际的前提下,便具有了存在的合理性。故此,连普通话也还不少的同素异序词的现象存在,例如:

普通话——样式、离别、演讲、代替、痛苦、整齐

普通话——式样、别离、讲演、替代、苦痛、齐整

毋庸置疑,同素异序词是客观存在,并且是对古汉语词序的继承。那么,为什么莆田话中会产生大量的同素异序词呢?语言有其自身的发展规律,“语言理据指整个语言系统组织运动的动因,其涉及范围可以包括语音、语义、语用和句法等各个层面”。[6]下面对莆田话中的同素异序词产生的成因做归纳总结。

其一,造词初期词素结构的不稳定性产生同素异序词。从古汉语向现代汉语发展演变的过程中,汉语词由单音节向双音节、甚至多音节逐渐过渡。双音节合成词产生之初,语素的结构顺序并不是固定不变的,可能随着语境的变化而临时组合,以利用尽量少的语素表达更为丰富的语义,如“心痛—痛心”;也有可能因语素顺序小固定而任意使用,如“远近一一近远”。莆田话就在很大程度上保留了古汉语的这一特点。

其二,古汉语语汇发展的大背景——复音化,这是同素异序词产生的前提条件,也是动因。在社会剧烈变动时期,新事物、新概念不断涌现,为表达精密的需要,加快了语汇复音化的进程。在复音化的大趋势下,同素异序现象也更为突出。同时,同素异序词的产生,又在很大程度上促进了词汇的扩展,加快双音化的进程。

其三,莆田的地域特色产生同素异序词。受语言使用者的言语习惯、认知心理、生活体验等影响,莆田话与共同语成对形成同素异序词。原因要一直追溯到唐五代,彼时中原动乱,福建地处东南一隅,堪称与世隔绝。不少中原人为避战乱才相继入闽,正如《福建通志》总纂陈衍在《补订<闽诗录>叙》所说:“文教之开兴,吾闽最晚,至唐始有诗人。”[7]可知,在唐以前福建还未完全开发,莆田也较为荒凉,由于地处偏远和闭塞,所以一直较为完整地延续着先秦古汉语的语序和系统。

三.莆田方言与共同语互见

在析清莆田话中同素异序词的源流后,我们可以得出结论:莆田话里的这些方言词不是“修饰语+中心语”的偏正式,而是“中心语+修饰语”的正偏式。这种“大名冠小名”的构词方式古代汉语早已有之。清人俞樾说:“古人之文,则有举大名而合之于小名,使二字成文者,如《礼记》言‘鱼鲔,鱼其大名,其小名。《左传》言‘鸟乌,鸟其大名,乌其小名也。”到了近代,一些学者也撰文表示赞同,对“正偏”结构给予肯定。储泽祥老师也在2001年发表文章,指出在先秦汉语中,修饰(限制)语后置的“名+数量”语序是一种常序,这种语序在现代汉语中仍然在沿用。[8]

同素异序词既存在于南方方言,也可在普通话中找到例子,那么我们可以将其分别置于莆田方言与普通话情境下,进行对比。在罗列出的50个常用词汇中(详情见附录),可以看出莆田方言中的同素异序词,大多属于同素等义或近义词。这是基本符合同源对等的,即指两个汉语方言中的某两个语素如果是由同一个古代形式(在书面上就是写成同一个汉宇)继承下来的,并且语素的所指和语法分布大致相同,它们则具有对等关系。这说明了同素异序词的拟古性和存在的合法性,“中心语+修饰语”的正偏结构是与“修饰语+中心语”的偏正结构并存的,从而也可以证明项、丁二人认为正偏结构不存在的观点有失偏颇。

普通话中的同素异序词,包括词义变化的同素异序词,如:算计/计算、学科/科学;词性改变的同素异序词,如:痛苦/苦痛、问责/责问、乡下/下乡;基本无区别的同素异序词,如:样式/式样、离别/别离、演讲/讲演。同素异序词的类别在普通话中更加丰富,而且在今天的普通话中,还存在着许多正偏式词语,它们根本无异序可对应,而且是一种正常的语序。[9]例如“浪花”一词,中心语素应是“浪”,但普通话不说“花浪”,而说“浪花”。这显然不是“修饰语+中心语”的偏正式,而是“中心语十修饰语”的正偏式。此类例子很多,例如:

普通话——草芥、饼干、煲仔、虾米、脸蛋、月牙、鸟乌、氛围、烟卷、韭黄、宅院、仆从、年馑、脑袋

此外,同素异序词在莆田方言中以“名+形”居多,如:鸡公、鸭母、牛母等表示动物称谓的一类词。普通话中则还大部分包括 “动+动”形式,如:演讲/讲演、离别/别离、代替/替代。莆田方言中的同素异序词,主要表达为对事物的称呼上,与现代汉语共同语的主要区别,在于对中心语的位置选择。故此,同素异序词以联合式为主,其次是偏正式,其他类型相对较少。

四.小结

同素异序词是一种历史现象,我们应当承认它们的历史和现状,尊重语言发展的客观规律。本文尽力如实描绘这类词在莆田方言中的存在情况,追源溯流出它们的内在机制和外在特征。语言有其自身的制约机制,根据简约化和规范化的原则要求,会自然淘汰掉一些冗余成分,保留下来的则发生分化。同素异序词自产生之初九显得别具一格,可以说方言词汇中的同素异序词将会随继续存在和发展。

同素异序词作为莆田方言中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体现了古汉语词汇组合形式的多样性与灵活性,强有力地展现了莆田地区的鲜明地方特色。由莆田话推及至现代汉语,同素异序词见证了语言发展过程中的复杂的共时情况,使得现代汉语和古代汉语的对比研究有鲜活的语言材料和证据,体现了语言发展过程中的不平衡性和变异性,极大地丰富了汉语语汇,是十分有趣又具有价值的语言现象。

参考文献

[1]储泽祥.“名+数量”语序与注意焦点 [J].中国语文,2001(5).

[2]黄碧云.南方方言中的特殊称谓现象 [J].语文学刊,2002(5).

[3]林华东.从闽南话复合词“同素异序”现象论汉语的类型学特征[J].闽都文化研究,2004(1).

[4]丁勉哉.同素异序的结构形式和意义的关系[J].学术月刊,1957(2).

[5]何绵山.唐代福建作家概述、福建历代作家述评[M].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1990年版.

[6]王艾录,司富真.汉语的语词理据 [M].上海:商务印书馆2001年版.

[7]项梦冰.连城方言语素说略[J].韶关大学学报(社科版),1998(2).

[8]解海江,章黎平.汉语词汇比较研究[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8年版.

注 释

[1]黄碧云:《南方方言中的特殊称谓现象》,《语文学刊》2002年第5期。

[2]林华东:《从闽南话复合词“同素异序”现象论汉语的类型学特征》,《闽都文化研究》2004年第1期。

[3]参见项梦冰:《连城方言语素说略》,《韶关大学学报》(社科版)1998年第2期。

[4]解海江、章黎平:《汉语词汇比较研究》,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251页。

[5]丁勉哉:《同素异序的结构形式和意义的关系》,《学术月刊》,1957年2月。

[6]王艾录、司富真:《汉语的语词理据》,商务印书馆2001年版,第1页。

[7]何绵山:《唐代福建作家概述》,《福建历代作家述评》,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1990年版,第1-4页。

[8]储泽祥:《“名+数量”语序与注意焦点》,《中国语文》2001年第5期。

[9]林华东:《从闽南话复合词“同素异序”现象论汉语的类型学特征》,《闽都文化研究》2004年第1期。

(作者介绍:宋佳丽,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汉语言专业2013级本科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