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春秋:不止有光影照进过往

2016-05-14 21:40白筱
中国慈善家 2016年5期
关键词:选题历史

白筱

永源基金会成立三年,“家·春秋”计划第三季开启,2016年,永源基金会决定向社会全面开放资源。相较于理事长崔永元此前对口述历史产品化的保守态度,如今,秘书长李国武看到的未来显然更乐观

“我们那是前现代社会,不要说手机,我们什么都没有,顶多就有个纸笔。”第二届“家·春秋”口述历史影像记录计划颁奖典礼上,画家陈丹青有些错愕。“今天你们居然可以在这玩影像,我操,这牛逼啊!”

他年轻时,人们绕着些宏大议题转,“家”是一个琐碎而个人的概念,他没兴趣,反而跟爹妈吵,希望逃离家庭。当他看到80后、90后架起摄像机,问爹妈的事,与祖辈对话,他感叹这反应早得有些“错位”。

“我们长久在一个不鼓励你知道过去的文化当中,太久了已经。所以现在年纪大的和年纪轻的都觉得,哎呦不行,我们不能这样下去,我们从家里人开始,要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回不去的故乡

去祖居的严坑村,潘超满眼倾颓凋敝,父亲出生的老宅早已消失,地基塌陷为坑,“连当年搭房子的废朽木都没找见”。不远处老井还在,那口井曾养活几代人,装满祖辈过往,而今,砂石堆满井底。几位守村的耄耋老人像井口的青苔,死也不肯离开,迷信地生怕魂灵难觅归路。19岁的潘超与父亲站在老井旁,沉默无言。

潘家迁居至严坑附近的下坪村后,这里也成了家族后代们要极力逃离的故乡。祖母告诉潘超,“这往先的事也是要跟你们说说,这是祖祖辈辈的根。”

2015年春节刚过,潘超带着单反相机回老家。他看到父亲儿时住过的土木结构的房子,听父亲回忆怎样从墙上的洞里找土蜂烤来吃。他跟祖母深谈,才知道她如何经历战乱年代,在丈夫从军时撑起一个家,最终变成潘超眼中那个要强的人。他终于知道83岁的曾祖母的姓名,那本应是他再熟悉不过的人。

“曲兰姐姐早上做好饭叫我吃,她对着坳子这边喊‘红秀你来吃饭啦,吃完早点回去,她用米汤泡了旧饭,吃完我就归去,就回家了。”曾祖母嘟嘟囔囔,没头没尾地说起这个场景。潘超猜想,在那个片段中,曾祖母是个小女孩,与山坳另一头的姐姐相望,吃过了饭,小女孩又绕过山坳回家。这是此行拍摄口述家史过程中,他触碰到的最遥远的画面,他决定将这一段放在纪录片《往先》的开头。

“往先”即过去,是家族中人的人生,也是潘超血液中流淌的基因。他不过19岁,便感慨人在时代洪流中如草芥般被席卷、漂泊,叹息遥远的出处已不再真切。父亲开车带他出村到下坪口,他执意下车。拍下群山之间的云蒸雾绕后,他站在那,心里反复念着,“我从这里来,我从这里来。”

2016年4月10日,第二届“家·春秋”口述历史影像记录计划颁奖典礼上,潘超执导的纪录片《往先》获最佳文字记录奖。他没打算就此终结,“往先”哪里是说得完的。

典礼当天,尚雪红也在现场。她是第一届“家·春秋”计划的参赛团队成员。她们的纪录片《敖鲁古雅》虽未获奖,但听说第二届颁奖典礼召开,她为此做了一部宣传片,又专程来京做志愿者,当晚再乘高铁回南京。

与潘超团队寻找“家族史”不同,尚雪红的团队在2014年冬走进大兴安岭,记录正在消失的敖鲁古雅鄂温克部落。团队四人分头前往,最远者来自广东,其中一人,为节约成本,坐了30几个小时火车。他们先在哈尔滨汇合,再乘硬座火车到海拉尔,火车开了一夜,又换乘大巴,车行4个小时,终于到达大兴安岭深处的根河。

他们为此次拍摄做了精心准备,甚至带了滑轨和斯坦尼康,并为设备做了保暖。虽带任务前往,一路上,尚雪红仍难以抗拒“旅游”的兴奋。上午10点,太阳还未照破迷雾,四周蒙蒙一片幽白。当雾气渐散,阳光又被折射出斑斓炫光,远处的美逐渐清晰。一下车,雪闪得像钻石,“卟灵卟灵的”,靴子踏上去,咯吱吱响,“我第一次见到这么纯净的雪,”尚雪红说,自己兴奋得像个孩子。

敖鲁古雅的鄂温克人原本生活在大兴安岭密林中,以游猎使鹿为生,千百年来延续着古老的生活方式。解放后,在政府组织下几度搬迁,2003年后,猎人们不得不放下猎枪,向过往告别。他们住进芬兰设计师设计的别墅式木质结构住所,看有线电视,用抽水马桶,尝试跟现代生活并轨,在旅游区中艰难地变换自己的角色。少数人拒绝下山,也有一些人随民族文化的湮灭而迷失,难以安身立命。

这里走出的第一个女大学生叫柳芭,是个很有天分的画家,她曾痛苦地徘徊在森林与城市之间,酗酒痛哭是家常便饭。42岁那年,她不幸酒后溺亡于敖鲁古雅河。

尚雪红尝试探寻这一古老民族的变迁,与敖鲁古雅人的攀谈中,她的游人心态消失不见。“我一直在想多数人少数人的问题,到底怎样才恰当。”她如今已在南京找到工作,返回南京的火车上,她发过来几张书影,那些文字是关于她正在思考的民族文化变迁融合的合理性问题。

给参与者一个起点

“家·春秋”计划始于2014年,两届活动均未局限于某个主题框架。除了潘超式的大学生拍摄家史之外,参赛团队的选题五花八门,文化、医疗等多个领域都被涵盖在内。

关于划定选题范畴的必要性,项目联合主办方曾有过争议。永源基金会秘书长李国武说,最初,从发起方的角度把划定选题范畴这个提议舍弃了,“要开放到最大尺度,让所有人进来的时候都没有一个选题的门槛。”

项目执行过程中,主办方会以“工作坊”等形式,为拍摄团队做基础培训。但专业能力并未被主办方视为最重要因素,李国武说,随着项目的不断升级,团队的专业水平自然会水涨船高,他看重的,是团队的参与热情。

潘超与尚雪红对选题的热情,在其他团队中普遍存在。李国武说,自项目启动以来,没有任何一个团队中途放弃。除了提供专业指导,项目发起方还为入围团队提供5000块支持资金,很多时候,这些钱远不够完成一个选题。

尚雪红拍摄《敖鲁古雅》时,自己也拿出了差不多数额的资金,那是她课余做家教所得。她学影视广告,团队其他成员都是学地理出身。在“家·春秋”计划的第一季中,一些团队甚至由不同国别的大学生跨越大洋组合而成。

李国武将这种热情视为项目的“生命力”。

唐建光曾任《看历史》杂志总编辑,一直与历史打交道。他创立“中学生写家史”公益项目,后又创办数字杂志《我们的历史》,成立“新历史合作社”,不仅搭建专业团队,还汇聚了大量专家资源。2014年,“家·春秋”计划启动,唐建光团队主要负责项目的具体运作和执行。他告诉《中国慈善家》,“口述历史” 上世纪在美国诞生以来,关于其价值和意义的分歧一直存在,他认为“家·春秋”的目的并非是供历史学家和历史学做原料,“这些故事本就有存在的必要,经由讲述、倾听这样的互动,参与者对历史、社会、家国会有更深的了解,这很重要。”

第一季中,一位大学生原打算拍摄重庆一条老街上的古建筑,跟专家一同实地考察时,在老街背后偏僻之地遭遇一处无名红卫兵墓。经询问,得知长眠者不过是如他一样十八九岁的年轻人,丧命于凶狠的武斗。他问:为什么?发生了什么?那一刻,他决定放弃原选题,寻找与那些无名墓碑相关的故事。他打电话给母亲,描述他的所见所闻,将死者父母丧子的伤痛加于己身,泣不成声。鉴于选题敏感难以适度把控,在母亲委婉建议下,他将原选题完成。

李国武说,这是他们要提供的“起点”。他说“家·春秋”希望看到人的自我启蒙,让人与社会多一种彼此关照的方式。

从实际效果来看,主办方或许无需过多为团队的专业能力提升而忧虑。尚雪红告诉《中国慈善家》,在拍摄之初,她很困惑,关于口述历史材料与纪录片的专业边界在何处,如何才能将历史记录与镜头美学恰当融合,团队始终没有放弃思考。她本身已是半专业水平,但认为自己的片子还是过于“青涩”。“家·春秋”第二季启动时,尚雪红正准备考研,未能报名参加,但她看到了“家·春秋”成果水平的提升。“第二届作品质量比第一届提高很多,青年组特别特别好。”她说,无论是否获奖,无论是否有资金支持,她会拍下去。

全面开放

项目成立之初,问津“家·春秋”者无几,李国武曾一度很头疼。唐建光说,最开始,多数人对“口述历史”并不了解,他们便派出两三个人的小组到全国各地的大学做路演、组织工作坊。在各种尝试下,第二届报名团队数量激增,从第一届的50支,翻倍为100多支。两年以来,由雷颐、左玉河、沈志华、熊景明、吴文光等业内专家、学者、纪录片导演组成的导师团队已有近40人。

随着第三届“家·春秋”计划的启动,李国武说,将对项目进行大幅升级。

在主办方的设计下,新一届“家·春秋”将强化导师参与。李国武说,有很多不错的作品,只要稍加点拨,便可产生更大的影响力和社会价值。同时,项目传播方面,也会考虑加入更多新手段。第二届启动时,腾讯视频便对应开设“口述历史频道”,李国武希望能在此基础上再做细化和拓展,联合电视、新媒体资源,提供内容,打开项目出口。

在永源基金会,口述历史有两大项目,其一是专业级的口述历史研究,由专业领域内的机构、学者、团队操作,另一个是非专业的“家·春秋”计划,参与主体是在校学生。2016年,永源基金会将引导“家·春秋”选题范围向“身边人、身边事”收缩,同时,推出定位为半专业级的新项目“微光”,选题类别、参与者身份均不设限,面向社会。由此,口述历史形成了专业、半专业、非专业的全面覆盖。

“家·春秋”项目的主要资助机构是浙江敦和慈善基金会,首届“家春秋”由敦和基金会资助100万元,随着项目规模扩大,第二届,敦和基金会提供了180万元资助。预计第三届报名团队数量会再创新高,李国武希望能将机构支持资金维持在一个合理数额,同时大幅提高参赛团队自筹资金的占比。另外,将加强项目的成果化和产品化。

对于专业历史研究项目是否要走产品化道路,永源基金会理事会向来有分歧。从历史研究层面考量,产品化有可能损害专业性,崔永元反对;从成本考量,口述历史资料保存需要巨大的物质支撑,理事们头疼。“家·春秋”“微光”项目定位不同,没有包袱,推动产品化更为从容。

2016年,永源基金会将向社会全面开放其资源。“不管你是个人还是机构,不管你是企业还是NGO,有名的没名的,写家史的或是社会史的,只要你在口述历史这个范畴内,我们都可以发生关系。”

相较于崔永元对口述历史产品化的保守态度,李国武看到的未来显然更乐观。他说,永源基金会有打通业内资源的优势,也能为成果找到出口,存储、管理口述历史素材的专业能力原本就是其长项。他希望永源基金会能在口述历史领域内扮演专业平台的角色,给业内专业人士提供服务。“如果能达到那样的目标,从崔永元老师的角度,我觉得可以好好睡一觉,从李国武的角度,我也可以退休了,我觉得已经善莫大焉了。”李国武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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