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成一条鱼等你

2016-05-14 21:07海东升
民族文学 2016年5期
关键词:耳朵

海东升

我的硬家伙咋不好使?

多少年不坐火车,云成他们觉得火车站既熟悉又陌生。

若论起来,他们营子离镇上的火车站也只有六七里,每天下地,或是闲着没事,站在村口的柳树趟子边,就能看见红墙尖顶的票房。郑大线上这些小车站,在云成他们眼里似乎都是从一个娘胎里蹦出来的,长得一模一样,这都是当年小日本造的孽,以至于记性不好的人,忽略了一些参照物往往就让你坐过了站。每当他们这样闲看的时候,就有拉人的客车悄没声息地爬过来,在小站上歇息片刻,又悄悄地爬起来,蔫不叽地爬过铁桥,瘾没在树林里,好像动静大了就有人撵上,白坐不给钱似的;而只有那长长的货车拉着响笛,轰隆轰隆地疾驰而过,才在云成他们的心里产生震撼,就想起几年前上中学时,站在铁道边等着拉货的火车过去,齐哩喀嚓的硬家伙仿佛就在你的五脏六腑上碾过一样,头发根子揪得发紧,肚子里的玩意儿一股脑地想往外蹿。

而他的中学只念了一年多,就学不下去了。

回到营子里,似乎就与镇上断了联系。赶集上店,他们早已习惯了去一里多地外的边里,只有家里有了要办的公事才去他们边外的镇里,而这些大事是轮不到他们这些在家里只管干活吃饭,却说了不算的人的。久而久之,在云成他们心中,自己早已成了边里人,尽管自己就住在边外。

要说陌生,是云成他们有好多年没来火车站了;但里里外外地一看,似乎又唤醒了早已沉睡的记忆,车站里的摆设没有什么变化,卖票的还是那个胖胖的女人,检票的还是那个郭大支牙。云成他们在把票递给他的时候,郭大支牙连头都没抬,好像得了痴呆。在他的记忆里,好像早已忘记了那几个让他围追堵截的毛孩子(那个时候,云成他们宁可多走三里地也要偷坐一站火车)。过了检票口,云成他们几个才相互一笑,好像当年成功地混过郭大支牙的火眼金睛一样,但他们又似有所悟,今天他们是硬件在手,更何况这么些年,尽管郭大支牙的牙没再往长里长,而他们这几个淘气鬼却早已长得高高大大,面目全非了,云成和铁柱都已经成了孩子的爹了。

自己不坐火车的时候,总觉得车上的人很少,而一旦自己出门,别的人也好像起哄似地扎堆,挤进车厢,云成的眼在晕,头在炸。打头里望前一瞧,硬硬的、绿绿的椅子上除了老老小小、黑黑白白、男男女女的人,连一块空地都没有。有的只是那些立在坐椅边上,或是和他一样从对门上来,又和他一样两眼直立的刚上车的人。

铁柱挤在云成的身后,拱拱他,说,往前走,我就不信,天底下的人都出来和咱们凑热闹?云成为难地被他们几个推着往前走。连着走了两节车厢,除了人,还是没有座。铁柱他们几个气馁了。肩上的小行李现在看起来比先前重了许多,压得肩膀酸溜溜的。

站了一会儿,云成却又来了冲劲,走,我就不信这个邪了。他把肩上的行李掂了掂,领着几个人往前走。再往前走了一节车厢,立着的人就少了许多,云成他们的心里有了希望。前面的车厢门紧闭着,云成轻轻地一推,门,不声不响地开了,呈现在他们面前的完全是另一番景象:蓝蓝的窗帘规规矩矩地垂立在洁净的玻璃两旁,茶几上光鲜明亮,白底蓝筋的椅套一尘不染,车厢里除了十几个人之外,和他们走过的车厢真是天壤之别——空空荡荡。

云成咧嘴笑了,回头对铁柱他们几个说,我说嘛,活人还能让尿憋死,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怎么样,跟着老子走没错吧?坐。云成好像服务员似的指着空空的座位说。铁柱他们几个把刚才还压得他们肩膀酸酸的小行李扔在货架上,如释重负地一屁股坐在软软的座椅上,总算匀称地出了口气。

车已经开出了一站地,上学时他们经常要坐到这的小站依然还是老样子,三三两两的人下去,又有几个人上来,可就是没有往云成他们这节车厢走的,云成他们就笑那些人老帽,明明走一走就有有座的地方,却偏偏爱在那里挤着,好像能挤出二两香油似的。云成他们望着窗外一掠而过的风景,渐渐地闭上了眼睛。

不一会儿,一个高条的女列车员,顶着一顶白底蓝牙的小帽,悄悄地推门进来,在检查完另外几个人的票之后,推醒了云成。云成用手揉了揉眼泡,慢慢地从内衣兜里摸出硬硬的车票,心安理得地端坐在那里,少了当年没票时的心慌。就在他悠闲地望着窗外匆匆跑过的荒地时,女列车员的细手好像要让云成看个够似的又伸了过来,见云成无意看她的手,就又往前伸了伸,嘴里呜噜着:票。

云成下意识地又把手伸进衣兜,空空地把手递给她,说,没了。女人似乎没了耐性,急赤白脸地冲云成喊:票——

云成坐不住了,一个鲤鱼打挺站起来,指着女人手里的票,也冲着她喊:不在你手里吗?

女人的声音更大了,我说的是另外那张……

云成急了,说,没有啊!就这一个硬家伙啊?铁柱他们也都站起来,举起他们的车票。女人摇了摇头,说,我说你们是真没坐过火车咋地?坐这节车厢要另加十块钱的,你们起那个小票了吗?女人拿过旁边刚刚检查过的一个人的小票,云成他们几个傻眼了,感情天底下没有白吃的大饼子,乖乖,再加十元,快凑成返回的车票了,俺们可没有那么金贵的屁股,还是赶紧走人吧。

云成带头进,又带头出。

女人在他们身后甩过来两个字:山炮。

疯狂的215棵高粱和2棵昂贵的苞米

一条边道贯穿小村南北。

边里住着的是清一色的汉人,而边外则是蒙、满、汉、朝鲜族杂居。过去,一道边壕隔开了两边的人家,如今这边壕是没了,可边里边外这一概念却在两边人的心里深深地扎下了根。头些年,一到端午节,两边的人都要争夺边界的塔山,那一天,人们都红了眼,就是亲戚朋友也照样往狠里下手,云成那一年就把他边里的老丈人打得鼻青脸肿,而他的老丈人在吃了亏之后,却毫无怨言地在人前竖起了大拇指:俺姑爷,尿性!可一旦过了这一天,两边的人们该怎么着又怎么着,图的就是谁占了先,自己一边的一年就风调雨顺,大人孩子平平安安。

边里和边外的生活习惯也不大一样。

边里人细,渴了,站在水缸前舀起一瓢,咕咚咕咚就灌,边外人穷讲究,怎么渴也要等着水开,然后沏了酽酽的红砖茶,慢慢地品;边里人虚,家里来了客,不供饭就能让你吃个话饱,然后再送你走出二里地,边外人实,头回来了装假,下回见了不鸟你;边里人都是经济脑瓜,家里有棵闲菜也要拎到集上去卖,边外人就笑话人家过日子仔细,屁眼儿里插不进半根猪鬃,边外人实诚,边里人也笑话人家,照好人差半拉月节气。这样,边里就少人往边外嫁,而边外就更少有人上边里找人家了,云成和马莲的成婚,在那时,那就是少有的传奇。

边里边外听起来很远,实际上就是地头顶地头。云成和马莲成事就在这多事的边界处。

云成和马莲相识是在上个世纪90年代的夏初。在家不念书的云成很懒,十七八的大小伙子正是心里长草的年龄,就是在地里干活也是三心二意,撒肥踩了脚下的苗也看都不看,想都不想。这样,云成就拉了后,在齐腰身的高粱地里懒洋洋地往前走,不知不觉地就到了临界的地头,如果不是对方机灵,走在一根垄里的云成就险些和与他一样懒散的马莲撞了个满怀。懒洋洋的云成和懒洋洋的马莲在惊慌的瞬间,一下子都醒了,他们呆呆地看着对方惊恐的眼睛,仿佛乍出草间的懒兔,不经意间看见了枪口,一个掉头,抹身就走。

男人走得很慢,回头看时又遇见了回头瞧的女人,两个人篮子里的化肥都乐掂了馅,劈头盖脑地钻进了高粱的脖子里,痒得它们在风里不住地摇头晃脑。

走远了的男人再回来的时候,就加快了脚步,把家里人甩得很远,他想再看到惊慌失措的边里女人。而巧合的是,就在他走到临界时,还真的就又遇到了也同样脚步匆匆,把家里人甩得远远的边里女人马莲。两对惊慌的眼睛,这回就多了几分惊喜。他们在几步之遥的对视里,忽然想到似乎在集上多少次眼睛一亮,脚步就不自觉地抬起,又落下,然后谁也没撒顶接的那几棵苗苗,就又匆匆地往回急走。在回望的时候,抓肥的手,都抓了个空空,但他们仍然机械地撒着,仿佛地上的苗苗与他们无关。

急急走到地头的云成看到的是坐在地边歇气的父母。

装了化肥的云成又拐进地里,娘说,歇会儿,你不累啊?走着的云成应了声不累,就又边撒边走。抽了一袋烟的爹把烟屁股一扔,对娘说,别管他,吃错了药咋地,风一出雨一出的,没正形的玩意儿……

云成没听到爹的话,中了邪似地往前急走,满脑子动的都是马莲的身形,当然,此时云成还不知道她的名字。只是想起有一次上边里看电影,在和边里的几个刺头动手,几个伙伴被追得晕头转向的时候,一个好像看过的姑娘在胡同里猛地一拽,让他躲过了一帮人的拳打脚踢。对,眼前的边里女人就是她,云成感到没错,神了,这么些回碰到她,他期待着奇迹的发生。

而奇迹真的就发生了。

地的那边,马莲的家人也在歇气,她同样以不累的借口匆匆地装上化肥,边撒边走,就到了临界的地头。两个人在相对的瞬间是长长的惊喜,两个人抬起,又落下的脚步,都没有拐,而是无知觉地向前,仿佛两块磁铁,在慢慢的相吸之后,自然而然地,噗地一声,粘到了一起,没有理由,更没有根据……

如果没有程大耳朵的出现,云成的爹娘就会知道得晚些,或许到时候还会大骂别人的祸害所为。就在马莲落荒而逃之后,屈辱而气愤的程大耳朵寻来了还在地头喝茶的云成爹娘。事后现场的惨状让他们想象着当时的火爆。这一次冲动共压倒215棵茁壮的高粱苗。更让云成爹生气的是,在毁坏自己家庄稼的同时,他们还绞折了营子里抠得出名的程大耳朵家的两棵粗粗大大的苞米苗,那两棵苞米苗凭现在的长势,棵棵都会粒大饱满,贪心的程大耳朵以想象中的分量的二倍狠狠地罚了云成爹。

这倒是其次,更让云成意想不到的是自个迷迷糊糊撒下的种,竟在边里女人的地里发了芽,生了根。马莲多日的呕吐,激怒了她的爹娘。在探知了究竟之后,气急败坏的马莲爹寻到了边外的臭小子云成家,没有想到后果的云成,只好接受这个尽管他不愿这么早就接受的事实。

这究竟是不是爱情?不太愿意动脑筋的云成,在想不明白之后,也就懒得去想。但在云成家见了面的马莲爹和云成都愣住了:是你?两个人几乎异口同声。云成认出这不是上些天自己挖沙坑陷住的边里人黑大个吗?马莲爹也一下子想起眼前这个塔桩子一样立着的臭小子不就是那个让他误了边外集日的家伙吗?那一天马莲爹赶着自个家的大马车拉着货,在路过边外云成他们营子外的河套时,准确地陷进了云成和铁柱他们在河心挖的陷车坑。就在马莲爹无可奈何的时候,在树趟子里早已等候多时的云成他们适时走出,一阵虚情假意的帮忙,弄出了马莲爹的车,而按照不成文的惯例,边里人马莲爹自然要给边外人云成等人每个人十元钱的推车费。尽管边里人来气,可你不交钱,就难过边外的河,就难赶边外的集。而云成他们则理所当然,每天守株待兔,隔些日子就能弄到几个烟酒钱……马莲爹在端详了云成一会儿之后,还是以大局为重,无奈地和边外人做起了亲家。

结婚后的云成和马莲似乎还没有享受到那份幸福,就迎来了孩子的哭闹声。孙子的出生让边里边外的两家人兴奋不已。但没过多久,云成的娘却在一场老病之后,成了“地下工作者”,更为让云成苦恼的是,娘还给家里拉下了一万多块钱的饥荒。看来,自己那点挖坑钱是堵不上家里的大窟窿了。

有一次,马莲头疼,连买药的两块钱都拿不出,云成尽管懒得出门,但穷得掉腚的日子,他不能不想辙。这才和铁柱他们几个,到城里打工……

边外人,你的钱

遇上美蓝是在云成到省城后一个月的晚上。

他奶奶的,俺也是一个爷们,不弄出个人样就不出省城。下了火车的云成发狠地说。发了狠的云成,在劳务市场找了份让他累得脱皮,但也挣钱痛快的盖楼工地的力工活,而没有和铁柱他们去一天少一半工钱的地儿。

干一天,就是五张十元钱的票子,一个月就是……刚到工地的云成眯起眼睛,倚在小行李上算来算去,怎么算都不相信自己的脑袋。

“这可真比挖沙坑强多了”,云成对着早来些日子的关里人幺六说。幺六问你说啥子?云成却一笑,不说了。

工地上的活很累,干的时间也长。云成的脸皮在春天并不太毒的天气里早已变得灰黑,一个月了,他的头发长得没过了脖子,在家里并不断捻儿的烟卷也只能看着幺六他们抽,他的嗓子眼里好像有条有劲的虫,让他多次伸进裤衩里马莲给缝的小兜,可那里只有五块钱,云成是要把它变成五百、五千的,他那已经摸了钱的手又缩了回来。见幺六他们起身走了,他像做贼似的赶紧跑过去,拣起了一截还在冒烟的烟屁股,用嘴吹了吹,插进渴望已久的嘴里,吸一口,他晕了。

唉——并没走远的幺六冷不丁回头,一眼看见狼狈的云成,一边喊一边往这边走。云成一惊,赶紧扔掉过滤嘴已经烧焦的烟蒂,慌忙站起来,看着幺六,仿佛偷了他的老婆。

幺六并没说云成,而是从压弯的烟盒里抽出一棵皱巴巴的便宜烟,说:来,兄弟,别苦了自个。云成假意推托,幺六三下两下还是把烟塞进了云成嘴里。

待云成吸了几口,幺六问,干啥子不买一盒?云成苦笑:不瞒你说,俺身上没钱。

幺六一叹:有钱哪个还干这个,我也是赊的?

赊的?云成不信。幺六说,哪个还能骗你。走,我领你去绕上一遭。

幺六领着云成七拐八拐来到了街边,云成见一溜的买卖店铺。他心里暗暗佩服关里人真贼,他来了一个月了,还不知道这还有店铺。此时的云成才感到在雅漠营子这个小天地,都快把人圈傻了,上火车让人笑话,在工地干活,更是井里的蛤蟆,要不是人家幺六,自己和没来到省城有什么区别?

来到一家简陋的小卖铺,云成拽了一下幺六的后襟,真的能赊?

幺六说,哪个会糊弄你。进得里面,老板显然认得幺六,要什么?幺六一指云成,他——赊盒烟。

嗷,老板问下云成的名字,在密密麻麻的本子上写了写,要几块的?云成挑了挑,要了最贱的“银象”,待俺发了工钱,俺就还。老板笑了,问幺六,新来的吧,不懂规矩。云成拿着烟,愣怔地看着幺六,幺六往前一拽他,走。待出得店铺,幺六拿过云成的烟,抽出一棵插进嘴里,头儿没跟你说吗?等两个月后开了工钱人家自己会扣,不会找你的。云成听懂了,长了心眼说,不会太贵吧?幺六吐出一口烟,管他呢,解乏要紧。

头发实在太长了,云成变成了一个野人。晚上吃了饭,云成抹了一把头皮上的汗,问幺六,你在哪疙瘩剪的?幺六一捋短发,走,我领你去个地方,那个妹子好看,活也好。

幺六又领着云成来到那条街,云成比上一次熟悉了许多。他仔细地打量着火柴盒似的一溜排在柏油路边的店铺。门脸都不大,简陋的牌匾也和自己镇上的笔体没什么区别。在一个用红铅油写着的“边理发屋”的门前,他们停下了,幺六一挑塑料门帘,把云成让进屋里。

妹子,哥来了——

哎——随着一声答应,从里屋出来一个身条匀称的女人。云成愣了,马莲——云成刚要叫,可话到嘴边,他又咽了回去。他感觉这个女人和马莲很像,但又不完全是。

见云成木头似的戳着,那个女人扑哧一下笑了:哪来的野人?

幺六说话了,妹子好幽默,我的兄弟,也是你们东北人。

你是那疙瘩的?

俺是边外雅漠营子的?你呢?云成反问。

哎呀!巧了,俺是边里朝北营子的。

朝北营子的?云成想了想,那离俺们那里就五六里地。

是吗?俺叫美蓝,你呢?

俺叫云成。

来来,看你造的?吓人一跳。

经过美蓝的修修剪剪,云成变了一个人。美蓝看着爽朗的云成,说,哥,我说个事,你不介意吧?云成一愣,你说。美蓝试探着问,哥,你这一收拾,我才觉出,你好像我看过的一个人?

幺六笑了,说妹子,你还是歇歇吧,看着比我好看的小伙就套磁,哥可生气了,又递给云成一根烟,趴在美蓝的耳朵边上小声说,我是不是给自己找事儿啊,引狼入室?

美蓝拿推子往他鼻子上一比划,生气了,滚,跟你有关吗?

幺六脸带淫笑,你说呢?看着美蓝不高兴,幺六知趣地上屋外抽烟去了。

云成感到幺六和美蓝关系不一般,但初来乍到,和人家关系隔着墙,也就懒得去深究,干活累得犊子似的,还哪有心思去管别人的闲事,可美蓝仍是对云成热情不减,这让云成感到莫名的温馨。美蓝说,哥,我想起来了,你是不是总上边里赶集?

云成说,对啊。

美蓝说我好像看过你,我还在那开过理发店呢,你这人好认,鼻子挺像新疆人,和我们这些塌鼻子相比,一看就觉得高贵,除了这点,你鼻子下边还有一个黑痣,这个黑痣若是长在别人的鼻子底下那就是个日本鬼子,可长在你的脸蛋子上,就有点美人痣的感觉。

云成惊了,我可没在边里剪过头。

美蓝说,对,但你在我店外等过人。

云成说,有过。那时候边里剪头的就一家。

你还打过架?

有过。

看电影的时候。

是啊!云成感觉这个世界真是太小了,在省城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还能遇到老家的人,真是神透了。看着镜子里的美蓝,云成感觉到马莲就在身边,他呆呆地看着,感觉有在热炕上躺着的熨贴感。美蓝一边给他刮胡子,一边说,那天打架,你可真凶。云成从热梦里醒来,那时候不懂事,想起来都觉得那时候,挺虎的。

美蓝一边拿刷子打扫云成的脖子,一边说,都是年轻的事,那时候看电影总是打架,好像不打架,就不能看电影似的。

云成说,虎呗!你看现在谁还打架?

美蓝说包不起医药费。

云成笑了,美蓝也笑了。闻着美蓝的气息,感受着美蓝的酥手,云成真想在这里呆上一辈子。

美蓝撤下单子,云成站起来,走到墙旮旯,好不容易才从裤衩里摸出那软塌塌的五元钱。给——

美蓝接过钱,瞅了瞅,又闻了闻,扔到抽屉里。

云成出到门外,幺六仔细看看云成:小子美了,多余领你来了。云成不知道幺六在说什么。他摸摸自己光光的腮帮子,感觉这幺六是个阴阳人。

刚要拐弯,后面一个女人的喊声叫住了他们。

边外人,你的钱——

云成愣了愣,转回身,跑到美蓝的跟前。美蓝却一抹身,急急地进了店门。云成不知所以地进了屋,愣愣地问,啥钱?

美蓝说,剪头的钱。

俺给了?

美蓝说,多了。

不是五元?

是啊,你看看你给的是多少?

云成接过美蓝递过来的钱,更是愣了,他捏着十元钱,仿佛在梦中。是你给俺多了?云成看着菩萨一样的美蓝问。

不多,拿着吧,边外老哥……

不就是一袋康师傅吗?

程大耳朵送走一个买酱油的老娘们,感觉小腿发胀,毕竟也是快六十的人了,看着塑料门帘子在风里哗啦哗啦地摆动,连看到柜台上贪婪舔着酱油的一个苍蝇,他都懒得去拿蝇拍子了。凑到里边的小炕上,他想歇歇腿。伏天里的晌午,连苍蝇都懒得动,程大耳朵脑袋一沾枕头,上下眼皮就不住地打架,迷迷糊糊中,他感觉柜台里有点响动,他就猜准是耗子,这王八犊子玩意,净赶人们困乏的时候出来,这是惦记塑料袋子里的饼干呢。程大耳朵想起来,可两个眼皮掐得紧,管它呢,有尿你就吃吧。这么想的时候,程大耳朵就迷糊起来。等我睡醒了再收拾你。可这犊子玩意真不让程大耳朵省心,哗啦一下,好像是拆了他的货架子,他激灵一下坐起来,可那声音却没了。程大耳朵一下子没了睡意。他悄悄地蹭到炕沿边上,趿拉上布鞋,慢慢地向柜台里走。程大耳朵心细,他在慢慢的挪动中,还没忘记拎起炉子边上的铲子,悄无声息地举起,他想在突然的一击中让耗子丧命,就是耗子反应快,也让它长长记性,我程大耳朵的一亩三分地也是你想咋整就咋整,随便起刺的地方?这么想着的时候,程大耳朵的心就咚咚地跳,他都感觉到心的紧张了,就好像这会儿工夫去摸鬼子的岗哨。

两眼瞪得比耗子眼睛还圆还亮的程大耳朵,没想到柜台里的耗子比他想象的大得出奇,毛发焦黄,黄黄的头发下是一个小黑脸,两个小眼睛等死似的半闭半睁,两个小手紧紧地护着前胸——原来是个小人儿。

站起来——,程大耳朵营长似地下命令,可里面蹲着的那个小黄毛根本就不理会他的高门大嗓。

背心里有啥?程大耳朵本来就知道藏着方便面,但还是习惯性地去问蹲着的那个小黄毛。小黄毛的腰更弯了,像一个土篮子的梁。程大耳朵也不是没经历过这样的事情,开卖点六七年了,随手拿走几块糖,几块饼干的大人孩子都有,可拿走方便面的还是第一个,这两三块钱一袋的方便面,程大耳朵自己都舍不得吃。他怕孩子们拿,都放到了货架子的上边,可这小黄毛个头还没有柜台高,他是怎么够着的呢?就在程大耳朵思谋的工夫,地上蹲着的小黄毛却比耗子还激灵,一下子拐出柜台,隔着想不明白的程大耳朵就跑。程大耳朵的腿脚哪有一个孩子的灵活,他还没认出是谁家的小子,就让他裹着方便面跑了,心眼比耗子还小的程大耳朵,怎么能放过,就是豁出老命,他也要弄个明白。

真是老天有眼,就在那个小黄毛要钻出门帘子的工夫,小黄毛却倒了,可他没趴在地上,他撞到了一个人的大腿上。刚要进门的女人也是一惊。看着被程大耳朵耗子一样拎起的小黄毛,那个女人和身后的另一个女人都蒙了。后边的那个胖女人直埋怨程大耳朵,我说你这是唱的哪出儿啊?上你家买点针头线脑的,差点整出人命。前面那个被撞的瘦女人一边揉腿,一边往起站身,看着程大耳朵放下的小黄毛说,这不是马莲家的边生吗?他惹啥豁子了,你怎么收拾一个小孩?

程大耳朵让人家这么一说,好像小黄毛有理,他倒理亏了。但程大耳朵可不是善茬子,嘴巴不秃。他把边生拎到屋里,让他立正,可边生就是稍息,两只大眼睛仇视着程大耳朵,两只小手护着两袋康师傅。程大耳朵气着气着却噗嗤一声笑了,有种!还不是一袋,一下子整出去两袋。程大耳朵一看边生来硬的不好使,就来软的。从柜台上的塑料袋子里摸出两块饼干,走过去递给边生,说,给你这个,方便面不好吃。两个老娘们直撇嘴,看你那抠样,你就大方一把,给他能咋地?程大耳朵瞅都没瞅她们,两只小眼睛死死地盯着边生怀里的两袋方便面,生怕疏忽间又让这臭小子跑了。可边生也不傻,任凭程大耳朵怎么说,就是不换。程大耳朵来气了,去取柜台上的蝇子拍,他无意间却看到柜台里歪着一根棍子,呵呵,原来这小子是拿棍子捅的,就哈腰拽出那个木棍子,我抽死你。

可边生更硬,你敢?

你看我敢不敢?程大耳朵举起手里的木棍子,给不给?

不给。

不给,给钱。

没钱。

没钱就不给吃。

没钱也吃。

你小子还红毛了,程大耳朵气得嘴唇直哆嗦。吃就打死你。

打不死就吃。边生这小子混横。

两个老娘们一看这架势,都劝程大耳朵,你行点善吧,云成家也挺困难的,你拉吧谁不是拉吧呢?程大耳朵回头看看那两个娘们,我拉吧得起吗?

呦呦,胖娘们一撇嘴,好像谁不知道似的,弟妹打工不在家,你这卖点也不挣钱,都搭给谁了?

你,你咋顺嘴胡咧咧?程大耳朵有点抻不住劲了。可他眼珠子一转,笑眯眯地说,那我也搭搭你?

不要,看你个熊色儿。好像谁都稀罕你咋的?

趁着程大耳朵跟两个老娘们斗嘴,边生泥鳅一样钻出门。程大耳朵追到门口,早已不见了人影。他气哼哼地哏搭那两个多嘴的老娘们,你们给钱?

那两个老娘们根本不理程大耳朵的胡儿,有尿你去找孩儿的娘。

程大耳朵说,一会儿就去。他气得直哼哼。

谁料那两个老娘们走出门外还哼起了歌谣:

学雷锋做好事

帮着老头卖冰棍儿

卖一根儿吃一根儿

气得老头蹲墙根儿……

你真不是个男人

刚走到美蓝的发廊门口,云成发现屋里有人。

按他的习惯,这个时候早没人了。云成自打和美蓝认识,除了理发,隔三差五地也在睡觉前到这说说话。但大多时候都是美蓝喋喋不休地说,云成出个耳朵听。他从来不问美蓝的闲事,多长眼睛少张嘴,这是云成来省城前爹的嘱咐。就是美蓝有时打听打听云成的家事,云成也会换成别的话题,遮来掩去地不说。虽说老家彼此离得近,但毕竟不知道底细,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大地方,什么人没有,实惠就是傻,云成虽说没怎么出过门,但经历不差,在社会上混,他也是个酱缸里的小耙子——油色不浅。

多了个心眼的云成就没贸然进屋,他想看看美蓝都接触什么人。他躲在门旁的窗户台下,仔细地听。听了一会儿,他感觉这个声音很熟,至少在哪听过,他悄悄地探出头,隔着门帘子的缝隙想往里看。可这塑料门帘子真他妈不是人,每天你想不出缝隙都不容易,可今天外面没风,深绿色的塑料条子一个压着一个,别说是苍蝇,现在就是眼睛也别想钻进去。更缺德的还有,美蓝家的塑料条子还挺厚实,厚实的质地上加着竖条儿,过去出来进去没怎么发现这门帘子的优点,现在看来,这平时的优点需要它的时候,那就是毛病。云成想用手去拨拉开一道缝隙,但又怕弄出声响惊动了屋里的人。万一是人家美蓝的顾客,你云成这一惊一乍的不是弄巧成拙吗?让美蓝说几句是小事,可万一影响了美蓝的生意那可就糟了。云成在没出来打工的时候还不知道挣钱这么困难,不光干活的时间长,到时候能不能拿到全毛都还是个未知数。一个大老爷们都在外打怵,更何况一个女人,有点客源不容易,能像他这样常来的就更不容易。你砸了人家的饭碗,人家对你的好处还不如喂狗吃了呢,就是不喂狗吃,就是打个水漂儿,还能听到一声响呢!

云成想到这,就缩回了刚刚伸出去的手,他起身要走。可他弯着腰刚走出那片光影,那个似曾熟悉的声音又响了起来,这回还加上了美蓝的声音,但美蓝的声音不像平日,甜美中掺杂了焦躁。看来是顾客不好答对了。

美蓝说,到底是哪儿?

那个声音说,这里嘛。

这不挺好的吗?

再剪点,多了一点点嘛。

再剪点不就秃了吗?

那就不剪嘛!里面的那个男人说。哎呀呀!你这脖子咋围的嘛?后边痒得很,妹子你给我挠挠?美蓝说自己没长手?自己挠。那个男人说求你了妹子。美蓝好像伸出了手,问,是这吗?那个男人说是。一会儿又说前边,前边也痒得很。美蓝不耐烦了,到底是哪儿?那个男人说前后都痒嘛,再挠挠,妹子。

云成这回才理顺出了头绪,幺六,如果没错,那么这个南方口音就应该是他。我说这小子没在工地呢,原来他又凑乎到美蓝这了,尽管有时来的时候云成也能碰上幺六,但都是出门在外的人,难免有个寂寞,能找个说上话的地方扯几句闲篇,回去躺在湿塌塌的床铺上,睡得也踏实,这就是云成经常到美蓝这来的最多理由。可据云成的观察,幺六的头发还不长,还没到理发的时候,这小子这么紧着打扮,是不是要回去看老婆或是相对象?有点意思。云成这么想的时候,就站直了身子,隔着窗户玻璃往里一看,还真是幺六。他刚要掀开门帘子进去,就听到美蓝好像让针扎到了手,一边喊叫一边抽手。

云成愣住了,掀了两根的门帘子从他的肩膀头上滑下去,他看见屋里的幺六坐在理发的椅子里,身上蒙着的黑色布帘下伸出一只粗大的黑手,那只黑手里拽着一只发红的白手。

你松开?美蓝的眼睛东瞅西望。

幺六没言语,布帘里的手又一使劲,美蓝的身子挨上了幺六的肩膀。

我绞你了?美蓝举起右手的电推子,吓唬幺六。幺六嘿嘿一笑,你舍得哥哥?

我可绞了?美蓝边想拽回左手,边拿右手里的电推子往前比划。幺六一个转身站起来,抢下美蓝手里的电推子,边走边拿着推子把美蓝往小炕上逼。美蓝一边后退,一边说,哥你看你还来急的了,我不是想吓唬吓唬你吗?再说你是我的常客,我和谁计较也不能和你计较啊,哥,你放下,有话咱慢慢说。

幺六不言语,还是把美蓝往炕上逼,美蓝一屁股坐在炕沿上,求幺六,哥,我错了,你的绞头钱,我今天一分不收。幺六说不行。

那以前的也退回。美蓝问。

幺六嘿嘿一笑,我不要——

那你要我怎么着?

幺六把身子往前一挺,我要你。说着把身上的布单子往美蓝脑袋上一蒙,身子向下边压去。

美蓝一边喊一边挣扎,但布单子里的声音很闷,很沉,经过布单子过滤出来的声音传得并不响亮,但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的云成却听得心惊肉跳。他虽说小时候也时常跟人家打架,但那都是在忍无可忍的情况下才被迫动的手,这样的场景还是第一次看到。他没有想到幺六这么邪性,这么大胆,竟然连门都忘了关,就对美蓝下手。记得前几天云成迷迷糊糊的刚起来,幺六一大早晨就在地上洗裤衩。还一边洗一边跟云成他们几个说,看看,我又杀死了我的儿子。云成他们几个就纳闷,你的儿子在哪?幺六一翻水里的裤衩子,指着米汤一样的地方说,在这。云成他们就笑了,心想这王八犊子可真能扯。细想想,云成他们也都不怪幺六,正是血气方刚的年龄,谁还没有个软软硬硬呢,可在这里,你就得憋着。没想到这胡扯的幺六憋不住了,要拿美蓝发泄,这小子真他妈不是玩意。云成的血往上一涌,拱到了拳头,他几步就跑进美蓝的里屋。幺六已经撕开了美蓝的上衣,美蓝在布单子下边喊着挣扎着。云成一把拎起幺六的衣领子,幺六回头一看,笑了,兄弟是你啊,你去看门,完事你来。云成没言语,又是一拎,幺六从炕沿边上站起来,松开了美蓝。美蓝趁机掀掉脑袋上蒙着的布单子,一下子从炕上坐起来,看到云成,她才哇地一下哭出来。她一边整理被幺六撕开的上衣,一边拿手指着云成:边外的,给我打!

云成举起拳头,幺六身形单薄,不是云成的对手,他一边冲着云成嬉皮笑脸,一边去关外边的门,兄弟,我服了,这回你是哥,你先上,我给你看门,你完事了我再上。

给我打——美蓝一听幺六的不要脸,下命令给云成,云成却下不去手,心想也没造成后果,以后还得跟幺六在一个工地上干活,真要弄生分了,今后的日子可不会好过。这么想着的时候,他的拳头就软了下来。不知死活的幺六以为云成也动了心思,哥,你干不干,不干,先匀给兄弟我,完事我请你喝酒。说着,扔下云成,就往美蓝身边凑乎。美蓝绝望了,齐云成,你他妈真不是一个男人。说着闭上了眼睛。

云成这回真的来气了,对着还往前凑乎的幺六咚地就是一拳。幺六从地上爬起来,夺门而逃。看来幺六是真的吓坏了,慌不择路,半个身子撞在门框上,接着又一个轱辘摔到屋外。他一边爬起来跑,一边给云成捎话儿:你等着……

幺六一走,美蓝抱住云成就是一顿大哭。云成随着美蓝的颤动,身子也一抖一抖。待美蓝哭过,云成问,你就没个男人?

美蓝说,有,他死了。

云成一愣,咋死的?

死到深圳去了。说是那边的钱好挣,等安顿好了就来接我,可是几年过去了,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云成说,不怕,今后有我。

美蓝又扑过来,哥——

你太不懂人情了

梁上的苞米都打蔫了,马莲心里急得窜了火。看着公路边上有地的人家都在抽水浇地,她只能看着眼馋。

这几年辽西干旱,开春的时候雨水挺密,可到了伏天,却光阴天不下雨。眼看着出穗的苞米在闷热里一天比一天抽抽,马莲也不是不想浇。可镇上去年给打的抗旱井,都打在了公路边上,井台刷着蓝油漆,打老远过来就能看到,可就是米数不够,抽一两个小时就得歇歇,要不然就上不来水。而马莲她们家的地靠里边,公路里边的井更是浅得霸道,抽一会儿就断流。眼看着地挨地,垄挨垄的程大耳朵家的苞米在热气里黑绿一片,云成爹就和马莲商量,你看我这腿,要不是走道费劲,我早去找程大耳朵了。云成爹得了股骨头坏死,走道费劲,疼得他连睡觉都不安生,就等着云成挣回钱来去做手术。眼看出穗的苞米就要白瞎,云成爹尽管没去看地,但多少年的老庄稼人,火也闷在心里,表现在嘴丫子上,一说话,裂口子的嘴丫子就钻心地疼。但在儿媳妇面前还不能过分声张,他心里明镜似的,马莲自从到了这个家,就没清闲过,这些年,除了边里亲家的帮衬,就是马莲的张罗,才让这个家维持下来,要是云成挣回了钱,再加上十几亩地的收成,还是够吃够用的。可惜,老伴拉下的饥荒还没还清,自己又添新病,这日子,可怎么往前推呢?见马莲没动,云成爹蹭着要下炕,马莲说,爹你要干啥?云成爹说我去求求程大耳朵,借他们的井浇浇地。

马莲说你这腿脚,也轮不到你去啊!其实马莲也想到了程大耳朵,但这程大耳朵在营子里抠得出名,得不到好处的事你就是打死他,他也不干。另外,这几年,营子里的人也风言风语,程大耳朵没少给营子里男人在外打工的女人做好事,和这种人去办事,马莲心里有点打怵。可眼看着快到手的苞米就要旱死,总不能让一个腿脚不好的老人去求人吧,要是云成在家就好了,但现在远水解不了近渴,马莲豁出去了,成,就算时气好,不成,也是天意。老天爷要饿死瞎家雀,哪有什么办法?

没想到马莲和程大耳朵一说,程大耳朵在打了一阵丝络后竟然答应了,马莲这心里就好像雨后的大地,丰厚水润。回到家跟公爹一说,云成爹也喜上眉梢,我说这大耳朵还讲点人心嘛!都是打小光着屁股长大的娃娃,能看着咱们遭灾不救?

马莲赶紧套上毛驴车,拉着自己家的抽水家伙,晌午饭都没吃,就忙三火四地下了地。

地里也真是旱透了了,垄沟垄台儿都是口子,就连平时和庄稼争着长的野菜和鸡爪子草都蔫了吧唧地趴在干土上,上气不接下气,失去了应有的水灵劲儿。

清凉凉的井水一过来,干土沫子滋啦啦爆响。

水也舍不得往前走,只想让干土喝个够,一根垄一时半晌到不了头。再者说,地垄也不顺畅,疙里疙瘩地拌水,马莲就不得不钻进苞米棵子里,拿着铁锹扒拉着挡水的土块。

苞米棵子里更是闷热,不到一会儿,马莲就成了一个水人儿,从上到下,从里往外,都湿哒哒地往外冒水。马莲顾不上这些,难得程大耳朵开恩,她得抓紧时间浇地,冒不准哪家还想和程大耳朵借光,那可就说不准了。她有一阵子甚至还想,要是自己身上的汗能浇几棵苞米多好,省得渗到衣服里,鞋子里,那真是白瞎了。但那只是想想,真要是自己的汗能浇苞米,那还用去求程大耳朵,想到这,马莲蹲在地里一个人傻傻地笑了。

都说夏天的天头长,可你在地里有活干,就不觉得长了,甚至还觉得很短。马莲还没浇到一半,天就暗下来了。马莲感觉有点凉风,吹在身上好舒爽,钻出苞米棵子,她看看四周的天,尽管有点浮云,甚至有的几块地方还很黑,但也不是带雨的云,这旱年头,你整天盼着老天下雨,它就是不洒几滴泪,要是不缺雨水的年份,天上过来一片云,就下得稀里哗啦。要不这些年,营子里的男人都上外边打工,靠老天吃饭,还真没有把握,更何况雅漠营子,地本来就不多,一口人还不到五亩地,就是赶上风调雨顺的年份,也是强打精神浪,若是碰上今年的年头,那就遭了,再过个十天八天不下雨,种荞麦都不赶趟了。也不知道云成在城里干得咋样?能不能挣到钱,家里用钱的地方多着呢,老爷子等着看病,边生暑假一开学,也是要用钱。马莲从打云成出去,就盼望着程大耳朵来喊她去接电话,营子里只有程大耳朵家的小卖店有电话,出去打工的人给家里报平安,或是有急事,都往程大耳朵家打电话,可云成出去一个多月了,连一个电话都没有,马莲的心里就像破了的箩筐——真的没底儿。

老天爷真是不成全人,井水还很充足,可光线却不给力了,看着一点点暗下去的天,马莲的肚子开始叫了。也不知道家里那爷俩吃没吃饭。按理说边生也七八岁了,要是女孩子就能给爷爷搭把手了,可这臭小蛋子就是立世晚,整天就是东跑西颠,想抓住个影儿都难。现在也管不了这些了,庄稼要紧,没有这些收成,老爷子怎么看病,孩子怎么上学?所以马莲借着朦胧的月光,一根垄一根垄地查看,生怕井里的水断流,那就更得等到黑夜了。现在用水的人家多,到了明天谁也说不准程大耳朵会变卦,那就白张一回嘴了。

可这肚子也不争气,每天在家忙乎点活,也不觉得饿,可今天一到裉劲上,它还咕噜起来没完了,马莲就有点不乐意,心思话,你等着吧,再有三四根垄就完事了。这么一训肚子,里面还真不响了。好在浮云一阵一阵地飘过,半个月亮挂在了天边。马莲借着越来越亮的月光,像看月子里的娃娃那样看着垄沟里慢慢走着的水。

身子也撤汗了,和黏糊糊的衣服有了距离,马莲直起身子,用拳头砸砸酸溜溜的腰眼儿,感到这没日没夜的忙乎还真的很值,她好像看到了硬邦邦的苞米穗子正在向她招手,咔咔响的红票子在往手里落,她这样想着的时候就一阵阵幸福地发晕。

可她真的醒过乏来,感觉这硬邦邦的苞米穗正顶在她那刚刚砸过的酸溜溜的腰眼上,并且还有两个有力的胳臂正箍住她,她想挣脱出来都感到费劲。脖子上烫着热乎乎的风,马莲还感觉到了三沟酒的味道,身子后面的喘气也越来越重,一阵阵好像哮喘。刚刚有了点凉意的身子一面儿发凉,一面儿发热,马莲感觉到顶在腰眼上的那个东西也越来越硬,越来越热,并且还在微微地颤抖。

好久没有这样的感觉了,马莲的身子本能地一软。

后面箍住她的那个人看来是个老手,一感觉到马莲身体的细微变化,他就一只手腾出来,开始去拉她的裤子。

马莲就快晕了,她感觉到是云成在她的身后,自己身体里的那块冰正在渐渐融化,有了温度的水开始漫散,那剩下的固体越来越小,越来越小,水的温度还在升高,马莲似乎感到身体就要沸腾,就要蒸发,她真想回过头来拥抱日夜盼着,日夜想着的云成,可是身上的那条胳膊却蛇一样箍住她,并且力气越来越大,而那只拽裤子的手也在那浓重的喘息声中还加上了迫不及待。

这不是云成,云成不会对她这么粗鲁,就在那只手把马莲的裤子又扯了一下,而那只手腾出来去拽那个人的裤子的时候,马莲身体里的那块冰又开始冷却,开始凝固,开始了坚硬。变得坚硬的马莲,身子往下一缩,那个人的一只胳膊就变成了一个空桶,空桶里的水变成冰,就与桶有了缝隙,马莲从桶中掉下来的一刹那,她迅速转身,跑出几步回头看着那个还没完成自己动作的男人。

叔,真的是你?

一边提溜裤子一边尴尬的程大耳朵嘿嘿地笑了,你看云成家的,叔跟你闹着玩,你咋还当真了?

马莲心思话,还真是这个不要脸的家伙,他不会做亏本的买卖,幸亏自己醒的早,要不就对不起云成,对不起自己了,虽说这些年营子里的那些女人耐不住寂寞,开花、出墙的事也时有发生,营子里的人也见怪不怪,都是人嘛。老爷们长年在外,他们是不是老实谁也不好说,看家的女人有了心思没处撒,就打孩子,就呲搭老人,想想也真是憋闷,但面对着这件事真的来临的时候,马莲还没有准备,还是难以应对,她气愤地对程大耳朵说,有你这么闹着玩吗?这要传出去,你倒好说,我怎么在营子里做人?

哎——你要这么说我还就不乐意了,程大耳朵脸皮厚,不但不害臊,反而振振有词:我怎么了?那是她们乐意,是我逼迫的吗?看你那熊色儿,她们哪个比你差,你还拿起褶儿了,你忘了那两棵苞米了,那折的,你都不知道,我当时多心疼。

哼,马莲真不想跟这种二皮脸费时间,那不是包你了吗?怎么地,看样子你今个这水也要包钱?

程大耳朵一听马莲这么说不但没觉得没理,反倒硬气起来了。云成家的,我是今个不对,有点过火,那是叔喝多了,我心思上地里看看你别把我的井抽干了。

马莲心思话那是你家的井啊?想到这就说,政府打在你家的地边上就是你的了?

哎——程大耳朵一看马莲真的不搭情,就黑下脸子,看来你是真不懂人情,这是多大的情,借给你水,就是借给你血,借给你们一家人的命。那你要这么说,我也没说的,咱们新账老账一起算。

马莲说新账黄不了,等上秋苞米有了收成就给你。

一根垄二十。

有数就不怕你讹人。马莲心疼,但话不让人。那老账都给你了,你还要二遍?

程大耳朵笑了,看来你是真的不知,你家小子前些日子偷我两袋康师傅,没跟你说?

马莲一惊,看来这孩子真是不让人省心,还是程大耳朵使诈。你空口无凭?

程大耳朵不紧不慢地说,我有证人。

谁看见了?

马大丫和夏三跳。

……

剩下的两根垄马莲也不浇了,把浇水的东西扔上车,气急败坏地往家赶,到家扯过边生就是一顿暴打。

爷爷心疼孙子,也不明白马莲是抽哪通风,就说,你干嘛打孩子?

他不要脸,他偷人家程大耳朵家的方便面。

边生哭了,我看着小华,大兵他们都吃,我要买,爷爷没钱。

那你就偷,不吃那玩意,能死啊?

爷爷蹭过来,揽过孩子,是爷爷不好,等明天爷爷把土豆卖了,给你买方便面。

马莲也觉得对不起孩子,擦一把边生脸上的泪珠,说,等你爹回来,咱们买一箱。

边生说,不买了,我就是馋死,也不买康师傅。

天上的亲娘

发工钱了,云成他们都有了翻身农奴把歌唱的感觉。

幺六提议,咱们今天晚上就喝个痛快。正赶上雨天,估计明天也干不上活,该寄钱的寄钱,云成,像你这样道近的,跟工头请个假,回家团聚团聚。

这酒喝得痛快,十几个人喝得昏天黑地。

云成也是很长时间没喝酒了,神经异常的兴奋。都到下半夜两点了,还没睡着。直到别人鼾声都沉下去了,他才渐渐进入梦乡。他梦见了爹,梦见了娘,梦见了马莲,梦见了边生。爹的腿也好使了,上面爬着的蚯蚓也不见了,他一走进院子,看见爹正在园子里起土豆,土豆也真大啊,一个个圆溜溜的像鹅蛋。边生蹲在地上,两只小手在扒拉着土豆上的土。见爹回来,边生小燕子看见叼食回来的老燕子似的,扔下手里的土豆,撒丫子就向云成跑来。一声脆嫩的“爹”,让云成顿时麻了心尖。

听见边生的喊声,马莲系着围裙也从屋里出来,马莲脸上那个笑啊,让云成又回到了十几年前。云成从兜子里拿出那一叠钞票,马莲接在手里甩得嘎嘎响。云成笑了,心里满满的,他都感觉出此时的心跳了,他还感觉到哈喇子已经溜达到耳朵了,他幸福地一惊,睁开眼睛一看,一溜板铺上只剩下他自己了,他怎么忘了,今天就是自己回家的日子,十点的火车是不是过去了,他怎么这么大意,把这样一个重要的日子给忘了?

他抹一把脸上的哈喇子,看看窗户外面还在嘀嗒雨,心想爹说的没错,人是好人,酒真是王八犊子。他赶紧穿鞋下地,看看砖墙上的挂钟,才九点不到,饭也不吃了,到车站买一个面包凑乎一下算了。脸是要洗的,从城里回来,灰头土脸的怎么行?就是马莲不怪,营子里的人看了也会笑话,再者说,就是他们都不怪,在火车上还影响市容呢!这么想着的时候,云成就从桶里舀出一瓢水,抹点肥皂仔细地洗脸。好久没有认真洗脸了,脸上不知道有多埋汰呢!就是不知道哪有澡堂子,要是洗个澡,那就更好了,可时间不赶趟了,回到雅漠营子再说吧,上河套里撒撒欢儿,比在澡堂子里痛快多了。就是胡子来不及刮了,要不是昨天晚上喝得太多,就到美蓝那去了,美蓝的手艺不错,管保让你满意。

别美了。没出去的一个工友提醒云成。再磨蹭就赶不上火车了。嫂子还在家等着呢!

云成看看墙上的挂钟,笑着回答,赶趟。

见云成不慌不忙,那个工友还是嘴不闲着。赶趟,你就磨蹭吧。误了时辰,你就哭吧!

云成边收拾兜子边笑,笑着的云成一摸兜子里的纸包真的要哭了。他赶紧掏出兜子里的衣服,看看没有,再翻翻行李,还是没有。

谁拿我的钱了?云成大喊。

屋子里的几个人也都愣了。都跑过来劝云成。你再找找,是不是忘哪儿了?

我都翻了。云成哭着说,完了,就赖你的乌鸦嘴。那个劝云成的工友一边翻自己的口袋,一边澄清:我可没拿。不信你再翻翻我的行李。

有人翻了,可除了汗味什么都没有。

报告工头吧。有人提醒。

工头来了。在屋的都别走,工头很有威风。还有谁出去了?说完他又问。屋里的七个人说,剩下的都出去了,上街的上街,寄钱的寄钱。

工头说,这就糟了。在屋的谁都别走,互相看着,等晚上人都齐了,咱们再说。实在不行,咱们就报案。人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耸耸肩膀,显出无奈的样子。

这时,工头才埋怨云成,也不是我说你,你不是挺心细的吗,咋这么大意?云成此刻真想扇自己几个嘴巴,可那又有什么用呢?关键是彼此在一起干活,说认识吧,都天天在一个锅里吃饭,在一个板铺上睡觉,但彼此却都留着一个心眼,谁也不了解谁的底细,要不是喝酒昏了头,先送到美蓝那去也比在这儿搁着把握得多啊?美蓝虽说也没什么亲情,但她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发廊是美蓝吃饭的家伙,她不至于为了两千多块钱跑路吧?这都他妈怪幺六,要不是他提议喝酒,能出这事吗?幺六上哪去了?云成想到了幺六。可幺六不在,屋子里的人说,是不是上街寄钱去了。

那就等幺六。工头下命令似的说。

可是等到半夜,也没看见幺六,这小子是不是在哪儿喝多了?要不就是找哪个相好的鬼混去了?云成想到了美蓝。他疯了一样冲出屋子,冲进黑里,冲进雨里。

待到了美蓝的发廊,发廊里早没了客人,挂着窗帘的屋子里什么也看不见,门也锁得很严。他站在外边的雨里听了一会儿,除了滴答滴答的雨声,屋子里死一般沉寂。估计幺六没来美蓝这里,自从上一次挨了云成的拳头,这个家伙一直没来。云成又一想,是不是幺六给美蓝砸了钱,两个人关了店门在被窝里睡觉?云成此时都不敢相信自己了,这种疯疯癫癫的想法怎么想到了美蓝身上?太不可思议了。但那时,云成真的是昏了头,他开始不相信任何人了,包括他自己。他要找到幺六,这个婊子养的,他不知道云成的钱是要给爹治病的吗?是要给边生交学费的吗?是要给马莲买一身漂亮的衣服的吗?还有亲戚朋友的那些饥荒,这个王八蛋,不是人的妖精,就是你躲到天边,我也要把你找出来,让你碎尸万段。

疯癫了的云成开始了擂门。见里面没有动静,他心想可别吓坏了美蓝,就小声喊,美蓝,我是云成。这么喊了六七遍,里面的灯啪地亮了。云成听到屋子里美蓝懒散的声音,咋啦?我都睡了。

云成不管美蓝的回话。开门。他提高了嗓门。出事了。

屋子里噼里啪啦一阵响,看来美蓝也是心慌了,待门一打开,云成湿漉漉地闪开美蓝,一路小跑,先看看里屋,没有,又转到外屋,还是没有。美蓝跟在云成的身后,着急地问,你找啥?

幺六。云成气急败坏地回答。

你疯了?我这哪来的幺六,你满嘴喷粪。

这个王八犊子偷了我的钱。

啥?美蓝如在梦中。你有啥证据?

就他还没回来,就他和我有别儿。

你和他啥别儿?

还不是为了你。云成这么一说,美蓝倒是清醒了,但转念一想,又说,那兴许现在就回来了呢?你要怀疑他,你倒是报案呢,还兴许不是他呢?

云成说,怎么报案?

我看你是真糊涂了,找派出所啊!你看在咱们那一亩三分地,你多尿性,怎么到了城里,就成了熊蛋包了?

云成说我也不知道派出所在哪啊!

你呀!美蓝埋怨着软下来的云成。给,你拿着,说着,美蓝递过来一把伞,看你造的跟个泥猴子似的,走,我领你去。

到了派出所,值班的民警老黄也是强打精神,可一说有案子,老黄的眼睛职业性地亮了。他拿出笔和本子,一边问一边认真地记。

姓名?

齐云成。

哪儿的人?

雅漠营子。

雅漠营子是县吗?我怎么头一回听说?

福成县。

在哪儿丢的钱?

工棚子里。

你怀疑谁偷了?

幺六。

他的真名呢?

不知道。他来的比我早,大伙都叫他幺六。

哦。他是哪儿的人啊?

不知道。只是关里口音。好像四川。

那你能说说他的长相吗?

小个。长脸。

有什么突出特征?

脸挺白。一说话露出一个龅牙。

龅牙是在左边还是右边?

记不清了。

你呀!老黄直埋怨云成,这就不好说了,如果他一直不回来,那就有嫌疑,但你这种情况过去也不是没有过,难度大,范围广,大海里捞针,除非他将来再犯案,要不,就不好找了。你回去等吧,等有了消息我再告诉你。

云成以为到了派出所,警察就能揪出幺六,看来这报案和不报案也没什么区别。老黄和另一个年轻的民警和云成美蓝两个又去了一趟工棚,还是不见幺六的影子。

回到美蓝的发廊,云成说,喝酒。

美蓝劝他,都几点了你还喝酒?

就是喝酒!云成来了拧劲。美蓝见劝不了他,就到后屋拿来了一瓶老龙口。云成拧开瓶盖子,咕咚就是一口。美蓝喊,你疯了?

云成也喊,疯了,你咋的吧?

行行行。美蓝看云成真是上上了弦,看来硬扯,是要崩的。就拿出两个玻璃酒杯,抢过云成手里的酒瓶子,说,我陪你喝,中不?

中。这些人里就你对我最好。

美蓝举起手里的酒杯,我多喝,你随意。说着,喝了一大口。她真怕云成喝多,再弄出什么闪失来,但在这个节骨眼上,你不让他喝,肯定是不行的,但自己比他清醒,自己多喝点,云成就少遭点罪。这么想着的时候,美蓝就又要往自己的杯子里倒酒。云成一看不干了,那不行,让你多喝,那不行。来,咱们撞一下,干杯!美蓝还来不及阻拦,云成杯子里的酒又见底了。

行了,你别喝了。美蓝挡住又要倒酒的云成。云成说,不喝,那咱们唱歌。

都几点了,你还唱歌?人家邻居可都睡觉呢。

我就是要唱歌。云成不听劝。

鸿雁

向苍天

天空是多么遥远

鸿雁

向苍天

哪里是我的家园

好好的一首《鸿雁》让云成吼得支离破碎。云成的空酒杯里流进了眼泪,他还怎么回家啊?还怎么面对家里的人呢?还怎么面对一起出来的那几个伙伴呢?尽管他们几个人嫌工地的活计累,没在一起干,但云成知道他们可能都给家里带钱了。还记得出来的前一天,他们几个在营子东头的敖包前祭拜,都发誓要出去挣到钱,可如今,挣到钱的云成却因为自己的疏忽,把到手的钱给弄丢了,这真是晴天霹雳啊!想到这,他的泪就像雅漠营子后面的泉眼,咕嘟咕嘟冒个不停。

娘啊!你在哪里?你可知道你的儿子给你丢了脸,你不是说在那个远远的地方保佑你的孩子吗?你的神明跑哪去了?

美蓝也哭了,她伸出两手,揽住云成。云成也真是委屈到了极点,在这个人生地不熟的城市,美蓝是他唯一可以哭诉的人,美蓝的发廊是他唯一可以感到有温度的地方。云成也紧紧地抱住美蓝,娘啊!云成痛哭。

美蓝把云成的手放进自己的胸怀……

变成一条鱼等你

到了火车站,云成在一个报刊亭给程大耳朵家打了个电话,让他转告马莲,说他坐今天十点的火车,估计两点多钟到家。

等了好几天,也没见幺六的影子。美蓝借给云成三千块钱,但有个前提:云成回来就要在美蓝新开的一个分店监工,每个月给他开三千块钱。先还债,再挣钱。如果云成一去不回,那就是美蓝的眼睛瞎了,戴了蒙眼了,那三千块钱就算是给狗了。云成信誓旦旦,他怎么那样不知道好歹呢?把人家美蓝的一片好心当成驴肝肺,那可不是站着撒尿的云成干出来的事。临出门时,美蓝叮嘱,快去快回。云成说,错不了。美蓝看着云成的时候,眼睛里就多了一层暖意,就好像看着自己的男人出门,就有了盼头,她深情地说,我在家里等着你。云成冲美蓝一笑,等着我,好好的。

回家的路总是很短。

去的时候感觉两个小时的路程是那么漫长,可同样的路程,回去的时候,怎么就感觉只是一会儿呢!

下了火车,路过检票口的时候,云成连看到郭大支牙都感到亲切了,也感觉不出他那审贼似的目光是那么歹毒了,就连看到那锈迹斑斑的铁栅栏都感到光滑了,那黑与绿相杂的铁棍子也看不出平日里的威严了。再一看车站下面接站的毛驴车,云成看了好几遍也没发现马莲和边生的影子,看来这两个人把自己给忘了,还是程大耳朵忘了给他们送信儿?这多多少少让云成失望。但云成也能理解马莲,在火车上看到两边地里就要着火的庄稼,马莲肯定是在浇地。这娘们不是个善茬,干起活来不要命,云成看好的也恰恰是这一点。看来娶边里的姑娘没错,她们都是过日子的好手,脑袋精明,过日子仔细。像云成这样拆了东墙补西墙的日子,没有这样一个会操持的女人那就得黄,更别说男人上外面打工了。想到这,云成也舍不得花那两块钱车钱了,面对着那个熟悉的老头一再让价,云成还是把那两块钱换成了方便面,一想到边生还没怎么吃过康师傅,云成下了狠心,给他买了一箱。马莲呢?云成没敢在城里给她买穿戴,就走到街里的服装店,给她买了一身夏天穿的衣服,白底兰花,马莲那身板,穿上一定水灵。给爹,还是买一瓶好酒吧,爹的腿还要花很多钱,这三千块钱也是个饥荒,但现在云成管不了那么多了,家里的期盼要紧。但就是美蓝,自己可怎么和马莲说呢?云成开始犯愁了,自己还回不回去,如果不回去,那顶多挨美蓝一辈子的骂,但省城离雅漠营子很远,她骂她的,自己也听不见,可那不把人给坑了吗?人家那么信任你,你却良心喂了狗,云成啊,他看着手里的那瓶酒,啪地一下把它摔在路边的石头上。

我这辈子算是完了,云成走在去雅漠营子的路上,每走一步,都感觉是那么吃力,轻飘飘的一箱方便面对于他这样一个干体力活的人来说,真的不算沉,就是肩膀上那个兜子,里面也就是那几件衣服和那不算厚的钱,可在云成看来,也是那么的沉重。

隔道不下雨,过了铁路南边的岔道,地上可就湿了,这几年的天头就是怪,同样是一片天,它却弄得五花八门。乡下缺雨水,可老天爷就是偏心眼子,非要在钢筋砖头水泥的城里下。就是同一个乡镇,也是这个村子下得沟满壕平,而有的村子却旱得着火。看来铁道南又是偏得了一场透雨。云成在镇子里的时候,只是看见街上有些湿,洼兜的地方也只是存了不多的水。但越往南走,地上的积水越多,可这雨水还是来晚了,要是早个五六天,地里的庄稼还能借劲,现在看来,你就是垄沟里淌水也救不了那柴火一样的庄稼了。地里的高粱、苞米,叶子抽抽着,面色发灰,尽管地边的草稞子里有水,垄沟子里也存着水,但庄稼也吸收不了了,它们就像一个没有了魂灵的躯壳站在泥水里,生命已经接近停止,你就是现在给它们挂最好的滴流也无法挽回它们的生命了。

云成的脚下发出咕叽咕叽的声响,土路越来越缠鞋了。脚底下的布鞋已经没了模样,白底子上沾的黑和鞋面子上的黑已经看不出谁黑谁白了,并且,越是往前走,底子上的泥沾的越多。云成提溜了几回,索性脱了鞋子,拎在手上,脚丫子一接触泥水,还真是一凉呢!云成混沌的心开始透亮,他就在泥水里咕叽咕叽地往前走,好像又回到了十几岁,那时候跟着爹娘下地,上镇里,就是这么光着脚丫子走,咕叽咕叽的声音不但不很难听,云成还听出了韵律感。

过了一个屯子,地上的积水也越来越多。看来雅漠营子也是偏得了一场透雨。也不知道地里的庄稼长得怎么样?是不是也和铁道边的那些地一样,都旱死了。要是那样,云成就真得回省城了,要不今年这一家子的日子可怎么过?

天,又黑了,一大片黑云彩飘过来,云成似乎感觉到了一阵凉风,风很贼,刺溜刺溜的直打云成的脚面子。脸上也好像落上几个水点,这真是孩子死了才下来奶,这雨,下的真没意思。云成很反感现在的雨,可雨却不知羞耻,还是劈头盖脸地哗哗来了。云成赶紧往回跑,跑到一家紧靠道边的人家房檐子下边。就是这样的紧跑,夹着的那箱方便面还是湿了,但云成关心的不是这箱子东西,就是湿透了,里面还有塑料袋呢,他担心的是兜子里的钱,用手往里摸摸,看来没事,他弯下身子,把兜子滑到胸前,宁可自己湿,也不能让兜子湿。

这天头可真是邪性了,在街里的时候亮瓦晴天的,可伏天的雨水就是让人琢磨不透,就像女人的心。云成看看头上的天,还有不少没长心的黑云彩加入到刚才的阵营里,似乎西北还隐约响起了轰隆声,看来一时半会没有停的意思,要是下大了可就遭了,塔山水一下来,营子后边的河套又该发水了,这个幺六,你他妈把我害得好苦。要不那天回来就兴许赶不上这场雨了。

可是雨还是大了,房檐子上下来的水已经变成帘子了,闪也开始亮了,雷也开始响了。云成站在房檐子下边,成了一个水鸭子。屋里的人隔着朦胧的窗户玻璃示意他进屋来,云成顿了顿,还是跑进了屋里。

这雨吓得透亮,下了一个多小时。雨刚一停,云成就要走,他怕山水下来,就不好过河了。那家人家不错,见他执意要走,也不好多说,云成谢过人家之后就又趟进泥水里。这回不但陷脚,还一阵阵拔出来费劲。云成他们这里是黑黏土,有劲,长庄稼,但就是怕雨后,不但捂住马车驴车,就是走路,都相当愁劲。

过了一大片庄稼地,就到营子后面的大壕了。这道土坝是营子的拦水坝,平时人们上镇里,都愿意在那上面走,高爽,透亮,那上面也能走大车,走着走或是骑自行车都不是问题。可关键是雨天,爬上它,都不是易事。云成前腿弓,后腿蹬,背着兜子,夹着方便面,腰弯的像个虾米,还是滑下去几次,他是拽着小道边上的蒿子才爬上的大壕。

下了大壕,来到河套边上,云成傻了。原来不算太宽的河床开始变得胖了,变得圆了,大甸子上白亮亮一片,本来就不高的蒿子或是水草不见了,到处都是翻滚的泡沫,他站在河套的北边,不知道,是过,还是不过。

天,开始放晴了,西边的天上还出现了一道彩虹,那些个蒲苇草顽强地在泡沫里身子一弯一直,似乎还有几只青蛙在欢唱,野鸭子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嘎嘎地叫着。云成的头上飞过去两只野鸡,它们身上漂亮的羽毛在彩虹里更加新鲜,河面上划过它们美丽的身影,这几条亮线,在那混沌的一荡一荡的摇摆里,被无形地淹没了。

云成找到那座木桥,除了在岸边看到一截木头的脑袋,已经看不见它那长长的身子了。但云成知道哪里是木桥的位置,也知道哪里是他们挖下的沙坑,他能绕着它们走。

河边一个别人也没有,云成感到了孤单。不能再等了,呆会山水会越来越多,趁着现在还不到腰间,得赶紧过河。

云成试着趟进河里,河水不是很凉,他慢慢地往前试探,河床子是硬底,流沙在水流里一抬脚就长腿跑了。水开始深了,云成把兜子放到方便面的箱子上,并且把兜子的带子捆得很紧,他的一只手就套在带子里。

他把箱子举在头顶上,小心翼翼地往前探,他得把脚下的根,扎住。

越往前走,云成的心里就越没把握,但也越有成就感,想着爹的表情,马莲的眼神,儿子的脸蛋儿,他不能不往前走,水已经到了肩膀,身子旁边也不时有一些东西在撞云成,云成知道这是乱七八糟的浮物,过去他还和铁柱他们截过漂,还捞到了一些浮财。

他看着水面,留心着脚下,什么都不能想了,就得赶紧过,要不一会儿就兴许过不去了,这么叨咕着时候,他似乎听到了身后有一个女人的喊声,像是马莲,又像是美蓝,但似乎又都不是,管不了这些了,水已经到了脖子,云成会水,就是漂起来,也能浮过去。

可问题还是来了,后边的那个女人还在拼命地喊,就在他回头一看的刹那,脚底下踩空了,他明明知道这里没有沙坑,是什么人在他走后又干了这些缺德事?他此时,就像离了泥土的小草,头重脚轻,并且身子发歪,他头上的兜子箱子一下子跌进水里,他努力想扶正身子,可不知是什么东西推了一下他的腰。那个力量如果在陆地上不是很大,但在这翻滚的河水里,就显得不比寻常。

更何况他脚下没根。

他的身子歪斜,两腿离地,像鱼的尾巴那样摆了起来,他的眼前白蒙蒙一片,他想挣脱那手上缠着的兜子背带,可那根带子却缠得死紧,他松不开手,箱子、兜子带着他开始一冲一荡。他已经听不到河岸上的那个喊声,他现在什么都不想了,他就要和这两个女人两清了。

马莲,当你在营子后边的河套里,看见那条,有着高贵的鼻子,鼻子下边有一疙瘩黑痣的鱼,那就是我;

在浑河岸边,或是鱼货市场,当你看见那条黑痣上边有个高贵鼻子的鱼,美蓝,那就是我。

云成这么想着的时候,他就轻松了,他就幸福了,就在他隐入那混沌的一刹那,他分明看到了河岸上的两个女人。

我不能死。这么想着的时候,他的一只手本能地去扯缠住另一只手的兜带子。而被兜带子缠住的那只手,黄鼠狼一样的一缩骨,那条原本缠得很紧的兜带子一下子松了。随着飘荡的箱子使劲一拽,那股冲倒云成的力量,顺水漂走了。

云成一下子站了起来。原来脚下的水,并不是很深。

哇——

他清晰地听到身子的前后,同时响起这个声音。

他,站稳身子。看看河水两岸。

马莲。美蓝。

她们一南一北。

站成了两根木桩……

责任编辑 郭金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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