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以境界为上

张红春

中国人一直将艺术与人生融为一体，艺术人生化，人生艺术化，重视人生修养和境界。由于每个人的知识结构、价值标准、审美意趣的不同和对宇宙的觉解、生命的感悟、人生的体验的不同，导致每个人不同的境界。不同境界的人的行为方式和语言方式便不同。这种行为方式综合反映在他所从事的艺术领域中，便有了其作品在表达其精神层面和艺术造诣上不同的语言方式，从而形成不同层次的艺术境界，给观赏者以不同层次的审美经验。

一幅书法作品中的境界是由书者的学养、学力、精神、气格、功力以及其书之笔墨、章法、神、韵等共同集结而成，是在临池时心与物游、我与物化的状态下无心无我地抒写的“无我之境”。“有第一等襟抱，第一等学识，斯有第一等真诗。”（沈德潜《说诗晬语》）也只有“有第一等襟抱，第一等学识”的书者才有第一等好的书法作品。

往往人们提及《兰亭序》时，对其中“之”字的不同写法、所有的精点细画、提按牵丝，每一丝墨迹、每一处转折等尽其所能的描摹，宋黄庭坚《山谷题跋》亦言：“《兰亭序》草，王右军平生得意书也。反复观之，略无一字一笔不可人意。摹写或失之肥瘦，亦自成妍，要各存之以心，会其妙处耳。”清周星莲《临池管见》：“古人作书，落笔一圆便圆到底，各成一种章法。‘兰亭用圆，‘圣教用方，二帖为百代书法楷模，所谓规矩方圆之至也。”……且自唐以降，所有以书成名的大家几乎没有不临《兰亭序》的。点画字构章法固然是《兰亭序》的精华，是书者赖以表情达意的基本语言。但就《兰亭序》意义更深的层面而言，其美在整体的“意韵”之境，其点画虽然妍美于表面而实际上这种美在意韵的涵盖下已经退到作者所表达的主要的意境之美——“无我之美”的幕后了，即从“永和”到“斯文”，从头到尾一气贯注、风神潇洒、不沾不脱的王羲之的风度。

《兰亭序》作为公认的书法“神品”，更是由于它是魏晋风度的代表，是重“韵”的典范，因内在的笔势、遒劲爽健的线条、圆融中和的体态、自然书写中的匠心涵蕴而造就的优美的意境而成为中国书法的主流形象和后人不可望其项背的“天下第一行书”。《兰亭序》和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一样，将诗情画意和对宇宙奥秘及人生哲理的体察融为一体，创造出情景交融、玲珑透澈的诗境。当我们撇开那种仰视的目光而以一种平常心来审视《兰亭序》时，它万丈的光芒便会因我们的平视而徒然升起，我们才会发现它真正的价值所在——一种含弘于笔墨点线之后的无我境界：充溢整幅的天然情趣和活泼生机以及王羲之超脱的个性的光辉和那种“放浪形骸”的旷达气质。“遒媚”的“情”“境”交融的境界呼之欲出。这才是“天下第一行书”永远熠熠生辉的能量源泉。

唐太宗曾在《王羲之传论》中写道：“心慕手追，此人而已，其余区区之类，何足论哉！”以唐太宗之天子之躯神授之灵，相信他在《兰亭序》中看到的绝非只是点画结构的“增一分太长，亏一分太短”。而决定将此帖原迹带入陵寝、永伴枕侧的原因定是他所“心慕”的“风度”。

王羲之被称为“书圣”，《兰亭序》也具有了一种类似宗教式的法力，成为人们在某一方面的精神领袖。这也是因为我们国人的一种权威认同和在一种共性中寻求个性安顿之心理所致。人们对《兰亭序》本身的欣赏除却其精点妙画外也和王羲之这个光辉响亮的名字一样几乎形成一种宗教试的膜拜。但，也正是这种盲从和膜拜泯灭了许多人的创造智慧，其实也根本、彻底地背离了王羲之高举个性大旗、真正创新的敢于比肩古人的、藐视权威的心性和“我卒当以乐死”的天地境界，还有所谓的“魏晋风度”。

张怀瓘在《书断》中盛赞：“情驰神纵，超逸优游，临事制宜，从意适便，有若风行雨散，润色开花，笔法体势中，最为风流者也！”不错！不要说《兰亭序》中“之”字有几何的不同，不要说略无一字一笔不可人意，不要说字既尽美、尤善布置……它是羲之生命的结晶、人生的华彩，也是羲之对于宇宙人生顿悟之喜悦的泪滴……士族的出身、天赋的奇才、雅逸的气质、丰厚的学识、江南山水的颐养、迹遍名山大川的游历和放浪不羁的行为方式、天马行空的心灵自由以及视濡笔书写为生命代言的无上境界共同熔铸了千古书圣王羲之——这位高雅蕴藉而又风流自然的行走在中国几千年书法史中空前绝后的大家，他是中国书法艺术永恒的旗帜和丰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