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爱上它们的各安天命”与“乐器、风物的声色相失”

2016-05-19 07:14茱萸
扬子江 2016年1期
关键词:抒情诗明喻天命

茱萸

地质队职工张二棍绝对不是真正“安天命”的主儿,否则他不会在偶然发现自身的诗歌天赋后就一直偷偷调用着它。这份天赋倒也不那么驯服,它像某种不易掌握的武功心法般,经常在这位山西汉子的体内搅得真气乱窜,这就使得张二棍的诗经常呈现出凌乱不葺的一面来。相对于书斋式的精巧温文,这种不葺就是质朴粗野;相对于知识人的深思熟虑,这种凌乱就是直截了当。那是一种较为原始的抒情诗,抛开修辞的层层锦幛而直抵事物的本相,那本相也是“天命”。

可到底什么是天命呢?在《无法表达》中,松果跌落枝头腐烂于泥,山猪黯然衰老返回洞穴,鸿鹄飞于高天,蘑菇生于林地,时序依次,生死相随,都是天命。由此可见,二棍眼中的“天命”倒也暗合古人的教诲:鱼跃鸢飞,万物得其所哉。在这些各自的“天命”中,诗人之天命或许就是“做一个被万物教化的人”,来体认所有这一切。这种体认,还呈现在《入林记》里:枯枝裂开,北风迎面,鸟巢倾覆,而荆棘勾住了人的衣服。这是大自然的秩序遭遇危机的时刻,但诗人发现了里头“让人伤感的洁净”,那洁净中有渴望,有匿名的寂静中涌动的激情。

不过,二棍诗的激情所投射的对象物,大多数时候是自然、乡野和村镇,而很少有城市生活的痕迹。从《水库的表述》《挪用一个词》,甚至《寒流》这样的诗中能够发现,早年乡村生活的经验,是二棍的书写主题中一个很重要的来源。处理这部分经验,一直是汉语诗的使命,但若解决不好,就容易沦为廉价无效而程式化的乡村抒情。二棍做得不错,他用语言召唤出了一个正在消逝的乡村,并对这种消逝的残余物,“这些最苦的人啊”,报之以贴心的深情—之所以说贴心,是因为作者将自己视为这其中的一分子,而不是居高临下的“同情”和观察。面对“这些最苦的人啊/是我们活着的诱饵”(《水库的表述》)这样的诗句,你还能用哪种冷静到无情的审视之眼去对它评头品足呢?那不止是“乡村故事”。

通常而言,一名抒情诗人是温和的,除非他的抒情遭遇了时代的冷遇。二棍既温和(当他注视万物凝神倾听之时),又常桀骜不驯。这种桀骜不驯来自于时代和世界对抒情诗人的无礼冒犯。《秋日弹》就展示了这种冒犯和相应的不驯。二棍在诗里自称为“庶民”“刁民”“盛世里的坏音符”,本身就是一种抗议;这种抗议不撒娇、不抒情,硬生生嵌在一首以抒情诗面貌出现的作品中,图穷匕见。诗里说,“我大病一场,也是绝唱”,这却不是庶民的音色了,在那个瞬间,我们恍然回到了嵇康弹奏《广陵散》在暴政下就义的时刻。那是一个独属于(至少是精神上的)贵族的时刻。那也是诗人奔赴他自己天命的时刻。

我与叶丹有着超过十年的诗歌友谊,并曾一道历经青春书写的最初阶段,那时相互的认同和砥砺,现在想来,也许是我们的写作得以持续至今的一项重要源泉。尔后,他从上海回到安徽工作,在合肥的枯燥日常之余,安心做一名纯粹的诗人,而我则劳碌于书斋,唯有靠诗聊怡倦眼而已。偶通音问,聊诗的时候少,聊共同旧友的时候反而多些。虽然在各自“居于幽暗而自己努力”(里尔克),我们身上多少还残存着当年于词语之田耕作时的莽撞行迹。莽撞的背后,夹杂着激情、草率和过分的偏见;如今激情消褪,草率和偏见却近乎执拗地继续起着作用。

草率的表现之一,就是在修辞上对明喻的过度依赖。比如《淮河风物研究》,在这首28行的短诗中,仿佛、像、多像、……般、如、一如等等,这样的词出现的次数多达十三处,而尤其集中在诗的第一节。单就设喻之精巧、意象之新鲜来说,叶丹做得堪称优秀:杨絮如暴雪;飘落仿佛哀悼;淮河仿佛雪的故乡;柳絮如候鸟般(飞抵淮河);柳絮在初夏飞抵淮河如死者坚持死在茅屋;两岸之景物类同仿佛对真理的抛弃和庙宇的沉降。整个第一节,就为这几处明喻所填充。如此修辞方式招致之效果,令人喜忧参半:一方面它使得诗人的手艺看上去是如此花样繁多互相交缠,另一方面却又暴露出这个手艺人手段的单调。放在这首诗中来说,所谓的“淮河风物”,就是这样一个被比喻丰富的寥落世界,诗性的彰显并未依赖于世界本身的呈现,反而过分倚重层层堆叠、属乎人力的设喻。

相较而言,《尘埃的祝福》更好地还原了日常生活充满神性的瞬间,这个瞬间更为清朗可触,而没有淹没在各种费尽心思但效果并不见好的堆叠里。虽然诗的第二节乍看上去像作者那可怕习气的再一次驱动(我一开始以为,那只不过是将明喻变成了博喻),但定神一瞧发现,稻灰、碎末和散沙之谓,不过是诗人对尘埃的精妙分类。诗的全部三节之间,松弛有度,进退有据,而在结束的时候又不失时机地点明了心曲。我在这首诗中,看到了2008-2009年之间的叶丹,我认为那个时期的他,有着最好的状态:放肆而有情,深入日常而心无旁骛。

叶丹如今则常被一些不必要的偏见束缚,比如对诗行排布的过分苛求—他将之称为诗的某种“长相学”,以及对共和国、历史等大词及其相对应题材的偏嗜。对形式有所要求是一个诗人的本分,比如诗的断行和跨行问题,大部分时候就有赖于作者本人的独断;然而这种独断一旦越过合理的边界,就会沦为一种彻底的个人趣味。他的诗中常有多处强制断行,这固然使得那些诗呈现出形式上的整饬效果,却也常因这种拗断而导致气息和节奏的阻滞。另外,像《歙纪,寄傅岩》和《当代茶史》中涉及到的历史题材,一般会吁求一种明朗的音调,以适配它们自身的开阔境况,但叶丹往往将之处理成某种深藏在修辞晦暗之中的私家叙事,这固然有为历史重塑面目的深心在,却也将对历史的想象推到危险的地步。对于叶丹来说,要再现历史题材曾在诗中获得的恢弘和纵深感,需要的不仅仅是诗才,还有能够更新自己的额外见识。关于这点,用他自己的诗来形容或许不无贴切:“像塔这般的/亚洲乐器,唯有换过骨的人才能将其弹奏。”(《筑塔师》)

其实叶丹只需要调整一下思路,或许就能避免如今这样将本来的长处不小心变成了短处。在苛求之外,需要说明的是,遍布于叶丹诗中常常出人意表的新鲜喻体,以及基于喻体的富有逻辑的编织,是他的一大优势;另一大优势则是他安插在诗歌内部独特的独白/对话模式,在不滥用的前提下,这种模式能获得良好的戏剧效果,从而挽救繁复修辞掩盖下的单调,以及声音和色彩的相互抵消。

猜你喜欢
抒情诗明喻天命
中国文学“译出翻译”的修辞研究
——以《三体》明喻翻译为例
Chapter 14 Realize your personal legend 第十四回 履行天命
从天命到性命:唐宋命论演变初探
優美的抒情诗——赞邱玉祥的水粉画
隐/明喻的恰当性-规约度-熟悉度多维择选实证研究
解析与对话:西方抒情诗如何呈现内心
一株麦子的抒情诗
天命夫人
论周公的“天命”哲学思想及其对后世的影响
隐喻与明喻新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