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我们怎样做执剑人

2016-05-23 08:59毛奕云
书城 2016年5期
关键词:科幻人性机器人

毛奕云

执剑人,狭义指《三体》中地球文明对三体文明进行黑暗森林威慑的最终执行人,泛指带剑而行之人。如果没有刘慈欣的小说,提到执剑人,脑海中浮现而出的,一定是豪侠任性的李白或飞升竹林的侠士吧?

那么,为何要讨论执剑人?其一,愿终结单方面对圣母心的批判,综述科幻对人性的理解,用科幻定义人性。其二,对照跨领域的思想实验和心理实验,重新发现非褒义非贬义的人性,这一人类最后的堡垒。

悬于一发之剑,是否应该劈下?

咪蒙,鸡汤的内核和吐槽的姿势,一举成名;诺贝尔哥,民科的典型和“无情”精英的受害者,受微博网友广泛支持。在这个灵光消逝的时代,圣母心、弱者、知识和思想都被摆在开架货架上,以供广大群众围观和吐槽。犬儒思想是最受欢迎的装备,尤其是穿了洒脱马甲的煽情。

然而,无名的戾气和无处排解的焦躁,对提高辨别真假的能力并无助益,反而降低了思维的复杂度。泛滥的情感一潮一潮地涌来,思维的惰性状态得以保鲜。

正因为这样,表态支持罗辑还是程心是没有意义的。真正的问题在于—面对两败的局面,人类应该如何作出更好的决策?正误并不等同于善恶,利益最大化更不能导出善。

在哈佛公开课《公正》中,桑德尔以电车难题的本格和变体形式开启了一场脑力风暴:

一、如果失控电车的轨道尽头有五个工人,是否应该切换轨道让电车撞上另一个轨道上的一个人?

二、同样的情况,如果这时你在天桥上,身边有个体重达标的胖子,是否应该把他扔下去阻断电车的运行?

大多数人支持切换轨道,但不愿意扔胖子,并很难用理性解释自己的动机。用一条命抵五条命,这个交易值吗?一样要“杀”人,方法重要吗?同理,在《三体》的语境中,发送地球坐标和三体同归于尽,相比反抗一个比较熟悉的星球生物,真的是一个明智的决定吗?至少从功利的角度讲,自杀只能毁灭更多的生命,无论是人类还是三体人。

幸运的是,选项不止两个。电车难题,除了选五条命和一条命之外,还可以选择纯粹的“不作为”,而这更符合我们对良心的理解。因为我们从本能上觉得—以“条”来计算生命和以“质”来选择生命一样,都是不尊重生命的行为。

在这个层面上,理性是失效的,经济人的假设是失败的。除非你选择信仰功利主义。

新版《神秘博士》的绝对主线是:在母星和没有母星的宇宙中,博士选择了后者,并从此背负着毁灭自己星球的重担。虽然这在理性层面并无过错,但杀人毕竟是杀人,家乡永远是家乡。在往后的漫长岁月中,他完全停不下来地在星球之间穿梭,试图遗忘和拯救。

颠覆性的人类叙事,差不多是科幻的标配。

恢复出厂设置,构造更加极端的场景,把科幻变成一场控制变量的实验,这是思想实验的范畴。美国科幻学家托马斯·斯克缇亚在《作为思想实验的科幻小说》中写道:“游戏规则就是那么简单。作者可能会假定时间旅行以这样那样的方式进行,或者具有某些特征的反重力已被发明,或者既定的社会潮流将会持续。”

科幻作品一旦达到社会潮流层次的思考,立即会被归类为正统文学,即使这类作品实质上是最优秀的科幻。回想自己最早读到的科幻故事,除了凡尔纳的儿童文学,就是位居正统文学神坛之上的反乌托邦三部曲了。以《美丽新世界》为例,赫胥黎描述了这样一个世界,在这里,人们很幸福,代价是娱乐至死、基因控制和心理驯化。这样的美丽新世界虽无立即兑现之殆,却会提醒人类反思自身。奥威尔的段子如是说,我写《1984》是为了警示世人,不是操作说明。

你看,从来没有臣子和君王说寓言和历史故事,就是为了讲“世界这么大,我想去看看”。大多数科幻作品都想和世间所有的读者聊一聊我们和科技如何和谐相处。少部分科幻作品想和正常的人类谈谈什么是正常,让莫名其妙的偏见和一本正经的规矩成为无源之水。更少部分的科幻作品会把自己打造成老少咸宜的童话故事,教人做个更好的人。

另外,科幻和魔幻玄幻一样,都有陷入谜之怪力乱神中的风险。大场面的太空歌剧,气势恢宏,跌宕起伏,正邪分明,完全可以单凭脑洞击退只看纪录片的外星人朋友。一向不待见《星球大战》,以为天空上的星转斗移,映在一汪池水中全成波澜不惊。

每个思想实验的背后,都有操作者的基本假设,无论是人文还是科学领域。

爱因斯坦提出双生子佯谬,表现光速运动中时间的流逝;薛定谔提出薛定谔的猫,突出量子力学之突破人类认知;伽利略把轻球和重球绑在一起扔下比萨斜塔,反驳重的降落比轻的快的理论;一艘陆陆续续换了所有木板的船还是原来的船,重要的是结构而不是完全一致。LIGO项目成功之际,麻省理工学院校长在发给全校师生的公开信中如是写道:“一种广阔的人类意识,可以形成一个超越当时实验能力的概念,而他的后人用了一百年,发明工具,证明了其有效性。”

而科幻作家有的是不必为可能性负责的特权。举几个例子,《三体》用黑暗森林理论解释费米悖论,《黑客帝国》发了两粒药丸,怀疑世界都是计算机控制的假象,《发条橙》探讨了暴力是否也是人权的一部分,《黑暗的左手》颠覆了性别的差异,《银翼杀手》讨论人性和机器性的差异和高下。虽没有卡夫卡笔下的《变形记》那么曲径通幽,却自带“不知何年何月”的光环。在这里,绝境是拷问,荒谬凸显谬误,接触异类迫使我们定义自身。

需要说明的是,在用科幻定义人性这一领域,刘慈欣绝非专家。或者说,他关心的是更广阔的社会学而非人性幽微的本质,执剑人、面壁人、黑暗森林假说等“宇宙社会学”的概念深受商界人士欢迎,大概也是缘于此理。虽然《乡村教师》和《带上我的眼睛》中的人性很美,但单向度的礼赞是很浅的。虽然每一部合格的科幻作品都有反思人类现状的职能,但刘慈欣的笔下春秋更像是一封封写给未来的战书。

按通行惯例,科幻作品对人性的描写大致能分成两类。一种把人看到尘埃里去,并非勒德分子(Luddite)却黑科技黑得最用力;一种彰显“聪明是一种新的性感”(smart is the new sexy)的英雄主义,相信理性和科学的价值。“高科技好生活”(High Tech High Life)还是“高科技低生活”(High Tech Low Life)之争,关乎赛博空间和边缘人生的一百种排列组合。每年都有各类论文和新闻报道探讨机器人是否会使人类大规模失业,科技是否造成了人类财富进一步的集中,安全和自由该如何平衡……ISIS深度利用社交媒体宣传自己,Twitter大面积封杀后遭遇人身威胁,FBI要求苹果交出恐怖分子加密的信息,苹果拒绝并获得全硅谷的支持。

按通行惯例,科幻作品对人性的描写大致能分成两类。一种把人看到尘埃里去,并非勒德分子(Luddite)却黑科技黑得最用力;一种彰显“聪明是一种新的性感”(smart is the new sexy)的英雄主义,相信理性和科学的价值。“高科技好生活”(High Tech High Life)还是“高科技低生活”(High Tech Low Life)之争,关乎赛博空间和边缘人生的一百种排列组合。每年都有各类论文和新闻报道探讨机器人是否会使人类大规模失业,科技是否造成了人类财富进一步的集中,安全和自由该如何平衡……ISIS深度利用社交媒体宣传自己,Twitter大面积封杀后遭遇人身威胁,FBI要求苹果交出恐怖分子加密的信息,苹果拒绝并获得全硅谷的支持。

科幻界的基本法是反科技—生活质量的高低和科技水平无关,只和赛博空间的辖制范围有关,赛博和人保持着敌进我退的势均力敌。不过多数时候这不是机器人的错,而是人类懦弱无能,安心被奴役的错。

事实上,“赛博”这个词语本身就承载着人机的对抗。在希腊语中,“kubernetes”(cyber的前身)的意思是“舵手”,隐隐可见柏拉图哲学王的影子。在上世纪末的贝尔实验室里,“cybernetics”则被赋予了“控制论”的含义,即维纳创造的“关于控制动物和机器中控制和通信的科学”。“舵手”和“控制者”之间的差异,正如新闻和公共关系的距离一样。前者服务于收到信息的人,让民众更好地自主作出决定,后者服务于发出信息的人,希望让民众愉快地接受已有的决定。

科幻和武侠的区别在于,科幻是黑客精神,武侠是侠骨柔情;科幻的目标是个人自由,武侠的目标是人与人之间的情义;科幻影射政治,武侠远离政治。概括起来讲总会有很多例外,但大致上是不错的。

无论城头如何变换大王旗,嗅嗅科幻中希望的气息,总能提神醒脑很愉快。

在这个宇宙,星际鲸鱼载着失去了地球的人类在茫茫宇宙中漂泊,梵高穿越到几世纪后的奥赛博物馆里喜极而泣,人类不完美不强大却值得尊敬,情感的联系可以突破平行宇宙的界限并以信任的形式存在,时间机器Tardis和只有仇恨情绪的机器人Daleks总是很可靠地陪伴着我们,维护或破坏世界的和平。

有时会出现一个复制品的空间。待人如待鼠,从独立的个体变成贫民窟中的一只寄生虫、虫族中的一个细胞或缸中之脑。对陌生的恐惧达到极致,人们蜗居在地下,待在通天塔的特定楼层,或不愿飞出熟悉的母星。利益最大化的逻辑成为唯一,文明也因此进化到没有创造力的末期。

就好像品味美食,不留存舌尖的原味就是暴殄天物,不保留苦涩的滋味就没有层次,不经过追求的幸福则味同嚼蜡。人如果没有千奇百怪,和AI有什么区别。人类最后的骄傲,很有可能会停留在“参差不齐乃幸福本源”上很久。

但是,这种骄傲也有可能演化成非常不堪的形式。比如说,人如果没有变态,和AI有什么区别。《发条橙》在思考人类丑恶面后,导向一个足以让它成为禁片的结论:如果一个人只能通过作恶找到自我,那么强行要求他变好人是人性的吗?更进一步说,作恶也能成为人类可以违反规则、高于机器人的证明吗?

最后,人类在某种程度上正在创造新物种,必然会经历从物理到心理层面的触动。本能让我们喜欢一部分机器人,拒绝另一部分。最好是完美的福尔摩斯和华生组合,让机器人负责实干和诚实,人类负责想象和谋略,从而避免陷入滑腻腻的恐慌。然而,要真正实现人工智能,就需要给类人体一定的自由发展空间。正是我们无法完全掌控的空间,给予另一种生命形态诞生的可能。

恐怖谷的理论指出:“当仿真机器人的外表和动作像真实人类,但又不是完美拟合时,作为观察者的人类会产生厌恶反应。”因此,我们敬佩人类中的魔王和石佛,但是当机器人有人类的智慧和样貌却如此冷酷的时候,大概只会觉得厌恶了。《银河系漫游指南》中话唠的马文是可爱的,《弗兰肯斯坦》中尸体拼接出来的怪物是可怖的。

暂时没能看到连续击败世界围棋冠军李世石的AlphaGo本尊,于是起了个昵称“狗”,好像它真的长得和京东的吉祥物一样,或者编段子说AlphaGo的盒子里藏着李世石的人类克星—为了拉近和奇迹造物的距离,还是蛮拼的。

AlphaGo的创造者名为DeepMind,可谓名副其实。Deep大于Mind,当你面对机器人的时候,最可怕的不是它多有智慧,而是它有多无情。没有办法看到对方的表情,没有办法一眼看穿对方的内心戏,更不用说利用对方的心理波动,定向突破了。这对人类所谓的定力有近乎摧毁的力量。唯一能做的就是主动输掉,给自己的失败下很多很多的赌注—这一方案尚未编入规则。

适应硅基生命之时,也是碳基生命再造之日。那时的我们,应该怎样做执剑人,怎样做人,又会发展出怎样的人性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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