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尼斯断章

2016-05-25 09:27达达zen
情感读本·生命篇 2016年5期
关键词:威尼斯大运河

达达zen

1

小的时候读《看不见的城市》,卡尔维诺在其中虚构了马可波罗和忽必烈的对话,当前者向大帝描述完一路看来的无数城市后,忽必烈问道:你讲了从威尼斯一路来的各种城市,为什么不讲威尼斯?马可波罗的答案是:我一说出口,威尼斯就不在我心中了,还是不讲的好,但是我所讲的这么多城市,其实都是威尼斯。

终于,当我要来到威尼斯短居,我又把这本绿色封皮的小书装进了包里。即使每一页都已烂熟:“到苔斯皮那去有两条途径:乘船或者骑骆驼。这座城市呈现给从陆路和海路而来的人不同的风貌。在高原上赶骆驼的人,看到地平线上出现的摩天大厦的尖顶、雷达的天线、随风飘动的红白两色的风向袋和冒着烟雾的烟囱,就会想到一条船,明知是一座城市,也还是把她看做将自己带离荒漠的一条船。在迷雾缭绕的海岸,水手辨认出正在一摇一摆行进着的骆驼的轮廓,带着斑点的两座驼峰之间是流苏闪亮的绣花鞍垫,他明知这是一座城市,却仍然把她看做一头骆驼。”

到威尼斯也是如此,你可以如托马斯·曼在《魂断威尼斯》的开篇长镜头一样,从南边漫着白色雾气的亚得里亚海绕过无数褐色木桩和捕鱼人的小船慢慢驶进潟湖,抵达城市,也可以从西北方向连接意大利大陆的长桥搭乘火车驶入。

我抵达的方式是后者,圣塔露西亚火车站是我与威尼斯的第一个照面。从内里看,火车站规整端庄,似乎和其他城市车站并无区别,可正是这种昏昏欲睡的庸常感让你麻痹,在穿过一排全落地玻璃门—然后看见熙攘的运河那个瞬间给你无法还击的冲击力,来不及调整好心态,威尼斯熟悉又陌生的气息已经把你击倒。

大运河像是一个巨大的问号,蜿蜒在数百座宫殿间。要直观地了解这个城市,最好的办法是登上圣马可广场的钟楼。在你击退那个狭窄空间里来回踱步的摄影师和卖明信片的小商贩后,就可以了解威尼斯的小巧奇特及独具一格的紧凑格局。地图上的威尼斯像一条鱼,英国传记作家约翰·伊夫林则认为它像一把鲁特琴,或者两条纠缠做着生死斗争的大蛇,或是低头准备跳跃的袋鼠。在阿城先生眼里,威尼斯像一个骨关节,想象力更放开一点,是女高音歌唱时在腹前交合的手。而在钟楼的顶端,整个威尼斯的故事似乎简单易懂。大运河是威尼斯的动脉,这条无与伦比独一无二的“公路”又延伸出像血管般的支运河,除此之外还有177条窄河道和2300条更窄的水巷,跨越这些水面的是428座大大小小的桥。

威尼斯不是数字,是实实在在的迷宫。

2

威尼斯是个复杂的地方,实质和精神上都是如此。要界定这座城市极为困难,没有任何事堪称确定不移,生活纠缠于矛盾和例外之中。被包裹在暧昧的幻想和欺骗里的每一个传说都有无数的版本,就像这里的道路。

一些道路标有意大利词语“calle”,但是更为常见的标注为“salizzada”(也指道路,但更多意为旧时修筑的主干道)、“fondamenta”(沿着运河的道路)或“Ruga”(两侧商铺林立的道路)。“Ramo”被用来表示连接两条主干道之间的小路,由于这些主干道之间很可能是一条运河,因此一条“Ramo”的尽头很可能是个死胡同,无路可走,一条“sottopotrego”是指建筑物底下穿越的小路,而“rioterra”则是指一条由以前运河填埋而成的小径。

在威尼斯一切都不确定,如果你在某条后巷迷路又恰巧遇到当地人,他会露出聪明而帮得上忙的神情,谨慎而认真的思量情形,热情拉住你的手臂,然后指着巷弄里的迷宫,混合了运河、拱道、不在预料中的小广场和隐蔽的走道。

“应该给威尼斯的每一条小巷立传。”阿城在《威尼斯日记》里写道,“假如威尼斯的一条小巷是不通的,那么在巷口一定没有警告标示,你只管走进去就好了,碰壁返回的时候不用安慰自己或者生气,因为威尼斯的每一条小巷都有性格,或者神秘,或者意料不到,比如有精美的大门或透过大门而看到一个精美的庭院,遗憾的是有些小巷去过之后就再也找不到了,有时却无意走进同一条小巷,好像是重温旧日情人。”

3

圣马可广场是威尼斯唯一被称作Piazza的地方,其他广场只能屈从于“Campo”这个名字。如果你将威尼斯视为一张油画,它的基础色泽是这个城市的纠结、矛盾,拥簇古老、我行我素,而且不顺从一般公认的信念和习惯。圣马可广场则是画面上最明亮的部分,它是威尼斯风味的精华,一如那些风景明信片上的一样。

作为世界上最古老的咖啡馆,弗洛里安(Florian cafe)则是圣马可广场的明星。弗洛里安音乐不响起,威尼斯的太阳就不会落下。

1720年12月29日开张时,弗洛里安(Floriano Francesconi )为她命名“威尼斯凯旋咖啡”(Alla Venezia Trionfante),但很快咖啡厅的顾客习惯地称她为“Florian(弗洛里安)”。在那个没有朋友圈可刷的年代,弗洛里安是威尼斯人情绪变化和新闻的十字路口:从国家大事到当地谣言和最新时尚。在这座拥簇着违法、回扣、混乱和诸多轶闻的城市里,市民的传言在此酝酿发酵。

“我从没想过离开Florian,在这里我可以遇见全世界。”侍应生穿着黑白相间的西装,白手套银托盘配合俊俏脸蛋上一抹娇笑。我要了一杯Espresso,8.5欧,想起巴黎那家著名的花神也是这么贵,我怀疑这是某神秘行会定制的宰附庸风雅爱好者的统一价。

4

迎狮宫面向大运河,它真正的名字是费尼尔·莱昂尼宫。有人说“迎狮”这个名字源于建筑物正面基座上10只狮子头像,也有人说,18世纪最早居住在这里的费尼尔家族在园子里圈养了两只活狮。不管哪种说法,这栋大运河边显赫又幽静的住宅需要一个气场强大的人物才镇得住。

1949年,这里被一个性格孤僻的50岁美国女人买下来。她就是佩姬·古根海姆(Peggy Guggenheim),一生堪称传奇。1912年,泰坦尼克号撞上冰山沉没,佩姬的父亲是船上一员,年轻的她由此继承了大笔遗产。她拿到遗产的第一件事是去做整形手术(但不太成功),随后立即前往巴黎。富有,年轻,热情洋溢一个这样的女人当然会成为各种艺术沙龙的座上宾。在展开丰富情感生活的同时,佩姬并没有忘记艺术收藏这项古根海姆家族传统。不过和当时仍把目光投向伦勃朗和提香的家族统领Salomon Guggenheim不同的是,年轻的佩姬大手一挥,买下的几乎都是康定斯基等现代画家的作品。1980年,也就是佩姬·古根海姆去世后的一年,迎狮宫被改造成展示20世纪艺术作品最珍贵的博物馆之一。

这里基本保留着佩姬当年生活起居的样子。白色的建筑优雅地藏身一大片绿植中间,我绕入位于迎狮宫内部的走廊上的咖啡厅,面向建筑的绿色心脏—内部花园,多幅佩姬的黑白肖像成为墙饰的主体。照片里的那个女子桀骜难驯,忍不住让你去想象她在威尼斯的生活。“在一个人的午后,我会抱着自己的狗,坐在靠大运河的天台上,读这些热情澎湃行云流水的诗。拿起手边的红茶,轻轻啜一口,举目远眺大运河。有那么一瞬,我会觉得自己能够拥有的最真实的一切,让自己快乐的一切,不过就是手上这些滚烫的诗句和楼下的那些艺术品。”佩姬在《回忆录》中这样写道。

马里诺·马里尼(Marino Marni)创作的一尊骑士雕塑放置在俯览大运河的露台上,这件高约2米的作品是一个身体紧绷张开双臂仰头的男子骑在一只动物身上(面部被抽象成一个简单的圆柱体),醒目的阳具直指大运河。《回忆录》里佩姬写下:“1949年的秋天我在院子里办了一场现代雕塑展览,一个有名的教授和艺术评论家为展览写了前言……观赏马里尼这座雕塑的最佳角度是从我的客厅看过去,那里刚好可以看到整个清晰的轮廓。有时候我也留心看参观者的反应,真是很有趣。在假日里如果有什么修女或者修士要从这里的大运河上经过去做礼拜,我就会把那个雕塑的阳具旋下来,藏在我的抽屉里。不过有时候我还是忘记了。”

环顾四周,并没有其他游客,我伸手试图鉴别一下佩姬的故事,然而那朝向大运河坚挺的阳具已经牢固地被焊接在男子身上。

5

你可以由脸看出威尼斯人,虽然有无以计数的意大利人住在威尼斯,但真正的威尼斯人一眼就能看出来。

里亚托市场有超过900年的开市历史,由靠近码头的带拱门长条形的Pescheria鱼市为中心散开,蔬果棚户及贩卖香料和食材的商家绵延周边好几个街区。小贩们把摊档收拾得妥帖,马克笔在泡沫块上标注出今日售价,穿着得体的女士带着腊肠犬挑好了刚切好的墨鱼,戴眼镜的秃顶男士则要了几只肥美的螯虾,身材走样的海鸥们四处盘旋,盯好了摊档上的鲜物,趁着小贩稍不注意俯下身来叼走一条鳗鱼,小贩开始破口大骂,而周边所有人都乐不可支地笑起来。我盘算着中午下厨的菜单,挑了一打凤鲚,准备用海盐小火煎香,一包贻贝则可以用威尼托地区的白葡萄酒和产自潟湖的小番茄和欧芹炖煮,绿得透紫的朝鲜蓟则稍稍灼煮即可。

作为一个建在岛上的城市,威尼斯狭隘得近乎偏执—不管是对游客还是当地人。作为一个最热门的旅游地,每年有1650万游客到访。可是其中1250万甚至没有在这里停留过夜,也就是说,这些到此一游的旅客甚至没能领略到歌德口中这个城市一个完整的晨昏。而对当地人来说,很多威尼斯人甚至一辈子没有离开过他们生活的岛屿。

当然,岛屿症候从来不是真正的问题。对游客而言,你可以像海明威一样,只喜欢威尼斯看似萧瑟的冬季:“这里的石头在阳光下不起反应,只有在冬天,在亚得里亚海冬天灰蒙的光线里才能见到真正的威尼斯。”

摘自《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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