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野中的思绪

2016-05-26 21:18段遥亭
雪莲 2016年7期
关键词:荒野

段遥亭

1

一个人开车在周末走向郊外散心。久溺商圈沉闷。

午后边城西风萧瑟,暗云低垂,仿佛一个世界末日来临。郊外是一幅荒凉而寂寥的冬日景象。河滩路以南的乌拉泊一带芦苇枯黄,野草丛生。擦肩而过的高速公路和生硬的铁路桥掠过荒野大地,表演着它们超低空飞行的比翼双飞。一个缩着脖子的牧羊人在路边上玩手机(我想他的朋友圈里应该有他的羊群)。右边的山包上放养着一群褐色的绵羊,由于颜色彼此接近的缘故,羊群几乎与黑褐色的荒野融为一体。眼前的冬牧景象远不如夏秋季节羊群灵异牛马欢叫的风光迷人。羊群缓缓地蠕动给这死气沉沉的荒野彩排着一支散乱而简陋的仪仗队。这时候,我发现田园牧歌这个饱满动人的词语其实是一个虚伪的家伙。它的抒情色彩只能依附于夏秋季节的草地牧场、牧民毡房这些色彩明丽的风景背景而人云亦云。

所谓田园牧歌的欢乐景象早已在季节的河床里随波逐流,无处可寻。由此看来,这世界上客观的风景终究是一个抽象而短命的意象呀。

前面一处丰厚而平坦的草地上,几头大饱口福的黑牛、花奶牛低着头一动不动,它们眼下的日子看上去似乎殷实而稳重。任凭我把它们当作一页纯朴的风景随便带走。这时候,左边的草丛中惶惶然跑来一条老黄狗。看见我举着手机拍照时,它稍作凝视状便转身调头原路返回了。它的机警与多疑远远超过了我的敏锐与探寻。

2

自从连霍高速公路自东向西贯通新丝路以后,原来的312国道就降格成了一个年老色衰的旧娘。在这个阴沉的下午,我这个闲散之人突然心血来潮,想要顺着这条老路去寻找沿途那些早已废弃的饭店、客栈与旅馆。

有一年暑假,坐车去达坂城古城遗址的途中看见路边那些人去屋空的铺面门店,一种巨大的荒凉感顿时扑面而来。时移世易,繁华落尽,那些字号暧昧的门店招牌依然孤零零地站立在无言的屋顶上。紧锁的门窗被谁砸出几个空空的黑洞来。屋子的主人们用生锈的门锁留住这样的空房子又是一种什么样的心绪呢?我想一个人待在那衰败的门前作一番猜想,我想在风中还原这条国道昔日繁华年代车水马龙的热闹景象。那些名头诱人的招牌“君再来”“金三角”“梦回首”“辣妹子”等等商号后面有着怎样的招徕与嬉闹,有着怎样的狂欢与失落呢?所谓灯红酒绿在这里又是一个怎样来去匆匆的场景呢。

一阵冬季的西北风刮过我这个中年男人日渐迷离的眼帘。

前些年闯荡江湖时,我曾经跟随长途货车下南粤、上北疆,深知那些车主、货主和司机们漫漫长途的乏味无聊与旅途寂寞的面面相觑。一条长路的繁荣与衰败影响了多少普通人的生活,这片荒野里的空房子、旧房子就是一个活生生的写照。这里原本可能是一个荒无人烟的地方。东来西往、通衢广陌的路径热闹起来以后,有一年春天出现了那么几个胆大精明的能人带头在这里盖房子、开饭店、开旅馆。再后来陆续有人跟着在那里设立轮胎店、汽车维修店。人来车往的过路客在这里停下车来歇歇脚、吃顿饭,慢慢的这地方就活泛了,红火了,人声鼎沸起来了。小商店、理发馆、按摩房、蔬菜店、水果店等服务性行业日益全面,在此聚居的男女们差不多把那个小地方弄成了一个人在旅途的温暖部落了。这种民间自发的商业行为所带动的局部繁荣和商旅效应丝毫不逊色于史记中官方设置的堂皇驿站。

……可是,有那么一天,不远处的另一条高速公路变魔术一般开通运行了。眼看着这里的生意一天天萧条下来。路旷人稀、难以为继的日子里,那些曾经满怀信心的老板们仰天长叹骂了一句恶狠狠的牢骚话之后,只好关门大吉了。当初那些在此盖房子的主人和老板们,在夜晚的灯光下按着计算器沾着唾沫瓜分财产遣散伙计之后,这里一夜之间复归从前的空旷与寂静。那些没了人气的空房子的存在更加衬托出那里繁华过后的荒凉与失落。

我不知道怎样去概括这种昙花一现的商旅现象,一切都是那样的短暂与空虚。像一场白日梦一样来去匆匆,让人身不由己,无所适从。暂且把它们叫做——“繁华前后吧”。

一群男女在这里演绎了十多年、二十年的生活排行榜之后,一切复归平静……也许他们日后秋冬暮年回首往事的那天下午,会咳嗽一声后踮起脚尖遥望一下他们曾经为之热血沸腾的西北偏远之地。然后,在儿孙们不屑一顾的眼神中回味一下他们在这个“繁华前后吧”创业谋生的人生履历。谁说荒野中就没有绽放过他们的幸福之花呢。他们在这原本一无所有的小地方精心经营过一段自己的生活,其实就是在驾驭着一段命运的马车。他们的饭店、旅馆里接纳了那些远道而来的赶路人,他们热情忙活着做出来的拌面、米饭、大盘鸡温暖了彼此之间人在天涯进行时的守望与寂寞。

冬天的北方天寒日短。那些匆匆过客们身后爱与梦、爱与恨的心声纷纷摇落,随风飘散。

西疆的暗夜无声降临。庞大如山岳一般的积雨云大兵压境,一种令人窒息的压抑感笼罩着荒凉的旷野——我渴望这里的夏天里有过一场轰轰烈烈的电闪雷鸣,让那些疲惫不堪的长途跋涉者在这个小地方的路边旅店里滞留一宿。希望他们在这风雨之夜的寄宿处做一个不折不扣的漂泊好梦。

我在这寻寻觅觅的思绪里看到了沧海桑田的生活背影,也望见了那些男男女女们一时欢乐之后散落在荒野中的人性。人生一世,草木一秋,谁也留不住岁月不待人的脚步,我却试图用几行单薄的文字追赶一下他们那年那月在此吆喝的风雨人生。

3

车子经过一个人字路口时,路标指示牌上注明——左边是达坂城方向,右边是新疆化肥厂。这里是一个繁华进行时的商旅生活聚居点,却不是我要寻找的“荒凉前后吧”所在之处。我希望这里不要那样繁华短促,希望这里的商旅贸易滋养这一群人的生活与梦想。路边有几峰壮实的棕色骆驼在风中慢步兜风。它们眼看着另一个白色的同类,被几个维吾尔族男子在绳索的围困和教训中弄进一辆小货车去贩卖宰杀,却麻木不仁的摇头晃脑裸露出一个无动于衷的表情。路边许多门店的墙面上挂着出售“骆驼奶子”的小招牌。旁边几户人家的房前屋后晃动着一些无所事事的骆驼。我弄不清这样的地方算是一种什么样的居住区域,它不像口里(关内)的村镇那样一本正经的规模效应。然而它却留住了一些骆驼们憨厚而虔诚的生命,盛放了它们可以提高人体免疫力的骆驼奶子来招揽客人。

回程的路上,我在这里看见一个带着孩子的女人站在路边招手挡车时,突然联想到了古代宫廷里的贵妇们。她们从民间百姓的小女子,一日得宠过上了养尊处优的奢华生活,在高墙后宫那个美人如云的大染缸里学会了左右逢源。那些嫔妃、才人们也有说不清的烦恼人生,她们不玩心计可能会遭遇冷落,玩不好心计又是身败名裂。她们得陇望蜀使性子的结局多半是被打入冷宫,甚至死无葬身之地。这也是一种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的命运吧。于是乎,有了《汉宫秋月》《广陵散》这样的咏叹调。

如此看来,人活一辈子各人都有自己难念的经。民间风雨寻常事,高处也是不胜寒呀。

四通八达的现代化高速公路的确给人们带来了交通出行的快捷舒畅,但是它弄丢了一条荒野老路的天性与起伏不定的坎坷感。快节奏的社会生活催化出来人性的张扬与放肆,容易让人在安逸享乐中胆大妄为,忘乎所以。我不喜欢那些新生代的奶油小生们打着耳洞一边啃老一边拿着荧光棒去没心没肺地消费明星。这种娱乐至死的浮华慵懒经不起生活中的风雨考验,一旦离开亲人们的荫庇呵护置身人生的荒野,多半是不堪一击的死路一条。我不敢苟同那些高高在上的精神贵族,他们傲慢与偏见的生活一旦脱轨出窍,遭遇命运流放之时可能更加潦倒不堪惨不忍睹。

高山流水、渔樵问答、阳春白雪的高远情境固然快意人生;十面埋伏、平沙落雁、雨打芭蕉也是必不可少的人间宿命。

多少人在自己的人生路口上迷惘观望,左右惆怅。南海碧波万顷,潮起潮落;北疆冰天雪地,牛羊如歌;人生舞台如梦,角色变换。昨天的春风不一定迎来明天的秋实,一时的得意未必赢得了漫长的旅途。每一个人都有他命中注定的绿洲之地。我可以在这西北边地的瀚海中独自漫游,却不敢在东海的浪潮里行船耕海。水有水性,土有土命。为人处世不能乱了分寸,坏了规程。快与慢,高与低其实是一种相对而言的循序进程。

4

我独自一人小心翼翼地驾车赶路。车子拐弯爬坡之后,前面的山丘上横过一座铁路桥,呈现出一种横空出世的跨度与高度。几度风雨,几度春秋。倘若有一天时光老去,历史沧桑的巨手抹掉了那钢筋水泥铸造的桥身之后,这里存在的可能只是荒野里那几个曾似相识的的土丘了。我被自己心中徒然升起的那种荒芜感吓了一跳。

车子经过柴窝堡小镇前后,312国道路边掠过一排排冬眠的白杨和沉睡的红柳。我不知道小镇的街道上为什么布满了磕磕绊绊的小石子。这个西部小镇还保持着它特有的商旅繁华,街道两边的店面十有八九都是名目繁多的柴窝堡大盘鸡。走过千山万水,人在天涯歇脚。这种热辣辣的饭食吃起来颇有一种豪情万丈的痛快之气。“柴窝堡大盘鸡”已经成为新疆餐饮行业的驰名品牌,有捷足先登的聪明人抢注了这个响当当的商标。我放慢车速从车窗里朝外看了一眼,街边有一些生意红火的“老字号大盘鸡”、“楼兰人家大盘鸡”、“刮大风大盘鸡”、“大胡子辣子鸡”、“安玉萍大盘鸡”等各具特色的汉餐和清真饭馆。停在路边的重型货车和小轿车在傍晚的风中等候着主人们吃饱喝足赶路的消息。一会儿之后,那些五大三粗、或者黑瘦如柴的车主们,就会骂骂咧咧地坐进驾驶室里继续骂骂咧咧地赶路前行。当然了,可能也会有几个小巧玲珑艳若桃花的野性女子驾车闲游时,偶尔在这里昙花一现。

东去不远处的坡道上出现了蓝色的公路护栏,看样子好像是高速公路的入口了。此时天色已晚,我已经跑了三四十公里的老路还没有找到那些遗失在风中的“繁华前后吧”。我已经无路可走,只能绕到铁路边上的一处荒野里调头返回了。一条老黑狗和一只小白狗被我的汽车马达声惊扰了一下从路边的树丛中跑出来,冲着我怒视了一眼,向前逼近了两步吓了人一大跳。好在它们并没有朝我进攻而是从车后面绕道而去。我这个不速之客的闯入可能破坏了那两条狗人约黄昏后的谈情说爱,难怪它们刚才对着我呲牙咧嘴表示了强烈的不满情绪。

东来西去跑了一阵子,暮色向晚,路边的风景极其单调而苍凉:荒野、茅草、树林、重型货车、清真寺、风力发电机、传输高压线的银灰色铁塔、加油站、紧闭的院门、侧身停放的摩托车、没人看管的羊群……此时此刻,傍晚的天色笼罩了荒野与村镇。风高天寒,路旷人稀。人们缩在屋子里一边取暖寒暄,一边吃喝着色味俱佳的晚饭。唯有我自己倒成了一个莫名其妙的流浪汉在路上乱跑。

5

很多时候,我习惯享受着一家人外出游历的其乐融融。

我渴望一种心心相印的人生友情,不习惯极其夸张的礼节性地寒暄与空洞无物的热闹。我不习惯去做那种逢场作戏场合中的无聊配角。有时候,一群人的热闹其实是一群人的孤独,一个人的孤独才是释放自我的遗世狂欢。这是我头一回一个人驾车外出郊游。回家时天色已晚,初冬的雨点由小到大,如同无数的乱箭迎面射来。盾牌一般的刮雨器在挡风玻璃上左右摇摆,312国道老路上重型货车迎面而来,探照灯一样的远光刺得人眼花缭乱。风雨之夜行车是那么的孤独,白日里走过的路面看上去是那么的坎坷不平,充满了一种厚重的陌生感。

我想找一处适合停车的地方停下来静一静,一个人默默的流泪、抽烟,或者轻声呼喊……

世界之大,竟然找不到一个可以歇脚的方式。今年的荒野和从前一样荒凉,一成不变。荒野里的路由着你一个人往前走,今天的出路与明天的生活几乎无关。何况我这次出门并没有找到那些碎片一样沉沦的往日风景——路边那些破旧的空房子是否已经被去年的风雨或者附近的人们摧毁与拆除呢?

秋天的时候,我曾经写过一篇《人性中的匪性》的短文。一位好友看后点评说:“透过你的文字看到了隐藏人性中的匪性!”这句话一度让我很受用。当一个人的命运昂扬舒畅,生活衣食无忧,可以踏歌而行的时候,人性中的美善之心可以驱赶走隐藏在骨子里丑陋的匪性。

无论山南海北,到处车水马龙、街巷人满为患。拥堵与喧嚣并非现代都市生活的理想模式,支撑现代都市生活正常运行的现代文明系统何其遥远。好在它已睁大眼睛看着自己清醒萌芽的姿态姗姗学步,在现代化与城市化的浪潮中缓慢走来。一个人即便经过千辛万苦完成了你的入城式,也不能忘乎所以。现代化城市的文明生活需要你、我、她一起忍受耐心的努力与等待。

那天出门时的心是晴朗的,那个雨夜便是一路风景;心情若是糟糕透了,明天阳光灿烂的日子也是遭罪;在这座边城的高楼上,有一扇窗口温暖着我的家门;在这条荒野的长路上,有我信马由缰的自由与呼吸。

一位远方挚友最近悄声问我:你的写作缘于痛苦,还是缘于快乐?

我想起了评论家何向阳说过很有味道的一句话——写作是与不存在的爱人对话。

我站在窗口望了一眼远处的茫茫雪原,欣然回答:源于孤苦,归于快乐。

作为一个跋涉多年的西部漫游者,困扰我们的思绪其实就是我坚持写作的理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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