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钢的城”走向黄昏

2016-05-27 22:13石勇
南风窗 2016年9期
关键词:生活区熟人职工

石勇

很多钢铁企业在洗牌和嬗变之后将浴火重生,但大型国企的那个充满温情的社会结构,慢慢地将会成为一种独特的回忆。

当武汉、成都、鞍山、抚顺、马鞍山等地,不时地有穿着钢铁工人劳保服的中年男女在劳动力市场上,带着迷茫的眼神徘徊时,一个散布于全国、很有年代感的“封闭社会”,已经快走到了它的终点。

这是一个由大型国企的生活区、厂区所构成的小社会。经济、社会、政治职能在这里高度融合,自成一体。这样一个相对独立的熟人社会,和由一个个社会原子所构成的“主流”社会结构判然有别。这些年来,我们几乎遗忘了它的存在,直到“去产能”开始,我们全社会才去留意,钢铁企业已步入寒冬。

从去年开始,“钢铁还不如白菜价”的消息频频传来。今年2月29日,人力资源和社会保障部部长尹蔚民在国新办新闻发布会上表示,钢铁和煤炭两个行业化解产能过剩大约共涉及到180万职工的分流安置,其中,钢铁系统50万人。

新一波国企职工的分流来临。

经济指标下行,必然传导到国企的那个社会结构。经历了20世纪90年代第一波“下岗潮”(也是最大规模的一波),以及21世纪00年代的第二波“下岗潮”后,这一次,无论是从社会心理上,还是从社会构成上,将是对这个社会结构的彻底改变。

很多钢铁企业在洗牌和嬗变之后将浴火重生,但大型国企的那个充满温情的社会结构,慢慢地将会成为一种忧伤的回忆。它的演变逻辑,犹如国企职工的命运浮沉一样,被中国社会的变化所裹挟,命中注定。

走出这座“钢的城”,我们的双眼望着不知道会有什么出现的前方,但一步三回头,久久不愿离去。

存在

为什么包括中国大型国企尤其是钢企(为了不分散主题,下面以“钢企”概括“国企”),几乎都有一个相对独立于地方的封闭的社会结构?过去很多年,这样的一种现象,被指控为“企业办社会”,视为企业的沉重负担,并一再地对之荡涤。但是,它的内在逻辑和其中的合理性,很多人并不愿意去了解。

从新疆到上海,从黑龙江到云南,从内蒙古到广东,无论是在大城市还是在偏僻的山里,我们都可以观察到这样的一个现象,有年代感的钢企的生活区和厂区几乎是一体的,或者连在一起,或者厂区虽然离生活区远,但生活区构成一个独立的体系。

这种空间的布局,实际上是“工业地理经济学”的一种理性选择,或者极大地减少了职工上下班的交通量,或者通过群体的统一行动可以保证职工到岗的效率。这是近代以来工业体系把生产和生活融在一起,至少是拉近距离的一种谋划,本来并没什么稀奇的。高度“市场化”和让工人原子化的沿海地区的私企也是这样干,比如富士康就十分典型。

不同的是,富士康等私企遵循的只是纯粹的管理-效率逻辑,因此哪怕其有一个所谓的“生活区”,也不提供各种对于人来说完整的生活功能:比如家庭氛围、社区氛围、教育条件,更别说让人对在这里生活一生有任何预期了。在这种逻辑眼中,工人只是一种纯粹的生产元素,不具备政治人、社会人的功能,让他们有一个娱乐的地方,更多的是出于“劳动力再生产”的考虑。

但钢企形成那个相对独立的社会结构,完全不是这样。

摄影/郭思瑜

我们从新中国成立后,大型钢企的最初建立看,去参与建设的,毕业后分配去的,几乎来自全国各地。这点看上去和现在任何一家企业没什么两样。但在那样一个时代,参与建设国企,分散居住根本不可能,如我们前面所说的,它也不符合“工业地理经济学”的原则。钢企职工比较多,所以必然有一个和厂区距离尽可能拉得最近的生活区体系。这是钢企封闭的那个社会结构所必需的物质载体。这是符合逻辑的。

在改革开放前,中国的社会结构和现在有很大的不同,具有身份、地理空间上的区隔性,而不是像现在是以阶层作为区隔来构成—在这个区隔之下,微观的熟人社会已经解体,连小区也变成了陌生人社会。

那个时候著名的城乡二元体系就不说了,由于几乎没有什么“市场”来提供人们的生活体系,即使是在城市内部,每一家单位,每一个社区也构成一个相对独立的熟人社会。就是说,在微观的意义上,那个时候是熟人社会,只是当所有这些熟人社会,通过地理空间连在一起时,才构成宏观上的陌生人社会。诞生和发展于其中的钢企,无论是从政治职能、社会职能,还是经济职能看,都很自然的是一个熟人社会。

钢企作为计划经济的产物,需要政治整合(因此政治化、行政化);它也需要社会整合,以便职工能够有整体的凝聚力,具有政治、社会认同,而不是仅仅把职工当成一种“此时不赶紧压榨以后恐怕就没机会了”的纯粹的生产元素。这两点使它与现在的私企根本地区别开来,也使它必须对职工提供完整的生活配套,在福利等方面构成一个庇护,形成大家扎根在国企里一生的生活预期。换句话说,钢企形成一个独立的社会结构,并不是非理性的,而所谓的“企业办社会”,从逻辑上也是基于钢企的政治、社会职能和企业长远发展的需要。它产生的问题是一回事,但发生逻辑,又是另一回事。

观察很多钢企,我们不难发现,“企二代”、“企三代”是很多的。这肯定又会被指责。但它的合理性也不难找到:技能的延续所必需。我们可以把它解释为是通过“身份再产生”的方式来完成技术的升级换代。只是,由于体制弊病,很多时候它是失败的。

情结

《南风窗》记者参观、采访过贵州、云南的一些钢企、铝企,及一些分散在山里的“三线企业”,发现,所有现在已经成为明日黄花的国企,都有过一段美好的时光。

在私企,当一个员工没有了“利润价值”后,是可以扔掉的。扔给谁?扔给“市场”、“社会”。但在当年,你不会看到一个好像已经没有“利润价值”的钢企职工被扔掉。而且,钢企构成一个独立而封闭的政治、社会、经济单位,其对职工负有天然的庇护义务。所以,凡是钢企,只要有钱,都会有一套提供给职工的福利体系。它可以是免费的,也可以是象征性地收费。

这些体系很多人已经熟悉了:大型钢企,几乎都有学校(从幼儿园到中学,更大型的甚至会有大学)、医院、球场、福利房、游泳馆、公园、影剧院、电视台、公安……这个封闭的社会具有一种“自我治理”的机构配套和能力。同时,在生活福利方面,如很多人所温馨回忆的,发放米、油、衣服等是家常便饭。

在一个市场的发育不足以支撑很多人正常的生活,或不足以让很多人过上美好生活的时代里,钢企作为政治、社会、经济单位,有能力让自己的职工过上好的生活。当初工人的地位相对较高,市场化改革还未深入,以及钢企有一定的盈利能力的时代环境,共同促成了钢企相对于社会中别的群体(比如农民),甚至某些政府部门的优越性。

更值得重视的是,生活在这个独立的社会结构里的人际氛围。所有在钢企呆过的人,或是出生在钢企职工家庭的人,一定对此终生难忘。

摄影/郭思瑜

正如农村的聚群而居,其功能原本就是要构成熟人社会一样,钢企生活区的形成,也是为构成熟人社会而准备的。前面已经暗示过,一个原子化的陌生人社会不可能完成钢企的政治、社会、经济职能。它以邻居、老乡、车间、部门、分厂等为细分单位,组成一个最大限度地把认识的人串起来的熟人社会网络,并整合到对钢企的共同认同中。这一共同认同有多种方式,比如内部电视台,比如各种活动,比如大家穿共同的衣服,比如各种福利的发放。所有人感觉到在心理上和生活上,都和企业粘在一起,自然地,他也会感到自己和别人粘在一起。

这个熟人社会,因此在人与人之间建构了一种基本的信任,以及相互帮忙的热情。人性的各种复杂和阴暗面当然存在,但整体氛围是温馨的,人与人之间在心理上的关系,与市场社会中的人际关系,使国企职工和其他群体像是不同的心理物种。我们甚至可以下一个断言:如果说国企的经济职能或许是有问题或是失败的,但它所建构的那个封闭的社会结构,相对是成功的,和农村、宗族组织等不一样,它的确在现代性的背景下,建构了一种人际关系的温情。中国的社会结构演化到现在,整体上,我们已经很难寻觅这种温情了。

《南风窗》记者接触过一些早已不在国企的“三线子弟”,以及一些现在仍在国企的“企一代”,他们对国企的体制弊病有种种说辞,甚至不满,但在讲到国企那个独立的社会结构时往往眼睛流露出珍惜和眷恋。这座“钢的城”,似乎已经是越来越属于过去的东西,但它作为一种情结,挥之不去。

剥离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中国和国际宏观环境的变化,影响着钢企、钢企工人的命运浮沉。这些变化,从政治、社会、经济层面到文化层面,是全方位的。

市场化改革之后,尽管钢企仍然在上世纪80年代甚至90年代有过辉煌,“钢的城”还吸引着无数人想跻身进去,但地基其实已经动摇了。那些从来不缺乏安全感的工人,在优越感之中,并没有去注意背景的变化。

一个大的变化就是“国企改革”的逻辑。在以前,钢企和政府部门等权力机构,都是体制的一部分,且工人地位高,因此钢企相对于政府部门来说,无论是在政治上、经济上都不处于下风,甚至在生活福利上更好。所以才有很多政府部门的官员也想往钢企挤的现象出现。但“国企改革”启动以后就不一样了。

眼下,权力机构相对于钢企,在体制内已经处于一个优势地位。当笼统的有如一家人的“政企关系”被重新定位时,一个结果出现了:这些权力机构本身就是体制,而钢企则被还原成只是体制的亲缘群体。这个逻辑的变化虽然不是突然之间产生,但影响是相当大的,带来了政府部门和钢企在相对地位上的变化。它预示出:在受体制庇护这一块上,政府部门将地位上升,而钢企的地位将下降。

这一变化,在20世纪90年代的那波“下岗潮”中,实际上已经成为醒目的现实—无数人挤破了头也要当公务员,而谁都知道进工厂意味着什么。在经济转型的大背景下,钢企自身举步维艰,工人很难再受到以前那样的庇护,而只能被还原成“市场人”,走向市场和社会。

摄影/郭思瑜

即使有的钢企还在过好日子,但这一事实也早已清楚:支撑工人在“钢的城”里的优越性的,不再是背后的抽象体制的强大力量,而仅仅是自己所在的企业的赢利能力。一旦企业陷入困境,这座城就只能走向衰败。

钢企政治重要性下降,而同时又仍然承担各种政治职能,其对经济指标的影响是显而易见的。

“国企改革”还有一个逻辑,即暗示出国企本身的一些存在就是弊端,需要改革。除了体制、机制等,它的那个封闭的社会结构和福利体系也被盯上,被称之为“企业办社会”。在经济层面上,它被认为造成了国企的沉重负担。事实也确实如此。于是,“改革”的路径,就是把这一切给剥离,交给政府,交给市场。这个思路,对钢企的那个社会结构造成了极大的冲击。钢铁工人和企业的关系,在这个思路中,逐渐被还原成跟私企差不太多的“纯粹的打工关系”。而当个人跟企业的关系变了的时候,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也会变化。钢企生活区在逐渐向城市的居民小区演变,由熟人社会向陌生人社会演变。这是在微观的社会结构和社会关系上的一个重大变化。

还有一个现象对“钢的城”的认同构成了破坏。在国企改革的过程中,管理层和职工的薪资有了非常明显的差异—它几乎是按照权力等级来划分的。而在每一次的“分流”、“下岗”中,埋单的几乎只是工人。如果说政治重要性的下降、市场化改革对国企生存的威胁还只是外部影响的话,那么,这种现象,等于是宣告大家最多是一个生存共同体,而不是一个认同共同体。一旦如此,不安全感、不公平感将自然地在人的心理世界中出现,并剥去那个封闭的社会结构的底色。

到这个时候,其实只要加一把火,就可以把工人从钢企的社会结构里剥离出来,变成市场和社会的一个原子,可以把那个已经衰败、正在瓦解的封闭的社会结构变成城市的居民小区。这把火我们都看到了,就是从去年开始,一直到现在,可能还有一长段时间后的钢铁企业的过剩产能危机。

逝去的已经不可逆,只能在回忆里重温;仍然存在的残留物,也难以修复如初。但“钢的城”的命运变幻,可以让所有人去看到社会结构,还有生活更多的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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