攀钢往事

2016-05-27 22:17韦星
南风窗 2016年9期
关键词:福利工人

韦星

太阳沉睡过后,明天的攀枝花,很快又是个艳阳天,这是天道。但人生不一定就是这样,攀钢也不一定。

4月11日下午,四川攀枝花凤凰东街一间茶楼里,胡国庆坐到了《南风窗》记者对面。

胡国庆是攀钢集团有限公司的退休职工,1950年出生,重庆人。

他的眼神和话语,就像是攀钢的命运沉浮。

一座钢厂一座城

16岁那年,初中毕业的胡国庆被带到辽宁省鞍山市的鞍钢,从事机械检修的培训。和他一道被选中前往的,还有全国各地的很多人。

1969年9月,3年培训期结束后,胡国庆和工友们踏上了返回南方的列车。从列车转到货车,半个多月后,他们从鞍山市辗转来到川滇交界的一片荒山野岭上:光秃秃的山,火辣辣的太阳。

也没多想,胡国庆们就在这片山坡的乱石上,用竹席、茅草搭建一个个席棚,用“三块石头”搭起一口锅,开始生火做饭。他们和家里通信时,都把自己所在地写成“34信箱”,但他们也不清楚身处的“34信箱”,到底是哪里?

彼时,新中国尚处于摇篮期,为保密,很多基地或军工企业建设,都用代号来代指。

胡国庆参与建造的钢铁厂,当时代号“40公司”。那时生产生活的条件很艰苦,加上攀枝花一带气温很高,连青菜都种不活。胡国庆说,工人常常没青菜吃,平时就是米汤加盐。

为将水从金沙江搬运到山顶,他们从山顶排到金沙江边,通过脸盆舀水,并一盆盆传递上山。金沙江的水很浊,每个工人只好都备有两个脸盆交替使用,以防在使用某个脸盆的水时,还有另一脸盆可以沉淀沙土。但这些水没经过处理,很多人水土不服,经常生病。

胡国庆们每天在这里熔铁铸钢,他们不清楚当时的变局。后来,局势缓和,军人退出,他们才明白:自己身处的这片荒山野岭,就是后来以花命名的城市—攀枝花。他们辛苦打造的“40公司”,就是攀钢的前身。

工人炼铁、炼钢,背负着的是保护新生政权的国家使命。攀钢开发建设,隐藏着老一辈革命家的焦虑。毛泽东说:“酒泉和攀枝花钢铁厂还是要搞,不搞我总不放心,打起仗来怎么办?”

当时国内的工业、人口、铁路枢纽、桥梁、港口码头等,主要集中于沿海等大城市。国内所有水库的紧急泄洪能力也很小,一旦遭到打击或破坏,将酿成巨大灾害。

2001年5月,四川攀枝花钢铁厂出铁时,炉前工们在静静地观看这种壮观的成果。

此外,国际局势也很不利,战争威胁很大。这种背景下,中共中央作出了在西南、中南、西北纵深腹地,建立战略大后方的“三线建设”的重大决策。

攀枝花是“三线”建设十分重要的节点。自1964年~1966年,毛泽东对攀钢建设先后作出30多次批示,并将其放在极其重要的战略位置。

1964年5月27日,毛泽东指出:攀枝花铁矿下决心要搞,把我们的薪水都拿去搞。在原子弹时期,没有后方不行,要准备上山,上山总得有个地方……北京出了问题,只要有攀枝花就解决问题了。

这样,数十万军民奔赴攀枝花。攀枝花就是一座因“三线”建设而生的移民城市。在攀枝花,很多人的青春,乃至一生,都已熔铸到了攀钢的熔炉里,并被打上了深刻的钢铁和时代烙印。

诱人福利

1980年代,随着国际国内形势发展变化,党中央对“三线”建设的工作重心进行调整,攀钢和它的工人们,也从国家安全使命转向对市场效益的追求,在改革开放大潮中迎接新挑战。

此后20多年里,攀钢和它的工人们,过上了很好的日子。在那个物质相对紧缺的年代,攀钢几乎包揽了工人们的“衣食住行”,他们生活在一个令人艳羡的封闭社会结构里。

上世纪八九十年代,逢年过节,攀钢总给工人送很多福利,如腊肉、油、米、绿豆、海鲜。但当时礼品包装没有今天这么流行,所以攀钢给每个车间的班组发一杆秤,由各个车间根据员工数,去攀钢下属的生活公司领取福利,之后,再用秤均分给每位员工。

胡国庆和他爱人都是攀钢的工人,一发就是双份,所以一年里,他们家都不需要买油。不需要买的,还有水果:烟台苹果、新疆葡萄。这些水果一车皮一车皮地拉到攀钢。

胡国庆的儿子胡平至今都很怀念,“我们吃不完送给朋友”。 “我们攀钢的小孩,就是‘上流社会,当时攀枝花市委市政府的很多人,削尖脑袋托关系想进攀钢!”胡平说,基本上,大城市有的,甚至有些地方还需要凭票供应的,攀钢都有足够供应,并免费送给职工。

正是这样的好福利,1995年,大学毕业后,胡平也回到了攀钢上班,他的妻子,也在攀钢认识并结合在一起。

不一样的是,胡国庆享受到了单位的福利分房。胡平上班时正逢房改,所以没享受到,不过这时的福利仍让这个“钢二代”满意。

在上世纪80年代,胡国庆分到一套有两个房间的房子,50多平米。孩子长大后,因住得比较挤,他又申请换了套有3个房间的大房。

房内的家具是攀钢送的,比如饭桌、写字台、床铺、椅子、电风扇等等;平时单位发的,还有香皂、肥皂、洗衣粉、护肤、洗发液;工人身上穿的帽子、工服、袜子、皮鞋,也是攀钢发的……

就连工人工服脏了,也可拿到洗衣房给洗衣工洗,不需掏钱。当时,攀钢下属的公司,设一个叫“五七连”的公司。“五七连”的职工,是攀钢正式职工的妻子或家人,她们因文化较低,考试没考过,攀钢就照顾他们在厂里找份活干,她们角色相当于临时工,由攀钢供养,服务攀钢工人。

不仅攀钢工人的待遇不错,甚至工人的后顾之忧也解决了。对攀钢职工而言,“一代攀钢人,代代攀钢人”。攀钢工人在攀钢上班,不仅很好解决自身生活,他们孩子如果考不上大学,还可在参加攀钢职工培训中心的培训后,进入攀钢工作,实现代际传承。

教育、医疗等方面,攀钢斥巨资购买最先进的医疗、教育设备,同时在招引教师、医疗人才时,开出解决城市户口,帮其家属安排工作等诱人的条件。这样,攀钢孩子从托儿所到小学、初中、高中或进入职教中心,都在攀钢办的学校里,享受到很好教育。

胡平记得,他在攀钢上小学时,到第二节课下课,他和同学们就可以免费领取到面包和牛奶。

那时,不仅攀钢的工人到攀钢医院看病、住院不用钱,甚至攀钢孩子看病、住院也不用交钱。因为攀钢给每个工人以及他们的孩子,发一本攀钢的医疗证,他们凭证免费看病。

“攀钢除了火葬场,什么都有!”说起攀钢往事,胡国庆想了很久,抛出这么一句话。

温情时光

不过,和攀钢工人聊天,在他们眼中,最令他们怀念的,并不是这些福利,而是人与人之间的那段温情时光。

当初,全国各地的人来到攀钢,南腔北调,语言不通。但大家内心纯粹,在彼此工作和生活中,尽管也有摩擦,但不会引发大矛盾和冲突。而且身在攀枝花,彼此都没有亲戚,工作和生活中需要对方帮忙。“我们最了解远亲不如近邻,近邻不如对门的重要。”胡国庆说,当时,随着互动加深,慢慢地,四川人开始讲普通话,而东北人也开始讲四川话。慢慢地就形成了攀钢特色的话语体系—攀钢厂话。

胡平说,父辈们的讲话,如今还带有各地方言,但到了他们攀钢二代,基本上,已经融合了。“攀枝花讲话的特点是,全国各地的人都听得懂。”和胡平同为攀钢二代的孔宇也说,“因为在和各地方言不断磨合和融合过程中,已形成了大家都听懂的话了。”

所以攀钢人到全国各地,基本不愁别人听不懂他们的话,因为攀钢建设时,全国建设者都云集这里,从这个意义上讲,攀钢即是全国的。

在攀钢工人眼中,攀枝花至今都是最不排外的城市,即便你讲普通话、广西话、湖南话,都不会被当地商人坑—因为这个地方,本身就是五湖四海的人云集,对方也不知道你是外来的。

现在的住房和生活条件好了,但孔宇最怀念的,还是住席棚子的日子。“那时,大家的门都是开着的,到晚饭的时候,我端着一个饭碗,到处游荡。”孔宇说,“看到哪家有肉,我就跑过去,邻居会给我夹肉吃哦。”

说起这,孔宇哈哈大笑。不过,凡是他家有好吃的,他父亲也给人家端一碗过去,或朝对门以及其他邻居的小孩吼一声,“开饭啰!”

这已成往昔,在瓜子坪的攀钢小区里,《南风窗》记者实地踏访发现,家家户户大门紧锁,即便是快递员敲门,对方也从门缝里,闪出警惕的眼神。

“因为都不熟了。”孔宇说,自从福利分房取消后,攀钢二代结婚成家,就得出去买商品房了。随着攀钢一代老去,他们也随着孩子来到购买的商品房居住。这样,很多攀钢人福利分到的房子,在给单位象征性交一笔钱后,产权归个人,他们也就把这些房子转卖出去了。

随着转卖频繁和加剧,攀钢小区里,攀钢人的出去和外面人进来的人不断增加,原本封闭的熟人社会,开始变成了陌生人社会。这是攀钢小区以及攀钢邻里关系、同事关系被打破的开始。

生活共同体瓦解之后,在各个楼盘里,重新置业的很多攀钢二代,也已经无法像父辈一样因成为邻居,而形成新的共同体了。

让工人怀念的,还有过去的工作氛围。工人可以当众批评领导,而不会被“穿小鞋”。当时,大家即便是对纯精神领域的荣誉,都很注重,也争得很厉害。

在孔宇的家里,他说自己有些懊恼了。“当时为了给班组争荣誉,车间几个班组坐在一起,吵得不可开交。”孔宇说,“大家的主题就是凭啥是他的班组得,不是我的班组得?”为此,作为班组长的孔宇,得罪了不少班组长。他说,现在感觉“一点意思都没有”。

而今的上班,对他来说,也没有过去那种以厂为家、以厂为荣的主人翁的责任感了,“感觉就是一种雇佣关系,我干活,它给我钱。不干活的,它也给钱。问题是,多干了,也不给多钱,少干的不会少给。”

“来喝茶!”说完,孔宇端起茶杯,一饮而尽,他重复着,“哎,和你说这些也没用,就是解气,说出来舒服而已。”

苦涩现实

如今,与温情时光流逝的,还有福利。

90年代中后期,随着“企业办社会”的批判声浪逐渐增强,很多福利也渐被剥离。随着市场化改革深入,工人们的保护机制逐渐减少,并被进一步推向社会。

随后,攀钢的教育、医疗、公安分局等机构,也逐渐剥离移交给地方、面向市场,攀钢的很多福利,已成往事。

甩掉员工福利待遇的包袱后,攀钢曾迎来快速发展时期,并进入中国钢铁前十强。但如今的攀钢,又遇到了新的发展阵痛。去年攀钢集团裁员近万人,去年下半年,攀钢对工人、科级干部、处级干部等进行降薪,降薪幅度达10%~40%不等。

对攀钢而言,生存依旧是当下面临的严峻挑战。今年2月14日,攀钢集团董事长张大德公开坦承,“近年来,攀钢面临史无前例的严峻形势。”

攀钢集团总经理段向东强调当前任务依旧是“保命经营”、“控亏强基”。

胡国庆拿出了一份《攀钢日报》,这份出版日期为2016年1月20日的厂报上,一篇题为《控亏强基:攀钢“活下去”的必由之路》,也把攀钢“保命生存”的问题,公开化了。

这时,胡国庆的电话再次响起,他的老伴催着他快点回去吃晚饭。胡国庆看了看茶楼的窗外,黑暗早已将攀枝花、也将攀钢,深深包裹。

老人家看看表,“哦,都8点了!我得回去了!”说着,胡国庆缓缓站起来,“咯哒、咯哒……”留在他身后的,是一串串沉闷的拐杖触地声。

太阳沉睡过后,明天的攀枝花,很快又是个艳阳天,这是天道。但人生不一定就是这样,攀钢也不一定。

(文中受访人物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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