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仲南有信

2016-05-30 06:27陈麒凌图刘程民
读者·原创版 2016年5期
关键词:信纸老头儿国民

文_陈麒凌图_刘程民



陈仲南有信

文_陈麒凌
图_刘程民

陈仲南是他爷爷,生于1930年,是个老裁缝。

后来在电视剧里看到手拿剪刀、脖子上绕着软尺的裁缝,他会分外留意些,换张面孔就是爷爷站立的样子吧,直起腰的时候个子挺高,背部也是有线条的,清清爽爽的。

记忆中很少有爷爷站立的画面,那种要人两边搀扶、挟持似的站立不算。老头儿的表情有种忍耐的苦楚,一直忍到在粗藤摇椅上坐靠下来,前后摇几下,才轻轻呼口气,舒坦了。家人说爷爷一辈子裁衣服落下了职业病,脊椎、视力都不好。爷爷的听力也不好,总要别人大声说话他才能听到,这倒和裁衣服没什么关系,据说是8岁的时候“跑鬼子”,炮弹把耳朵震坏了。

“跑鬼子”这段大概是爷爷此生最传奇的经历了。鬼子坐着大船来,炮弹从波罗蜜树上掉下来,一百多斤的石磨都炸飞了,大人在地里收甘蔗,孩子们哭叫着往后山跑。爷爷跑不快,因为背着邻家的弟弟李国民,炮弹在身后炸响,他紧紧盘住李国民的小胖腿,从始至终没松手。那年,爷爷8岁,李国民3岁。

李国民很聪明,考上省城的大学,把书读成了。爷爷亲手给他做了一套墨水蓝的中山装,毛料,花了两个月的工资。那年爷爷23岁,李国民18岁。他们的通信也是从那时开始的,一个月一封。李国民大学毕业后在省城广州做技术员,后来到武汉做工程师,支援边疆后做了更高级的工程师,退休后定居北京,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爷爷在家乡裁衣服,但信没断过。两个朋友各自成家,生孩子,带孙子,变得很老,走不动道,信还写着。

小时候,喜欢跟着走街串巷的小贩学舌,“收瓶充气啰”“绿豆糖水芝麻糊哦”,当然还有这句,“嘿哟——陈仲南有信”。浑身墨绿色的邮递员老刘,摩托车在门外嘀嘀两下,好像要起头唱歌似的喊这一声,白信封已经飞进了青石门槛,像片落地的大羽毛。

有段时间,堂兄弟们最爱抢爷爷的信,谁先抢到邮票就归谁。就是普通的80分邮票,很常见的传统民居那种,大家却跟抢金子般兴奋。爷爷躺靠在粗藤椅里,淡淡的阳光从天井洒下来,他侧了身子,目光跟着他们满屋走,粗声呵斥几句,却不是真的生气。孩子们谁也不怕,接着跑接着抢,直到有个小的摔了一跤,大哭起来才算停。

大堂哥阿斌抢到的邮票最多,他年纪最大,个头高,腿长手也长。三堂哥阿军不服,爬上阁楼翻爷爷的大木头箱子,偷了好几捆旧信剪邮票。爷爷有个习惯,看过的信先放在茶几边的铁月饼盒里,年底的时候还要再看一遍,这才用粗布条扎紧了,贴上写着年份的白纸卡片,嘱托人拿到大箱子里藏好,说留着以后看——事实上以后都没能再看,他行动不方便,阿军偷了那么多信,常常忘了放回去,爷爷从来都没发现。

后来爸爸和伯伯们分了家,各自搬出去住,堂兄弟们不在一起玩,没人抢的邮票也就不那么稀罕了。想不到爷爷还记着这事儿,大年初三家庭聚会的时候,神神秘秘地把阿斌哥叫到跟前,抖着手从月饼盒子里拿出个信封给他。大家都说里面是个存折,没想到一张张全是旧邮票,从信封上仔细揭落,盖过半圆邮戳的。阿斌哥在外地工作不常回来,都快结婚了,爷爷还把人家当小孩。

阿斌和阿军在天井抽烟,嘻嘻哈哈地说话。春节大聚会总能拆成这样的小团伙:爸爸和伯伯们在客厅谈论经国大业;妈妈和伯母们在饭厅拉扯家长里短;读大学的不大看得起读中学的,姐姐们不是自拍就是咬耳朵。他最小,哪伙儿都嫌弃,便自己低头玩手机。

阿斌哥招手叫他过去,问:“是不是轮到你了?”

他没明白:“什么?”

阿军哥用手肘碰碰他,坏笑着:“陈仲南请饮茶啊。”

他木木地“哦”了一声。

他们便笑,阿斌哥把信封塞到他的衣袋里,拍了拍,说:“陈家的传家宝,好好保管。”他有些无奈,他们乐得要命。

曾几何时,“陈仲南请饮茶”是他们眼馋的事。

自爷爷书写困难后,给李国民的信只能找人代写。不过这差事并不简单,爷爷说李国民是大知识分子,给他写信,字得漂亮,文采也不能差,于是被选中的那个多少有些荣耀,阿斌哥最早享受了这样的荣耀。

爷爷请阿斌哥帮他写信。小茶几收拾得很干净,红条双行信纸洁白舒展,吸饱墨水的钢笔尖微微闪着亮光,旁边沏了壶滚烫的温泉红茶,杯口水汽缭绕。印着鱼戏莲叶的小搪瓷碟里,精巧地盛着两块鹅油夹肉粉酥,有时是椰鱼饼、小酥角或者仁面糖,甚至是时令的马水橘、白糖罂荔枝、切块的上洋西瓜。小孩子们团团地围着看,看字看纸,更多的是看吃的。其实这些零食平时也不是没的吃,但这样的摆放,这样的气氛,不知为何显得格外可口,馋得人心碎。而阿斌哥坐在竹椅上,皱着眉头记录爷爷的话,小搪瓷碟离他的手那么近,随便拈起粉酥咬一口,嚼的表情也是严肃的,虽然嘴角粘着粉。

笔录一遍,整理重抄一遍,大喊大叫地给爷爷读一遍,爷爷还要戴着老花镜再看一遍,这有些冗长的过程在当时却充满了趣味。小的也会寻来纸笔,蹭了桌子边趴着写,尽管涂写的是怪兽金刚;也有探过来看的脑袋,越探越近,底下不知谁的手却偷偷往搪瓷碟里去了;攀着摇椅背的两只小手,会不自觉地忽然用了点儿劲儿,爷爷便惊慌失措地前后颠簸起来。阿斌哥读信的时候笑声最多,他能把好好的问候读得凶巴巴的,小的跟着大的笑,总是慢了一拍,全笑完了还剩孤零零的一声“哈哈”。

春日融融,每个人都浸在天井的阳光里。

大人们都鼓励孩子多看些书,练好字,争取饮爷爷的这杯茶。

他们一度暗暗较过劲儿,还专门买了庞中华的字帖。后来,他们开始怀疑这是大人们的“阴谋”——总得有个人去帮爷爷写信,字好不好,文采如何,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总得有个人去。阿斌哥功课忙,阿静姐替上,然后是阿军哥、阿莹姐、阿峰哥,不管乐不乐意,总会轮到你饮那杯茶。

可是这个时代还有谁在写信呢,耗费时间、路程来传递那点儿无关紧要的消息。

阿莹姐曾经满怀改造的热情,要把爷爷拉进100M的光纤网络里。她训练爷爷用微信,见证科技的神奇,见识真正的“天涯若比邻”。

“爷爷你看,阿斌哥的早餐是咖啡鸡蛋饼,阿静姐准备看电影,阿军哥新买了跑鞋!你也把吃的白粥、豆豉发上‘朋友圈’,让大家知道你在做什么!”

“人家不需要知道我在做什么,我也不需要知道人家在做什么,不需要。”

“想说什么,点一下就收到了呀!”

“太随便了,没点儿礼节。”

“快点儿不好吗?多方便啊!”

“又没什么急事,不赶时间。”

阿莹姐坚持了半年,说英语不好要去补习,于是阿峰哥顶上。

阿峰哥带着全套装备去,笔记本、打印机,半个小时搞定一张A4纸,四号字,仿宋体。爷爷不喜欢,说不是人的字,给朋友写信不能用这种字,没活气。

“什么叫见字如面,我的字就是我的人,坐上车到广州,过长江,过黄河,到他李国民跟前,就等于是人到了。”据说爷爷还挺生气,“你让个机器写的到李国民跟前算什么,我还有命呢。”

阿峰哥只挨了两个月,也说英语不好要去补习。没新意,补习数学不行吗?

那么,只有他了。

他最小,就好像幼时跟着大部队跑,总跑最后一个,然后冷不丁往后一瞅,没人了。没得推脱,爷爷的这杯茶数他喝得最久,从中考后的暑假开始,足足两年七个月。

搬离老屋之后,只有过年他才会和父母回来一次,那匆忙又喧闹的一次。如今他自己坐着公交车来,穿过长长的巷子,木门半掩,一路都不见人,寂静得近乎荒芜。照顾爷爷的周叔是从乡下请来的远亲,50多岁,沉默且能干,只会说三句话:“来了。走了。好。”

显然爷爷在等他,从藤椅上最大限度地欠起身,微笑着,如迎接贵宾。

小茶几上的信纸、钢笔、茶和点心也俨然地等着,爷爷让他喝茶、吃粉酥,好几遍地说,他也坚定地摇好几遍头:“不喝,不想吃。”他知道自己的耐心余额不足,这宝贵的假日在路上已耗费了一半,他什么也不要,只想快些完成任务,马上开始吧——“国民弟来信收到,一切都好,勿念。”

这封信写得真累,他满心都是对前辈的同情和羡慕。老头儿脑子乱了,唠唠叨叨的,说着说着就跑题:“城南要修高铁,以后一个钟头就能到广州了;昨晚老三喝完喜酒来看我,打包了梅菜扣肉,我吃了两块肉血压有点儿高,又吃了依那普利,觉得头晕恶心;今年夏天雨水多,茶叶不好,荔枝也不好……”

爷爷的声音粗浊含糊,让人真想睡,摇椅却咿呀着,时而碰到小茶几,杯碟微微晃响,电风扇摇来摆去,把绿萝吹得哗哗的。单调的书写让手很酸,天井里微醺的日光让头很沉。他想着朋友们在玩《地下城与勇士》,在看公牛队对火箭队的比赛,在游泳馆蛙泳1000米,在捧着爆米花排队进电影院,就觉得自己失去了整个青春。

第三个月他没去,临时想了个小花招,说肚子疼,再下个周末又说头疼。扯这些小谎其实很没意思,逃脱得了一时半会儿,心里却总不安定,不还是得去吗?爷爷什么都没问,备着茶水点心,摇着椅子唠唠叨叨,一切如常,却在他临走前,抖着手从贴身的口袋里摸出100元,笑眯眯地塞给他。

“不用这么多,邮票才一块二!”

“拿去,买喜欢的东西。”

“不用不用,您留着自己花吧!”

“爷爷老了,没处花了。”

忽然多了100元零花钱,他那天的心情特别好,寄了信也不急着回家,在肯德基吃了个套餐,买了30元游戏券,收了两本全彩NBA画册,又买了冰激凌,还剩下三块八毛。

夜色初降,购物广场亮起璀璨的灯火,小屁孩们在旋转木马上欢呼,专卖店的音响放出节奏生猛的歌,穿着裙子走过的姑娘们莫名其妙笑成那样,马路上塞着的车响着喇叭,一辆一辆看不到头——他忽然心里难过起来,这些,无论好看的还是不好看的,爷爷都没看过。他跑到这热闹的世界,爷爷往哪儿去呢?他逃出那寂寞的屋子,爷爷却一直在。

他想对爷爷好点儿,平生第一次认真思考这样的问题:老头儿喜欢吃什么呢?想来想去还是冰激凌,甜、软、凉爽,没牙也能吃。于是下次去的时候买了,爷爷两手举着冰激凌慢慢地舔着,吃得很幸福,吃完了嘴巴还在吧唧着,回味不尽的样子。然后,当晚就拉了肚子。

爷爷说李国民是大知识分子,他看信不觉得。信里说的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收养了一只流浪猫起名叫曹操啊,早上去公园跟什么小师傅学太极啊,还有什么乌发再生、百年宫廷秘方啊。说真的,他觉得老头儿们的友情有些无聊。

不过,他有点儿相信字如其人。譬如说他前面那个叫雪映的女生,亲切温柔,她的字看起来也那么舒服,小小的,秀气又干净。课堂笔记他自己也记,却总喜欢借她的来复习,奇怪,学起来特别轻松。那么,李国民应该是个和气的胖老头儿,信上的字圆乎乎的,很多肉的感觉。不过,爷爷却能看出更多的东西——

“这两个字洇了,李国民喝水时滴的。

“这个信纸肯定是小儿子给的,印着公司的名字呢。

“李国民手疼,信纸有膏药味,笔画没力气。”

老头儿就这么自得其乐地玩味着,一个话头起来,好像燃着了火柴头,总能火光熊熊地烧个半天,又是“跑鬼子”、做中山装那些,你不打断他,他会说到天黑。可是写给李国民的信却总是不长,最多一页多两行,老头儿的逻辑很奇怪,说肚子里统共就这些话,细水长流,得省着说,一下子说完就没话说了。

“没话说就不用写信了呗!”他大声调侃着。

“情谊,”老头儿嘴唇微微地翕动着,“不能断的!”

高三的功课越来越紧,游戏戒了、手机缴了、电视也不续费了,“陈仲南请饮茶”反而成了唯一轻松的事。每月的这个周六,起床的时候特别爽利。他有时坐公交车,有时愿意步行,这么慢慢地走回老屋。转进巷子,还会遇见墨绿色的老刘,只是老了一点儿,问:“陈仲南有信吗?”老刘表情认真,声音还是像唱歌似的答:“今天没有哟——”

日光炽烈,从天井洒下来却宁和了。握笔写字也是宁和的,他的行楷越写越好,爷爷说写得漂亮,他看着也自恋不已,有行云流水的风度,话说字如其人,呵呵。

他写了封信给雪映。她的户口在广西藤县,要高考了,这学期转学回去,那天下午收拾了东西,匆匆跟大家告别。

雪映,这名字真美,尤其是用行楷写在洁白的纸上。他没有打草稿,也没有构思太久,只花了课间的10分钟。他要在自修后马上寄走,这样就能赶上明早10点邮局开箱,赶在她到新学校上课时准时到达。信也不长,只有一页纸,还是从笔记本上撕下来的,字也有点儿潦草,涂抹了几处。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字就是他,每写一个都心跳得厉害,他觉得把自己寄出去了。

不知她收到了没有。他有些走神,嘴里咬着粉酥,碎渣子掉在信纸上。

“粉酥寄去北京,李国民会流口水的。”爷爷吧唧着嘴。其实流口水的是他自己吧,没牙咬不动,只能羡慕地看人家吃,“得胜饼的味道更好呢,有芝麻,有椰蓉,我让周叔去南强饼家定一罐,等你高考时吃,考第一。”

又抖着三根指头,豪气万丈的样子:“考上大学我奖励你——3000块!”

“等我考上大学,就没人帮你写信啰。”他故意装出很牛的样子,想让老头儿着急一下,失落一会儿,或者露出可怜的表情。然后再说,他已经认真想过了,大学就报省内的,一个月回一次家是可以的——总得有个人帮陈仲南写信啊,谁让他最小呢。

可老头儿只是呵呵傻笑。

春节过后,正月二十一,爷爷平静离世,一觉睡了再没醒来。他走得很清爽,身体无异样,没留一句话,也不给谁添麻烦,让大家好好过了个年。

据说大限将临,老人会有预感,但爷爷没有。正月十六给李国民的信里还说元宵节的海味圆子特别鲜,国民弟的那个秘方好,吃后左鬓已长出两条黑头发,又说等高铁开通小孙子会陪他去北京——这句话信里写过很多次,近似习惯性地吹牛,就好像小朋友说自己长大会变成奥特曼——永远也不会实现了。陈仲南啊陈仲南,这么爱吹牛真的好吗?说好的得胜饼呢?说好的奖励3000块呢?

雪映回信了,有暗花的淡蓝色信纸,小小的、秀气的字。

“人地生疏,最忐忑的时候收到信,好像你在身边,真的是见字如面。”

他找了个装饼干的方铁筒,小心地把信放进去。盒子有点儿大,这是第一封信。

红条双行信纸,厚厚的一沓,才用了几页,年初新给爷爷买的,原本打算用到明年。他在小茶几前坐了一上午,天气阴冷,给李国民的这封信,一个字也写不出。

最先是绿萝叶子,忽然绿得很新,然后是小茶几上的纸笔,瞬间亮了起来。他抬头望向天井,看到春天的太阳刚从云朵里出来,好像甩掉一切负担似的跑出来。他忍不住伸出手指,示意你看般摇了下藤椅。那老藤椅便在这光亮里摇晃起来,咿呀有声,时而碰到小茶几,杯碟微微晃响,一切都在,和平常一样。

他低下头,慢慢在信纸上写:“国民弟来信收到,一切都好,勿念。”

日光微醺,摇椅咿呀,绿萝叶子哗哗,只要不回头,陈仲南就一直在那儿。

他忍住不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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