驶向C市的列车

2016-05-30 02:35华伟章
岁月 2016年4期
关键词:列车

华伟章

楼宇、高架、站台。在这座城市十一月落叶缤纷的季节, 这些用水泥搭成的建筑,在车窗外构成一幅萧瑟的景色。阳光薄薄地映照着这幅画。那辆列车很漂亮,流线型的线条,乳白色中间镶嵌着浅绿色, 平稳地滑离站台, 在驶离这座城市。

他坐在靠窗的座位, 眼睛看着窗外流逝的风景。他对面坐着一对表情亲昵的年轻男女, 看上去二十多岁, 衣着鲜亮,像是情侣,也像婚后出门旅游,女的抱着男的,脸颊微微泛红,神态忸怩,男的脸上也显出些许窘迫, 随之很快习惯起来变得旁若无人; 身旁坐着一个中年男子,络腮胡子,神情寡淡,身上有股浓烈的烟味;甬道对面座位是两男两女,前排座位还有他们的人,明显是一伙的,年龄参差不齐,像亲戚或朋友。车厢里变得热闹嘈杂,列车明显轻微晃动,像预示着这次旅途的开始。广播里的声音在播报车次、站点、注意事项,那个女乘务员穿紫绛红背心套装裙,里面是白衬衣,将秀发朝后盘成一个髻,形象更接近于空姐,在中间甬道恪尽职守巡查一遍, 提醒乘客将行李一类东西放妥。随着列车的轻微晃动,电子屏幕不断移动着字幕,车速在一百六十公里之间跳动。

列车在朝南方向驰骋, 有人开始在小桌板上打开烧鸡和罐装啤酒, 还有椒盐花生、豆干一类食品,有人在喝可口可乐和烘焙署片, 也有人在议论反腐、房价、足球、股市、国内外形势一类热门话题, 混杂着车轮擦过铁轨和车厢轻微晃动的摩擦声。他偶尔转过脸去,听他们和她们高谈阔论、谈论不着边际的话题,面对他们转瞬之间模梭两可的笑容和声音,显得未置可否,脸上甚至没有显出太多的表情。他一直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陡然间,那个坐在对面小鸟依人,头依偎在男的肩上的女的, 朝他投来偷偷的俏皮的粲然一笑, 这种会意而莫名其妙的笑容,一度令他产生幻觉,感觉她和她很像。他下意识地看了她一眼,报以同样莫名其妙的笑。其实,她和她无论是年龄,外表还是气质,根本没有相似之处,完全属于两种类型的人。列车在轻微晃动,她在他心里晃动。他恍惚间感到和她坐在彼此的对面,在嘈杂里互相安静,安静地凝视对方;他感觉和她很近,似乎又离得很远,甚至怀疑和她是否认识,永远隔着一层或重或轻或薄或厚的嘈杂。他想起这个季节,想起自己,还有想起了她。

太阳正在从建筑群背后滑落下去,浅浅的仿佛一抹金色涂满城市, 街市上人流如织车辆穿梭。他和她是在这座拥挤不堪的城市邂逅。他三十三岁,长得英俊,是一家公司内训师;她三十一岁,面庞姣好, 是一家公司白领。他俩还是单身。在别人的眼里,他俩的条件,都属于上乘。在这座城市落叶缤纷的季节,成熟的年龄,像果子熟透后散发出的酒香,也像香奈尔浓郁迷人的芳香。他俩彼此生活在各自的生活里。

这是在一次朋友结婚的宴席上,时间是十月下旬某个周六晚上。其实,他对于这种婚礼场合并不是太感兴趣, 甚至在心里有着某种抵触情绪, 始终觉得这一切过于程序化, 而且无休止的攀比和过于庞大的场面, 从精神与物质上无异于是一场旷日持久的浪费,巨大且荒诞。如果两个人真心想生活在一起, 在这些繁文缛节之前, 早已津津有味品尝过了这道大餐。他特别是瞧着年龄比自己小许多,或年龄相仿的人步入婚姻殿堂,心里有种叙述不清的滋味。他想有些东西是铭刻在心里的。他大多数碍于情面,才会参加这种宴席。婚宴设在一家著名的酒店,三十多桌,男方女方,宾客如云,司仪主持婚礼,新人走过红地毯,互换结婚戒指,接着开启香槟,在人们一片祝贺声中敬酒。过程大同小异,近似千篇一律。他游移的目光,无意间看见了她:一双迷离的眼睛。她坐在斜对侧一桌,穿着白色套装裙,身材匀称,脸上充满了柔情。他不清楚,她是男方的亲戚朋友,还是女方的亲戚朋友。他下意识地看着她,她矜持地递来微笑。刹那间,他心里颤动了一下。

婚宴结束,他独自离去。之后,他把这一切淡忘了,像一阵风刮过,在记忆中了无痕迹。直到某天,他下班匆匆走出电梯在楼门大厅, 瞬间又意外看见那双迷离的眼睛。他知道她也在这幢大楼某家大公司上班。他惊讶于这个世界小的令人难以逃遁。以后的日子里,他经常遇到她,和她目光相触,或是匆匆一瞥,心里有种异样感觉;她看见他,似乎也有着某种心领神会,脸颊会不由自主泛红。他觉察到她的眼睛朦胧而迷人, 蕴藏着一种凄怆和沉淀后的宁静, 如同经历一场分离一生的爱情, 有种相望不见的思念和渴望。他相信她是个有故事的人。他俩从彼此的眼睛里分明看到了某种东西。这天下班,她终于偷偷塞给他一张纸条。

列车在逐渐提速, 电子屏幕上滚动着室外气温、站名、时间、车速在两百二十公里之间跳跃。车窗外电线杆、树木、小河、房舍、在飞快掠过,大片收割后的稻田裸露着在朝后移动, 时间仿佛在窗外闪过。

这天晚上,秋天的雨飘落下来,密密匝匝织成张网。他凝视着窗外,雨点扑打在玻璃窗上, 街景在雨夜里变得影影绰绰,车辆尾灯在迷蒙雨雾中划过。他心里潮湿起来。他依稀记得,她夏天穿着白衬衫,应该是简洁的米黄色裙子,内衣颜色和质地依然清晰,全棉的淡粉红色,上面没有任何图案, 舒适地紧贴着细腻光洁的肌肤。他有时候恍惚地想她是谁,会有须臾的迷茫,但记忆却依然真切。他在读高中时,班级里成绩一直处于中游,或稍为偏上,喜欢文科,开始写诗,有着这个年龄的浪漫与幻想。他长得帅气,也有女人缘,矜持或大方的女生,习惯于和他开玩笑,既像挑衅又像是调情。那时候少男少女体内荷尔蒙鼓荡, 或明或暗试图体味性与爱情,渴望而又朦胧。数学老师是个女的,三十多岁,还是单身,不苟言笑,显得刻板, 但课上得好, 而且人长得漂亮。她声音清亮甜润,上课时滔滔不绝,手配合讲解不时摆动着, 墨绿色黑板衬专号托出她生动的脸庞, 那对乳房浮雕一样在白衬衣里突显出来。她说自己上大学没有用父母亲一分钱, 靠奖学金一直读到硕士毕业。学习就是在规划未来人生。这是现实。漂亮老师上课会有两个极端:一是学生不专致,心有旁骛;二是学生很专致,爱屋及乌。这也是事实。她教学极端负责任,兢兢业业,一丝不苟,应该成为老师楷模。她严肃地告诫同学,每一分对未来都非常重要, 我不能让任何一个同学留有遗憾。

数学老师的认真,近似于有种变态,他回家作业没有完成, 第二天放学后时常会被单独留下来,每道题目加罚三遍。一次、二次、三次……她给他认真地讲解题目,瞧着骨骼匀称,满脸朝气的他,声音变得温柔。他闻到了她身上掺杂着粉笔味的气味, 感受到了萦绕身边的女性气息,和胸部不经意间在肩上的摩挲。他记不清楚, 那次是自己冲动地触摸到她的手, 还是她慌乱地捏住了他的手。之后,转瞬发生的一切有些变味,她未知是蓄谋的还是控制不住, 对他来说却是惊心动魄的。她燥热得解开胸襟纽扣,气息变得急促,亢奋地将他搂抱在怀里,将他的头紧按在柔美光洁的胸部,让他穿越自己滚烫的身体。他显得腼腆、激动、笨拙,还是水到渠成地完成了作业。数学老师还是个处女。她痴迷的目光,梦呓般轻声说:这一课真好! 他迷离中根本琢磨不透这句话的深刻内涵。他不知道是她给他上了一课,还是他给她上了深刻的一课。

他上完大学,步入社会,之后进入一家大公司,有了一份理想的工作。在许多日子里,他会感激那个数学老师,心里却蒙上了一层阴影。他作为一名公司优秀的内训师,长得白净帅气,穿着西服,举止儒雅,英气逼人,面对一百多名员工授课,神采飞扬,有着很大的气场。他受到许多异性包括女员工青睐, 以各种理由频频接触,屡屡出现在他的业余生活里。但他心生怯意。他像被拽进阴影笼罩的围城,在黑暗中寻寻觅觅,寻觅数学老师踪影,清晰而又混沌。他曾尝试着和异性交往, 关键时刻, 心里的激情却荡然无存。他觉得一切很熟悉,恍惚间又无比陌生,甚至厌倦在这方面和异性交往。岑寂的夜,他的心在暗夜徘徊游荡,灵魂在暗夜里喋喋不休,似乎永远在祈求什么,又在不断地拒绝什么。他知道有些东西遗失了,没有勇气俯身去捡起来。他害怕付出,害怕伤害别人,害怕更大的伤害。他的心浸在阴影里,被包裹得密不透风。

雨水在聚成一滴滴水珠, 从玻璃上不断滑落下来。他瞧着湿漉漉的雨夜,飘浮起那双迷离的眼睛, 他感到心里有种被撕扯像锋刃如刀割裂的疼痛。这种疼痛在曼延,充塞着整个空间。

列车正在穿过一座钢筋水泥桥,车轮和铁轨发出空洞的声响,呼啸即过。车厢里依然嘈杂或宁静, 前面座位爆发的哭声,瞬间撕裂了他的回忆。这是个几个月大的婴儿,哭声恣肆而洪亮,排山倒海的气势穿过母亲的衣服, 直接抵达年轻母亲沉甸甸的乳房, 哭声一下子偃旗息鼓,湮没在嘈杂与宁静里。他突然奢侈地想,如果和她在一起,会不会也有孩子,那该会是怎样? 他想起她, 在拥挤的街市,落日的余辉,被风吹散,细碎地在她脸上、身上摇曳。她在他心里摇曳。他目光转向车窗外。他知道列车在穿过平原、丘陵,全程需要八个多小时,中间要停靠九个车站。他感觉旅途就像漫长的人生,有人在上车,有人在下车,也有人差之毫厘,永远没有挤上车。忽然,他心里有种沮丧而愧疚的情绪挥之不去。

她坐在咖啡馆临窗的座位, 不时看着腕表,脸上表情焦灼,凝神地专注窗外雨中行人。空气中弥漫着潮湿气息,街市被雨浸透,轮廓变得混沌,模糊一片,让人难以辨认。她记得刚来这座城市,生活两点一线,没有朋友,没人亲人,甚至没有社交圈, 任何困难和空虚需要独自克服。她和他是在网上认识的。他四十多岁,已婚,籍贯、职业、外貌不详。她初次与他闲聊,纯粹是排遣寂寞,之后逐渐感到温馨,心里寻找到一份依靠。他是循序渐进渗透进心里的, 成了她生活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她知道他是存在的,在某个地方真实地存在着, 就像自己的存在一样真实。她曾理智地感到,他的存在对她而言,某种意义上是不合理的。她有过短暂的痛苦与迷惘, 很快被弥漫的温馨吞噬。那段日子,她变得兴奋、激动、忐忑、富于幻想,飞蛾扑火一样想见他。这种情况延续了很久。他一直显得患得患失。秋天的某个周末,他同意和她见面。

这天,她吃过晚饭,精心梳理打扮,第一次化了淡妆, 拿了一本杂志离开住处。夜幕降临,四处弥漫着夜的气息。她在高架桥下的绿化带旁等待。这里虽然不算繁华,周围附近有高楼、商店、加油站、还有一所中学,绿化树木成荫,环境十分幽静。她心里既惴惴不安又兴奋不已, 她从网上的交往中, 想象着他的帅气,充满温情的眼睛,她期盼着生活中另一扇门悄然打开。夜色浓重,她焦虑地等待了两个多小时,他一直没有出现。她猜想是否会等错了地方, 他或许有事情耽搁来不了?她打他手机已关机。她感觉他在屏幕上轻轻一闪, 在这个世界上突然消失了。她心情沮丧, 看着手机上的时间,心被失望与夜色吞噬。

她落寞地朝着绿化带深处走去。她需要穿过整片绿化带, 在那条街上乘车回家。她走过二分之一路程,忽然从树丛蹿出一个黑影,用刀抵在她脖颈,将她拽入灌木里。她吓得迷迷糊糊,一下子瘫软在地。夜似乎凝固了。她聆听到四周有种难以置信的寂静。他搜走了她身上所有值钱的东西,感觉到他的手在抚摸,从脸上到肩至胸, 滑落到腿上……有种尖锐的声音在心灵深处划过。她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耳旁隐隐传来细微的雨声,感觉有东西从天上掉落下来, 自己的心也跟着在掉落下来。她苏醒过来,秋天的雨夜很有诗意,潮湿而缠绵。她支撑着想爬起来,感到浑身酸痛,搀扶着树枝慢慢站起身,知道心里有些东西永远丢失了。雨滴飘落在脸上,像泪水滑过面颊。她步履蹒跚地走出那片绿化带, 看见一个猥琐的中年男人,手里拿着一本杂志,犹犹豫豫地瞥她一眼。她没有停顿下来,从他身边走了过去,径直向街市车站走去。

她知道,一个梦魇般故事,被一场雨淋湿了。

许多日子,她一直生活在阴霾里,怏怏不乐。她记不清那夜究竟发生了什么,所有的细节变得模糊不清, 只依稀记得生命里下过一场雨, 那种感觉就像阴影投在墙上,斑斑驳驳映现在隐晦的心里。爱情在她变得寡淡无味, 连同她变得沉默寡欢,只知道埋头学习或工作。她在学习上拿到很多文凭,工作上也颇有建树,成为一家大公司白领。她曾试图尝试爱情,却感到笨拙而怯惧。她在心里编织起了一道厚重的藩篱。有同事和朋友给她介绍恋人,她大多以各种理由拒绝,人们误认为她自命清高,开始排斥她,朝她投来怪异的目光。她最终被贴上标签,成为这座城市剩女。她对于个人问题,始终蕴藏在心里,她很想能够从阴影里走出来,又害怕从阴影里走出来, 勇气或许是世界上最远的距离。她渴望在洒满阳光的街上, 用手触摸早晨或午后琥珀色的阳光,但细碎的光影,没有一丝犹豫,便从她亟待抚摸的手掌滑落。对她而言,所有的故事会在季节里遗忘, 被风染上枯萎的锈黄色,飞舞着落到不知何处的所在,在凛冽的气候里变得无踪无影。她温婉的脸上,依然留有那场雨的痕迹,记忆里铭刻着那场秋天的雨。

她瞧着咖啡馆窗外,雨在不停飘落,没有停歇的意思,眼前一片迷茫。她惴惴不安地想,他今晚会来吗? 她和他目光相撞的瞬间,心里倏地涌入一股暖流。她莫名地感觉到在这个世界上, 他是那个能给她真正温暖的人。她相信这种感觉,这种感觉是从未曾有过的。她窥见他眼睛里有种东西,让她坚信生活会变得美好。她想起他英俊和安详的模样, 那种温馨在心里蔓延开来, 像一缕阳光在慢慢推开心扉,一点点挤进来,心里的冰冷与黑暗在分崩离析, 整个世界在变得温暖起来。窗外雨不断下着。她感觉他坐在桌子对面,那个空位子有他的存在。他像在对她轻声说:“我想我爱上了你, 第一眼就爱上了你! ”她心有同感,顿时热泪盈眶。她想和他相约终老。夜在朝深处滑去。她焦灼地等待着, 用小勺子在杯子里轻轻搅动,喝了一口咖啡,像在品尝其中的滋味。她听到一种很细微的声响,像在空寂的心里尖锐划过。她眼睛有迷蒙泪意,瞬间盈满了失意。她知道心里那扇门,开启一条缝又合上了。雨依然淅淅沥沥下着。

列车在风驰电掣般驰骋。他从窗外收回目光, 发现对面座位那个女的斜着头,依偎在男的胳膊上睡着了。她眼睫毛很长,嘴角微微上翘,闭着眼睛,呼吸均匀。他有种幻觉,感觉她仍坐在对面的座位,能清晰触碰到她的呼吸以及心跳。她湿润的眼睛看着他, 有种温馨, 有种渴盼,有种幽邃的失望。他心里被一种柔软的东西撞了一下。他感觉自己像个骗子,偷走了她什么,或者被她偷走了什么。他看到了彼此之间的尴尬。他心里感到仿佛离她很远,又令人觉得毫无疏离之感,这世上有很多东西,你永远无法走近,又永远就在眼前。光影在车窗上闪烁。

列车依然在有节奏地轻微摇晃,忽地一下,窗外全暗下来了,车厢里亮起了灯, 列车在穿过山洞隧道……太阳移到了西面,从云层里钻出来,阳光被挤成碎片,在大地上缤纷散落。列车停靠站台后又在启动, 他发现对面座位那对年轻男女不见了, 身旁那个络腮胡子的中年男子也下了车,车厢里乘客明显少了许多。他眼睛余光发现一个影子, 先是一双显眼的粉红色高跟鞋, 接着是肉色丝袜富有弹性的双腿,再朝上是条黑色裙子,在一点点地移过来:“这个座位有人吗? ”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女子轻声问道。她脸上的妆化得很精致, 眼影唇彩睫毛膏一应俱全,自然地融在本来的皮肤和轮廓中,外面穿件面料质地很好的乳白色风衣。她的装束并不俗气,经典的黑与白,显得身材修长柔美。她脱下风衣挂在窗旁衣钩上,坐下后笑了笑,像是在释放某种友好的意思。

他侧过脸去看了她一眼。

“你一个人出来旅游? ”她的笑意依然逗留在脸上。

他只能朝她礼貌地点了点头。

她白皙的脸庞很漂亮, 眉宇间有矫情与温柔。她神情松弛下来,挪动了一下身子,让自己坐得舒服一些,侧过脸去瞧着窗外。须臾,她目光离开车窗,黛眉微蹙, 似乎有些埋怨地在说:“列车的速度这么快,风景都很难欣赏了。”她轻轻地叹口气,像是在放飞心情,又朝他歉意地笑笑,笑得很有韵味。

他很赞同她意见,但并不准备接话。

“我也是一个人出来旅游。”她目不转睛看着他,很想和他搭讪,有种叙述的欲望,毫无顾忌地说,“我还是单身,当然有男人,喜欢一个人出门旅游。你呢? ”

他有点惊讶。

她看见他脸上的错愕, 笑了起来解释:“我觉得这样很好。不好吗? 我不缺钱,养尊处优,我付出了,也得到了,这很公平。我不在乎传统的伦理道德,结婚与否或者和谁生活。这没有什么不好。是吗? ”她笑得有些暧昧。

他仔细端详她, 她化妆后的脸庞确实很漂亮,但令人有种不真实的感觉。她身旁放着一只爱玛仕包, 这个牌子的包比LV 牌子的价格还要贵好几倍。他在来来往往的人生旅途中, 每次会有新鲜的人,新鲜的事,也并非没有风景,只是有意识地拒绝了。她的谈兴很浓,有些喋喋不休。他觉察到了她心里的压抑。他揣测她会是怎样一个人,她说得有些凌乱,但他还是明白了, 大概综合搜集到她的信息:她会攀龙附凤,混迹于官二代或者富二代之间? 她被长期包养, 只是没有名份,背后是个尽享尊荣的政府官员,抑或是一夜暴富的有钱商人? 他又瞥了她一眼。其实,他与她完全格格不入,大相径庭,心里甚至产生起鄙夷。他感到这是否太过于功利,滑入了太多的利益之中,已不是在选择爱情,而是在算计利益得失。他的目光飘移到了窗外。

“你在哪里下车? ”

“C 市。”

“我也正巧到C 市去。”女人说。

太阳在云层间若隐若现下沉。他心里琢磨这是第几天了? 那天雨夜之后,他没有再看见那双迷离的眼睛, 之后仍然没有发现她的倩影。他整整两个晚上没有睡好,第一次选择了喝酒,醉得头晕目眩,醉得肝肠寸断。下半夜后,他潜入半睡眠状态,跌入梦境:他陷在泥泞里,四周一片漆黑,深一脚浅一脚艰难地跋涉,每一步都沉重得像灌了铅, 却不知道该朝哪个方向逃遁。忽然,他看到她也深陷在泥潭里。她意外地看着他,那种清冽而轻柔的目光,在传导至他的心灵深处。她脸上惊奇地有些许的笑,他也笑了,淡淡的,那种笑像阳光撒在脸上。他艰难地想靠近她,让她趴在肩头啜泣。雨还是飘落了下来,风在肆虐,脚下变得更加泥泞不堪。他的手和她的手近在咫尺, 他摔倒了,脸上身上溅满了泥浆,他挣扎想站起身来, 却在泥潭里越陷越深……天边映现一缕淡淡光亮,他看着她幽邃眼睛,心里变得支离破碎。第三天下班,他神情黯然,再也忍不住,遇见她的女同事,迫不及待上前询问。女同事脸呈愠色,鄙夷的目光扫过他,推开大楼玻璃门径自离去。他一直追赶到街上。她悻悻地告诉他:她两天没来上班,今天上午已经辞职,准备离开这座城市,到C 市去,重新开始自己的生活。C 市?她肯定地点头。他怔住了,心在往下沉,恍若隔世。他隐约看见她在远处朝他招手, 那辆列车擦肩而过在悄然远去, 满眼全是她随着列车呼啸而去的身影。

列车不知疲倦地驰骋着。车窗外景致变得空旷,远处呈现淡青色天空,似乎能嗅到车窗外海风的气息。他感受到了C市旖旎风光:金色的沙滩,蔚蓝的大海,椰树婆娑,波光粼粼,碧空如洗。他仿佛看见她,伫立在沙滩,凝视着大海。他走近她。她矜持地看着他。两人依偎着,眺望着远处, 火红的太阳正在跃出或沉入大海……列车终于减速慢下来, 广播里传来背景音乐和甜润的声音:“列车前方到达终点:C 市站。”

车厢里乘客准备下车, 纷纷拿起自己的行李,朝着车两端门挤去。他犹豫了一下在想:在C 市能寻找到她吗? 列车悄无声息滑进了站台。

猜你喜欢
列车
迟到62小时的列车
登上末日列车
关爱向列车下延伸
雨一直下,“列车效应”在发威
穿越时空的列车
呜——“奇幻号”列车(上)
寂寞列车
列车
猫的列车
春天的列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