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季的葬礼

2016-05-30 12:21侯德云
语文教学与研究(读写天地) 2016年2期
关键词:胜利者葬礼村子

我不止一次暗自庆幸,那个饥饿的冬天降临的时候,我还没有出生。其实,我更应该庆幸的是,我的父亲和母亲,他们从那个饥饿的冬天所带来的所有灾难当中,磕磕绊绊地活了下来。如果不是这样,我就不会在几年后的一个春天里出生,这个世界就会非常不幸地缺少一个值得信赖的人。如果不是这样,便是命中注定,在还没有出生的时候,我就已经死去了。那将是一个多么大的损失啊。

那个饥饿的冬天降临的时候,我们村子里所发生的一切,我都知道。我知道得很清楚。我的父亲多次对我说起。他以一个胜利者的姿态喋喋不休地诉说着,而我只能洗耳恭听。

我的父亲说:那个冬天,多么冷啊。

那个冬天究竟有多么冷,我无法想象,我也懒得去想象。我更感兴趣的是,在那个寒风凛冽的冬天里,我们村里的男人们,除了老人和孩子,他们为什么都忙得汗流浃背?

一种从未有过的惊慌失措袭击了我们的村子。没有粮食,蔬菜也没有,可以用来充饥的东西只有草糠和“淀粉”。所谓的“淀粉”是用剥去了颗粒的玉米棒棒磨成的,我们叫它“苞米骨子淀粉”。那东西很难吃。不过,相对于入口而言,出口的过程更为艰难。每个人,无论是谁,蹲厕所的时间都比往日无数倍地延长了。据说,那滋味比挨饿还难受。正在这个时候,在人们不堪忍受“淀粉”的折磨而变得视死如归的时候,一个秘密被发现了。那是一个可以借此活命的秘密,同时也是一个充满了金灿灿的粮食的诱惑。那个秘密在一夜之间传遍了整个村子,几乎全村的人都兴奋得一夜没有合眼。他们在极度兴奋中焦急地等待着,等待着火红的太阳从东方升起,等待着万丈霞光照耀祖国大地。

在我的童年,我的父亲曾经紧紧拉着我的手走向广阔的原野。我们走过庄稼收割后的土地,走过一面面山坡和树林。一路上,我的父亲不停地用他那粗糙的大手指指点点。他沉浸在对往事的回忆之中了。

那个令我们全村人都终生难忘的秘密是:从野鼠洞中可以搞到粮食。那不是别的,是他妈的粮食,是人人都梦寐以求的狗日的粮食啊!

那种迫使我肃穆以对的情景,曾经反反复复幻化在我的面前:晨色蒙蒙,村里的男人们默默地扛起铁锹镐头鱼贯而出,他们肩负着重大的历史使命,他们满怀希望走向冬天的原野……

我的父亲一直连续感慨了几十年。他说:怎么会有那么多的野鼠洞呢?洞里怎么会有那么多的粮食呢?十几斤,几十斤啊!

当我掌握了油嘴滑舌的技巧之后,我对父亲说:那是很正常的,不是有深挖广积粮的指示吗?

我的父亲感到迷惑不解的是,挖开了那么多野鼠洞,却很少直接从洞中挖出野鼠来。他问我:这是怎么回事呢?

当我的学识已经渊博得在村子里无人可比的时候,我轻而易举地化解了父亲的疑问。我说:野鼠,也包括其他鼠类,它们的鼠洞是很复杂的。有走廊,有粮食储藏室,有卫生间,也许还有客厅吧。通常,卧室离卫生间和粮食储藏室都比较远,而且深度不在一个水平线上。我的父亲不知道我的这点知识是从一本书上偷来的,他听得津津有味而且连连点头。

那些可怜的倾家荡产的野鼠们,全都是在树上死去的。它们把自己吊死在树枝上。那年冬天,我们村子周围,几乎每一棵树上都结满了那种让人感到意外的果实。我很担心父亲问我这是怎么回事,但他从来没有问起过。他被那种怪异的景象惊呆了,一直到现在都没有清醒过来。

在那个饥饿的冬天,我们村子里没有一个人死去。他们靠稀粥活了下来。挨到春天,树叶儿绿了,野菜萌芽了,再过些日子,芳香的槐花开遍了山岗,整个村子呈现出了一派蓬勃的生机。

就是在那个冬天,我们村子里却举行了一场规模盛大的葬礼。在极其悲凉的气氛中,人们摇动树干,野鼠的遗体纷纷而落,如同下了一场冰雹。一个巨大的坟墓埋藏了它们。北风吹过,人们的泪水在脸上结成了晶莹的固体。

我的父亲对我说过,那年,整整一个冬天没有下雪。在快要立春的时候,也就是为野鼠们举行葬礼的第二天,下雪了。多么大的雪啊,像一块漫无边际的孝布,覆盖了整个宇宙。

【阅读指津】 《冬季的葬礼》是首届中国小小说“金麻雀”奖获得者侯德云的代表作品,有人评价侯德云在他的小小说创作中,呈现出强烈的个性特色。我想,他作品的个性主要体现在他对人性毫不容情的讽刺和戏谑上,《冬季的葬礼》就很好地体现了这一点。

该小说讲述的是在一个闹饥荒的岁月,村民们为了活命而把一群野鼠的存粮全部掘走,最后村民们都活了下来而野鼠们却集体在树上上吊自杀的故事。故事的结尾村民们为野鼠举行了一场盛大的葬礼,并且流下了眼泪。整个故事在白雪飘飞中结束,飘飞的白雪如孝布一般覆盖了一切,留给读者耐人寻味之感。但是故事并没有流于简单的懊悔主题,而是毫不留情地把笔锋指向了人类的狂妄和愚昧。这种尖锐的批判不仅是通过故事情节呈现的,更是通过故事中“我”的感受来揭示的。

小说一开始就饱含讽刺地表达了一种庆幸,庆幸“我”的父母从一场饥荒中活了下来,否则就不会有自己的存在。作者通过“我”戏谑地嘲弄道:“在还没有出生的时候,我就已经死去了。那将是一个多么大的损失啊。”仿佛自己的生命有多么重要似的。而这恰恰与后文中野鼠的集体自杀形成了一个鲜明的对比。“我”的存在是以一群野鼠的生命作为代价的,在大自然面前,生命本没有优劣之分,而人类始终以自己的生命为尊,并且为此牺牲其他生命。作者开篇就借“我”之口表达了对人类此种意识的嘲弄,立场尤为鲜明。

接着,“我”又以一种不耐烦的口吻陈述自己对这场灾难了如指掌。原因乃是父亲总是喋喋不休地以一个胜利者的姿态在“我”耳边诉说。其中“胜利者”一词饱含了作者对人类行径的极大讽刺。“我”的父亲作为当初靠吃野鼠存粮活下来的村民之一,多年以后,非但没有对野鼠怀有感恩之意和愧疚之情,反而以胜利者的姿态自居,这样一种叙述包含着作者对人类狂妄自大心态的强烈批判。此处父亲胜利者的姿态和当初村民们在为野鼠举行葬礼时流下的眼泪又一次形成对比,让读者不由得思索,当初村民们的眼泪究竟为何而流?是一种在大灾荒中存留下来的庆幸,还是从生命底层萌发的对另一种生命的感恩?多年以后,父亲的胜利者姿态足以引起人们的深思。

在尽情地表达完“我”的主观感受之后,作品才进入了对故事本身的叙述。但在故事的叙述中,作者仍然插入了“我”与父亲的几段对话。在这几段对话中,“我”可以向父亲解释为什么野鼠能贮存那么多粮食,为什么挖粮食时挖不到野鼠,但却永远无法解释野鼠们为什么会集体自杀。面对这个问题,“我”是苍白的,父亲是惊呆了的,人类是无法用知识去解释这样一种如图腾一般的生命献祭的。最后,只有大自然能够真正抚慰这群人类行为的受难者,它用洁白的雪花向这些生命致敬。作者在文章的结尾把雪花比作一块“孝布”,仿佛是在替人类向大自然行孝……

小说直指人类在大自然面前的愚昧与狂妄,并向大自然表达了真诚的歉意。而其第一人称的叙述视角,也更直接地表达了作者的思想感情。文中“我”的戏谑、不耐烦、疑惑、自得,以及最后心中的那一点惧怕,都使小说真实可信,并使文章带上了一种批判性的个性化色彩。阅读此篇小说时,可以以此作为一个探究的重点,分析用“我”的视角来叙述故事的作用,分析“我”的情绪心理变化以及这背后所传达出来的作者的情感态度。比如,可命题为:作者在故事叙述中为什么插入“我”与父亲的几次对话?综合全文,可以从情节、情感、主旨等几个方面进行分析:第一,通过我与父亲的几次对话,交代野鼠的生活习性,作为整个故事情节的补充,让读者明了故事发生的背景资料,以便更好地理解故事。第二,通过几次对话,作者借以表达了对人类的狂妄和愚昧的嘲讽,表明了其批判立场。第三,这样插叙的行文安排,跳脱了顺序叙述的平淡,使文章悬念起伏,吸引读者的阅读兴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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