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雁

2016-05-30 12:45叶广芩
语文教学与研究(读写天地) 2016年2期
关键词:炊事员芦苇丛红烧

叶广芩

七十年代初,我在三门峡库区的农场务农。

十月,天气转凉,滩地的风渐渐变硬,农场的男人们开始躁动不安起来,他们要打雁了。

每到秋天,渭河的芦苇塘里就歇息着成群成群的雁,它们不是今天来了明天走,它们往往要在这个地方盘旋很久,直到很冷了才离开。那些雁都是麻色的,粗看很不起眼,但是在阳光下细看,它们的每一根羽毛都辗转着色彩,随着角度的变换而变得五彩斑斓。

男人们的枪已经准备好了。

我去河边看那些雁,一大片的,有时静得没有一点声息,有时则吵得一塌糊涂。它们在河里觅食,在芦苇丛里歇息,这些齐整的、有纪律的鸟儿,给枯黄惨淡的渭河滩带来了美丽的色彩和无限的生机。秋风吹过,雁在冰水中瑟瑟发抖,我真是可怜它们,我心里想,怎么还不快走呢,家乡就这么好么,南边比这里要暖多了,危机四伏的黄河滩有什么好留恋的呢?

但那些雁还是迟迟地不走。

一天傍晚,枪声终于响了。

长河落日,萧萧风声,天地间一片血红。

我的心里满是悲哀与失望。

大堤上,男人们手里提着淌血的雁迎着我走来,他们很夸张地向我炫耀着,炊事员将一只很秀丽的绿羽雁在我的眼前使劲晃动,得意地说:“今天夜里别睡着了,我给你们做红烧雁肉。”

我看见那只雁的头颈像绳子一样地垂着,眼睛睁着,晶莹的眼睛里反射着落日的余晖,它大概到死也不理解,不明白,没有招谁没有惹谁的它,为何会落得如此下场。

我奔到芦苇丛中,大声地冲着那些雁吆喝。我要赶起那些雁,让它们快走,快走,快走!

没有雁儿飞起,四周死静一片。

它们在更深的苇丛中躲避。

我跌坐在河岸,望着滔滔的河水,只感生命的不易,存在的艰难。

雁尚且如此,更何况人。

我们的炊事员做别的不行,红烧雁肉却做得很地道。农场的人都很兴奋,大家都在为雁肉而熬夜,难见荤腥的人们在厨房溢出的肉香中已经飘飘然,昏昏然,不能自已了。

我没有去凑热闹,早早地躺下睡了。

夜里,男人们就着雁肉蹲在碾盘上喝酒,是从渭河对面小村沽来的一毛二一两的红薯酒。他们边吃边闹,“老虎、杠子、鸡”的嘶喊传入我的小土屋,清隽高雅的雁与浑浊浓烈的酒风马牛地搅在一起,让人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惆怅。

男人们都吃得很惬意,很酣畅淋漓,他们开始唱了,唱秦腔:有为王打坐在某某地面……

炊事员喝得舌头已经发直,不利落地说:“明天还去打……”

男人们纷纷应和着:“……还打。”

第二天,按正常作息时间起床的只有我一个人,我看见石碾上一片狼藉,厨房的墙根是一堆用开水烫过的杂乱的雁毛。

我来到河边,见苇丛中雁们又在起落,不禁深深吸了口凉气。

我埋怨它们的没记性,细想似乎那又是一种执着,是一种临乎死生而不惧的气节,一种伏清白以死直兮的精神。

后来,我将那些雁羽做成了一把把扇子,为的是纪念那些在黄河滩上永不能再飞起的鸟儿。我被招回城市以后,不少朋友都接受过我馈赠的羽扇,他们为那羽的美丽而惊叹,我就给他们讲那些大雁九死而不悔的故事。

(选自《颐和园的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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