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为何英雄辈出 深度解析毛泽东

2016-05-30 10:48
党史天地 2016年10期
关键词:杨昌济湖南人曾国藩

“惟楚有材,于斯为盛”,这是岳麓书院门首的一副对联,这一对联反映了办学者育才的强烈愿望,但在鸦片战争之前的漫长岁月里,并没有出现“惟楚有材”的现实。直到清代道光、咸丰年间,仍然是“湘士殊少知名”。可是,进入近代以来的湖南,却是人才辈出。一代又一代的湖南英才,影响着中国近代以来的政治、思想、军事和其它领域的变化,为中国社会的进步作出了巨大贡献。在这些人才之中,毛泽东无疑是最值得圈点的人物,是他带领着中国的能人志士,将国家命运重新推进正轨,向前迈进。

近代湖南,群星璀璨

据统计,二十四史载入的5783位历史人物中,湖南只有55人,仅占0.95%。但从1840年到1919年,活跃在中国历史舞台上的各种知名人物1238人中,湖南籍有116人,占9.4%,仅次于广东居全国第二位;在761位历史名人中,湖南籍的83人,占10.9%。特别是进入新民主主义革命时期以后,在中共群星谱中,以毛泽东、刘少奇、任弼时等为首的湖南籍巨星繁多,他们交相辉映,其丰功伟绩更是令国际社会所瞩目。无怪乎著名历史学家谭其骧称:“清季以来,湖南人才辈出,功业之盛,举世无出其右。”1986年7月1日,侨居美国的华人主编的《北美日报》社论中也认为:“湘籍历史名人、学者、政治家人数之多,近百年一直居各省之冠。”

湖南近代人才辈出,始于太平天国运动时期,即起源于湘军的兴起。所谓“湘运之兴,从湘军起”。1851年1月11日,太平天国起义爆发。1853年1月,当太平军进军湖南、兵临武昌时,清廷诏令曾国藩帮同办理湖南团练。以此为起点,曾国藩创办了清末最凶悍的地方武装———湘军。

湘军的创立及其活动,对全国、特别是对湖南的政治、军事和社会生活都产生了巨大的影响。同治帝1861年继任后,湘军集团一跃成为清王朝的主要支柱和最大的实权派。当时,真可谓是:“湖湘弟子满天下”,“国家不可一日无湖南”。

戊戌维新运动兴起后,湖南颇有点“得风气之先”的气概。原来被顽固派看成“安静世界”的湖南,成了“全国最富朝气之一省”。曾经说过“湖南以守旧闻天下”的梁启超,这时赞扬湖南“全省风气大开”,“人人皆言政治之公理,以爱国相砥砺,以救亡为己任,其英俊沉毅之才遍地皆是”。当时的巡抚陈宝箴、按察使黄遵宪、学政江标及徐仁铸等地方官吏,都是维新派的代表人物,他们开风气之先,任用维新志士兴办新政、开学会、兴学校、办报纸。谭嗣同、唐才常,以著名的维新志士见称于时。

孙中山创立兴中会,继起响应者首推黄兴和他所组织的华兴会。1905年夏,孙中山在日本领衔组成同盟会。据考证,参加7月30日筹备会的共79人,其中湖南籍志士有20人。同盟会成立后最初两年会员为976人,湖南籍有158人,在各省中排列第一(一说仅次于广东排名第二位)。黄兴、蔡锷、宋教仁、陈天华、禹之谟、蒋翊武、焦达峰、陈作新等,成为辛亥革命时期闻名遐迩的一代英豪。

从“五四”运动前后到新民主主义革命时期和社会主义革命与建设时期,湖南涌现了一大批党政军领袖人物,如毛泽东、刘少奇、任弼时、林伯渠、彭德怀、贺龙、罗荣桓、陶铸、胡耀邦等。由中国人才杂志社出版的《中共党史人物简介》一书中列举的495名党史人物中,湖南籍的有89人,占18%;在27名中国共产党杰出领导者和创建时期的主要领导人中,湖南籍的有13人,占48%。中共八届一中全会选举的17名中央政治局委员中,湖南籍的有7人;在中华人民共和国第一届中央人民政府的52名领导人中,湖南籍的有10人;在1955年授衔的中国人民解放军254名中将以上的将帅中,湖南籍的有73人。

人才群起,特征鲜明

值得注意的是,湖南近代人才辈出,明显地存在着“高能为核”现象和各类人才依次出现的时间序列。据《晏子春秋》记载,晏子对人才成团互补的现象有过独到的见解,他指出:“能以人之长续其短,以人之厚补其薄”;《淮南子》中亦记载“四海之云凑,千里之雨至”。意为只有四面八方的云气都在一个晶核的吸引下聚集成团,才可能有方圓千里的大雨降临;只有五湖四海的人才在一个领导核心吸引下成团互补,才能干出一番大事业。

湖南近代以来人才群落的出现,存在着明显的“高能为核”的人才圈现象,而且又集中在长沙周围。从曾国藩为首的湘军将领、谭嗣同为首的戊戌维新志士、黄兴为首的革命先驱,到毛泽东为首的无产阶级革命家等四个人才圈,以每个人才圈首领或领袖的籍贯湘乡、浏阳、长沙、湘潭等县为圆心作四个圈,在这四个圆圈相连的县市内的名人达100多人,占同期全省历史名人的一大半。

思想家、教育家、政治家、军事家和各类专业人才的出现,总是有一定的时间序列。“欲动天下者,当动天下之心。”任何一个时代的一次大的运动,总是先有具有锐利眼光的思想家站在时代的前列指引迷津,继而是教育家按一定的需要有目的地培养一代新人,再是政治家、军事家和各类人才的成批涌现。湖南近代以来人才群体的出现,也是按这一时间序列依次进行的。启蒙思想家魏源、维新思想家谭嗣同、资产阶级宣传家陈天华、无产阶级革命家毛泽东等思想家的活动,为社会变革立论,赋予人们头脑以新的观念。谭嗣同、唐才常的老师欧阳中鹄,毛泽东、蔡和森的老师杨昌济,向警予、蔡畅在周南女校读书时的校长朱剑凡,这些学贯古今的教育家,以“欲栽大木柱长天”为目标,“以直接感化青年为己任”,为造就一代新人呕心沥血、矢志不移。在《中国现代教育家》一至八卷所列123名教育家中,湖南籍的有19人之多,占同期全国的16.4%,由此也可以看出教育家在承先启后、培养造就一代新人中的重大作用。

人才辈出,事出有因

为什么鸦片战争前,湖南名人寥若晨星,而近代、特别是现代,湖南名人又灿若群星呢?其主要原因有以下几个方面:

(一)尖锐、激烈、复杂的斗争环境,是锻造杰出人才的熔炉。

鸦片战争以来,湖南是全国阶级斗争最尖锐的省份之一。先是太平天国农民战争爆发,使湖南社会急剧动荡;曾国藩组织湘军镇压太平天国革命,又使湖南成为湘军与太平军对抗的重要战场。戊戌维新运动,湖南成为新旧斗争最激烈的省份,资产阶级的维新变法与地主阶级的顽固守旧形成了尖锐的对立与斗争。

辛亥革命时期,湖南是重要的革命基地之一,1900年8月,唐才常等联络各省志士,在孙中山影响下,以两湖、安徽为主要基地发动了自立军起义;1903年11月,黄兴和宋教仁、刘揆一等在长沙发起成立资产阶级革命团体华兴会,次年2月华兴会正式成立;1906年,同盟会派刘道一、蔡绍南回湘发动萍浏醴起义;1910年,长沙发生抢米风潮;1911年5月,湖南人民掀起保路运动。革命与反革命在湖南进行了反复较量和搏杀,直至1911年10月22日,武昌起义胜利以后第十二天,焦达峰、陈作新在长沙领导起义,推翻清王朝在湖南的封建专制统治,是全国第一个响应武昌起义的壮举。

湖南的革命运动在毛泽东等人的领导下进入了一个新的时期,“五四”运动前后,湖南新旧思想的交锋十分激烈,马克思主义通过同各种反马克思主义思潮的尖锐斗争,而逐渐在湖南传播,并同工人运动相结合,使湖南成为最早建立中国共产党组织的地区之一。大革命时期,湖南的革命运动其势如暴风骤雨,迅猛异常。到1927年初,湖南有组织的工人已发展到40万人。农民运动更为全国和世界瞩目,其发展速度和规模、深度和广度,都是全国之最。到1927年6月,湖南农会会员已达600万人,占全国农会会员总数的一半以上。蒋介石叛变革命后,何键、许克祥又在长沙发动“马日事变”,残酷杀害革命志士。但是,湖南人民并没有屈服,在毛泽东等同志的领导下,举起了武装反抗的旗帜,发动了秋收起义、湘南起义、平江起义等一系列武装起义。在激烈的武装斗争考验中,一大批卓越的军事人才涌现出来。如,参加过秋收起义的有:罗荣桓、谭政、宋任穷、刘先胜、刘炎、杨梅生、张令彬、郭鹏、谭希林、谭冠三、寻淮洲等。参加过湘南起义的有:粟裕、黄克诚、邓华、朱良才、王紫峰、萧新槐、欧阳毅、曹里怀等。参加过平江起义的有:彭德怀、苏振华、李聚奎、傅秋涛、彭绍辉、刘志坚、李寿軒、周玉成、姚喆等。随着湘赣、湘鄂西、湘鄂赣、湘鄂川黔等革命根据地的相继建立,湖南又成为革命与反革命拼死决斗的战场。据不完全统计,土地革命战争中,湖南牺牲的革命烈士就达55920人。

总之,近代以来湖南社会矛盾特别尖锐,斗争特别激烈,锻炼和造就了湖南一代又一代的人才。

(二)特殊的地理环境和政治环境,为人才的成长提供了较为有利的地域条件。

从自然环境看,湖南位于华中腹地、长江中下游、洞庭湖以南地区,是亚热带自然资源丰富的一块宝地,素有“鱼米之乡”的盛誉。优越的自然环境和丰富的自然资源养育了三湘人民,为人才的成长提供了必要的物质基础。崇山峻岭之侧往往多慷慨悲歌之士,绿水粼粼之滨每每集文人骚客为群,自然环境对人才的成长有着耳濡目染、潜移默化的影响。

鸦片战争前,清朝仅开放广州为唯一对外贸易港口,湖南成了中外进出口商品的中转地,出现了一批以中转贸易为主的商业城市,如湘江之滨的湘潭成了除长沙以外的重要工商城市,地处湘黔边境的洪江成了连接广州、湘潭、川黔之间经济往来的中转商埠。与此相适应,在广州通往内地的商道上,出现了众多以运输为主的搬运工人和手工业工人,还有相当数量的船工和脚夫活跃在郴州至湘潭、洞庭湖至长沙的各工商城镇。

鸦片战争的炮火轰开中国闭关锁国的大门以后,由于五口通商的开放,上海取代了广州中外贸易中心的地位,尽管湖南仍处于贯通南北、连接东西的交通要冲,但由于途经湖南的货物明显减少,致使大批以运输进出口货物为生的船工、脚夫失业,或成为流民,或转向其它行业,这就加剧了社会矛盾。战后湘南地区农民不断发生反抗斗争,原因就在于此。1918年粤汉铁路武昌长沙段正式通车后,湖南落后和闭塞的状况进一步被打破,湖南成了中西文化汇流的场所,也成了兵家必争的战略要地。

另一方面,湖南省内山河起伏交迭,地形为东南西三面环山而北敞开的马蹄形盆地,北面四水注洞庭,南与粤桂共五岭,东以幕阜、武功诸山系与江西交界,西以武陵连川黔。复杂的地形地貌,加之反动统治比较薄弱,为人民革命斗争提供了迂回和隐蔽的条件,近百年来在这些地方接连不断地爆发了人民起义。毛泽东等中国共产党人,也正是从这些地方开始了工农武装割据、农村包围城市的伟大斗争。

(三)强悍的民风,熏陶和激励着英才前仆后继。

湖南,素有民风强悍、朴实耐苦之誉。在长期同自然界和反动统治者的斗争中,湖南人民培养和形成了吃苦耐劳、勤俭朴实、发愤图强、卓厉敢死的优良传统和民风。《西学东渐记》的作者容闳曾说过:“湘人素勇敢,能耐劳苦,实为良好军人资格。”蔡元培1920年秋在长沙盛赞湖南近现代史上人才辈出时,深有感慨地说:“湖南人性格沉毅,守旧时固然守得很凶,趋新时也趋得很急,遇事能负责任。曾国藩说的扎硬寨、打死仗,确是湖南人的美德。”孙中山在评论辛亥革命历次起义时也说过:“一个人去打一百个人”“,像这样不可以常理论的事,还是你们湖南人做出来的”。

自湘军取得镇压太平天国的胜利之后,湖南士人指划天下,物议朝野,养成了一种居傲强悍的风气。19世纪末至20世纪初,湖南士人踌躇满志的言论,充分表达了这种以天下为己任的豪迈之气。唐才常转述外国舆论称,“振支那者惟湖南”,“士民勃勃有生气,而可侠可仁者惟湖南。”谭嗣同颇为自信地吟哦道:“万物昭苏天地曙,要凭南岳一声雷!”杨度早年写过一首《湖南少年歌》,高度概括了湖南人的反抗精神:“中国如今是希腊,湖南当作斯巴达,中国将为德意志,湖南当作普鲁士。诸君诸君慎如此,莫言事急空流涕,若道中华国果亡,除非湖南人尽死。”以“与天奋斗,其乐无穷;与地奋斗,其乐无穷;与人奋斗,其乐无穷”自励的青年毛泽东,曾写道:“四千年历史中,湖南人未尝伸过腰、吐过气”,他喊出了“改造中国与世界”的口号,并矢志不移地为此奋斗终身。这一切都反映了湖南志士对振兴中华、改造社会的使命感和自信心,正是这种豪迈之气,激励着一代代湖南英才前仆后继。

近代以来,湖南英烈表现出来的自强不息、坚韧不拔、赴汤蹈火、卓厉敢死的精神,尤为世人称颂。维新运动中喋血都门的谭嗣同,庚子之役英勇献身的唐才常,抗议日本政府而投海自杀的陈天华,在反袁斗争中遭特务暗杀的宋教仁,舍生取义的夏明翰,宁死不屈的蔡和森,为国为民敢讲真话的彭德怀,刚正不阿、高风亮节的陶铸等等,无不显现了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大无畏英雄气概,他们这种惊天地、泣鬼神的悲壮情怀,正是湖南民气和社会心理的反映和升华。

若举一例,润之第一

曾崇拜曾國藩认为其是儒将

1915年,杨昌济告诉22岁的毛泽东应以曾国藩为师,曾国藩正是“农家多出异才”的明证。杨昌济把他对曾国藩的景仰传给这位学生,毛泽东几乎读遍杨昌济交给他的所有东西。到了1917年夏,毛泽东对曾国藩的尊崇已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他在写给另一位老师的信中说:“愚于近人,独服曾文正。”对于为何独服曾文正,他多年来给了多个理由,而这些理由全围着杨昌济将曾国藩称作典型豪杰时所提出的“儒将特质”打转。

毛泽东特别欣赏曾国藩平定太平天国之乱的“完满无缺”。他欣赏曾国藩按部就班的读书习惯,称颂曾国藩所从事之活动的多样,例如曾国藩先是研读儒家典籍,然后撰写文章,最后又参办实事。他称赞曾国藩养生计划的持之以恒,例如他每餐饭后走一千步的习惯。毛泽东与两位来自湖南第一师范的挚友喜欢自称“三豪杰”,且得意于学业和健身并重。他们于寒冷的秋天在湘江游泳,上岳麓山露营,身无分文徒步湖南乡间,以亲身体验想象里湖南先人生活的艰辛。

1913年至1918年就读于湖南第一师范时,拜多年来许多长沙教育改革者的努力之赐,毛泽东同时吸收了中外思想。他所受教育的驳杂,不只源于该校中西混合的基本课程———数学、科学、体育、中国历史、儒家典籍(主要是被时务学堂列为最重要科目的《公羊传》)、中国传统文学、伦理学、西洋史、国民初级读本、英语,也源于杨昌济本人兼容并蓄的背景。

杨昌济的人格对修身这门课影响甚大,学生手上的课本,就是这位老师的生平和思想。杨昌济的《论语类钞》阐扬王夫之对个人主义、人本主义之诠释,毛泽东和同学借由阅读这本教材,渐渐理解儒家典籍《论语》的重要性。他们读杨昌济出版的日记,把老师的求知过程和对现代世界问题的思索当成师法的对象。师生关系非常密切,因而后来有位替毛泽东立传的学者觉得难以断定杨昌济的思想止于何处、毛泽东的思想始于何处。

毛泽东追随恩师脚步于1918秋来到北京,在杨昌济家住了数月,同时在北京大学图书馆工作。他也开始追求杨昌济的女儿杨开慧。1919年4月,毛泽东回到长沙,在一小学觅得教职,开始热心于公共事务,着手填补杨昌济、刘人熙离去后留下的空缺。

促成他们奋起而行的因素,乃是“五四”运动。“五四”运动于1919年春爆发于北京,肇因于《凡尔赛条约》强加于中国的辱国要求。这场由学生领导的运动,有政治和文化两个层面,而在文化层面,它鼓吹将上海、北京、日本的几位激进学者通过创办杂志所发展出的“新文化”———包括西方的个人主义、科学、民主诸思想———散播到全中国。新文化宣传家的主要刊物《新青年》于1915年创刊,而自创刊起,杨昌济就是该刊订户。他把此刊物交予他在湖南第一师范的学生读,1917年毛泽东在此刊物上发表了他的第一篇刊行全国的文章《体育之研究》,文中称嘉纳治五郎是东方“著称之体育家”。

1919年春“五四”运动期间毛泽东回到长沙,立即推动新文化运动,在公众心目中烙下新文化运动者的形象,自此与北京、上海的学者站在同一阵线,特别是《新青年》主编陈独秀,而非谭嗣同或曾国藩之类人物。在《湘江评论》创刊宣言中,毛泽东写道:“洞庭湖的闸门动了,且开了!浩浩荡荡的新思潮业已奔腾澎湃于湘江两岸了!顺它的生,逆它的死。如何承受它?如何传播它?如何研究它?”

新文化沿着湘江“奔腾澎湃”涌入湖南,这个意象颇有意思,因为“五四”运动大部分最重要的“西方”思想,像是科学、民主、理性,就湖南来说,并不是破天荒的新玩意儿。上海、北京的这些“新”知识目标,在湖南这个内陆省份,自中国首位驻外使节郭嵩焘从英国返乡之后起,大部分已提倡了数十年。

事实上,“五四”运动所提出的重要知识计划里,只有一项在1919年之前未曾在长沙以类似的形式出现过,那就是毫不掩饰地抨击儒家学说,将其斥为“奴役中国人民、使其无法在世界上与他国竞争”的保守哲学。但这一抨击在湖南未成为气候。1919至1920年间,长沙一地对儒家的批评很有限,就毛泽东和其同志来说,他们不会因此批评而不读古籍(事实上,他们于1921年所创立的“自修大学”,其中一个与众不同的特色,就是对中国传统典籍的重视,丝毫不逊于对马克思或康德著作的重视)。“五四”运动对儒家的抨击,只有一点真的在湖南构成声势,而且堪称是“五四”运动的所有分析里最受瞩目的一点,即从个人主义角度对儒家三纲的抨击。但那在湖南也不是头一遭的新鲜事,诚如杨昌济1913年于其《论语类钞》中所说的,解构儒家三纲乃是王夫之个人主义哲学最重要的成分。

湖南口音导致在北京不被他人关注造成自卑心态

毛泽东既是湖南本地传统的继承者,又是一种世界性“新文化”的供应者,两个角色间的拉扯,导致他在对待湖南省历史时产生了矛盾。一方面,毛泽东和他的同志很容易就认同湖南学生的行动主义传统,照他的分析,这一传统始于1890年代。在1919年8月4日《湘江评论》第四期,他概述了湖南学生运动,把时务学堂视为湖南学生意识的根源。以那为起点,毛泽东详述了湖南学生在唐才常自立军中的殉难、明德学堂延续时务学堂的行动主义使命、华兴会起事的失败,更进一步生动描述了1906年陈天华、姚宏业下葬岳麓山之事。

毛泽东写道,这一阶段湖南学生运动的高潮,乃是辛亥革命前不久的1910年省运动大会。湖南学生在该运动会中唱了学生运动歌:大哉湖南,衡岳齐天,洞庭云梦广……湘军英武安天下,我辈是豪强……军国精神,湖湘子弟,文明新气象。

直率的行动主义是一回事,知识改革是另一回事,毛泽东拥抱前几代激进学生,却不屑于他们的知识计划。在以健学会这个新学会的创立为题的文章里,他回顾1890年代维新运动中的南学会、《湘报》与时务学堂时,严正表示“那时候的思想是空虚的思想”,“于孔老爹,仍不敢说出半个非字”。

最后,毛泽东断言先前这场维新运动未产生持久的效用。他写道:“仅可说是,笼统的变化,盲目的变化,过渡的变化。从戊戌以至今日,湖南的思想界,全为这笼统的、盲目的、过渡的变化所支配。”最后,他表示这个新学会将做先前诸学会所做不到的事,即启迪此省之人心。他写到健学会,说:“在这么女性纤纤暮气沉沉的湖南,有此一举,颇足出幽因而破烦闷。东方的曙光,空谷的足音,我们正应拍掌欢迎,希望他可做‘改造湖南的张本。”希望他自己这一代人的活动成为“张本”,就是要把他的前辈们全打入冷宫。

诚如毛泽东在《湘江评论》创刊宣言中所写:“住在这江上和它邻近的民众,浑浑噩噩,世界上的事情,很少懂得……他们的脑子贫弱而又腐败,有增益改良的必要,没人提倡。”这段话其实就和郭嵩焘1879年从英国返乡时对湖南人落后的谴责,或1895年谭嗣同搬回浏阳创立算学会时对湖南人狭隘傲慢的哀叹,如出一辙。

总而言之,毛泽东的口吻和他的改革派前辈之间的差异其实并没有那么大。近代,一个又一个自觉“开明”的湖南人,深信必须通过教育让浑浑噩噩的本省乡民认识现代世界潮流,而毛泽东当时只是这类湖南人的最新代表。

湖南人其实没什么必要去“响应”“五四”运动,而毛泽东如此描述他的作为,或许是出于社会考虑,而非知识考虑。湖南仍未被承认为中国知识界龙头。因此,毛泽东爽快地支持“五四”运动的世界主义,或许是源于单纯的个人因素,即源于他的乡下人出身和浓重的韶山口音所带来的尴尬。那尴尬使他很想得到首都当红知识分子的接受。或者从另一个角度说,那或许也说明了他个人野心之大,他想唤醒湖南。因此,他不愿承认自己景仰和延续那些湖南前辈的志业,这乃是为了将自己包装为开创者而非仿效者的手段。

不管出于哪种原因,毛泽东追随前辈的脚步,但把他走过的足迹掩饰得非常好,让后来的史学家都相信他的说法,认为他的早期活动与中国共产主义的起源,完全是出于“五四”运动的世界主义,即以北京为中心,而非出于他居住、工作所在的这个“落后”内陆地区。但那些把湖南说成“落后草莽”的说法,不是对外部世界或真实世界的观察心得,而只是一个修辞手法,是湖南数代改革者所用的一个比喻,而毛泽东沿用这一比喻正表明他对湖南本地传统的执着。

陈独秀曾在监狱遇神灵显现极力赞扬毛泽东

对于此时的毛泽东来说,他的湖南根源其实比他的世界主义更为重要,而透过毛泽东最敬佩的“五四”运动领袖陈独秀的眼睛,看年輕的毛泽东和其他同志,可以找到对这一特点更直接的确认。陈独秀是《新青年》的发行人,著名的“科学”、“民主”提倡者,亦是中国共产党创建者之一。毛泽东是在1918年于北京大学图书馆工作时,结识陈独秀。1920年1月上旬,即陈独秀刚出狱不久时,他针对这新一代湖南青年写了《欢迎湖南人底精神》一文。

此文以介绍湖南的行动主义历史为开头,行文中搬出湖南精神,因而引人注意,因为首度有非湖南人大谈湖南精神。陈独秀写道:“湖南人底精神是什么?”,引用杨度“若道中华国果亡,除非湖南人尽死”来回答。

然后,陈独秀描述了他在狱中仿佛体验到神灵显现的怪事:“我曾坐在黑暗室中,忽然想到湖南人死气沉沉的景况,不觉说道:‘湖南人底精神哪里去了?仿佛有一种微细而悲壮的声音,从无穷深的地底下答道:‘我们奋斗不止的精神,已渐渐在一班可爱可敬的青年身上复活了。我听了这类声音,欢喜极了,几乎落下泪来!”

那些在狱中让陈独秀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的“可爱可敬的青年”,不是别人,就是陈独秀在北京遇到的毛泽东等湖南新行动主义者。

接着,陈独秀搬出“真生命”之说,借以评价这些湖南新世代与过去的关联。他以南非作家奥莉芙·施赖纳笔下的蝗虫渡溪为比喻,说明此说:“第一个走下水边,被水冲去了,于是第二个又来,于是第三个,于是第四个;到后来,他们的死骸堆积起来,成了一座桥,其余的便过去了。”陈独秀表示,个人生命的价值,以其为永恒的社会整体所完成之事,以其所造的“桥”,为标准来衡量。他写道:“不能说王船山、曾国藩、罗泽南、黄克强、蔡松坡已经是完全死去的人,因为他们桥的生命都还存在。我们欢迎湖南人底精神,是欢迎他们的奋斗精神,欢迎他们奋斗造桥的精神,欢迎他们造的桥,比王船山、曾国藩、罗泽南、黄克强、蔡松坡所造的还要伟大精美得多。”

集结众英豪为新政权的建立奋斗不息

1937年初冬,七零八落的红军在西北安营扎寨,毛泽东则是这支军队的新领袖。逃出江西苏区,长征至此,无数红军不是在途中战死,就是在途中冻死、累死。来自长沙的老同志,已有许多人丧命。当其他人离开江西展开长征时,年近60的何叔衡留了下来,1935年遭国民党军包围,从福建一悬崖上跳下身亡。

但红军这支队伍也已吸收了其他能干的湖南人,包括来自湘潭的高明战略家彭德怀,以及已从俄国留学归来、这时担任中原指挥官的刘少奇,还有身材粗壮、来自四川的将领朱德。朱德在云南讲武堂受教于蔡锷时,曾通过研读湘军将领曾国藩、胡林翼的著作而初学行军作战之道,这时则担任毛泽东的首席军师。

日军入侵南京,如当年太平军击溃清朝官军一般大败国民党军队。就是在延安巩固与准备的这段时期,毛泽东终于成为他的恩师杨昌济所一再勉励他要成为的角色:文武兼备的豪杰。一如在战场上向士兵讲述《论语》的胡林翼,或带着图书馆征战的拿破仑,毛泽东这位如今统领红军的前小学教师,开始对他元气大伤且人数居于劣势的部队草拟一连串的学术演讲。他从杨昌济那里学到唯有靠武力与理念的携手合作才能打胜仗的道理,而杨昌济则是从曾国藩那里学到的。

面对不计其数的日军涌入中国,而毛泽东自己的士兵又快要饿死了,他所要打的这场漫长战役肯定毫无胜算,和1862年曾国藩看着弟弟曾国荃带着小股湖南子弟兵,去南京围攻太平天国首都时一样希望渺茫。但一如毛泽东从其许多代湖南先辈那里所学到的,这类最困顿的时刻,世界秩序似乎就要倾覆不复返的时刻,正是人该求助于书籍的时刻。于是他拿起笔,拟了封信给曾是他在湖南第一师范的老师、这时在长沙替八路军征兵的徐特立,请他尽可能地搜集王夫之著作送到前线,一如75年前另一位来自湖南的儒将写信提出同样的要求……

于是,这位从湖南走出的杰出领袖,带领着中国人民赶走了日寇、击退了旧政权,建立起了人民民主专政的新中国。

(摘自《湖南党史月刊》,《湖南人与现代中国》,〔美〕裴士锋著,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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