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永贵
推开老家大门的时候,爹正在夕阳下的院子里打盹儿。他还没来得及叫一声,大嗓门的爹先说话了:呵呵,你们是哪里来的贵客啊?他急忙喊了一声,爹,我是黎明!这是我的两个同事。
爹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哦,是明儿啊,快领二位同志进屋。二位同志啊,我的眼睛这两年不太好,别怪罪啊。随行的两个人急忙扶住老人,一同进了屋子。
他坐在爹的跟前,拉着爹的手,爹,我们这次出差,顺道回来看您一眼。我们是临时决定的,没来得及给您捎东西。
爹说,捎啥东西,你回来了爹就最高兴。
他又说,爹,这个是王书记,这个是李主任,今晚上他们陪我在老家住一晚。
爹说,好好好,屋子空着,有的是地方,我给你们张罗去。地里有菜,缸里有米,去年的腊肉还在梁上挂着呢。没有你们城里的菜好,二位同志多担待啊。
王书记急忙说,哪里哪里,老人家种的菜才是绿色的呢。
夜晚的灯下,四个人围坐在一起。爹拿出来了一个用布包着的东西,小心地一层层剥开——是一个白色的瓷瓶——茅台。爹说,明儿,你把酒打开,这还是你上次给你娘办丧事捎回来剩下的呢。
他诧异地看了一眼王书记和李主任,说,爹,我们是出差,出差等于是工作,有规定,工作期间不能喝酒。
爹开瓶的手停住了。爹有些遗憾,哦,你上回走的时候答应什么时候回来陪爹一起喝这瓶酒呢……有规定啊……那就算了,那就等你下一回吧。
李主任看了王书记一眼。王书记说,老人家,开,我们都陪您老人家喝一杯。
他有些感激地看了看王书记,急忙从爹手里拿过来酒,打开了。
酒香就弥漫在小屋里了。他贪婪地大口吃着爹种的菜,腮帮咔嚓咔嚓地响。
最后,他端起了酒杯,爹,我明天回城里休息一天,就要——出国一趟。
李主任接着说,对,老人家,您儿子——哦,黎局长要去国外负责一个项目。
爹说,哦,明儿啊,爹知道你工作忙,整天建设这个建设那个的,这么说你们还要建设到国外去,出一趟远差啊。好,公家的事是大事。
他接着说,对,是出趟远差。我这一走啊,估计得……好几年,所以,爹,我敬您一杯酒!以前接您去城里您也不去,以后我要有段日子不能照顾您,您自己多保重啊。
他一仰脖把酒干了。眼泪接着就下来了。得了白内障眼睛模糊的爹没有看见。
夜深了,他把一盆热气腾腾的水端到了爹跟前。爹,我给您洗洗脚吧。
爹瞅了对面坐着的王书记和李主任一眼,有些不好意思。爹自己来,爹就是眼睛差点,手脚还算利索,再说,爹又不是孩子,别叫二位同志笑话。
李主任急忙说,大爷,您就让黎局长给您洗一回尽个孝吧。
他蹲下身坚持给爹脱了鞋,又脱了袜子,轻轻把爹的脚放进了热水里,轻轻搓洗着。眼泪,一滴滴珠子一样落在水盆里……
对面的王书记和李主任把脸侧了过去。
凌晨,鸡叫二遍的时候,他和王书记、李主任轻脚轻手地起来了。他把身上所有的钱掏出来压在了饭桌上。王书记和李主任也从兜里掏了钱,放在桌上。他没有拒绝,投过去感激的目光。
王书记往外挥挥手,老黎,走吧。
他又看了一眼还在酣睡的父亲。昨晚他和爹说话说到很晚,爹的确累了。
三个人出了屋门,来到了村外。星斗还在天上闪烁。
一辆警车停在那里。
上车前,他对王书记和李主任鞠了一个躬:感谢组织,我会配合你们的。然后,他把双手伸向了车里下来的一个人。
咔嚓,一双闪着寒光的手铐锁住了他。
黎明的早晨,那咔嚓声很清脆。
车轮飞转。透过窗玻璃,他看着渐行渐远的老屋,眼泪,无声地滴落到那冰凉的手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