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林寺与少林武功的历史真相(二)

2016-06-05 14:18洪振快
少林与太极 2016年12期
关键词:面壁达摩少林寺

文/洪振快

少林寺与少林武功的历史真相(二)

文/洪振快

(接上期)

四、千年造“祖”运动始末

达摩与少林寺、少林武术的关系到底如何至今仍是一个谜。不过,纵观将达摩塑造成少林武功始祖的“造‘祖’运动”,可以发现其过程可以分为几个阶段:第一个阶段,把达摩与嵩山相联系;第二个阶段,把达摩与少林寺相联系;第三个阶段,把达摩与《易筋经》相联系;第四个阶段,把达摩与少林武术相联系。从达摩与少林寺毫不相干,到达摩成为少林武术的开创者,从中可以看出一个逐渐附会的线索和头绪。

在最早的有关达摩的文献中,达摩与嵩山无关,更不用说少林寺了。梁武帝的《达摩大师碑颂》说达摩“莫知其所居”,释慧皎的《高僧传》没有提到达摩,成书于东魏武定丁卯年(547)的《洛阳伽蓝记》的“永宁寺”和“修梵寺”两处提到“菩提达摩”,但这个“达摩”是否禅宗初祖达摩还有不同的看法,而且都未曾提到嵩山。

唐初道宣撰《续高僧传》(完成于645年),达摩本传和慧可传提到达摩“游化嵩洛”,这是最早的把达摩与嵩山联系起来的历史文献。到玄宗开元十一年(723)裴撰《皇唐嵩岳少林寺碑》,才明确说到达摩与弟子慧可“尝托兹山”,“兹山”,即嵩山,但此碑没有说达摩在少林寺。

唐德宗贞元十七年(801)智炬的《宝林传》和唐昭宗光化年间(898—900)玄律的《圣胄集》开始将在达摩与少林寺相联系。10世纪时刘等人所撰的《旧唐书》中开始有达摩“隐于嵩山少林寺”(卷一九一神秀传)之语。北宋景德年间道原撰《景德传灯录》,其在达摩传中说到达摩“寓止于嵩山少林寺”、“达摩大士住止少林”、“师不下少林”,在慧可传中说到“少林达摩”、“自少林托化西归”。《旧唐书》和《景德传灯录》的这些说法与《宝林传》和《圣胄集》一脉相承,至此,达摩与少林寺的关系正式确立。

从“莫知其所居”——达摩是一个居无定所的流浪汉(或者说得“专业”一点是游方僧人),到“游化嵩洛”——在嵩山、洛阳一带游逛,再到“尝托兹山”——定居在嵩山,再到“寓止于嵩山少林寺”——不仅是“兹山”,而且是“兹寺”,不再是“游”,而是“止”,几百年的不懈努力,终于让达摩在少林寺安家落户,而且安居乐业——传他的禅法,做一个伟大的僧人——中土禅宗初祖。

按照《景德传灯录》所说,达摩于后魏明帝太和十年居洛阳,后入少林寺,“面壁而坐,终日默然”,至太和十九年逝世。由太和十年至十九年,恰好九年,从此衍化出达摩面壁九年之说。

但是,这则资料有几个漏洞:一是太和十年,嵩山尚未建少林寺,少林建寺,在太和十九年(或二十年)。既然此时达摩已经逝世,而少林寺还未建成,那么说达摩在少林寺岂非荒唐?(达摩在嵩山活动的具体时间尚有疑问,可能在少林寺建成之后,《景德传灯录》所说未必正确。)二是太和并非孝明帝年号,而是孝文帝的年号。

唐代有关少林寺的史料,如碑文、诗文等等,都没有提到达摩面壁及达摩在少林寺之事。达摩面壁之事在作家诗文中多了起来是在宋代,在《景德传灯录》之后,显然是受了《景德传灯录》的影响的结果。如宋初文彦博(1006—1097)的《宿少林寺》诗中已有“五品封槐今尚在,九年面壁昔何如?”的诗句,苏轼(1037—1101)《达磨(摩)面壁大师赞》有“少林素壁,不以为碍”之语,黄庭坚(1045—1105)词《渔家傲》有句:“面壁九年看二祖,一花五叶亲分(吩)咐。只履提归葱岭去。”黄庭坚书颂的祖源谛本碑上刻达摩像,二祖慧可侍立,碑文中下方书“少林九年,垂一则语,直至如今,诸方赚举”。实际上,达摩面壁的地方,即后人所称的达摩洞,与少林寺有一段不近的距离,有人指出达摩实际上并未进入少林寺,“寓止于嵩山少林寺”的说法实际上并不严谨,可能是因不知嵩山地理而相混淆了。

如果说《景德传灯录》“面壁而坐,终日默默”是后来达摩面壁九年说法之滥觞的话,那么这个“面壁而坐”又可能是源于禅宗“壁观”之说,是因“壁观”之象征性说法而实解为面壁而坐。“壁观”一词在《续高僧传》中出现了两次。达摩对慧可说:“外息诸缘,内心无惴,心如墙壁,可以入道。”“壁观者,喻如墙壁中直不移,心无执着,遣荡一切执见”,是达摩所修大乘禅法入道之法门(汤用彤:《菩提达摩》)。

“禅”,是梵语“禅那”的略称,即安定、止息杂虑的意思。达摩所修禅法的特点在壁观,要求内心清静,心坚如壁,无有杂念,以便领悟禅法。这种修行方法,与中国气功的修炼方法相通。南朝陈和隋代的天台高僧智觊有《修习止观坐禅法要》(又名《小止观》或《童蒙止观》)。“止观”,“止”为停止,止住杂念,使心如明镜止水,把注意力停止于一点,以一念代万念;如“止”不能止住杂念,可用“观”法,“观”即闭目返观,克服杂念,以便入静。止观之法有六,一数、二随、三止、四观、五还、六净,称“六妙法门”。止观法的锻炼有调身、调息、调心之分。调身,即调整身体姿势,用单盘半跏坐或双盘全踟坐;调息,即调整呼吸,使呼吸自然,柔细深长;调心,即调整心绪,分入定、住定、出定三步,把杂乱的思绪、心情调整宁定。唐代宗密《禅源诸诠集都序》述禅定方法为:“住闲静处,调身调息,跏趺寡默,舌柱上腭,心注一境。”将坐禅的方法与要求说得很清楚。

这种坐禅修炼法门对中国古代气功的发展可能会有影响,所以把面壁与气功相联系也就不足为奇。《宋史》中有“僧菩提达磨《存想法》一卷,又菩提达磨《胎息诀》一卷”,从“存想”、“胎息”的名字来看,应该是坐禅法门或气功、养生之类的著作,由此可见从宋代开始达摩之名已经开始与气功相联系,宋代张君房编纂的道教类书《云笈七签》中也收有《达摩大师住世留形内真妙用诀》,这就不难明白为什么明代天启四年(1624)出现的《易筋经》会托名达摩所撰。因《易筋经》又曾经名为《少林拳术精义》,因此少林寺一达摩一易筋经一少林拳术这些概念就慢慢地趋合在一起。

到清末民初的时候,少林武术创自达摩开始成为一种流行的说法。这个说法的正式来源,是清宣统三年,亦即1911年辛亥革命前夕,革命党人在上海所办的《天铎报》,副刊上刊登了一个传抄本《少林宗法》,里面说达摩曾把一种名为“十八罗汉手”(或名“罗汉十八手”)的拳术传给少林僧人,这才有达摩创少林武术之说。鼓吹驱满复汉的《天铎报》之所以刊登《少林宗法》是有原因的:一方面是因为当时主持副刊的陈铁生由于辛亥革命之前事情较多,一时没有合适的文章,于是拿《少林宗法》充数;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少林宗法》的思想是反清复明,与革命党人所宣扬的理论一致。

《少林宗法》的作者是谁?史家如唐豪等人断定,是洪门中人。主张“驱除鞑虏,恢复中华”的同盟会,与以反清复明为宗旨的清代最大的秘密社会组织洪门本来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洪门传习洪拳,洪拳属于南拳系统的一种,据说传自出身福建南少林的洪熙官,而南少林是北少林的分支,所以洪门与少林寺在观念上也有着说不清楚的复杂关系。

《少林宗法》发表之时,由于清室还未下台,有些露骨的反清言论未能刊登。1915年中华书局出版的《少林拳术秘诀》(署名尊我斋主人撰)在其基础上增加了五章,内容更为齐全。原传抄本所附而未刊登的拳谱,于1923年被陈铁生列入《国技大观》予以公开,而其“图像手法,纯是广东之洪拳”。经《少林宗法》和《少林拳术秘诀》,少林武术由达摩所创之说开始流播,以后便相因而不察了。民国时候的许多武术史著作,如许禹生的《国术史》、吴图南的《国术概论》等,直到1988年出版的《新编少林寺志》,都沿用其说法。武侠小说中提到的“达摩老祖”,在民国时候的旧派武侠小说中才开始多起来,到了金庸写武侠小说的时候,大概已经成为一种习焉不察的潜在观念了。

少林武术从何而来,这是一个难解的谜团。现在也有人提出,少林武术的起源不是少林本寺,而在河南安阳,当然也就与达摩没有什么关系了。

五、石碑上的秘密

《倚天屠龙记》以郭襄去少林寺问询杨过的下落开始。郭襄春心懊闷,一边观赏嵩山景致,一边想着心事,不觉来到少林寺前,“只见树木森森,荫着一片碑林”,“瞥眼只见一块大碑上刻着唐太宗赐少林寺寺僧的御札,嘉许少林寺僧立功平乱。碑文中说唐太宗为秦王时,带兵讨伐王世充,少林寺和尚投军立功,最著者共一十三人。其中只昙宗一僧受封为大将军,其余十二僧不愿为官,唐太宗各赐紫罗袈裟一袭。郭襄神驰想象:‘当隋唐之际,少林寺武功便已名驰天下,数百年来精益求精,这寺中卧虎藏龙,不知有多少好手。’”现在的少林寺有一片碑林,在围墙之内,山门之后。碑林中有许多碑刻,保存了不少历代与少林有关的名人手迹,其中最重要的当然是郭襄所看到的这一块了。不过,按照金庸小说的说法,少林寺是不许女子入内的,郭襄既然还未进入山门,她是不大会有机会看到这块碑的。不过现在的少林寺建筑是清代重修留下的格局,也许《倚天屠龙记》的时代与现在的情况不同,所以我们也不能说郭襄看到这块碑有什么不对。当然,按照情理推断,这块碑对于少林寺既然如此重要,没有理由放在寺外,由行人随意观看而不加以保护,试想要是有人毁碑或偷碑又如何得了?

这块碑对于少林寺到底是怎样的重要法?——这块碑关系到少林武功的千年神话。要了解少林武功的千年传奇和历史真相,就必须从这块碑所刻的内容入手。但是,这块碑上到底刻了什么东西呢?

其实,碑上的内容未必像《倚天屠龙记》中所说的那样,倒是有几句出现在《鹿鼎记》中。《鹿鼎记》第二十二回里写韦小宝奉康熙之命到少林寺,“韦小宝取出圣旨,拆开封套,由张康年宣读,只听他长篇大论地读了不少,什么‘法师等深悟玄机,早识妙理,克建嘉猷,夹辅皇畿’……”这篇圣旨中的许多典雅的文言语句在韦小宝听来自然属于他所理解不了的“长篇大论”,自然也不可能知道那些语句是渊源有自的。至于康熙圣旨中是否有那些内容则另当别论,反正金庸先生成心不让韦小宝听懂。圣旨中的话正是上述石碑中的内容,原文是“法师等并能深悟机变,早识妙因,克建嘉猷,同归福地,擒彼凶孽,廓兹净土”,“金大侠”在《鹿鼎记》中只是把那段话修改了一下。当然,也许圣旨上的话原本是对的,只是韦小宝耳朵有点问题,以致听误了。“深悟机变,早识妙因”诸语出自李世民《告柏谷坞少林寺上座书》,即小说所谓的“御札”,正是解开少林武功之谜的关捩。

六、“十三棍僧救唐王”故事

如《倚天屠龙记》所述,这块碑上所刻的是“唐太宗赐少林寺寺僧的御札”。因为当时李世民尚未登基,因此说“唐太宗”并不严谨,说“御札”也欠妥当,实际上这只是一封非官方的信件,最多也只能算是一份普通的官方文书。不过,这封李世民写给少林寺寺主的信——《告柏谷坞少林寺上座书》,作为历史的见证,是少林寺最值得向人夸耀的东西。但是,历史的真实并非如金庸所理解的那样,而是另有隐情。

作为武侠小说中的第一大门派、中国武术中的第一大流派,少林武功的千年神话,便从李世民的这封信开始。因此要解开少林武功之谜,还其历史真面目,也必须从正确理解这封信开始。李世民的这封信,是少林寺历史上的第一次辉煌,其故事后来被定型为“十三棍僧救唐王”的模式,其内容可以简要地表述如下:“少林寺众僧于隋末之时,曾助李世民削平王世充,其时武功便已威震天下,千余年来声名不替。”(《鹿鼎记》第二十二回)

它是少林武功源远流长的一个最重要的逻辑基点,这种观念不仅在武侠小说作家的头脑中是确信不疑的,即便是武术史家也从未怀疑过。然而历史真相果真如此吗?

“十三棍僧救唐王”故事是晚清的时候绘于少林寺白衣殿的一幅壁画,是李连杰主演的电影《少林寺》的取材依据,说的是少林寺以昙宗为首的十三名武功高强的僧人救护到后方刺探敌情的唐军主帅李世民,帮助唐军打败王世充,击杀王世充之侄王仁则。后来李世民至寺颁赏,并特准其设立规模很大的僧兵组织。少林僧人的武功因此闻名天下,少林寺从此成为中国武学的重镇,成为武人景仰和崇拜的地方,成为诸多武术流派的发源地,是天下武学的渊薮。

简单地说,就是金庸小说中表述的一段话:“少林寺众僧于隋末之时,曾助李世民削平王世充,其时武功便已威震天下,千余年来声名不替。”(《鹿鼎记》第二十二回)这不仅是金庸的理解,也是中国民间武术界的共识,关于少林武功的观念基本上是建立在这一个基点上的。因此,这个历史事件不仅对少林寺关系重大,而且对中华武学影响深远。然而,这种理解与历史的实情相距甚远,其中的许多隐情被遮蔽了。

要解开被遮蔽的历史隐情,关键的一点是需要对“十三棍僧救唐王”这一幅壁画和它所指的故事模型进行深度的解剖,这包括对这个故事中的诸个要素——“十三”、“棍僧”、“救唐王”进行分析,以及对少林寺帮助李世民军队的动机的分析,还要了解这幅壁画的绘制时间和时代背景,只有在这样的基础上,才能剥落历史画卷上斑驳的油彩,还其本真的面目。

七、十三大吉

隋末唐初的那一次给少林寺挣下千年荣光的行动,由于历史风烟的遮蔽,人们对于其故事的主角有着不同的理解。电影《少林寺》根据晚清少林寺白衣殿彩绘壁画“十三棍僧救唐王”故事模型塑造了十三个棍僧,他们的师父是昙宗,而金庸《倚天屠龙记》开头中说到这个故事时则认为“少林寺和尚投军立功,最著者共一十三人”,“其中只昙宗一僧受封为大将军,其余十二僧不愿为官”。这二者在理解上显然有所不同,金庸说“最著者共一十三人”,话外之意是不止十三人,而“十三棍僧救唐王”故事模型则确指为十三人,这二者孰是孰非?其实上述两种理解的原始材料是一样的,是说当时因立功而被赏赐榜上有名的共有十三名僧人,其名号都有详细的列载,为上座善护、寺主志操、都维那惠扬、大将军僧昙宗,同立功僧普惠、明嵩、灵宪、普胜、智守、道广、智兴、满、丰。因此要了解“十三”的准确含义,需从这份名单和其他原始材料入手。金庸对此的理解是立功最著者共一十三人,就是说当时“投军立功”的不止十三人,这比“十三棍僧救唐王”所说的十三人参与那次“伟大”的行动要高明得多,因为虽然立功受赏榜上有名的是十三名僧人,但未必恰好是十三人参与了那次行动。根据唐代丛林制度(即寺院组织管理制度)可知,上座是戒腊(即出家受戒年限)在20年以上的僧人,德高望重,一般年事已高,寺主负责一寺实际事务,都维那则总管僧众杂务。这三者都是当时寺院的主事者。

我们可以想象,当时做出“救唐王”的重大决定必有禅房高级秘密会议之类的行动,参加这次高级会议的人最重要的自然是上座善护、寺主志操、都维那惠扬,按情理而论昙宗自然也应该在场。善护、志操、惠扬三人是做出决定的最终决策者,但不一定是行动者。他们可能是精研佛法的僧人,但未必是会武功的“武僧”。做出这样重大的决定固然不能没有他们,但他们不一定必得躬于其事。而具体行动的领导者无疑是会武功的昙宗,因为昙宗被封为“大将军僧”,“将军”自有“武”的意义,且“大将军僧”明显不同于上座、寺主、都维那这些寺院管理者名目。

因此,所谓的“十三”显然不是实数,由十三人立功不能导出十三人参与行动的结论。当时参与其事的应该不止十三人,但后来论功行赏,十三个人榜上有名,其中就包括了寺院的领导善护、志操、惠扬等人。

“十三”在现在的一些地方被视为不吉利的数字。但有人指出,“十三”是少林寺的吉祥数,寺内许多建筑合于十三之数。

(未完待续)

(编辑/张 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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