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香

2016-06-09 18:13李仁学
今古传奇·单月号 2016年2期
关键词:麦香斧头火烧

李仁学

1943年夏天,五黄六月,麦子已经熟了。空旷的襄河两岸金灿灿一片,风儿吹过,麦浪一波一波荡漾着。麦子熟得太透,骄阳下开镰,总有一些特别饱满的麦粒受到惊扰,就像哪吒弹出莲花宝座一样,从麦穗中“嚓”地蹦出来,滚到地里成了“土行孙”。庄稼人说,这些蹦出来的调皮鬼都是麦中的灵珠子,心疼得紧。庄稼人也学乖了,习惯选择在夜里趁着露气下田抢收。

鸡叫头遍,在熟睡中被父亲催醒,麦香睡眼惺忪地在朦胧月色中随着父亲来到襄河岸边的麦地里。姐姐燕麦没有起床,她搂着三岁多的儿子“野粑粑”仍在说梦话。麦香的父亲特别体贴这个可怜的大女儿,吩咐她留在家里侍弄饭菜。

夜很静,静得像恬淡的襄河水,只听见镰刀口舔舐麦秆的“刺啦”声,偶尔有一两只野鸡被惊醒,扑棱着翅膀从面前的麦丛中霍然跃起,斜刺里扑向深邃的夜空中,扔下一串怪叫,就像小鬼子阴森恐怖的笑声。麦香每次都骇得汗毛倒竖,这年头兵荒马乱的,面前突然蹿出一个鬼子或者土匪,一点儿都不稀奇。打从1939年夏天开始,也是这样一个五黄六月天,仿佛从地底下钻出来一群小人国来的怪物打着膏药旗,端着贼亮的刺刀窜到襄河地界,到处烧杀奸掳。一时间,襄河两岸处处冒烟,满世界闹鬼,本来还算平静的聂滩、吕垸从此鸡犬不宁。也正是在这片麦地里,几个矮墩墩的小怪物戏水般地扑进麦浪,燕麦在麦浪中仓皇地游,最后,怪物们摁住她一同溺入浪窝,只冒出一串野鸡打鸣般的浪笑……这一幕从此成为燕麦抹不去的梦魇,也注定成为日后“野粑粑”幼小心灵难以承受之重。

天麻麻亮时,几陇麦子剪成了大平头,就剩下陇尾的最后一撮了。麦香打算坐到麦捆上休憩一会儿,不料面前尚未收割的麦丛中突然伸出一只血糊糊的手。麦香吓得一声尖叫。

麦香的父亲头皮一麻,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马上抄起扁担冲过去。他壮着胆子扒开麦丛一看,却是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正蜷缩在地上。壮汉右腿的裤管上沾满了血渍,脸色惨白,就像凄冷的月。他仔细分辨壮汉那腌鸭蛋一般脏兮兮的行头,显然是个国军。麦香顿时嘘了一口气,毕竟,活动在襄河一带的国军也是中国人,也打鬼子,并不像她表哥聂大辉那样纯粹是土匪,专干一些杀人越货、祸害百姓的勾当。

麦香父亲挽起壮汉的裤管,只见壮汉的右腿肚子仍在汩汩地冒血。他赶紧从芦苇荡中扯了一把藤草嚼碎,敷在壮汉伤口上。麦香则取下脖子上的汗巾,将壮汉的伤口包扎起来。

燕麦和野粑粑这时送来了饭食。

天已大亮,一家人围坐在麦捆上开饭。饭食摆在地上:一大钵焌米茶,四个火烧粑粑,一碗焌豌豆。麦香给壮汉喂了几口米茶,壮汉慢慢缓过神来。

麦香父亲一边啃着火烧粑粑,一边问:“好汉,你是哪个队伍的,咋伤成这样?”

壮汉失血过多,人很虚弱,说话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只听他说:“我是国军金亦吾抗日游击队的。”

麦香父亲听说过“金亦吾”这个名字,也知道金亦吾率领的这支抗日武装与其他国民党正规军相差甚远,比之土匪聂大辉也好不到哪里去!他借抗日之名,尽干些浑水摸鱼、发国难财的混账事。后来,聂大辉那个土匪头子居然摇身一变,也成了金亦吾麾下的抗日游击队独立大队的大队长。

麦香父亲啃着火烧粑粑,两边的腮帮子一鼓一鼓的,戏谑道:“你们抗的哪门子日哟,只要不跟鬼子穿一条裤子就阿弥陀佛了!”

壮汉龇着牙,眉头拧成了一坨,感觉揪心的痛,说:“大叔,您说对了,金亦吾和聂大辉已经把他们的狗腿伸到鬼子裤子里去了。”

麦香父亲惊讶地问:“你是说,他们已经投降鬼子了?”

壮汉点了点头。

麦香父亲摇摇头,叹了口气道:“唉,啥子世道哟?哪还有中国人的味!”又指着壮汉腿上的伤口疑惑地问,“那,你这是咋回事?”

壮汉捂着伤口坐起来,说:“金亦吾以前打的旗号也是抗日的,尽管干了不少祸害老百姓的事,但毕竟还是一支抗日武裝,所以当初我才投靠了他。哪知现在,他们竟然当起汉奸来,所以我就不干了,就偷偷逃跑,结果腿上挨了聂大辉一枪。”

“那你打算跑到哪里去?这条腿怕是要废了!”麦香拧着眉头问。

壮汉沮丧地说:“我也不知道。”

麦香父亲咽下最后一口粑粑,为难地说:“我也不知道咋帮你,你老躺在这里也不是个事,你还是到芦苇荡里去吧,那里阴凉,也不易被发现。”

壮汉沉默了,一脸凄然。

麦香父亲和麦香搀扶着壮汉踉踉跄跄地进了芦苇丛。麦香又返回来拿了两个火烧粑粑放在壮汉怀里,壮汉像个乞丐一样斜倚在苇子上,眼角涌出两滴豆大的泪珠,可怜兮兮地瞅着麦香,瞅得她一阵心酸。她赶紧转身出了芦苇荡。

麦香所在的村子名叫吕垸,全村没有一家外姓人,一门同姓的都是一个吕家祖宗传下来的种。与吕垸相邻的还有一个叫聂滩的村子,全村人也没有一个杂姓,祠堂里供奉着同一个聂家老祖宗。堪称一代枭雄的大土匪聂大辉就出自聂滩。好在两个村子世代比邻而居,姻亲往来不断,两村几百号人同饮一江水,同在河边滩涂土里刨食,相处十分融洽,因此,即使是杀人如麻的土匪头子聂大辉,也从来不敢在聂滩、吕垸作恶,而是常年活动在百里开外的长湖一带。

麦香的父亲姓吕,人们习惯称他为“粑粑王”,叫得顺溜了,以致麦香都不知道自己父亲的大名。“粑粑王”其实是聂、吕两村人封给他的一个外号,他是火烧粑粑的正宗传人,绵延数百里的整个汉江流域的火烧粑粑就是从他爷爷的爷爷手里传下来的。于是,千百年来,整个汉江流域的人家都有炕火烧粑粑、吃火烧粑粑的习俗。但是,若要论火烧粑粑的“色香味养”这门学问,若要论火烧粑粑做得漂亮不漂亮,闻起来香不香,吃起来味道好不好、有没有劲道、有没有嚼头,吃过之后有没有余香、压不压饿、养不养人,首屈一指还是火烧粑粑的正宗传人——“粑粑王”做的粑粑。

其实,“粑粑王”平时并不轻易动手去炕制火烧粑粑,而是由燕麦和麦香姊妹俩亲自下厨操作。她们炕制的火烧粑粑都是选用上好的老面发酵,发酵好的面团就像姑娘家发育成熟的奶子,白生生、鼓囊囊、软绵绵的。一坨面团揪两头,揪到一丈多长也不会从中断开。面团在一双巧手下,经过变戏法似的反复揉搓盘整,最后做成碟盘一样的大小和形状,大约一寸多厚,然后在正反两面点缀上一些芝麻。这样,火烧粑粑的坯子就完成了。此时,一种特制的叫做鏖锅的平底大锅早已烧得滚烫,虽然灶膛里的柴火已经熄灭,但炭火仍然很旺,灶膛也烧得四壁通红。五个碟状的面团随之被小心翼翼地“请”进鏖锅,每个面团都包裹放置在一张嫩荷叶或南瓜叶子里面,再在上面覆盖上一层新出灶的烫热的草木灰。最后,将一种特制的穹庐状的鏖锅盖子扣上去,大约经过半个时辰的焖炕,火烧粑粑便可以揭开盖头了。经过这些繁复工序炕制而成的火烧粑粑大约三寸来厚,足有铜锣一般大小,壳色焦黄,外脆里软,不仅保留了麦面的原香,而且还散发出芝麻、嫩荷叶或南瓜叶子的清香。火烧粑粑可放置五六天不坏,是庄稼人农忙季节的当家伙食,也是外出远行随身携带的绝好干粮。

今年麦子收成不错。新麦打磨出来以后,麦香姐妹俩就抓紧时间炕制火烧粑粑,然后由“粑粑王”担到集市上去卖。这天,“粑粑王”照例是一大早就挑着两箩筐火烧粑粑晃晃悠悠地出了门,麦香姐妹俩照例是忙碌着赶制火烧粑粑。这时,正在院子里玩耍的野粑粑光着脚丫子跑进来,抱着麦香的大腿往外指。麦香抬头,只见一个身穿麻布对襟大褂的汉子已经站在面前,正是几天前在麦地里遇着的那个壮汉。壮汉从口袋里“哗啦啦”掏出一大把银元递给麦香。

麦香一见这么多银元,很是诧然,以为壮汉是要买火烧粑粑,又想,这么多钱得买多少呀?所以,她并未伸手去接,而是低着头继续揉面,说:“你这是要买人,还是要买粑粑?”

壮汉笑了笑,说:“我只要两个粑粑,其他的我啥都不要!”说着,他当真将银元全都扔在灶台上,然后瘸着身子走进逼仄的灶间,从麦香身后的簸箕里拿起两个火烧粑粑,又跛到灶膛前的柴草堆上一屁股坐下,大口大口地啃了起来。

燕麦见有生人进来,怕得要死,赶紧起身搂着野粑粑躲进了卧房。

壮汉觉得这女人和娃子都好生奇怪,忍不住问麦香:“这是你姐吧?那是你侄儿吧?咋不见她男人?她咋不讲一句话?”

麦香板着脸,气咻咻地说:“她是哑巴,她没男人!”

壮汉纳闷道:“她生得这灵醒(方言,水灵的意思),哪像个哑巴?再说,没有男人咋会有娃子呢?”

麦香被壮汉的话臊得满脸通红,泪水顿时在眼里婆娑不止。她“啪”的一声将面团扣在案板上,大声嚷道:“娃子是从河里漂来的,打树洞里捡来的!你是不是吃多了?她是不是哑巴,有没有男人,关你屁事啊?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无聊!”

壮汉被麦香一顿抢白,颇觉无趣,于是仄身躺下,顺手抓过几把麦草将自己盖上,说:“我几宿没合眼皮了,这儿舒服,我得在这里打个瞌睡。”说罢倒头便睡,不再言语。

“粑粑王”回家的时候,已经是掌灯时分。壮汉仍在柴草中酣然大睡,间或发出细细的鼾声。麦香急得要死,便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告诉了父亲。“粑粑王”数了一下灶台上的银元,足足有二十块“袁大头”——这可相当于当时吕垸一带大户人家的全部家当!

“粑粑王”可不是见钱眼开的人。前几年,聂大辉就建议他把火烧粑粑卖到日本人的炮楼里去,还拍着胸脯说:“叔,鬼子都是色鬼、好吃佬转世,见了女人就像见了亲娘,见了粑粑就像见了娘亲的奶。如果你这粑粑卖到炮楼里去,保证能大赚一笔!”

那时,麦香的母亲尚健在,她当面就把这个当土匪的姨侄骂了个抱头鼠窜:“你个死砍脑壳的聂大匪,你是要老娘当寡妇不成?你是嫌鬼子把咱祸害得不够是不?”她一把将野粑粑扯到聂大辉面前,“你不是胆子大吗?那咱就托你把这个小杂种还给日本人,老娘保准以后天天给你粑粑吃不要钱!”

燕麦如何生下野粑粑那桩事,从一开始就已经不是什么秘密,聂、吕两垸的人都知道,不然,人们怎会公然一口一个“野粑粑”地叫唤他。这娃子从一落地起就没个姓氏,“粑粑王”也懒得给他起什么名字,庆幸的是有麦香两姊妹处处呵护着,这娃子倒是从来不缺少母爱。

聂、吕两村的人世代尊祖重德,一方面,私生的野娃子是断不可进入祠堂的,也不能续入族谱。如果让一个野娃子跟了自家的姓,那便是辱没了先人;另一方面,野生子毕竟也是一条命,那种遗弃或剥夺生命的事,除了聶大辉,在聂、吕两村可能没有第二个人做得出来。

两村的人通常把男女合欢叫做“挞粑粑”,这是人们在揉搓翻整面团时,从人的动作、面团的形状和“噼噼啪啪”的声响等一连串酷似做爱的情景产生出来的联想,进而演绎出一个粗俗却又生动形象的坊间词。在这一带,但凡私生子都被称作“野粑粑”。乱世之中,妇女很容易受到侵害,加之又没有有效的避孕措施,所以,像野粑粑这类私生子的事也不是一件两件。特别是日本人来后,稀奇古怪的事情几乎每天都在发生,人们早就麻木了,见怪不怪了。

一想到野粑粑,一想到闭口不再讲话的大女儿燕麦,“粑粑王”心里就隐隐作痛,再看看面前这个赖着不走的壮汉和那二十块银元,“粑粑王”倒是有了几分喜悦。他把麦香拉到一边,悄声说:“我看这人是不会走的了,不然,他咋会把这么多袁大头撂在这儿?也好,我正想招赘个姑爷呢!”

麦香的脸刷的一下就红了,她噘着嘴巴说:“亏你想得出,捡个跛子当稀客,也不问咱愿不愿意!”

“粑粑王”连忙解释道:“我不是说你!”他向里屋的燕麦指了指,声音压得更低,“是你姐!你看她整天愁眉苦脸的,一年到头也讲不了两句话,这样迟早会憋出病来的。再说,你姐带着这么个野娃子,身边若是没个男人,总免不了外人在背后指指戳戳,你叫咱这张老脸往哪儿搁啊!”

麦香心里一酸,眼里立刻飘起雾来。她嘴唇嚅动了两下,说:“那也得他们两厢情愿啊!再说,若是知道了姐的事,他会不会嫌弃她呢?”

“粑粑王”叹了口气,说:“这也正是我担心的,不过,咱也不会瞒着他,等他醒来,我就跟他打开窗子说亮话。愿意的话,他就留下;不愿意的话,他就拿钱走人好了!”

壮汉醒来时,已是第二天早上。

“粑粑王”笑嘻嘻地将壮汉请到堂屋里坐下,两人开始攀谈。

“昨晚受委屈了,让你在灶屋里将就了一宿!”“粑粑王”伸手在壮汉背上轻轻掸了掸,几颗麦芒随即掉了下来。

“大叔别客气,麦草软和着呢,比睡在芦苇中舒坦多了!”见“粑粑王”一副讨好自己的样子,壮汉竟有些不自在起来。

“那倒是,家里总比外面舒服。对了,我还不知道你尊姓大名呢!”

通过交谈,“粑粑王”得知,壮汉名叫常见青,城关人,出生于木匠世家,一手木匠活做得呱呱叫,特别是手中的一把斧子能够耍出花儿来。他可以不依赖其他辅助工具,仅凭一把斧头和一个凿子,就能独立漂亮地制成任何一款家具。由于常年抡斧劈木,练得一身铁疙瘩般的好肌肉,又加之生性耿直,铁骨侠义,好打抱不平,所以人称“斧头”。

民国二十八年秋天,城关发生的那场惊天血案就是斧头闯的祸。那时,日本人刚刚占领潜江县城,到处烧杀奸淫,斧头新婚的妻子竟被这群畜生强暴致死。堂堂五尺男儿,杀妻之仇岂能不报?于是,一个清晨,趁着深秋浓雾的掩护,斧头与同门师兄刘子安偷偷摸到鬼子岗哨前。只见两把磨得锃亮的斧头寒光闪过,“咔嚓”,两个鬼子哨兵随即应声倒地。事发后,斧头侥幸逃脱,刘子安与其他十七个无辜的师兄弟却惨遭鬼子的毒手。那场大屠杀震惊了整个城关。鬼子和汉奸像赶鸭子似的,将几千老百姓集中到堤街一处开阔地。十八个小木匠粽子般被挂在堤街的一排大柳树下,他们面前是十八个头扎白布、手举鬼头斧的日本武士。十八个师兄弟就这样被鬼子一斧頭一斧头地劈……那简直是地狱一般的情景!十八个年轻鲜活的躯体,在乡亲们惊恐万状的眼前,在一阵阵惨绝人寰的哀号声中,慢慢变成了一堆堆血淋淋的骨渣肉块。那场惨不忍睹的大屠杀还导致七八个老人当场骇死,二十多个妇女儿童被吓成疯癫、痴呆,上千老百姓在恐惧阴影的笼罩下,不得不举家逃离县城,远走他乡。

当时,活动在潜江一带的抗日武装,只有国军金亦吾的一支所谓的“抗日游击队”。死里逃生的斧头没有其他选择,只好携带着缴获来的“三八大盖”投靠了金亦吾,而这支游击队的独立大队长,正是被金亦吾新收编的土匪头子聂大辉。

听到这里,“粑粑王”忍不住接过话茬道:“跟谁不好,你咋就跟了聂大辉呢?——民国二十八年,李先念的新四军不是已经到了潜江吗?”

“大叔可能记错了,李先念率领的新四军豫鄂挺进纵队是民国二十九年秋天才到潜江的!我也想过转投新四军,可刚到聂大辉手下,他就封咱做了个小队长,加上后来我又跟新四军干过两仗,我若是投他们,他们不要我还好,若是被他们一枪崩了,岂不是冤枉?”

“那你肯定不能再跟聂大辉跑了,你还欠着他两条人命呢。现在聂大辉投降了日本人,你等于就是落进了日本人手心里,那你还不是搁在鬼子砧板上的一块肉,叫你死得有多惨就有多惨!”

“唉,现在是小鬼子要杀我,国军和土匪头子聂大辉要咱的命,怕是新四军也不会要我了!”斧头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自己受伤的右腿,“我现在已经是个跛子了,怕是今后连个老婆都找不着了,唉!”

斧头垂头丧气,说得可怜兮兮的,却让“粑粑王”听得心花怒放。他马上宽慰斧头道:“咋会呢?你杀鬼子,多替咱中国人解气呀!好歹也算是个草莽英雄!老话讲得好,美女爱英雄,咋会没有姑娘喜欢你?”说着,他向麦香递了个眼神,麦香点点头,转身进了灶屋。

在“粑粑王”的授意下,按照新女婿进门的乡俗礼,麦香下厨煮了六个荷包蛋,碗里的红糖放得酽酽的、甜甜的。然后,就由燕麦亲手将这种叫做“喜茶”的蜜糖荷包蛋毕恭毕敬地端给了斧头,并一直站在他面前,直到斧头将碗里的最后一个鸡蛋、最后一滴糖水吃光喝净,燕麦才轻松地喘了口气,收了空碗和筷子离开。

“粑粑王”看在眼里,喜在心头。因为,当这套约定俗成的礼仪走完时,也就意味着双方都心照不宣地“吃定”了这门婚事,彼此都可以开诚布公地谈婚论嫁了。

当这碗糖鸡蛋端到斧头面前的时候,斧头先是有些受宠若惊,接着也就恍然大悟,他显然知道这六个糖鸡蛋所包含的神秘含意,也显然十分乐意接受这一门因祸得福的婚姻。要不,当初他吃完最后一口火烧粑粑,决定离开芦苇荡的时候,怎么会全然忘了腿伤,鬼使神差地就直奔麦香家里来了呢?要不,他怎的一见了麦香,就毫不犹豫地将二十块大洋一股脑儿地全都抛过去了呢?要不,他怎会死乞白赖地躺在人家面前不走了呢?

“粑粑王”对斧头的爽快显然十分满意,觉得这门亲事已经十拿九稳了,于是开门见山道:“娃子啊,你吃了这一碗喜茶,我们今天就是一家人了,你说是不是?”

斧头傻傻地笑,鸡啄米似的连连点头,说:“是啊是啊,当然是的!”

“粑粑王”陡然闸住笑,严肃起来道:“那你以后该如何叫我呢?”

斧头先是一愣,紧接着“扑通”一声跪下,说:“当然是岳父大人了!晚辈懵懂无知,请恕罪,请受小婿一拜!”说完,他当真在地上“嘣嘣嘣”一连磕了三个响头。

麦香见状,忍不住哈哈大笑。燕麦也是浅浅地抿着嘴,尽管脸上不笑,可嘴里像含了个冰糖葫芦似的,一直甜到心里,美滋滋的。

见麦香笑得那么开心,那么好看,以致薄衫衬托下的双峰都像麦浪般漾起来了,斧头心里痒酥酥的,别提有多兴奋。

看着斧头一双贼眼苍蝇般紧盯着麦香不放,“粑粑王”有些着急,他自然明白斧头相中的是麦香,而不是燕麦,于是一股火气蹿上来,全都发在了麦香身上:“你个女人咋就这么不懂事呢?你笑大姑爷长得丑吗?你笑大姑爷是个跛子吗?你笑大姑爷没本事做上门女婿来了,是吗?”

遭到父亲一通责骂,麦香姐妹俩拉起野粑粑逃也似的跑了。斧头却是彻底蒙了:这哪是在骂麦香?这不明摆着是在指桑骂槐地骂我斧头吗?这一口一个“大姑爷”的又是啥意思?莫非……可人家燕麦是有男人的呀,还有个娃子,那怎么可能呢?

“粑粑王”见斧头仍然榆木疙瘩不开窍,于是也不再绕弯子了,说:“龟娃子,你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啊,喜茶是燕麦端给你的,按照乡俗礼来讲,你就应该明白,刚才你相的亲就是燕麦,而且喜茶你也吃了,等于就是答应了与燕麦的这桩婚事。人家麦香是你未来的姨妹子,你咋吃着碗里瞅着锅里,老是瞄着姨妹子干啥?”

“粑粑王”说得理直气壮,斧头听得摇头叹气,他显然不能接受“粑粑王”的蛮不讲理,于是据理力争道:“我又不晓得你们这儿的风俗是这个样子!再说了,喜茶是燕麦端来的不假,可也是人家麦香亲自煮的呀,我都亲眼看见了。实话说,我是冲着麦香才喝下这碗喜茶的!再说,人家燕麦是有男人的人了,你一个粑粑掰两头,我可不愿跟别个抢着吃!”

这汉子果然憨厚耿直,“粑粑王”喜欢他这种直来直去的性子,也就不再藏着掖着。他强忍辛酸和耻辱的泪水,将那段往事一一讲来,讲完后已是老泪纵横,不由号啕痛哭道:“作孽呀,啥子世道哟,该死的日本鬼子,硬是把个好端端的女伢子给逼上绝路了!这还叫人咋活哟?”

听了“粑粑王”的哭诉,斧头早已气得怒目喷火,两只拳头攥得像斧头,牙齿磕得“咯咯”响,恨不得再次抡起斧头劈了那帮狗日的日本人。也许是怕“粑粑王”哭坏了身子,也许是自己舍不得离开麦香,也许是同情燕麦,或许是他突然发现燕麦其实也挺漂亮,也挺招人疼爱的……总之,斧头觉得自己无路可走,别无选择,于是再次“扑通”跪在了老人面前。

那年头,兵灾匪祸一茬接着一茬,老百姓被折腾得够戗,哪家不是穷得叮当响,连婚丧嫁娶这样的人生大事也成了一件平常事。方圆百里,几乎天天在死人,几乎天天有人当寡妇,夜夜有人耍光棍,于是也就几乎天天有人当新娘,夜夜有人进洞房。是啊,日子再苦,磨难再多,传续香火、繁衍子孙的事儿哪怕做得再潦草,也得想办法做下去。

既然斧頭和燕麦都已认可了这门亲事,“粑粑王”也就赶紧张罗筹办婚礼。他选择了一个黄道吉日,摆了两桌酒席,请来族中的前辈长老,又邀了几户近亲高邻聚在一起庆贺。

新娘、新郎行过三拜九叩大礼之后,只见新郎端着酒杯,新娘双手托着一个小木盘,按照尊长幼之序,给到场的客人一一敬酒。客人们喝过敬酒之后,也会礼尚往来地向木盘里丢一点儿“喜茶钱”,作为对新人的祝贺。这时,一只“王八盒子”突然“啪”的一声落在了木盘里,燕麦骇得尖叫一声,扔下盘子扑进了斧头怀里,浑身直打哆嗦。

斧头抬头一看,不禁大吃一惊。扔“王八盒子”的不是别人,正是聂大辉。

聂大辉从地上拾起“王八盒子”,用枪口抵着斧头的太阳穴,骂道:“妈的,你倒是会寻快活,跑到这旮旯里吃起我表妹的粑粑来了。我表妹的粑粑是给你吃的?我看你是活腻歪了!”

虽然聂大辉以前并未直接做过危害乡里乡亲的事情,但大家都是看着他长大的,都知道他的德行。他对外乡人从来不手软,从来都是杀人如同踩死一只小蚂蚁,连眼皮都不会眨一下。大家见他手里拿着家伙,一副阎王相,而且身后还站着两个端着长枪的喽啰,生怕惹火烧身,一个个赶紧躲开。倒是麦香气鼓鼓地冲上前去,一把抓住枪口,往自己胸口一靠,说:“你打呀,你这个砍脑壳的,有本事今天就打死我!”

聂大辉顺着枪口看到麦香的胸脯煞是丰满诱人,而且随着急促的喘息,那凸起的两峰就像嫩莲蓬一般,都要将包裹在外头的叶片撑开了;再看那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已是云遮雾绕,惹人怜爱。聂大辉咽一咽口水,盯着麦香的酥胸,嬉皮笑脸地说:“若是吃了小表妹两个粑粑,我保准饶他一命!”

话音刚落,只听“啪”的一声响,聂大辉的脸上已是重重挨了一个耳刮子。聂大辉大怒,脸上的横肉像斗鸡的冠子瑟瑟抖动了两下,正要发作,不料,打他耳刮子的那人比他还要凶。那人看上去年过花甲,戴着个瓜皮帽,拄着一根文明棍。只见他棍头捣地,咚咚有声地骂道:“你这个不清白的孽种,你想吃哪个的粑粑?麦香可是你老表,我看你不是要吃粑粑,是要吃嘴巴!”说罢,他又抡起蒲扇一样大的巴掌搧下去。

聂大辉的两个喽啰一见,马上冲上前去将老人的手臂擒住,一个反剪架到背脊上。岂料聂大辉并不领情,甩手朝两个喽啰的胯下就是两枪,子弹“嘣嘣”地在二人的胯裆上掏出两个鳝鱼洞。两个喽啰惊得面面相觑,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裆里明显有黄亮亮的东西在往下滴。

众人一见,哄地大笑起来。

聂大辉也哑然失笑,朝两个喽啰骂道:“狗日的,都活腻歪了,你们以为他是谁?他是我老子。老子打儿子天经地义!”

不错,敢打聂大辉耳刮子的人正是聂大辉的父亲。聂大辉的母亲与已去世的麦香母亲是堂姐妹,麦香母亲在世的时候,两家逢年过节、遇红白喜事时还互有走动。后来,燕麦出了那桩事,一向好强要面子的麦香母亲怄得要死。不料,你愈是怕怄气,怄你的事就愈是接踵而来。不久,燕麦的肚子一天天大了。再后来,一个更大的怄气活宝野粑粑呱呱落地!麦香母亲一看到野粑粑就像看见小鬼子,就觉得恶心怄气,丢人现眼。野粑粑三岁时,麦香的母亲终因怨气郁结,吐血而亡。母亲一走,这宗姨表亲也就戛然而止了。这次燕麦大婚,聂大辉的父亲料想自己怎么也应该在受邀之列,不想“粑粑王”偏偏就把他撂下了。老爷子很生气,以为“粑粑王”瞧不起他,便气冲冲地赶来责问。一进门,他就看到儿子聂大辉提着“王八盒子”在闹场,于是二话不说,抡起巴掌朝聂大辉搧去。

此时,聂大辉见父亲已被姨父“粑粑王”半推半就地拖入了酒席上座,自然不好再生是非,他转过头来又朝麦香瞄了一眼,仍是嬉皮笑脸地说:“刚才那两响,就算是我送给大表妹的两个贺喜礼炮!”又用“王八盒子”指了指斧头,“你个狗日的,看在我小表妹的份上,以前的账就一笔勾销了!不过,往后你不要再到外面混了,给我老老实实呆在吕垸,好生过日子,好生侍候我表妹,若是我两个表妹少了根毫毛,休怪老子翻脸不认人!”

说完,聂大辉掏出两块银元递给麦香,说是给燕麦的贺喜钱。麦香板着脸没接,聂大辉便把两块银元“咣当”一声扔进了地上的木盘里,然后,朝着聂父打了个拱,作了个揖,向两个喽啰一甩头,大摇大摆地走了。

斧头和燕麦成亲以后,原先燕麦和野粑粑睡的东厢房也就成了小两口的洞房。野粑粑自然不能再跟母亲睡在一块儿了,转而由麦香没日没夜地带着。野粑粑这娃子似乎特别善解人意,只要是母亲跟斧头在一起,他便跑得远远的,可一双贼溜溜的小眼睛还是偷偷地、可怜巴巴地紧瞅着自己的母亲。

麦香睡觉的一处是西厢房,紧挨着燕麦的洞房,中间只隔着一堵泥巴糊的芦苇墙。墙壁上有些泥巴已经脱落,芦苇的秸秆都露出来了,虽然勉强可以挡住视线,但两边任何一点儿动静彼此都听得分明。再说了,这斧头生得威猛剽悍,做起事来也一向是虎头虎脑,不消顾忌;而燕麦呢,也是发过酵的老面,熟透了,又像一池春水,虽然平时冷若冰霜,其实内心深处却荡漾着!况且,两人都是梅开二度。夜深人静的时候,也是麦香最难受最痛苦的时候,她几乎没睡一个囫囵觉!隔壁房里那木床不堪重负而发出的一串接一串的吱吱呀呀声,斧头那牯牛啃草般的吭哧吭哧声,燕麦那娇滴滴的“哎哟哎哟”哼叫声,肉与肉那激烈交融时“噼噼啪啪”的碰撞声……使她一下子联想到了揉面时的情景,难道这就是人们所说的“挞粑粑”?这声音既讨厌又迷人,她几次将耳朵用棉花絮塞上,用被子把头捂住,但鬼使神差的是,越是这样,她越是觉得那声音竟是无法拒绝的美,越是想要听得更加真切和仔细,并希望这声音能够无限延长下去。以致好几次,她都想透过壁缝一探究竟。因此,这声音一旦停歇下来归于沉寂的时候,麦香的心里竟一下子变得空落落的,特别失落与惆怅。作为一个情窦初开的女儿家,作为一个涉世不深的农家少女,耳中听到的这一切都是她尚未经历和体尝过的,其中奥妙,自然也就成为她心头一种剪不断理还乱的困惑,成为一团团挥之不去的迷雾。

当然,其间最让她不能理解,也最让她不能释怀的还是:姐姐为什么要那样怪怪地呻吟?而且好像十分压抑,十分痛苦——姐姐生孩子的时候好像也是这样呻吟哼叫的!

难道说姐夫不喜欢姐姐,是在欺负和折磨姐姐?——这是麦香最担心,也是她最不能容忍的!

麦香百思不得其解。有一天,她终于忍不住了,偷偷问燕麦:“姐,姐夫是不是欺负你?”

燕麦诧异道:“没有啊!”

麦香又问:“那你晚上老是哭个啥子?”

燕麦莫名其妙,仍然说:“没有啊!”

麦香见她不说实话,有些生气了,说:“那你老是‘哎哟哎哟的叫个啥子?活像野猫子叫春,难听死了!”

燕麦一听,恍然大悟,顿时羞得满脸绯红,“扑哧”一下笑出声来。她用手指捣了一下麦香,嗔怪道:“妹妹真是个‘二百五!等你将来有了男人,你还不是会像个野猫子似的乱叫!”

打这以后,东厢房那边安静了许多,特别是那些让人浮想联翩的声音再也听不到了。麦香倒有些不自在起来,好像自己做了贼似的。特别是与斧头四目相对的时候,她便会耳热心跳,头也不敢抬。而斧头呢,却像有意捉弄她似的,偏偏总是拿一双火辣辣的眼睛笑眯眯地紧瞅她,直瞅得她眼慌神乱心发跳,窘得羞云满脸飞,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

日子一天天过去,经过麦香一家人的细心调理,斧头的腿伤也慢慢痊愈了。于是,他拾起斧子重操旧业。麦香姐妹俩仍然是隔三岔五炕制火烧粑粑。“粑粑王”除了侍弄襄河边的那几亩滩涂地,一旦得闲,便担上两箩筐火烧粑粑,晃晃悠悠地往集镇上走。一家人的日子虽说过得平淡无奇,却也其乐融融。

转眼到了岁末。虽然战乱频仍,搅得民不聊生,但延续几千年的传统春节,就像繁衍子孙、传续香火的事情一样,一向被聂、吕两垸的人看得十分重,也从来没有中断或停止过。麦香清楚地记得,这一天是农历腊月二十八,还有两天就是大年三十了,两垸的几百号人都在忙活着筹备年货。这天,对于麦香一家人来说,更是尤为可贺,因为这天,一家人期盼和忐忑了大半年的一桩事情终于有了结果:燕麦“见喜”了!一家人的高兴自不必说。

“粑粑王”亲自下厨弄了几碟卤菜,又从地窖里取出一壶陈年老酒,嘴里哼着花鼓调子,笑眯眯地将斧头拉到八仙桌前坐下,说:“来来来,咱爷俩好生咪两口。你们木匠师傅吃百家饭,没有不喝酒的,可咱还没见过姑爷的酒量呢!”

麦香剪了几沓纸钱,又到垸头的杂货铺买了几柱焚香,便向母亲的坟头走去。野粑粑屁颠颠地跟在小姨后头。

按照当地的习俗,哪家媳妇一旦有喜,第一桩事便是向已故的先人报喜祷告,以此告慰亡灵,祈求神灵的庇护,保佑孕妇顺胎顺产、母子平安。燕麦本来是要亲自到母亲坟前去的,因坟地隔家里有一段距离,还要翻过一道襄堤,“粑粑王”生怕她动了胎气,说有麦香代她去就可以了,母亲知道了只会高兴,不会怪罪的。于是,燕麦留在家里,笑吟吟地坐在一旁,饶有兴致地看着父亲和丈夫一来一往地呷酒神侃。

麦香烧过纸钱,将焚香点燃,一一插入香碗,正要跪在坟前给母亲磕头,突然听见“哇哇”一阵怪叫。她抬头一看,只见一大群老鸦黑云般向这边压来。紧接着,“噼噼啪啪”的槍声几乎同时从两垸方向传来。麦香骇得心都蹦到了嗓子眼,赶紧跪下来潦草地给母亲磕了几个头,一把拉过野粑粑向家里疯跑。

可是来到襄堤上一望,麦香却哇的一声大哭起来:远处的聂、吕两垸火光冲天,自家那顶芦壁瓦房和屋前的两堆小山丘一样的麦秸垛也燃起了熊熊大火。人群被恶魔撵得四处逃散,撕心裂肺的尖叫哀号夹杂着鬼子的枪声、吼叫声此起彼伏,凄厉地回荡在襄河的原野上……

这就是发生在1943年的襄河年底大扫荡。聂、吕两垸成为这次大扫荡的重灾区,房屋焚毁过半,死伤逾百人,所有粮食被洗劫一空。在这次血腥的大扫荡中,火烧粑粑的正宗传人“粑粑王”惨死在鬼子的屠刀下。燕麦不堪忍受小鬼子的凌辱,带着身孕跳进了襄河。斧头则被小鬼子押回城关,准备示众之后,用乱斧砍死。

庆幸的是,斧头再次大难不死,这得归功于土匪头子聂大辉。

聂大辉对日本人全然不顾自己的面子以及苦苦劝阻,疯狂扫荡自己家乡、残忍奸杀自己亲表妹的行为大为恼怒。当晚,趁日军不备,他偷偷放走了斧头。他知道鬼子不会放过自己,也深知,如果继续当汉奸的话,聂老爷子和乡亲们绝对容不下他,他今后恐怕连回趟老家过年的机会都没有。于是当夜,他脱下那身狗皮,带着几个喽啰重新回到长湖,再次干起了他打家劫舍的土匪营生。

斧头逃出魔掌后,聂大辉觉得他是条汉子,而且使刀弄枪非常在行,两人也曾经在国军队伍里共过事,于是真心邀请他入伙,却被斧头一口拒绝了。聂大辉心里不爽,但斧头毕竟是自己的表妹夫,他也不好为难他,于是酸溜溜地说:“是啊,家里还有个嫩得像豆腐一样的姨妹等着你回去呢,你咋会跟我走!俗话说,姨妹子,半个妻,一半屁股是姐夫的!可惜我没你那福气,怎么麦香偏偏就是我妹子呢?算了算了,不说了,若是让老爷子知道,他肯定又要打我的嘴巴!”

斧头虽然很感激聂大辉救了自己一命,但他对他那副狗改不了吃屎的流氓德性仍很反感。不过,他转念一想,觉得聂大辉说的也对,自己眼下跟当初一样,又是举目无亲、走投无路了,还能往哪儿去呢?日本鬼子毁了自己的两个家,奸杀了自己的两任妻子,这种奇耻大辱、不共戴天之仇,如果此生不报,仍然苟且偷生,岂不是枉披一张人皮,白托了一回男儿身?

回到家里,房子已经烧成灰烬,脚下是一片废墟和焦土。斧头跟麦香一起安葬了“粑粑王”和燕麦后,擦干眼泪,抡起斧头将房前屋后的十几棵柳树放倒了。麦香又从襄河边的芦苇荡中弄来一些芦苇和茅草,二人用了将近半个月时间,总算搭起了一间简陋的茅草庵。

暂时有了栖身的地方,斧头便开始寻思复仇的事。而要想复仇就必须丢下麦香,离开这个家,可每次看到这个长得水灵俊秀的姨妹,他不免又心动又心疼,心里纠结得像缠着一团乱麻。麦香呢,似乎也隐隐约约晓得了斧头想走的心思,可自从殁了父亲和姐姐,她才蓦然发现,这个姐夫已经是她家里唯一可以说话的亲人了。她时时都是那样牵挂惦记着他,他俨然就是自己的亲哥哥了,不,比亲哥哥还要亲!那种依赖与迷恋,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好几回,她带着野粑粑在滩涂上薅草,薅着薅着,她就会突然扔下锄头和野粑粑,发疯似的往家里跑。等跑回家里一看,斧头仍然是闷着头在叮叮当当地做着木匠活,她这才嘘了口气,一颗悬着的心才又重新回到原处。她生怕哪天斧头也突然离她而去,就像父母和姐姐一样,从此永远地从她面前消失。她不知道怎样才能留住这个男人。家里除了侄儿和姐夫,已经没有了其他亲人,一个姐夫和一个姨妹子长期生活在一个屋檐下,那是怎么一回事呢?时间长了,外人肯定会在背后指指戳戳的,这可怎么办?

斧头也变得异常沉默,整天闷头不说一句话。每次看到野粑粑的时候,他心头总是一震,两眼喷出火来。野粑粑就像幽灵,成为他心头抹不去的一个阴影,成为一道在情感上怎么也跨不过去的坎,他几次都想扑上去狠狠地掐死他,踩扁他。可野粑粑这孩子鬼气得很,似乎感觉到了一种危险的存在,他总是依附在麦香身边,几乎寸步不离,简直成了麦香的一个影子。

这年开春不久,河套里的芦苇开始绽芽破土,不消几天时间,空荡荡的河套里又是一片新绿。一行行大雁从天边飞来,它们落在绿茵茵的河套里,歇在嫩芽初上的柳树枝上,扑腾着翅膀嬉戏鸣叫着……襄河两岸终于从萧条凄怆中走出来,渐渐有了一些生机。

这时候,八路军的一支抗日先遣部队渡过襄河,进驻聂吕垸。他们帮乡亲们在焦土上新修房屋,重建家园;他们从根据地和其他地方借调来一些粮食分给老百姓,帮他们度过春荒……聂吕垸洋溢着节日的气氛,真是比过年还要热闹喜庆。

斧头再也按捺不住了。这天晚上,夜已经很深,他仍然翻来覆去地睡不着。那厢的麦香见他揉面似的不断翻身,也是睁着眼,心里忐忑地睡不着。

后来,斧头终于打破沉默,隔着芦苇墙小声问:“麦香,你睡着了吗?”

那边的麦香捏着嗓子细声应道:“睡着了!”

“睡着了咋还讲话?”

麦香笑着答道:“说梦话呢!”

“别骗我了,我有正经事要跟你商量!”

麦香说:“啥子正经事偏偏要在黑灯瞎火时商量?你说,我听着!”

“隔墙讲话不方便,你过来一下!”

麦香仍然笑着说:“过来?过来那就不是什么正经事了!”

斧头有些生气,说:“那我就不讲了。你可别怪咱没跟你商量!”

麦香见他生气,不再笑了,问:“明早商量不行吗?”

“若是明早商量,今晚就睡不着,明早也来不及了!”

麦香犹豫了一会儿,声音颤颤地说:“那……你就来这边商量吧!”

“你那边不方便!”

麦香知道他说的“不方便”指的是睡在自己身边的野粑粑。借着窗外透进来的淡淡月光,麦香看见野粑粑睡得很香。

麦香不知道斧头到底要商量什么,不由得往斧头跟姐姐的那档子事情上想……不知道是因为羞涩,还是因为紧张害怕,她的心不由怦怦乱跳。正当她左右为难的时候,斧头当真蹑手蹑脚地走到她床前。顿时,麦香的心跳得更厉害了,浑身筛糠似的直哆嗦。她不知道如何是好,赶紧起身靠着床头,打着冷战说:“姐……姐夫,你可别吓我啊!”

斧头说:“麦香,你别担心,咱……咱不会做你不情愿的事情!我真的有急事要跟你商量,八路军可能明早就要走了,我想加入八路军,天一亮就去。”

麦香一听,顿时急得要死,都快哭起来了。她忙不迭地披衣下床,兩眼直直地盯着斧头问:“你咋知道八路军明早就要走?你真的也要走吗?你走了,那我咋办?”

斧头纠结地说:“我也不情愿走,丢下你一个人,我也不放心,也对不住死去的父亲和你姐姐啊!”

麦香跺着脚,泪水唰唰地往外涌,嘤嘤地呜咽了起来,说:“那你为啥还要走?你骗人,你说的不是真心话!”

“麦香,你知道吗?我心里在流血啊!这口血不吐出来,我迟早会憋死的!日本鬼子杀了我们那么多人,欠下咱家这么多血债,这个仇不报,我还算个男人吗?如果这样猪一般地活下去,还不如跳进襄河死了算了!”说着,斧头也哽咽起来,“昨天,我去找八路军的戈政委报了名,他非常欢迎我加入八路军,要我赶紧争取家人的同意和支持,尽快作出决定,因为明早他们就要开拔,往别的地方去了。”

麦香见斧头决意要跟八路军走,注定挽留不住,于是责怪道:“你既然已经瞒着我报了名,那还假惺惺地跟我商量做什么!”

斧头再次沉默了,看起来越来越伤心。麦香也不再说什么,她用手揩了揩脸上的泪水,将油灯点燃,一声不吱地兀自朝灶房走去。她将八路军分给家里度春荒的两布袋麦面全都拿出来,然后挽起袖口,将面粉倒在案板上开始和面。

麦香要炕制火烧粑粑,斧头赶紧过来帮忙,他将灶火点燃,说:“炕一锅就行了,多了也带不动,部队每天都要行军打仗。再说,眼下青黄不接的,你自己总得留下一些。”

麦香一边揉面,一边说:“部队不是有炊事班吗?我就交给他们,跟他们讲,这是咱哥的!哥就不消担心我了,眼下已经开春,河套里到处都是嫩芦笋,养人得很。咱襄河人家,就是这尕好,只要嘴巴泼辣,没有被饿死的!”麦香已经不再叫他姐夫,而是一口一个“哥”地叫着,甜蜜得腻人。

斧头听着,就像吃了麦香两个蜜糖喜蛋,心里甜丝丝的,也不再直呼她“麦香”,而是喊妹妹:“妹妹,你不懂部队的规矩,八路军都是吃大锅饭,不兴吃小灶的。”

“大锅饭就大锅饭呗,一人吃了不香,大家吃了满屋香!让八路军都尝尝咱“粑粑王”的正宗火烧粑粑是个啥滋味,也好让他们时常惦记着,免得哪个没良心的忘了咱!”说完,麦香抬头,意味深长地觑了斧头一眼。

斧头知道麦香话中有话,一时竟不知如何回答,于是随口接过话茬说:“哪能呢,咱妹妹的粑粑又好看又好吃,谁都想吃妹妹的粑粑!”

斧头说完之后,像被蜜蜂蛰了一下,心头一怔,连自己都吓了一跳。他心想,我怎么说出这种话来?这话太有问题,甚至很流氓,不然,聂大辉咋会吃了他老子一记耳光!可说出口的话,如泼出去的水,是收不回来的。

斧头打住话头,尴尬地愣住了。

麦香也愣愣地站在那儿,整个人仿佛凝固了,一动不动,只有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忽闪忽闪地冲他眨着,朝他剜着,直剜得斧头心里发毛,脸上发烧。

过了半晌,麦香才缓过神来,轻轻地叹了口气,嘟着嘴巴娇羞地说:“姐夫你真是个流氓!”说完,低下头来不再搭理斧头,继续揉面。

见麦香有些生气,斧头尴尬得无地自容,只知道一味地往灶膛里续柴,灶火都快被他塞熄了。

“嘎嘎嘎……”喜鹊发出第一串脆生生的鸣啼,天就破晓了,两布袋麦面转身变成了满满两簸箕黄澄澄的火烧粑粑。

按八路军的传统,凡驻地青年报名参军,部队首长一般都会派人到这个即将入伍的新战士家里做一次家访,一来对家属表示慰问和感谢,二来也是对这个新战士的家庭情况作个大致的了解。昨天,斧头找戈政委报名参军,通过一番交谈后,斧头给这位八路军首长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这位久经沙场的老八路凭直觉认定,斧头是当兵的一块好材料,于是,一大早,他便决定亲自到斧头家里去看一看。

刚上台坡,一个三四岁的小男孩就光着脚丫子,岔着双腿挡住了戈政委的去路。

小男孩看上去似乎有些与众不同,他个子矮矮的,却很结实;脑袋圆乎乎的,像个小皮球;黑黢黢的三角眉下面是一双贼溜溜的小眼睛;贼溜溜的小眼睛警惕地瞅着那把别在戈政委腰里的驳壳枪。戈政委心想,这小男孩怎么长成这样?怎么好像有些眼熟呢?怎么又这么招人厌气呢?

戈政委正皱着眉头纳闷,斧头端着一个簸箕从屋里走出来,接着,一个约摸十七八岁的漂亮妹子也端个簸箕从屋里走出来,两个簸箕里面都满满地码着火烧粑粑。

戈政委“嗬”了一声,说:“这么多粑粑!”

斧头见是八路军首长来了,有些受宠若惊,赶紧打招呼道:“首长这么早啊,还没过早吧,快过来尝尝咱家的火烧粑粑,刚出锅的,热乎着呢,香脆得很!”

戈政委笑呵呵地说:“可不是,没起床我就闻到香气了,要不这么早就到你家来了,我正是专门来吃火烧粑粑的呢!”说着,他伸手去摸小男孩的头,小男孩却泥鳅似的将小脑袋向下一低,溜了。

戈政委的目光追着小男孩的背影,笑呵呵地对斧头说:“你们家这孩子倒是长得蛮精灵古怪的!”

斧头没搭腔,递过来一个火烧粑粑。麦香没理睬他,端过一把椅子放在戈政委腚后。

戈政委见二人都不言语,也没有笑容,有些莫名其妙,以为小两口是因为参军的事情在扯皮,赶忙打開话匣子,做起政治思想工作来。

“没得关系,没得关系,参军这件事不能影响夫妻感情,更不能影响军民团结!现在能够参加八路军的,我们拍巴掌欢迎;暂时不能参加的,我们也能理解。咱八路军和老百姓是鱼水关系,光有鱼没有水哪行?那鱼还能游得动,走得远吗?还不都得渴死了。只要不像金亦吾那样,甘当日本人的走狗,不学聂大辉那样,做祸害百姓的土匪,抱定咱中国人的骨气和良心,那就同样是抗日!”说到这里,他见斧头和斧头身边的漂亮小媳妇红着脸,颇为尴尬的样子,赶紧将手中的火烧粑粑还给斧头,“部队马上就要转移,你们小两口就不要再扯皮了,好好在一起过日子吧!”说完,他叹了口气,转身就要离开。

斧头急得汗都冒出来了,一把拉住戈政委,说:“您搞错了,全都错了,我们不是……她不是……嗨,我咋跟您说呢?”他想把自己与麦香的关系挑明,可又说不出口,更怕惹得麦香不高兴。于是,他嘴里像误吃了一颗老鸦子,舌头都僵了。

戈政委如坠云雾,有些恼火地说:“你这人怎么了?什么乱七八糟的?什么是不是的?我看全都是你的不是!”

麦香一见二人的误会,颇觉好笑,又见斧头尚未到部队就挨了首长的批评,生怕斧头受到委屈,赶忙上前为他打圆场,说:“首长错怪他了,他的觉悟高得很呢,是我和孩子拖了他的后腿。不过,我现在想通了,如果所有的男人都不上前线打鬼子,整天守着老婆孩子热炕头,那几时才能把鬼子赶走?我们老百姓几时才能有安生日子过呢?”

戈政委见麦香不仅人长得美,而且话也说得十分漂亮,乐得嘴巴都合不拢了,他忍不住上前一把握住麦香的手,朗声赞道:“漂亮!你太漂亮了!”见麦香不好意思,他马上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赶紧改口,“我是说你话说得漂亮!我看你觉悟蛮高的嘛,等几时有空,你能不能作为八路军的家属代表,到部队上给我们的战士上一课,作一回思想工作报告啊?”

麦香被戈政委一双长满老茧的大手钳得生疼,可又不好意思抽回来,只好咧着嘴瞧自己的手,说:“那可不行,我哪会作什么报告?我只晓得用我这双手揉面,炕火烧粑粑!”说着,小手从大手中逃了出来。

八路军离开聂、吕两垸的时候,老百姓全都拥到村头相送。经过大扫荡洗劫之后的聂吕垸实在拿不出什么东西来送给八路军,只能以最传统朴素的方式来表达对子弟兵的感恩和留恋。只见村头的道路两旁齐刷刷地跪成一片,无论男女老幼,脸上全都泪水涟涟,手里全都擎着自家亲手炕制的火烧粑粑。

本来,部队这次是有严格规定的:不准带走被扫荡区老百姓家里的一粒粮食,这里的春荒非常严重,闹不好就会有饿死人的情况出现!——今早,“斧头屋里”送来的两簸箕火烧粑粑就被还回去了,为此,斧头的那个漂亮媳妇还跑到部队,跟戈政委哭哭啼啼地大吵了一架,惹得战士们围着政委和斧头媳妇看戏似的开怀大笑。

八路军执行铁的纪律,坚持不接火烧粑粑;老乡们笃守传统礼节,长跪不起!他们将火烧粑粑举在空中,不停地摇晃,另一只手还朝着粑粑有节奏地拍打,“梆梆梆”的声音敲破初春的雾幔和寒气,热烈地响成一片,那情景活像新疆人在打手鼓。一阵“手鼓”之后,人群在一个声音的带领下又喊起口号来:“粑粑香,粑粑甜,亲人吃了打东洋;粑粑黄,粑粑脆,哥哥吃了打胜仗!”

眼前这一幕情景深深震撼了戈政委和八路军战士。战士们噙着泪水齐声喊:“首长,收下吧!”乡亲们也乱哄哄地嚷:“八路军同志,请收下吧!”

戈政委心头一热,鼻子一酸,泪水就在眼眶里打转,终于,他长满老茧的大手一挥。人群顿时像泄闸的洪水,沸腾涌动起来……

麦香好不容易挤到斧头身边。她将两个火烧粑粑塞到斧头手里,然后趁着人群的拥挤,顺势将自己发酵透了的身子和一颗怦怦狂跳的心紧紧地向着斧头贴过去,恨不得将自己融化到那堵宽敞厚实的胸膛之中。麦香的双臂死死地箍着斧头的脖子,像根藤蔓缠绕在他身上,一头青丝花儿般盛开在他肩头,并微微闭上了她那双长睫掩映的大眼睛……原来,这个男人的身子竟是这样叫人酥心陶醉,也是如此令人迷恋依赖!她知道这种美妙的享受很快就会随着人群的散去转瞬即逝,她多么希望时光能够停顿下来,送行的人群能够无限地不堪拥挤地喧嚣下去!她甚至责怪起自己昨夜的羞涩和胆怯——其实,这一切可以来得更早些;其实,当昨晚这个男人鬼鬼祟祟地突然站在她床前的时候,又当这个男人一脸窘态地说出那句粗俗而又令她怦然心动的“流氓话”的时候,她只要稍微顺势而行,这美好的一幕昨夜就可以发生了……

时间仿佛真的凝固了,也不知过了多久,麦香依稀在梦中被人推醒,一个声音对她说:“妹妹,我要走了!”她惶然四顾,发现送行的人群早已重新回到路两旁,而她依然还站在八路军队伍的行列中,紧紧黏在斧头身上,而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笑眯眯地瞄着她和斧头。

麦香用手揉了揉惺忪迷离的泪眼,脸上略略泛起了一抹红晕。她将身子依依不舍地从斧头身上掰开,翘起秀颀的下巴,将嘴凑到斧头耳畔,喃喃地说:“哥,我等着你,你一定要回来啊!——回来,吃我的粑粑!”

当这句话说出口的时候,她显然听到了斧头的心在骤然狂跳,看到斧头的脸唰地着了火,燃烧起来了。

麦香一直把斧头送到翻过襄堤,然后痴痴地站在大堤上,潮湿的目光一直追着斧头,看那魁伟的身影慢慢走远,慢慢模糊,模糊成一条蠕动的长龙之中的一点。最后,这一点像雪花一样渐渐融化,融入到模糊逶迤的长龙之中,便再也分辨不出来了。

麦香就这么荒凉地兀立着,初春料峭的寒风拂动着她额头的刘海,那刘海像柳丝一样在云雾氤氲的两泓秋水上柔柔地荡着,荡着荡着便秋水泛滥。望着渐渐消失的斧头和八路军队伍,望着不远处父母和姐姐的坟茔,望着宛若一条白练素带似的弯弯的襄河,望着乍暖还寒的寂寥荒芜的原野,麦香感到剜心的疼痛和断鸿孤雁般的悲怆与凄凉。自从日寇的铁蹄踏入这片土地以来,她就和乡亲们一样,几乎天天在梦魇和恐惧之中度过,她的亲人在她面前一个个喋血而亡,而现在,这个唯一可以依赖和亲近的男人最终还是没能留住,也走了——而且,他把她的整个世界都掏得空空的,把她的心也带走了。

她与这个男人虽然没有血脉亲情,也未曾有过真正意义上的肌肤相亲,但是,这个男人的出现,却彻底改变了她,使她从一个黄毛丫头的混沌未开,走向一个青春少女的情窦初开,使她从懵懂走入成熟,又使她从成熟体味到了作为一个女人的美好与快乐。尽管这种美好与快乐并不全都是从肉体上获得的,但她从内心深处已经强烈地感受到了那种疯狂碰撞所产生的陶醉与飘然。当她第一次贴近这个男人的时候,她明显感觉到了他身体的异样变化,他显然是在迎合她,将身体跟她黏合得更紧,并紧挨着她身体最敏感的一处不断地挤压和挠痒痒似的蹭着,那一刻,一种陶醉与飘然仿佛把她带到了另一个世界……

斧头走后,麦香带着四岁大的野粑粑,仍然回到斧头和她亲手搭建的茅庵里,开始了百无聊赖、孤独无助的漫长煎熬和等待。

因为麦香出落得嫩藕般的水灵剔透,况且正当待嫁出阁的年华,又孤单一人,很是叫人怜爱,许多不明就里的乡亲便上门给她提亲说媒,结果都被她一一谢绝了。也有略知一二却又不知深浅的邻居上门关心,试图一探究竟。

“你跟你姐夫到底落实了没有?”这是乡下人的一句暗语,意即到底发生了男女关系没有。

麦香一脸羞涩地点点头,继而又郁郁地摇摇头,嘴唇嗫嚅着,却什么也没说。

“嗨,你这丫头害个啥子臊呢?姐姐走了,由妹妹填房续配的事情古来有之,当下更多。俗话说,肥水不流外人田,好花不许外人采,这不是很正常吗?”

见麦香仍然不吱声,邻居继续问:“你这伢子咋这傻呢?既然已经落实了,咋不在他走之前举行一个仪式?你们不搞个仪式,那像个啥样子?哪个晓得你俩是夫妻?他屁股一拍就走人了,留下你一个人干等啊!”

邻居们建议:“下次他回来,无论如何也得搞个仪式才让他走!不然,你就找那个戈政委评理去!”

听到这里,麦香终于点了点头,脸上漾起一抹笑。

打那以后,也就不再有谁上门说媒提亲了,大家都知道麦香已经有人了,这人就是麦香原先的姐夫斧头。如今,人家斧头已经是一个威风凛凛、背长枪打鬼子的八路军战士!

不久,随着八路军分发的救济粮食告罄,一场大饥荒也就真的慢慢逼近了。许多农户开始断炊,人们不得不把求生的目光投向襄河岸边的芦苇地。于是,河套里到处都是提篮铲笋的饥民。

芦笋的生命力十分顽强,似乎总也挖不完,铲不尽,今天铲了这一窝,隔几天仍然又在老地方拱出嫩生生的一茬。它們被野火烧过,在土里埋过,被日寇的铁蹄践踏过,但是,它们对光明和自由的向往却一刻也没有停止过。它们的向往坚定而执著,因为它们已经听到了春的召唤。它们攒足了劲,努力地从黑暗与压迫之中挣脱出来,向着春天破土而出,也向着饥民们伸出了一只只嫩丫丫的手。

河套里的芦笋一茬接着一茬生长,人们取之不尽,食之不竭,然而,吃着吃着,新的问题又出来了:由于长时间大量食用芦笋而又得不到粮食和其他食物的营养补充,越来越多的灾民开始出现水肿和拉肚子,有些老人和小孩甚至到了卧床不起或濒临死亡的境地。

四岁的野粑粑已经连续拉了好几天肚子,拉出来的全都是令人恶心作呕的黄水,而且出现了呕吐的现象——只要一闻到芦笋的气味,孩子便“哇”地吐起来。本来还算长得结实的一个小男孩,不消几天便被折腾得瘦成了一把骨头,面色蜡黄,颧骨凸起,一双小眼睛深深地凹下去,人蔫蔫的,完全打不起一点儿阳气。小家伙躺在床上,凹下去的小眼睛已经干涸了灵气和光泽,干巴巴地紧盯着小姨,伸出一只瘦成鸡爪的小手向麦香招了招,然后憋足一口气,怯生生地喊:“妈妈!”紧接着,泪水就从那两个凹陷里漫了出来。

这一声呼喊并不十分清晰明了,麦香却听得心头如同滚过一声霹雳。这是孩子第一次叫她“妈妈”,也是第一次在他口里喊出“妈妈”这两个字来。在麦香的记忆里,这个可怜的孩子自从学会说话起,就从来没有对谁说过“妈妈”两个字,因为孩子的母亲虽然认可这个儿子的存在,却又从来执拗地拒绝儿子称呼她为“妈妈”。此时,孩子突然冲她这个小姨喊出“妈妈”两个字,这意味着什么呢?这是不是孩子在呼喊他已死去的母亲?是不是想要通过这一声呐喊来释放一种对渴望母爱心理的压抑?又是不是冥冥之中,这个本来就不该来到世间的小生命已经进入弥留,即将要结束他那短暂而又充满苦难的行程,此时,藉此一声呼唤而来表达对她这个小姨的跪乳之情呢?想到这里,麦香的两行泪水不由夺眶而出,她紧紧地把孩子搂在怀里,失声痛哭起来。

麦香的哭声惊动了邻居。

有人见孩子奄奄一息,便摇头叹气说:“唉,这娃子怕是不行了,剁八块的日本鬼子造孽啊!”

有人则劝慰说:“麦香你也别太伤心,不要哭坏了身子,老天有眼,都看着呢!——你虽然只是孩子的姨,可已经尽到了一个做母亲的责任,你问心无愧啊!”

有人则给麦香出主意,说:“我看这孩子还有救,只要给他几口稀粥喝,保准能活过来。”

更有一人道:“依我看,自己养不活,留在身边就是等死,不如把孩子卖给大户人家算了!”

于是马上有人附和:“这个主意不错!麦香,就把孩子卖了吧,这样既可放他一条活路,还可以为你换回几斗活命的口粮呢!”

听着邻居们杂七杂八的话语,麦香把脸贴在孩子身上,哭得更加伤心起来。

这时,又有个邻居出了个主意,说:“依我看,不送人也行,那就去借!”

话没说完,另一个邻居鼻子哼了一声,说:“借个屁!眼下粮食就是命,哪家不缺粮食,哪家肯把命借给你?别说是借,你就是拿大钱去买,别人也不会卖给你!”

这时,那个出主意的邻居犹豫了一下,终于说出了她的想法,只听她说:“我听说聂大辉回来了,他可能带回了一点儿粮食。以前,几个亲戚见了他就像见了鬼,躲得远远的,也从来不向他伸手,觉得他的东西来路不正,不干净。这回看来是饿急了,饿昏了头,亲戚们一见他回来,就像新郎见了新娘似的,急颠颠地往他家里钻!不过,他们又一个个像泄了气的球,蔫蔫地回来了!你们也知道,聂大辉最喜欢麦香,如果麦香肯亲自去找他,兴许他会借一点儿的。麦香啊,你不妨去试试,毕竟你们是表亲戚嘛!”

邻居们走后,麦香郁郁地沉着脸,垂下头,一绺青丝泻下来,同时泻下来的还有一串冰清玉洁的泪珠。她仿佛陷入了沉思,呆呆地一个人坐了很久,直到夜色笼罩,屋里屋外已是一片漆黑。麦香猛地想起什么似的,赶紧放下孩子朝门外走去。走到门口,她又陡然打住脚,身子斜倚在门框上,仰起脸,闭上眼睑,泪水扑簌簌地直往下掉。最后,她回过头,朝屋里的漆黑看了看,终于毅然迈开脚步,急匆匆地朝屋外头走去,迅速被浓浓的漆黑吞噬。

聂大辉的家在聂滩,聂滩与吕垸虽说是相邻的两个村子,但麦香与聂大辉的家约有五六里的路程,虽然也不算遥远,但麦香在漆黑中跌跌撞撞一路走来,却是拼尽了全身的力气与勇气。

聂大辉家里亮着灯。

麦香做贼似的摸到聂大辉窗下,抖着嗓子颤颤地细声喊:“大表哥,睡了吗?”

聂大辉果然就在家里。听到窗外有动静,他一个打滚从床上爬起来,掏出“王八盒子”“咔嚓”一声将子弹上了膛,并指向窗外的黑影。

那黑影杵在地上一动不动,细看来,竟是个女人,再走近一点儿,发现原来是他最喜欢的小表妹麦香。

聂大辉将“王八盒子”放下,仍然是嬉皮笑脸地说:“这三更半夜的,你不走前门,却偏要绕后门摸到我窗户底下来,小表妹莫不是要送粑粑给我吃?”

麦香回答:“正是,我给你送粑粑来了!”

聂大辉以为麦香真的给自己送火烧粑粑来了,便朝她浑身上下打量了一番,却不见任何东西,于是说:“恐怕你又是给我送嘴巴来的吧!”

麦香认真地说:“不骗你,我真的是来送粑粑给你吃的!”

聂大辉一头雾水道:“粑粑在哪儿啊?”

麦香指了指自己的胸脯,说:“在这里啊!”

聂大辉拎着马灯探出头去,只见麦香的胸脯果真像揣着两个粑粑似的,隆得又圆又大。他的眼睛顿时瞪得像铜钱一样大,就像猫子瞅着了鱼,嘴角滴着口水说:“小表妹的奶子真是越来越大,越来越迷死个人!”

麦香故意把胸脯挺了挺,挑逗地问:“想吃吗?”

聂大辉说:“当然想。只怕是粑粑吃不成,又挨了老爷子两嘴巴!”

麦香说:“你杀人都不怕,还怕吃嘴巴?你到底吃不吃,不吃我就回去了!”说完,转身就要走。

聂大辉像在做梦,又觉得昏昏然在看皮影戏,不敢相信眼前这一幕是真实的。他生怕麦香離开,忙不迭应道:“想吃想吃,当然想吃,我连做梦都想吃!只是,俗话说,无功不受禄,不知小表妹今天为什么这样大方,为什么要主动送粑粑给我吃?”

见聂大辉仍然满脸狐疑,麦香也不再遮掩,说:“实话跟你说吧,你若是给我一些粮食,救我侄儿一命,让他把春荒捱过去,我这两个粑粑就是你的!如果情愿的话,你现在就跟我走;若是不愿意,那就当我什么也没说,就当今晚啥也没有发生过!”说完,她一扭身消失在黑暗中。

麦香前脚走,聂大辉后脚就撵上来了。

来到麦香家里,麦香一把拉住聂大辉便往斧头睡过的卧房里去。

进入房里后,她从一个木头箱子里摸出一件白色的土布褂子,又翻出一件青色的裤子丢给聂大辉,说:“你把衣服换上吧!”

聂大辉借着昏暗的灯光一看,这衣服显然是斧头以前穿过的,不免困惑地问:“我又不是没衣服,干吗要穿他的?”

麦香见聂大辉不情愿换衣服,便把右手伸到左边腋下解襟扣,两眼定定地瞅着他说:“你到底吃不吃?吃的话,就赶紧穿上,不吃你就赶紧滚蛋!”

聂大辉心想,小表妹今晚到底是咋了,怎么怪怪的,一会儿柔脉脉,一会儿凶巴巴?又干吗你脱衣服,偏偏叫我把衣服穿着,而且还得穿别人的?这哪像是男女两个人上床吃粑粑的样子?但是,麦香又确实没有骗他,完全没有戏弄他的意思。此时,她已经慢慢将外层的袄子褪下来了,正准备去解上身的最后一件红肚兜,眼睛仍然紧瞅着聂大辉。

聂大辉不再迟疑,一把脱下厚棉长衫,将斧头的衣裤笼上,像老鹰捉小鸡似的,急不可耐地伸出双爪,同时向麦香突起的两峰抓去。麦香的红肚兜“哧啦”一声被扯破,顿时,两只刚刚出锅的新鲜馒头,随着蒸笼布的揭开,便白花花地露出来了。聂大辉将麦香抱到床上,迫不及待地将两只浑圆幽香的馒头塞进嘴里啃噬起来。啃噬一阵之后,他显然觉得光吃馒头不解馋,又腾出一只手往麦香的下身探去。不料,麦香却将裤带死死勒住,就是不让他的手插进去,且“嗷”的一声哭了起来。

聂大辉不解地问:“啥意思嘛,你想憋死我啊?”

麦香气喘吁吁地说:“不是说好了只吃粑粑的吗?”

聂大辉说:“啊,原來你是想用两个奶子就打发老子!老子光吃你的粑粑不喝你的豆腐汤,还不噎死我呀!”

麦香生气地说:“你也替你妹子想一想啊,万一怀上了,我还有脸活在这个世界上吗?那这世上不又多了个可怜的野粑粑吗?你若是粑粑、豆腐都要吃的话,这事情就算了,我也不要你的粮食了!”说完便从床上一骨碌爬起来,打算穿衣服。

聂大辉见麦香真的生气不干,于是也妥协了,说:“算了算了,我知道咋回事了,你肯定是想把豆腐给斧头留着,是吧?”

麦香说:“是的,我已经是斧头的人了,下面得给斧头留着!你若是真心喜欢我,这上面你就拿去,随便你怎么揉怎么整我都不会怪你!”

“好吧,就听你的!”

聂大辉本来平时很少回聂吕垸的,但自从与麦香有了这桩好事之后,便时常惦记着,隔三岔五地往老家跑,晚上又做贼似的提着一小袋粮食,偷偷往麦香家里去。

俗话说,没有不透风的墙。日子一长,麦香与聂大辉偷情的事终于被人发现。于是,整个聂、吕两垸很快传得沸沸扬扬,也很快传到了聂大辉老爷子的耳朵里。聂老爷子气得直翻白眼,差点儿背过气去。

一天,聂大辉又回来了。聂老爷子也不言语,猛地冲上去,对着聂大辉就是两个耳刮子。打完后,他气急败坏地问:“兔崽子,你说,你跟麦香是不是真有那桩事?”

聂大辉捂着脸,蹲在地上,仍然嬉皮笑脸道:“是有那桩事,那又咋了?俗话说,姨表亲,外姓人;老表老表,碰到就搞,不搞白不搞!”

聂老爷子火冒三丈,骂得更凶,说:“真是你妈养的畜生!老表成亲固然无可非议,可若是偷人就是乱伦,就是伤风败俗!你是不是要跟麦香成亲啊?你也不撒泡尿照照,你是个什么东西,你是个好吃懒做的流氓,你是个挨千刀的土匪!呸,麦香会跟你?只怕让你舔她的脚丫子还嫌你嘴臭!”

聂老爷子唾沫星子满天飞,恨不得吐涎淹死聂大辉这个孽子。

聂大辉站起身来,得意洋洋地摇晃着脑袋说:“你说,她若是嫌我,咋会跟我上床?咋会主动给粑粑我吃?”

“你当老子不知道,你是乘人之危,拿手中抢来的一点儿粮食,侮辱人家一个黄花闺女的清白!你这是把人家麦香往火坑里推啊!若是人家斧头回来了,还不一枪崩了你个狗日的,还不知斧头对麦香又会怎样呢!”

老爷子如此一说,倒是给聂大辉提了一个醒。聂大辉清楚斧头的脾气,斧头虽说不像他那样杀人不眨眼,可也是个快意恩仇的血性汉子,不然,他怎会吃了豹子胆,敢闯鬼子的军营,仅凭手中的一把斧头就劈了鬼子的哨兵!那可不是一般人能够做得出来的,即使是他聂大辉也不一定有那个胆量和勇气。

聂大辉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脑袋“嗡”的一声,像吃了一闷斧。他摸摸脑袋,还好,脑袋还完好无损地架在脖子上。可是,一想到麦香,一想到跟麦香在一起的情景,他又似乎什么也不在乎了。

转眼到了1945年,又是一个五黄六月的麦收季节。这时,离那场大饥荒已经过去了一年多时间。残酷的战争和无尽的磨难,已经将那个年代的人们锻造得无比坚强,以致在任何天灾人祸的恶劣环境下都能坦然面对。一旦灾难过去,人们便迅速疗伤,重新回到原来的生活中。大饥荒笼罩的阴影和鬼子“大扫荡”所带来的梦魇,在聂吕垸人的记忆之中渐行渐远;麦香与聂大辉偷情的那档子事情也不再有人特别亢奋和关切,因为此时,有更多的好消息一个接着一个传来,人们期待和盼望的好日子越来越近了。

此时,日本鬼子已经变成缩头乌龟,已经成了秋后的蚂蚱,不再像先前那样猖狂,也不再那么肆无忌惮地到处烧杀淫掳。他们整天龟缩在城关的几处炮楼里,根本不敢再张牙舞爪地跑出来搞什么“清剿”和“扫荡”了。这时候的潜江抗日武装已经非常活跃,特别是随着1945年春天的到来,随着贺炳炎、廖汉生率领的八路军南下部队一批批渡过襄河,纷纷抵达和集结襄南根据地中心——潜江熊口的时候,潜江广大的偏远农村地区已经掌控在国共两党的抗日武装手里,基本不见日寇的踪影,胜利的曙光已经依稀可见了。

此时的聂吕垸洋溢着一派祥和与丰收的喜悦,人们不再害怕鬼子前来劫夺丰收的果实,也不再担忧流寇、土匪会来滋扰勒索,因为此时八路军派出的一支“支农保收双抢工作队”已经全副武装进驻聂吕垸。这支武装工作队的领导人,正是斧头。

此时的斧头,经过一场场战役的磨练,一次次血与火的浸烤,已经成长为一名优秀的八路军战士,晋升为八路军某部连长。

有了八路军的支援和保护,人们便把心放到肚子里,把笑靥挂在脸庞上,把花鼓调子唱得响彻襄河原野。

粑粑呀里格香喽,粑粑里格甜啰喂,哥哥那格吃了打胜仗,呀嗬噫哟,呀嗬噫哟也咿呀嗬……

人们在花鼓调子的欢快节奏中走向襄河,走过一片片绿油油的芦苇荡,走进一年之中最为紧张忙碌的麦收季节。

五月的天空晴朗得看不到一丝乌云,全都是层层叠叠的白云。正午的阳光像火盆一样悬挂在头顶,炙烤得原野蜃气蒸腾,热浪袭人。炙烤得已经成熟的麦子“嚓嚓”作响,仿佛都要燃烧起来了。炙烤得斧头汗如雨泼,心似火煳。他已经顾不得许多,扔下镰刀,干脆当着麦香的面,将湿漉漉的长裤短衫全脱了,身上只剩下被汗水濡湿的裤衩。麦香也是热得直喘长气,脖子上汗津津的。她放下手中的镰刀,捋了一把脸上的汗水,抬头朝斧头不经意地看了一眼,只见面前这个几乎一丝不挂的男人是那样魁伟,一身黑黢黢的,却十分壮硕健美,就像一块棱角突兀的大石头矗立在那儿;胳膊和腿上的肌肉也是鼓得一坨一坨的,结实得像秤砣一般,整个人像泼了一层釉,泛着幽幽的光彩。

麦香的心被这石头和秤砣碰了一下,突突地跳了起来。她被这种釉光照射得有点儿眩晕,眼神迷忽,浑身软绵绵的没有一点儿力气,像梦游似的飘飘然,浑然不觉自己竟然已经朝着这块大石头慢慢地飘了过去,而这块大石头也是向着她亦步亦趋地迎了上来。她不知道是怎样,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自己已经很疲倦但却又是很舒坦地躺在这块大石头上面了。这块大石头就像一只船,正托着她荡荡悠悠地向着一片绿色的河床划去,很快便沉溺在汹涌的绿的波澜之中。

斧头呢?斧头心里其实早已像襄河里泛滥的洪水,只不过在此之前,他觉得与麦香中间隔着一条天河的距离。他一次次试探着迈过这条河流,但看到对岸的织女如洪荒一般混沌未开,于是又一次次将蠢蠢欲动的脚步刹住。

两年前,也是在这片麦地里,斧头第一次看到麦香的时候,这个受天然滋养,生得珠圆玉润、玲珑剔透的襄河妹子便深深地吸引和打动了他。当他啃完麦香留给他的最后一口火烧粑粑的时候,冥冥之中似乎有一种力量怂恿着他——他要找到那个女孩,至于为什么非要找到她,找到了她又能怎样,他不知道。他所知道的是,他当时只想把自己的一切全都给她。当然,这绝非只是出于一种急于报恩心理的驱使,而是完全出于一种深深的喜欢和迷恋。后来,他无可奈何地成为了她的姐夫,当然,他真正喜欢的仍然还是麦香,而对燕麦,只是并不讨厌罢了。然而,他没有选择,因为岳丈“粑粑王”说得很明白:要么跟燕麦,要么走人!这意味着如果不选择燕麦,他将离开麦香,也许从此永远见不到她。于是,他只能选择跟燕麦拜堂成亲,从此成为燕麦的丈夫,而只能是麦香的姐夫。每次他跟燕麦做那事的时候,他总是会想到鬼子,想到鬼子是如何奸淫燕麦的,又想到那个完全是一副小鬼子模样的野粑粑,他就感到恶心。于是,每次与燕麦做那事的时候,他总是闭着眼睛,努力把燕麦臆想成麦香,故意把声音弄得奇响,弄得让麦香听到,弄得让她睡不着觉,以这种几乎变态的方式来宣泄他内心深处的郁闷。每次麦香要揉面、炕制火烧粑粑的时候,他总是赶紧跟到灶房去,帮着麦香添柴续火,一双眼睛却溜溜地往麦香身上蹭。

在他眼里,麦香是美到极致的,尤其是她的双峰和翘臀,常常让他陷入无限的遐思。好几次,他甚至想对着她的翘臀将下身贴上去,又好想伸出手去,对着上面两个肉嘟嘟的东西摸一下,或者是狠狠地掐一把。

斧头到这时才发现,其实面前的那道天河并不存在,那只是横亘在伦理意识里的一道心河。他简直不敢相信这梦寐以求的一切已经变为现实,已经白花花的一片呈现在自己面前。

野粑粑已经五岁,已能帮着大人做些烧火洗衣、端茶送饭的家务活。不过此时,野粑粑终于有了一个属于自己的名字:麦芒!自从麦芒在昏迷之中第一次冲麦香叫唤“妈妈”后,麦香就给他起了“麦芒”这个名字,从此,姨侄俩开始以母子相称。

这天,麦芒荡秋千般晃晃荡荡地挑着爷爷传下来的一对箩筐,箩筐里装着三口之家一天的饭食往河床走。他将伙食送到麦地,却不见一个人影,只见自家麦田里只有两把镰刀相对而立地站在地上。

他扒开尚未收割的麦丛走进去,立马便淹没在麦浪之中。半天,他又从麦浪之中钻了出来。芦苇丛中有两只调情的鹧鸪扑棱着翅膀在咕咕地叫唤着。望着浩浩荡荡的芦苇荡,他扯开嗓子喊,稚嫩的童声带着哭腔:“妈妈,妈妈……”

没人答应,却见一处的芦苇在“哗哗啦啦”骚动。麦芒赶紧跑过去,钻进密密匝匝的芦苇丛,眼前的一幕惊怵了他的瞳孔:一个壮得像黄牛一样的男人光条条地趴在地上,正撅着屁股朝下面拼命地撞击,下面是一团白得耀眼的东西。仔细一看,这白得耀眼的东西也是一个人,一个女人。这女人的眼帘一歙一开,有些熏熏然;嘴巴张得大大的,仿佛很饥渴,又仿佛很痛苦。随着男人的疯狂撞击,她“哎哟哎哟”地哭喊着,扭动着……麦芒已经了然,这男人就是斧头,而那个女人正是他的妈妈麦香。

麦芒额头上的青筋突起,像蚯蚓蠕动。他拾起脚下的一块土疙瘩,憋足力气朝着光屁股狠狠砸去。土疙瘩打在铜锣一样的光屁股上,咣的一声开出一朵花儿。光屁股龇着牙停顿了一下,显然很痛,但没有理睬,反而像野狗似的低沉地号叫起来,铆足劲继续“吭哧吭哧”地撞击。

麦芒愤怒至极,举起镰刀朝着光屁股砍去。不料光屁股轰然一下仰面倒在麦香身边,闭着眼睛,装着死了过去。再看妈妈麦香,此时她那双长睫毛水汪汪的大眼睛波光潋滟,正朝着麦芒粲然地笑着呢。他似乎还从来没有发现妈妈这么笑过,就像盛开的芦花,笑得那么迷离,那么飘逸,那么柔软,那么纯净无瑕,那么温馨好看!

麦收过后,很快就到了这一年的八月,一个天大的好消息传遍襄河两岸,也迅速传遍聂吕两垸:日本帝国主义宣布无条件投降!至此,聂吕两垸人民在日寇铁蹄之下暗无天日的悲惨生活宣告结束,人们在历经六年零三个月的痛苦挣扎和漫长等待之后,终于真正迎来了胜利与和平的曙光!

日寇投降之后,战乱却没有结束,国共两党军队很快在襄河两岸展开了生死对决。

1948年10月3日晚,著名的三江口战役在襄河打响,这是国共两党军队在襄河两岸的最后一场决战,此战以解放军大获全胜而告终。此战结束后,襄河南岸的潜江地区已再无国民党军队的立足之地,国民党基层政权全部土崩瓦解,这块红色革命老区至此牢牢掌握在人民手里。因此,聂吕两垸和潜江的解放实际要比共和国的成立提前了整整一年。

1949年4月21日,随着毛主席和朱总司令一声令下:向全国进军!渡江战役打响,百万雄师过大江,人民解放军突破国民党千里江防,直捣蒋家王朝老巢——南京。

渡江战役打响的时候,又是一个麦收季节。

在此之前,斧头曾经回家过了一夜。当时,斧头的官职已是芝麻杆上的花儿,越来越高,越做越大了,他已是解放军某部的一个团长。

他是骑着一匹又高又大的枣红马回来的,腰里别着一把手枪,身后还跟着一个警卫员。见斧头果然是威风凛凛回来,乡亲们“呼啦”一下全都赶过来,把麦香的家围了个水泄不通,屋里屋外,台阶下的菜园子里全都是闹哄哄的人。

人们争先恐后挤上前去跟斧头握手拉呱,有的摸着他腰里的手槍啧啧赞道:“你这把手枪比聂大辉屁股上的那顶‘王八盒子屌多了!人家聂大辉都自称司令,你现在最起码也该是个师长了吧?”也有人把嘴巴戳到斧头耳边说悄悄话,说的时候还偷偷拿眼睛朝麦香斜睨了一眼,生怕她听到……

麦香光顾着倒茶递水招呼客人,似乎一句话也未听到,什么都没看见。

那一夜,麦香与斧头紧紧搂在一起合体而眠,两人像中了邪似的一会儿笑,一会儿哭,整整缠绵了一宿。

斧头这才注意到,麦香通体散发着一股令人陶醉的馨香,那是燕麦和以前新婚妻子身上所没有的、一种少女的纯天然体香。这种香味沁人心脾,使他异常亢奋,就像听到号角,他发起一波波冲锋,频率越来越快,强度愈来愈猛,直至把自己彻底耗空,死一样埋在她幽深的双峰间。

麦香见斧头半天不动,用手推了推,说:“哥,累了吗,可不可以再来一次?你得给我留下个种子啊!”

斧头没吱声,过了一会儿,他突然醒过来似的,凛冽地问:“你跟那土匪是咋回事?”

麦香没吭气,过了一会儿,她才支支吾吾地说:“你咋知道的?”

斧头又问:“都说你跟土匪那个了,可咋没破鞋,还是朵黄花呢?”

斧头的话就像一把利斧砍在麦香心上,她先是颤了一下,心里在流血,紧接着抽抽搭搭地哭着说:“哥,你打我吧,我对不起你!不过,他只拿走了一半!这里,这里我一直给你原封不动地留着呢!”

斧头叹了口气,说:“唉,我咋这倒霉,前面两个粑粑被鬼子给糟蹋了,后面这个粑粑又被土匪掰走了一半!”

麦香哭得更伤心。

斧头转而安慰麦香说:“我也能够理解你当时的难处。不过,以后你得给我保管好了。我还会回来的,等胜利了,全国解放了,我回家天天吃你的粑粑!”

麦香娇滴滴地“嗯”了一声,说:“哥,你就放心吧,咱还要给你生一个娃子呢!”

“好,我这就给你种子!”

……

麦芒睡在隔壁房间里,不停地眨巴他那双小眼睛,一直竖着耳朵听,迷迷糊糊的也是一宿未眠。

1949年的这个麦收季節,麦香没有下地收割麦子,整个聂吕两垸也没有一个人下地收割麦子,两垸几百户人家天天炊烟袅袅,粑香飘飘,大家都在热火朝天地为准备渡江南下的解放军赶做火烧粑粑。火烧粑粑可放置五六天不坏,是行军打仗随身携带的绝好干粮,非常受解放军官兵的喜爱。

麦香毕竟是一代“粑粑王”的正宗传人,她为解放军做的火烧粑粑除了工艺和“色香味养”与众不同之外,还有一个独创的显著特点,那就是:她把芝麻均匀地嵌在每个面团正反两面的正中间,并嵌成五角星形状;五角星的上面成弧形地挂着五个字——解放全中国!这五个字也是用芝麻嵌成的。人们看她做的这种粑粑很好看,也很受战士们的欢迎,就都跟着效仿。当时,凡是南下路过聂吕两垸的解放军部队,无一例外都出现了一种奇特现象,那就是,战士们除了背着枪支弹药和背包外,身上又多了一样东西,每个人胸前都挂着两个嵌有五角星形状和“解放全中国”字样的火烧粑粑。有的战士一边行军,一边忍不住地朝着吊在脖子下的火烧粑粑美美地啃上一口。战士们还给这种火烧粑粑起了个好听的名字——解放粑粑!以后,这种只有在聂吕两垸才有的火烧粑粑随着解放军南下挺进的步伐,一直传到很远的地方。

斧头与麦香缠绵一夜之后,第二天早上便回部队随大部队继续南下,准备参加即将发起的向全国进军的渡江战役。从此,斧头便杳无音信,再也没有回来过。

有人做过渡江战役的支前民工,曾经直接到过前线,说:“渡江战役发起的前一天,他还看见斧头骑着那匹枣红色的战马从面前经过,两个人还打了个招呼。”

有人则猜斧头可能已经在渡江战役中牺牲了!还有更怄人的说法:“人家斧头做了共产党的大官,咋会捡顶绿帽子往自己头上扣?咋会要个破鞋呢?肯定是人家躲着她,不愿意回来罢了!”

斧头最后一次回家的时候,麦香不知道斧头到底跟的是哪一支大部队,当时,麦香没问,斧头也没有告诉她。她只认识斧头刚参军时的八路军首长戈政委,以后又在三江口战役结束的时候,见过解放军中原局的一个副司令员,好像姓张。

那天,麦香正在灶屋里炕火烧粑粑,麦芒坐在灶前帮着加柴续火,斧头带着张副司令员走了进来。

斧头一进门就从簸箕里拿出两个火烧粑粑,一个递给张副司令员,一个塞进自己嘴里,边吃边说:“这就是我向您推荐的东西,我们这里都管它叫火烧粑粑,您老家那个地方是没有的,这东西又香又脆又压饿。最重要的是,它可以放上五六天不会变质发馊,而且携带方便。部队现在几乎每天都在行军打仗,战士们有时候整天连一口饭都吃不上,有了它,战士们饿着肚子打仗的问题就可以解决了!”

张副司令员也是一面大口吃着火烧粑粑,一面点头赞不绝口,说:“果然是又香又脆又甜!嗯,的确是个好东西,这东西作部队的行军干粮再好不过了!”

斧头解释说:“您今天吃的这种火烧粑粑是独一无二的,并不是所有的火烧粑粑都是这样香脆可口——我们家世代制作火烧粑粑,是火烧粑粑的正宗传人,整个汉江流域的火烧粑粑制作方式就是从我们这里传过去的!”

听说自己吃的是一代“粑粑王”家里正宗的火烧粑粑,张副司令员有些吃惊,开始由大口啃吃转而细细品尝,他说:“嗯,听你这么一说,我觉得这味道是越来越好了。等全国都解放了,我们一定要把它送给毛主席尝一尝!把你家里的粑粑手艺传授给全中国的老百姓,让大家都吃上这种正宗的火烧粑粑,你看这主意怎么样?”

张副司令员边吃边跟斧头说话,麦芒跑上前来摸他腰里的手枪,他下意识地将枪捂住,低头看,愣了一下。他摸着麦芒圆溜溜的小脑袋,对斧头说:“你儿子都这么大了!这孩子长得挺有意思的啊,好像在哪里见过!”说完,他又把目光投向正在灶台边忙碌的麦香,又是一愣!

张副司令员走的时候,对斧头开玩笑说:“你们一家人挺有意思的啊——你媳妇长得靓靓的,你长得块块的,你儿子长得怪怪的!”

1952年,如火如荼的土地改革、划分阶级成分运动在聂吕两垸进入攻坚阶段。由于斧头仍然没有回来,而且从来也没给家里捎过一封书信,没有任何人知道他的下落和音讯,于是,麦香的阶级成分定位问题便成为人们争论的焦点。

有人说:“麦香是斧头的妻子,而斧头是解放军的团长,是革命军人,那么,麦香毫无疑问就是‘军婚,是光荣军属,是革命家属,是地地道道的贫下中农!”

有人却表示坚决反对,说:“不对!麦香与斧头没有举行过结婚仪式,也没有任何东西可以证实他俩是夫妻。相反,倒是有两件事情铁证如山地证明,麦香就是应该划为地主:一是她的儿子麦芒是日本鬼子留下来的野种,如果麦香划成贫农的话,那她的儿子、日本鬼子的野种不也成了贫下中农?二是麦香与大土匪聂大辉有一段时间曾经常在一起‘挞粑粑,这应该谁都知道吧?而且,清匪反霸、公开镇压反革命土匪头子聂大辉的时候,麦香在台下还呜呜地哭了;聂大辉被枪毙以后,也是麦香去收的尸。所以,她应该是土匪的老婆才对。那么,她的阶级成分就应该划为地主!”

显然,主张将麦香划成地主成分的意见更有说服力,于是,地主这顶帽子最终扣在了麦香和麦芒头上。有几个乡亲替麦香打抱不平,建议她上县城去问一问,看有没有人知道斧头的下落。

三年后,也就是1955年,这一年五月,麦香趁着麦收尚未到来之前,终于决定往县城跑一趟。她向生產队里请过假,用包袱裹了两个火烧粑粑,跟麦芒打过招呼,便匆匆忙忙上路了。到了县城后,麦香首先找到当时的县长,县长倒是挺热情地接待了她。县长是从战争年代过来的人,解放前也在襄河一带打过游击,只是听说有斧头这么个人,但是斧头属于八路军和解放军的正规作战部队,两人从来没有接触过。他亲自带着麦香找有关部门调阅了解放战争时期和抗美援朝期间潜江籍战士牺牲者名单,但没有“斧头”或“常见青”这个名字。县长见麦香绝望地大哭起来了,便一面安慰她,一面当场拿起电话往省城打,省城那边说要等两天才能给答复。

以后这两天,麦香一边等省城那边的回音,一边走街串巷地满县城打听斧头的下落和他老家的住址。一些上了年纪的老城关人一听说“斧头”这个名字,顿时大惊失色,立马想起了十几年前的那场大屠杀,接着就告诉麦香,斧头杀了鬼子的哨兵以后便逃了,谁也不知道他逃到哪儿去了,他也从来没有回来过。斧头本来就是个孤儿,他逃走以后,鬼子把他的家连带整个邻居街坊的几十栋民房全都一把火烧了。他的邻居街坊失去了栖身之所,又怕进一步受连累,于是全都逃出了城关。其他的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两天之后,麦香随身携带的两个火烧粑粑已经吃完了。她饿着肚子再次找到县长,县长两手一摊,遗憾地说:“省城那边也查不到他的下落,可能真的是在渡江战役或者其他哪个战役中牺牲了!”

麦香又饿又怄,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徒步往回赶。不到百里的路程,她却踉踉跄跄行走了整整一天。走到家门口时,她竟一头栽倒在地,大口大口地吐血。

麦香病倒了,泪水如泉涌,一股一股地向外流;黑血像井喷,一团一团地往外吐。她杜鹃啼血般念叨着两个字:“斧头,斧头!……”

邻居们见麦香吐血不止,人已经瘦得脱了形,于是抹着眼泪把麦芒拉到一边,说:“你奶奶当年也是像这样吐血,也是得这个病死的——你妈妈怕是不行了,得早点儿准备后事!”

麦芒号啕大哭,不敢相信地说:“啥子病?我妈妈身体一向都很好的。”

邻居告诉他:“这是怄病,没啥子药可救,除非能够把那个人给她找回来!”

“哪个人?”

“斧头!”

果然,麦香病倒不到十天,便如她母亲一样最终泣血而亡。麦香死的这一天正是麦收开镰的第一天,有人扳着手指头推算了一下,推算完之后,那人突然惊讶地叫了起来:“哎呀,斧头好像就是这一天到咱吕垸村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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