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闯入者》:后“文革”记忆的重新书写

2016-06-14 00:11马银成
电影文学 2016年11期
关键词:反思个体记忆

马银成

[摘要]《闯入者》是王小帅第三部关于三线生活的作品,与《青红》关注的青年群体和《我11》关注的孩童群体不同,《闯入者》从一个老太太的视角出发,以现实生活为切入点,在一个少年的“闯入”和牵引之下,重新回归充满争议的历史语境之下,拒绝以往片面化的对历史的想象性书写,而是审视其多样性与复杂性,引发人们对于历史的思考。《闯入者》从个人记忆出发,贯穿家庭、集体、国家、历史等宏大主题,同时具备独特性和普遍性,成为历史反思之作的代表。

[关键词]《闯入者》;历史;记忆;个体;反思

《闯入者》是一部与历史有关的电影,但是导演王小帅对于历史的书写却不是直接重返历史现场,而是通过历史对现实的渗入来对历史进行追忆。王小帅的三部与三线建设的历史相关的影片在某种程度上都是通过这样一种曲折的方式来重新展现历史的面貌,在《青红》中,一场错误的爱情的根源是认同的问题,青红将他乡认作故乡,与当地的小根陷入爱情,但作为父母的上海人则希望完成建设后回到真正的家乡,阻止二人的感情,最终由于小根的冲动与对青红的强行占有酿成一场悲剧。《我11》则是用少年的懵懂无知来承担历史的重量,小孩子虽然只是半懂不懂、茫然无措,但是却和大人们一样对于“文革”的事情想着掩盖,害怕被揭发告密,彼此无法信任。历史对个人的影响是深远而广泛的,个人在历史的笼罩下陷入无处可逃的境地。

到了《闯入者》这种感觉就更加强烈了,尽管已经经过了一生的积淀,往事却仍然无法被忘却,吕中饰演的美娟无法忘怀自己当年对他人的加害,历史如同幽灵一般附在老赵的孙子身上,不断“闯入”美娟的现实生命中。与此同时,历史只是生硬地闯入,却并不能够被改变,同时也无法被救赎。一方面,美娟认识到了自己当年的罪,甚至达到了罪无可赦的境地;另一方面,她又是无罪可赦的,因为没有对应的历史主体等待着她去赎罪,无法偿还的债务只能被承担、被忍受,这也是影片令人感到沉重的地方,更是反思的深刻性所在。

王小帅的《闯入者》无疑是2015年中国银幕上极具反思力度的一部作品,但是影片的排片率和上座率都不高,导演王小帅本人甚至在影片上映之际发了一封公开信,称“这是从影以来最黑暗的一天”。的确,艺术电影需要更好的创作土壤、市场环境和观众群体,但是影片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光亮,照亮黑暗本身需要更多优秀的创作来实现,它们对于历史的反思和人性的关怀都是我们当下这个浮躁的时代所需要补充的精神食粮。

一、多重“闯入”:历史与现实的交织

王小帅对于历史的反思是通过“闯入”的方式进行的,《闯入者》中存在着不同层次的“闯入”,实际上,“闯入”这个概念代表着打破常规的方式,常规不仅指日常生活、固定的思维模式,还有我们习以为常的历史,对于历史的重新书写从“闯入”开始。影片中的闯入从最基本的人伦日常关系着手,美娟是一个孀居的老太太,独自生活其实很寂寞,但是对于两个儿子她的存在却像是一个不合时宜的闯入者,她的台词十分直白地点明了自己是儿子生活的闯入者。美娟和自己的大媳妇有些合不来,尤其是在关于如何照顾孩子的问题上总是存在摩擦,老太太固守传统的观念奉行节俭,让孙子坐公交车,引起儿媳的不满;至于二儿子的同性恋身份就更让老太太难以接受,却又无力改变给二儿子送饭撞上他的同性男友也在场的尴尬。以上种种是第一层日常生活的闯入。第二层闯入,即老赵的孙子对于美娟生活的闯入,则是历史的某种化身对于现实的闯入,他的骚扰电话、跟踪、闯入室内等一系列行为是想要对她进行报复,这种报复的根源是美娟年轻时曾犯下的罪,历史结下的果以另一种方式再次步入美娟的现实之中。第三层闯入则是现实对于历史的重新闯入,过去美娟曾假以革命的名义闯入了老赵一家人的生活,如今美娟因为忏悔再次闯入贵州的老赵家,她不可能得到原谅,但这是她不得不完成的自我救赎之旅。最后一层闯入就是历史对于现实无时无刻不存在的介入,以及“文革”对人的精神的永久损害,无论是施害者还是被害者都要永远承担历史的重担。

“闯入者”不是针对影片中某个具体的人物,而是指涉所有强行闯入他人生活的人物,因此可以看出每一种闯入的关系都是一种破坏的过程,打破现实的平衡而让某些异质的东西介入,从而引发与日常模式不同的某些思考。这种反思会给我们的生命带来一些重量,对于个人来说可以选择忽视这种重量,然而对于国家和民族而言,这种重量让我们无法忽视和遗忘曾经发生过的历史,革命的暴力与国家的创伤不断“闯入”的过程是一个警醒,在未来的国家建设过程中要吸取历史的教训,不再犯类似的错误,这是影片对于当下真正有借鉴意义的地方。在太平盛世之下,对于历史的无视或是粉饰在本质上是相同的行为,即一种逃避,这种逃避行为无法挑起未来的重担。

“闯入”的过程将历史与现实交织在一起,通过历史与现实的彼此介入,现实无法脱离历史而存在,同时观众也能够站在现实的角度重新审视历史。导演通过多层“闯入”来试图展现这样一个复杂的动态过程,历史与现实在《闯入者》中难分难解,过去的事情用现在的眼光回看就已经不是当初的样子了,现在的事情同样无法脱离历史的影响,“人”成为其中的关键影响因素,尤其是美娟这个形象成为一个连接过去与现在的核心人物,她的个体反思不仅是个人的生命救赎,同时也隐含了难以说清道明的历史成分。

二、个体的反思:施害者与被害者的双重身份

历史具有十足的复杂性,叙述历史的视角的不同甚至可以决定历史的性质。我们对于“文革”的反思是站在受害者的立场上进行的,控诉的语气和受害的姿态为“文革”的反思奠定了一个先在的基调。的确,从广泛的意义上来讲,每个人都是“文革”的受害者,只不过另一个必须要承认的事实是,有很多人同时还是施害者,个人借助体制的恶完成了对他人的迫害,这或许与汉娜·阿伦特所谓的“平庸之恶”相类似。汉娜·阿伦特认为罪恶分为两种,一种是极权主义统治者本身的“极端之恶”,第二种是被统治者或参与者的“平庸之恶”,实际上第二种恶并不比第一种更轻。

美娟所参与的就是“平庸之恶”,她成为体制之恶的实际执行者,对他人进行加害。美娟当年为了争夺有限的回城名额,对老赵进行揭发检举,表面上看是在伸张正义,实际上是借助革命的名义来争取个人的利益。美娟的这一举动不仅夺走了老赵家的回城名额,终结了老赵的政治生命,也使老赵气得中风撒手人寰,从此老赵一家的生活都非常艰难,在异乡吞咽全部的苦果。通过老赵的孙子对于美娟生活的“闯入”,美娟也终于发觉自己当年作为施害者所犯下的错误是多么不可原谅。美娟的觉醒不是自发的,外部的“闯入”对于她生活平衡的破坏让她不得不去反思事情发生的缘由。在这个过程中她真正能够从集体思维中脱离出来,承担个体的责任,无论过去是否是体制的压迫让她做出身不由己的选择,如今她都要独自承担自己当年犯下的过错。

当年的美娟是集体的一员,她犯下的错误是借着集体的名义而对个人实施的伤害,但是如今她的反思抽离了集体,从个人的视角出发,重新审视自己当年的所作所为,决定从个人的角度出发前往老赵家请求原谅。美娟的转变与历史的重新闯入关系密切,因为如今的她成了受害者,受害者的身份让她反思作为施害者的自己,并联想到同样作为受害者的老赵一家,应该正在承受比自己更加悲惨的命运。如果不是受害者的命运降临到自己的头上,美娟或许很难真正审视当年的自己,而只是被集体的浪潮所裹挟与掩埋,将全部的罪过推到集体的头上。当他们这一代人反观自己的青春岁月之时,有一种矛盾的心情隐含其中,一方面革命建设承载了他们全部的青春岁月,另一方面这段岁月却也对他们造成了更长远的精神上的摧残。

曾经的革命与建设是冷战背景下意识形态的产物,一代青年怀着一腔爱国主义、集体主义的热情投入到建设之中,今天重看这段历史,当然不能否认三线建设为国家做出的贡献,但与此同时,也要反思在建设过程中存在的“左倾”错误,对鲜活个体生命的压抑。就连美娟这个没有留在贵州承担背井离乡之痛的人也对“集体”有所怀疑,在影片中,每次她经过社区的老年合唱团之时,都会驻足倾听那些代表她青春的旋律,想要加入,但又怕被人看见。这种矛盾的心情体现了她对于集体的态度,曾经抛弃了个人完全融入集体之中,积极参加阶级斗争,正是在这个过程中她给别人带来了难以挽回的伤害,历史的创痛不断涌现,成为美娟现实生活中也无法承受的生命之痛。

三、历史的幽灵:后“文革”记忆的重新书写

对于《闯入者》的创作意图的探讨无法脱离具体的历史语境,作为王小帅三线生活三部曲的终章,这部影片对于历史体察比前两部更为深刻,不仅有更强的现实针对性,也有更彻底的历史反思力度。

影片中的历史背景,即“三线建设”,指的是自1964年起在中西部地区的13个省、自治区进行的一场以战备为指导思想的大规模国防、科技、工业和交通基本设施建设。这场建设运动是国家的重大战略决策,为中国中西部地区工业化做出了极大的贡献,一代人为三线建设付出了青春与热血,这是寄托了他们理想的崇高事业。然而,三线建设的发生背景是中苏交恶以及美国在中国东南沿海的攻势,当冷战趋于缓和,告别革命成为主流话语之后,激情与理想全都失去了原有的热度,建设者甚至会怀疑为之付出全部青春的事业究竟有什么意义。当美娟回到贵州和当年的同事们再次相见之时,一群年过花甲的老人仍然难以释怀,他们需要一个“说法”,一个能够证明自己人生意义的证据,他们为祖国的事业献出了一生,却只能默默无闻地被埋葬在异乡,其背后不仅是个人的无谓消逝,也是历史的刻意掩埋。

美娟有机会无视这一切,因为她远离了事件的发生地回到了北京,但是被留在贵州的每一个人都无法回避现实。老赵的孙子在影片中正像是历史的幽灵的化身一般,闯入美娟的生活,将她带回到历史发生地,向她讨还她欠给老赵一家的债务。但是美娟完全没有能力偿还历史欠下的债务,面对破败的城市、衰老的工厂和承受现实的同事们,她没有任何能力去改变。从本质上来讲,她不过是大历史语境下的微小个体,仅仅能够根据已有的条件趋利避害,为自己寻找出路,而不能承担任何后果。

老赵的孙子放弃了杀掉美娟的念头,但是他在进行报复的过程中却误杀了他人犯下一桩命案,警察对他进行追捕导致他在逃跑的过程中坠楼身亡,美娟面对眼前发生的悲剧不仅无能为力,而且眼神中充满了空洞茫然,她不仅无法赎罪,还让自己的罪更加沉重了,这是历史的幽灵跳回现实强行加给她的东西,悲哀的是她竟无处可躲。在这里,历史的幽灵缠绕着的难道只是美娟吗?导演王小帅或许也在通过美娟的命运来折射整个国家民族的命运,这段黑暗的历史对于国家民族而言才是真正的幽灵,时时刻刻在提醒我们正视历史的教训。

历史的幽灵不仅是缠绕着美娟个人生命的魅影,也继续缠绕着下一代人。美娟一直在饭桌上跟自己已经死去的老伴聊天,她的家中也是老旧的家具,还有播放着中央台广播的收音机。对于她的儿子们来说,她就是历史的代表,因此,美娟作为历史的一个主体生活在现实中,本身就承载着历史。老赵的儿子被美娟认定是老赵的鬼魂,她跟随他回到历史现场,实际上是对自身生命的一次指认。历史的幽灵在现实中的强有力“在场”,意在引导人们回归历史,重新辨认历史的真实样态。历史的幽灵不断地召唤,其意义所在就是让观众抛开扁平化的历史叙事,重新做出自己的历史判断。从这个角度来看,导演也不过是一个引领者,观众在观影的过程中如果能够再次发现历史,也就不辱电影的使命了。

[参考文献]

[1] 王昕.《闯入者》:债务与遗产[J].电影艺术,2015(04).

[2] 于忠民.在历史与现实的呼应中展开双向反思叙事——评王小帅的电影新作《闯入者》[J].当代电影,2015(06).

[3] 王小帅,赛人.《闯入者》:无从救赎的后文革记忆——王小帅访谈[J].电影艺术,2015(03).

[4] 程青松.搅醒“那一代”沉睡的精神 与王小帅导演聊《闯入者》[J].新民周刊,2015(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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