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舞鞋

2016-06-15 13:01汪志
新青年 2016年6期
关键词:舞鞋苗苗排练

汪志

16岁那年,书慧最渴望拥有的,是一双跳舞用的白舞鞋。

那是多么好看的鞋啊,白的像天空,两根松紧带交叉绕过脚面,在她看来,穿着这样的鞋,站着不动时,便像一只白蝴蝶停在花朵上,而一旦舞起来,就是蝴蝶漫天飞舞,美得一塌糊涂。

学校的文艺演出就要开始了,她们班上是一支舞蹈,班上有10个女孩子每天一放学就提着白舞鞋冲进排练室,她们都是美丽挺拔的姑娘,一字儿排开,像一棵棵白杨树,各个都有明亮的眼睛和曼妙的身材,哼着流行歌曲去排练室时,留下的是一房子羡慕还有嫉妒的眼神。

书慧也是多么想穿上白舞鞋在红地毯上跳啊,可是她不能,臃肿的身体永远被大一号的校服裹着,圆的过分的脸以及脸上密密麻麻的雀斑让她从来不敢抬起头走路,还有那一头短的分不清是男是女的头发,让她觉得穿上白舞鞋跳舞简直就像一场梦。

可是她是那么热切的渴望着,那种渴望和自卑交叉,甚至让她痛苦的夜夜无法入眠。一闭上眼,便是一双白舞鞋一圈一圈的绕着她飞舞,越勒越紧,痛的她要掉下眼泪来。她便想起安徒生童话里那个可怜的小女孩,同她一样热切的渴望着可以穿上舞鞋跳舞,最后她是穿上了,可身体却再也无法停下来,只能不停的舞,不停的舞,直到伤痕累累。

前座的苗苗也是10个女孩子当中的一个,是不错的姑娘。下午临放学时,苗苗忽然转过身来认真的对她说:“书慧,我们排练场今天不能用了,所以要在外面排练,你来看好吗?”她大吃一惊,死死的盯住了苗苗的脸,她想摇头,可是那张微笑的脸是那么的真诚,让她无法拒绝,她终于僵硬的点了点头,手中的衣角却被湿透了。

剩下的十分钟她一直无法静下心来,她害怕望见那一双双白舞鞋会难过的当场哭起来,但她又想看别人穿上白舞鞋舞蹈的样子:自己穿不上,看到别人穿总是不坏的事吧?

下课了,她拘谨的走在苗苗身边,身旁是花一样美丽的女孩子,唧唧喳喳地说着高兴的事,她插不上嘴也不愿插嘴,只能僵硬的微笑着听苗苗讲,机械的点头。

苗苗她们排练的地方是一栋二层小楼前的空地,书慧还惊奇的发现她们是插上翅膀跳舞的,苗苗解释说她们到正式演出时还要穿上白色的衣裙,戴上白色的花环扮演天使,裙子现在换起来太麻烦,所以现在只插翅膀。

她被安排放录音机,当音乐响起来的那一刻,她的心被软软的化了,那是像流动的水一样娇美典雅的曲子,音符就像空气,无时无刻不充斥着她,并一点一点沁入她的皮肤,血液以及骨髓,而那些插着翅膀穿着白色舞鞋的女孩子在她眼里就是一群真正的天使,美丽,纯洁。

音乐停下来的时候,她有点黯然,如果说原来的羡慕和自卑各占一半,那么现在剩下的就全是自卑了,她不能想像,如果插上翅膀、穿着白舞鞋的人是她,那将是多么的滑稽和可笑。

苗苗忽然说:“书慧,你也穿上白舞鞋,插上翅膀让我们看一下吧,你瞧你正好穿着一身白,比我们这些穿牛仔裤、红衬衫的地道多了。”说完她就取下翅膀、脱下舞鞋递给她,她低头看自己的白衬衫和宽大的白色棉布裤子,几乎要摇头了,可她却鬼使神差的接了过来,笨拙的穿上白舞鞋,插上翅膀。

一种奇妙的感觉在她心中慢慢伸起,那一刻她觉得自己就是天使了,冰清玉洁,展翅欲翔,她抬头准备向她们微笑,猝不及防的,一阵冰凉袭过,是一盆水倾盆而下,将她从头到脚浇了个透。她完全失去了反应,直到听到楼上传来一片刺耳的哄笑声,有尖利的声音传来:“就她这样子还装天使呢,哥们的胆子都被你吓破了。”

她闭上眼,一动不动,任由那水珠从她的发捎嘀嗒嘀嗒的掉落,她忽然希望这不是水,是硫酸,是最厉害的硫酸,可以把她烧死!她不要再睁开眼了,不要再听到那些话了,不要什么白舞鞋了,不要再活了,让她死掉,死掉算了。

第二天早上她红肿着眼睛到学校,坐到座位上,前座的苗苗只是用力的握住她的手,她低头,眼泪又滚滚而下,便听到昨天那个声音重新响起:“你没事吧?”她抬头,是班上个子最高的男生,叫李李,永远坐在座位的最后一个。她对他的印象仅此而已,她摇摇头,低低的说了声“谢谢”,又低下头。

苗苗轻轻的说:“昨天你走之后,李李把那几个男生恶狠狠的骂了一顿,他们理亏,加上害怕李李,都不敢说话,”她又微微抬起头:“李李是个很好的人,我和他初中就是同学,他很有正义感,一直都是,原来还是我们班的班长呢!”书慧还是低下头,一语不发。

晚上躺到床上,忽然间李李的身影闯进她的脑海。李李,李李,她反复的想着这两个字,这个人,心中忽然升起了莫名的感觉。

李李的篮球打得很好,李李的物理总是班上第一,李李最爱喝红茶,李李上课回答问题时喜欢朝右微微倾着身子,李李上学时总是第一个,放学最后一个。

不知不觉中,李李的每个细节开始被她了然于心。她亦知道李李每次进教室都会朝她的方向望过来,她心里充满了小小的甜蜜的喜悦,像张爱玲写的:“见了他,她变的很低很低,一直低到尘埃里,可她心里是欢喜的,于是这尘埃便开出一朵花来。”

她甚至开始感谢那倾盆而下的水。

晚上甜蜜的往家的方向走,前面有熟悉的背景站着,她毫不犹豫的跟了上去,躲在离他最近的电线杆后面,却呆住:有曼妙的身影朝他奔来,是苗苗,他们停在路灯下,他走过去,拉起了苗苗的手,温柔的拂了拂苗苗的刘海,她隐隐听到苗苗笑着说:“书慧好像喜欢你,我能看出来……”

“傻姑娘,书慧哪里能比得上你,我只是可怜她而已,才对她好一点……”

她呆住,心再次彻骨的痛了起来,她终于知道自己不过是苗苗和李李的一条纽带而已,也知道李李每次朝她的驻足不过是她的自作多情罢了,她终于知道自己是谁,不过是平常的甚至是有些丑陋的女子,断然是不会被人爱上的。

她开始用尽全力学习,她不敢想那些时候,那是让人一想就会痛死的过去,她只有拼命写,拼命学,拼命算来强迫自己忘掉过去。她要让所有人看到,她总有一天可以穿上白舞鞋,而且是世界上最漂亮,最昂贵的白舞鞋,她要所有曾嘲笑、可怜她的人都要仰头望她,她要做到,她能做到。

时间一下子就过去了,高三结束了,高考完了,在别人都在焦急等待通知书的时候,她只对家里打了声招呼,背上包旅游去了。

那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小县城,隐藏在青藏高原边缘,景色宜人,民风淳朴,旅游者不多,偶尔碰到的都是如她一样表情淡定的年轻人。因为彼此都不认识,她终于敢犹豫的放开自己,她日日穿着绣花长裙和木屐在街上游荡,偶尔去爬县城后面连绵的虎头山。都说这里的水养人,她碰到的总是如芙蓉一样秀丽的女子,她喜欢在街上缓缓走过,并对每个经过她身旁的人微笑,她也是天真活泼的女孩,而这里就是解开她枷锁的地方。

夜晚来临时,她和一帮人围着火炉吆三喝五的吃着羊肉串或者找个咖啡间喝咖啡,这里咖啡店的老板大都是厌倦了城市的喧闹寻找着这块洁净之地,他们都是有故事的人,她总是安静的听他们说,时而大笑,时而愤怒,时而微笑,时而流泪,时而惋惜。可她从来不向别人说起她的过去,或者她有过去吗?应该是有的,但那都是伤疤,她没有勇气揭开。

就这样过了一个多月,直到母亲打来电话说通知书到了,是她意料中的学校,亦是数一数二的好学校,她淡淡地听母亲说,没有欢呼,更没有泪水,只是浅浅的微笑,是因为那时的痛苦让她失去了所有的感情细胞,还是这些荣耀来的太迟,迟的她已经没有任何感觉了?她对母亲说她不愿意回去,母亲只是叹了口气,同意了。

搁下电话,听到旁边也有一个人在打,隐隐听到报出的学校是和她一样的,她有些诧异的望过去,那个人也望了过来,是认识的,一起坐车来到这个小镇,啤酒摊上碰到过几次,有着爽朗的笑声和清澈的眼神,她有些窘,低了头,快速的走了出去。

晚上和认识的朋友在月光下庆贺,有人嚷嚷:“好巧,刘一斯也被这学校录取了呢。”她疑心是那个人,转过头望去,果然是他,露着极白的牙齿哈哈笑着,也望着她,边笑边点头。她说不上为什么,脸红了。

此后便总是遇见他,羊肉串摊、麻辣粉店,甚至在街上闲逛时也能碰到,她依旧是腼腆的女子,见面只愿红着脸笑笑。大家去爬山的时候,她和他,总是有着心照不宣的默契。

临走的那个晚上,大家又在野地里为她举行饯行晚宴,她愉快而又伤感的笑着,感谢这些朋友,让她可以完全释放自己。她走进旁边旅馆里的浴室洗手,一个多月了,她几乎忘记了照镜子。站在巨大的穿衣镜前审视自己,却愣住了,她奇迹般的瘦了下来,甚至露出了漂亮的锁骨和纤细的脚踝。这里的水养人,果然不错,她肤白如雪,面若芙蓉,果然不错。她觉得自己美丽无比。

走出浴室,有灼热的眼光久久留在她脸上,她也回应过去,是他,那个叫刘一斯的大男孩。

“他爱我。”她望着他的眼睛想,眼光在空气中久久缠绕。她不过是普通的女子,经历了这么多却依旧向往爱情并始终对爱情怀着巨大的憧憬。她只是忽然惊奇与自己的自信,就像由毛毛虫变成的蝴蝶,她不是丑的没有人爱上。她低头,绽放给自己一个微笑。

她从包里掏出一双白舞鞋,是她来小镇的第一天鼓足勇气买的。她穿上鞋子,缓缓的走到篝火旁舞了起来,没有音乐,伴奏的旋律来自她心里,那是16岁那年的那个下午第一次听到便再也忘不掉的天籁之音,她不停的舞,不停地跳,舞给那些曾不堪回首的过去看,也舞给自己的灵魂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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