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心深藏

2016-06-16 15:32
南方周末 2016-06-16
关键词:嬷嬷花轿夫斯基

王鼎钧

诗说

陈义芝有“灯下削笔”一诗,削笔,我想到的是削铅笔,当年诗人爱用铅笔,因为诗要反复修改。在书写之前慢慢削笔,欲语还休,或书写之后又在削笔,言不尽意,煞是好看。

文言“笔则笔,削则削”,削笔可解为写成之后又销去,刀刀见骨,而骨何言哉!诗人多隐,所隐者大,所讳者深,费人思索。

削笔的背景是灯下,这只铅笔应该是黑色,夜深沉,意象也深沉,黑白摄影的意态。“笔则笔,削则削”,所笔者唯恐不尽,所削者又唯恐不灭,压上千古不得已者心头。

诗的末段:“乞求了解的心,先跪下,像夜雪飘零。”原来是个雪夜!既用比喻,未必要眼前实景,任何一年的夜雪都可以拼贴使用,但我愿意设想削笔之夜真的有雪。什么事乞求了解?了解“笔”还是了解“削”?求谁了解?“跪下”,这是屈原问天的姿势。此心飘零如雪,想起“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杜甫的名句,很自负,我总觉得凄凉。

痖弦的“盐”,好像被许多爱诗的人忽略了。这首诗的第一段,诗人以愚騃的口吻,半说半唱的语调,让我们听见“二嬷嬷压根儿也没见过退斯妥也夫斯基(陀思妥耶夫斯基,尊重作者的台湾译法——编者注)。春天她只叫着一句话:盐呀,盐呀,给我一把盐呀!天使们就在榆树上歌唱。那年豌豆差不多完全没有开花。”

“嬷嬷”可以概指出身低微的老妇,一声“二嬷嬷”,诗中不需要再交代地理环境。穷乡僻壤,负责把全家喂饱的人嚷着要盐,也就是要粮食,要生活必需品,豌豆不开花,没有收成,情况紧急。退斯妥也夫斯基,俄国的小说家,有社会主义思想,以作品控诉贫富不均,穷苦的二嬷嬷从未见过这样的人,也就是当世缺少这样的人。“天使”可以指宗教,也可以指高官贵人,丈八灯台,光芒四射,灯台下面一片漆黑,二嬷嬷呼救的时候,他们并未救苦救难,只顾自己唱歌。不说要米而说要盐,不说人道主义而说退斯妥也夫斯基,不说居上位者而说天使,这就是痖弦当时受人称道的超现实风格。

这是全诗的基调,以后两段是这一段的变奏。第二段,二嬷嬷继续叫喊,盐出现了,在七百里外,运输途中,骆驼背上,方向并不是朝着二嬷嬷而来。天使有了回应,“嬉笑着把雪摇给她”,雪的形状和颜色像盐,“撒盐空中差可拟”嘛!但是雪冰冷,可供披裘拥炉的谢公子欣赏,对饥饿的二嬷嬷(和她的家人)只是恶作剧。

第三段又是第二段的变奏,第一句拈出“一九一一年党人们到了武昌”,点破时空背景,我们从诗人用退斯妥也夫斯基、天使、榆树、骆驼队等等营造的异域幻境中跌落,超现实就是现实,二嬷嬷近在身边。也许党人来得晚了,也许党人的空言多于实际,以致“退斯妥也夫斯基压根儿也没见过二嬷嬷”,二嬷嬷还是自杀了!痖弦、痖弦你真狠,你让她用裹脚布上吊,她连自杀可用的资源都如此贫乏!痖弦、痖弦你真沉痛,年老的读者才知道,女子一经把脚裹“死”了,倘若离开裹脚布,脚趾疼痛难忍。二嬷嬷决心一死,裹脚布可以改变用途了!痖弦、痖弦你真聪明,你使现实变形出现,不触时忌。

全诗都用愚騃的口吻,半说半唱的语调,使人想起“人生像一个傻子说的笑话”。全诗第一段是基调,以后一再反复,每一次反复都增加一些内容,诗的张力螺旋形升高,使人想起音乐。不过诗的结尾是“那年豌豆差不多完全开了白花”,痖弦、痖弦,你的心眼儿真好!

诗人常使古典变形重生。且看: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再看:光阴遗弃了你,/任你垂垂蹉跎,/哑了树上的黄莺/老了江南的表妹。一定要“表妹”,如果改成表姐,滋味完全不同。一定要“江南”,如果改成蒙古,滋味完全不同。这就是对文字的敏感。

万紫千红总是春,春天是织女的刺绣。织女把嫁衣丢到人间大地,于是有灿烂的春光。刺绣是对春天的模拟,装扮了世世代代的新娘。

现代诗人管管说:“春天坐着花轿来。”不说花车花轿,轻轻地点拨一下“春”字的双关意义,情爱。花轿外头有锦有绣,里面有凤冠霞帔,万紫千红化身。花轿周围的人也都穿新衣,化新妆,光洁明亮,有朝气。春天坐着花轿来,一个“来”字意境全出,它是正在进行式,锣鼓开道,唢呐吹奏热烈,呼应了红杏枝头春意闹,与那个“闹”字相应共鸣。

诗人黄梵写胡子,开篇第一句就以好奇的口吻指出,它一直往下长。作家要有好奇心,没有好奇心,胡子朝下生长理所当然,无话可说,有了好奇心,从“当然”中寻找“何故”,就有了以下四问,耐人寻味:

“是想拾捡地上的脚印?”胡子和脚印都是成长的痕迹,两者之间或有感应。“是想安慰被蚯蚓钻疼的耕土?”岁月流逝,留下伤害,包括开发对大自然的伤害。“想弄清地上的影子,究竟有没有骨头?”胡子如筹码,有本钱探索生命的奥秘了。“想长得像路一样长,回到我初恋的地方?”胡子如结绳记事,忍不住拈断几根,“我思故我在”。

诗末两句:“它也像一根根铁链,把我锁进了中年。”按,诗人1963年出生,既称中年,此诗应是五十岁左右所作,我在他52岁时读到,应该是相见恨晚了。我也有过50岁、60岁,每天也刮胡子,有感兴,仿佛和胡子对话,他想到的,我怎么都没想到!

读游书珣的一首诗,长段落无标点,任凭读者依自己的情感、体会和语气点断,可以点成好几个版本。或者依某些现代诗人的主张,意识本来没有秩序,标点是人工强加上去的符号,干脆不要使用。

原诗不能全抄,我认为最精彩的一段是:“安静的夜里全世界仿佛都怀孕了——天空怀着无数颗星星大地怀着四季小狗怀着接飞盘的梦构树怀着硕大的露珠我从露珠里照见大腹便便的自己黑色的夜晚怀着我我怀着你……”

如果他用的比喻不是“怀孕”,那么天上有星,星夜有熟睡的小狗,树叶上有露珠,树下有不眠的人,凑不成一个境界。可是他说怀孕!“安静的夜里全世界仿佛都怀孕了”,我想起因果,我认为怀孕是因果的意象,这一段诗可以放进因果的观念中沉吟咀嚼,发现别有天地。

我熟悉因果之说,它帮助历代作家认识人生、发掘题材、组织情节,我也知道在文学创作的时候,因果需要意象,可是怀孕!我怎么没有想到!我们白天忙忙碌碌,种下许多“因”,夜间,我们松手了,停止了,甚至放弃了,可是我们种下的“因”仍然在发育,变化,酝酿独立的生命,以后为祸为福,不是我们种因的动机所能左右。夜,它的包容、神秘、不可测度,还有隐隐的恐怖,都跟怀孕相似。可是我一直没有想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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