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片独处的绿洲

2016-06-16 10:02纪萍
翠苑 2016年3期
关键词:杜拉斯毛尖安德烈

纪萍

叶兆言没有正面回答我的提问……

《很久以来》《驰向黑夜的女人》是江苏籍著名作家,江苏省作家协会副主席,著名教育家、语言学家叶圣陶的孙子叶兆言的同一部长篇小说的先后两个书名。

面前的真人叶兆言给我的第一印象是:这是个不修边幅、自由散漫的男人。他赤脚穿双休闲凉鞋,五个脚趾很惬意地向着读者席袒露舒展着,一件说不清是灰是黄是绿的半旧短袖T恤,一条颜色跟T恤差不多、上下很多个口袋、类似“军刀”牌的半旧牛仔裤,这个牌子的服装新的时候看上去就是旧的,是那些扛着炮筒短枪的背包摄影师们的标志性行头,穿在叶兆言身上让这个斯文的作家有了些许野性的意味。

这部小说的开头是这样的:

第一章

南京,1941年3月30日

1941年3月30日是欣慰的十二岁生日,她牢牢记住了这一天,在这一天,欣慰遇到了一生中最要好的朋友春兰。跟欣慰一样,春兰也有着很深刻的记忆,不过她只能笼统地记得某一天,她们在卞家花园认识了,具体什么日子却是模糊的。这一天,卞家花园几株很大的海棠树开花了,照理应该是红红一大片。或许年代隔得太久,花又太多了,春兰和欣慰回忆过去,都还能隐约记得那一天满园的海棠花,对于花瓣颜色已没任何印象。隔着时间长河,记忆中的卞家花园仿佛黑白老照片,显得古老和陈旧,已经褪了色,所有的一切都是灰蒙蒙的。

……

这是一部女性题材的长篇小说。叶兆言通过竺欣慰与冷春兰长达30年的姐妹情谊与命运纠葛,勾画了一幅贯穿民国、“文革”、当代的历史长卷。欣慰出身于银行界新贵,是个活泼好动思想前卫的女孩,而春兰出身于没落世家,是个内向腼腆、冷艳傲气的姑娘。1941年,性格互补的她俩相识、相知于一起学唱昆戏的卞家花园,青春年少的她们缠绵于多情而伤感的昆曲情境中,全然不知生逢的乱世已悄悄决定了她们无法抗拒的多舛的命运。

1945年日本战败,汪伪覆灭,蒋介石还都南京;1949年新中国成立,蒋介石败逃台湾;20世纪60年代,“文革”又带来新的浩劫……被一段段残酷时代摧残得遍体鳞伤的两个女人,在命运的河流里相互凝视,用只属于各自的性情活着或者死去,终于从梦一般的甜美到铁一般的冰凉,冷却成历史旧梦中被遗忘与被消失的一部分……

针对小说易名,叶兆言说:“《很久以来》这一题目是最早写作间无意中得到的,是原小说的第一句话,后来小说结构发生变化,原来第二章变成第一章,原来第一章变成第二章,可取名习惯了,也不愿意改。但是出版社提出这个书名不专业,在现在这个时代不好卖。“驰向黑夜的女人”是女主人翁的一句诗,女主人翁是真人,我17岁时就崇拜她,自己很喜欢这句诗的意象,所以最终选了“驰向黑夜的女人”作为书名。”

今天的另一位嘉宾依然是思南读书会的常客、《上海文化》主编、文艺评论家吴亮先生,依然带着标志性的蛤蟆墨镜的吴亮表示很喜欢《很久以来》这一书目,他说:“‘很久以来符合兆言小说的味道,非常不动情的,非常安稳的,非常平静的,甚至是情感都很少介入的。而且没有对那个时期进行控诉埋怨,他告诉你们这个故事,就是这么过来的,他很平静。这里面没有做事后诸葛亮的行为,高高在上,批判反省都没有,当事人就这么思考,就这么愚蠢,就这么实在,就想活着。”吴亮表示很遗憾叶兆言改了题目,“驰向黑夜的女人”更适合做电影的标题。我本人的意思还是喜欢后来的这个书名,吸引眼球哇。

叶兆言从对“文革”的认识等方面阐述了自己的小说创作观,他说:“‘文革10年,仅仅控诉是不够的,‘文革那年我9岁到19岁,‘文革给我的印象是一条河,它是活的,大家的命运在不同的变化,最可怜的是造反派,最后成为了‘5.16了。从精神层面说每个人都有不幸的遭遇,每个人都被迫害,也都去迫害别人。”

对于一个写作者来说,过去是非常亲切的,即使是很丑陋很脆弱的东西,也是很亲切的。把经历的社会生活还原出来,那是重要的。我们带着非常亲切的目光重新抚摸它,它是自己生活的一部分,是把自己回到过去的时光里去,有自己的判断。

我特别欣赏高尔基的小说,十月革命以前的小说,写得特别好。高尔基说:文学是把人性中最好的最美的东西显现出来。……小说家把意思写得太多了,就不够意思了。我写作中不会过多去想我为什么要写,只是想写罢了。

对于我们这代作家来说,怎么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写作不是你今天干了多少活,写作是身不由己的事情,我要找一个别人不会这么写的角度,我写作常常在迷茫的状态,不知道明天怎么写,写作对我来说就是等待,这种等待是非常重要的。在我看来,写作就是一种生活方式,是生活的一部分,就像吃饭睡觉一样。写作就是一坨屎,你想把它拉掉!”

嘉宾与读者互动环节,我举了手,这是参加思南读书会三年来的第一次。也是至今为止唯一的一次举手,因为叶兆言来自江苏,有种老乡见老乡的感觉,还因为第一眼见到真人,感觉挺喜欢这个不修边幅的男人的。

我的问题是:“我写男性总是写不好,您认为是技巧问题还是其他问题?”

叶兆言立马回答道:“因为你不了解男性,可以多去了解他们,如果还是写不好,建议,就别写他们了。”

我再问:“那您把《驰向黑夜的女人》中的三名女性刻画得如此缠绵悱恻,入木三分,是因为您深入了解了她们、与她们有过深入的交往吗?”

叶兆言停顿了,没作声,似乎不能马上回答这个问题。

鉴貌辨色的主持人迅速将话筒递给了一位站起来举手的读者:请这位读者提问……

我旁座的文学女青年拱拱我的手臂:“你的问题他没正面回答,再接着追问他嘛!”我摇摇头,NO,NO。咄咄逼人不是姐的风格,再说了,对于像叶兆言这么真正优秀的男性,素来蛮“怜香惜玉”的,呵呵!

思南读书会的对谈不仅仅发生在嘉宾之间,台上讲完,话筒就被传递到台下,读者所提出的问题,往往专业独到,令嘉宾在赞许的同时,也要思量片刻才能圆满作答。有时与一位读者的意见交流,就要有好几个回合。因为场地有限,经常有读者站着听完长达两小时的对谈,才带着满意神情有序退场,每次去过思南读书会,回来好一阵都会惬意地回想起当时的场景和内容,甚至一两年后还深切地回忆着。

叶兆言说:总感觉,有一个人把我们带向光明!

“写作是为了解决自己的问题。”那么写自己熟悉、了解的人和事,才能解决好自己的问题。与犯罪嫌疑人、被告人打了30年交道,他们应该是我视野中最熟悉、最能深入了解的群体,我写作《女检察官手记》的初衷正是为了解决我对他们的感受,再把这些感受告诉人们:没有一个人是天生的恶魔,万劫不复的死囚走向刑场的那一刻,都会给来世许个美好的心愿;没有一个人不想做一个守法的好人,出狱的那天早晨,他们都会穿上新鞋走出铁门,告别过去,迎接新生。去触摸他们内心的失落、挣扎和觉醒,去体察个体生存的艰辛,去尊重个体情感的需求,这是我,一名检察官、一名作家的良知和责任。

更爱你备受摧残的面容

华灯初上,上海思南公馆,梧桐树掩映下的一栋洋味十足的三层小楼内人头攒动,《杜拉斯百年诞辰摄影展》在此拉开序幕。法国著名摄影师埃莱娜到场致辞,1980年到1994年的整整15年间,她伴随杜拉斯在诺曼底漫步旅行,在小镇和塞纳河河岸度过夏天,这层特殊的关系孕育了40多幅杜拉斯的生活照。

开幕式极其低调简单。瘦高的埃莱娜站在狭窄的楼梯上致辞,陈旧的木质百叶窗为背景,她的旁边是年轻美丽的女翻译。埃莱娜说:杜拉斯很喜欢当地一个名为黑岩石的旅馆,在那里拥有一间自己的公寓。我们相识后很快成为好友。她习惯下午外出散步,晚上写作,我下午陪她散步,在这个过程中为她拍了很多照片,也许我的展览能够通过对杜拉斯的个性、生活的呈现,让她的读者离她更近一些。

走进一楼展厅,最先映入眼帘的是足有半人多高的一张杜拉斯的肖像照。遍布脸庞刀刻般深深的褶皱被放大后简直令人战栗、窒息,也心疼,这是晚年的杜拉斯,那眼神似乎正与我对话,与她对视良久不愿离去……几年前在旧书店觅到一套小丛书《杜拉斯文集》,每本小书封面都有张杜拉斯的黑白小照,就是面前的这张照片。一直不明白,杜拉斯有那么多美丽生动、光彩照人的靓照,为什么偏偏要用这一张?为什么要把一个女人最不堪的面容一览无余地最先呈现给世人呢?!

或许是见我对这张肖像照片的专注,埃莱娜笑容可掬地走了过来,与她、与杜拉斯,我们仨合影,记者们围上前来提问,埃莱娜说:我最喜欢她的这张近距离特写肖像,照片里的杜拉斯非常美,像个充满智慧的中国老妇人。

展出的照片中最让人着迷、也是印象最深刻的,是一组杜拉斯与她的最后一个爱人,比她年轻40岁的安德烈在一起的生活照。说是爱情与年龄无关,但无论如何不能理解,年龄如此悬殊的一对,能碰撞出多少真爱的火花?!

杜拉斯在近70岁时遇到27岁的大学生安德烈,安德烈从此陪伴杜拉斯直到她走完82岁的人生。照片上的杜拉斯与安德烈隔着玻璃窗深情对视,安德烈的眼神意味深长:敬意与爱意兼而有之,眼神里有些许俄狄浦斯情节,更多的是有男人对女人的怜香惜玉,“如果那个男人爱你,他的眼睛里就有疼惜”(杜拉斯)。杜拉斯则好像盯着一个顽皮孩童般露出淡淡的老祖母的微笑,照片右下角白色标签上面写着:玛格丽特·杜拉斯与杨·安德烈(黑岩石),1990年。这场景应对了杜拉斯的名著《情人》中的那些经典情节……

自传体小说《情人》正是诞生于杜拉斯与安德烈在一起的那个时期。小说描写了贫穷的法国少女与富有的华裔青年之间深沉而无望的爱情,笔触深达人性中那些最根本最隐秘的特质,催人深思。

事情的开始不是为了爱情:

那时的我才十五岁半,眉宇间泛着少女应有的羞涩纯真……二十七岁的他吸着英国纸烟,温文尔雅,风度翩翩……在湿热的堤岸居室里,我奉献了我的童贞,感受着彼此的温馨肌肤,哭泣和呻吟交缠……他疯狂地爱着我,而对我来说,更想要的是他的钱,为卧病在床的母亲治病,为供荒淫无耻的大哥寻欢作乐,为改变穷困潦倒的家……一次次地激情相拥,除了做爱,还是做爱,什么都不多想,在长达一年半的时间里,我们不断地幽会,尽情地满足情感和欲望的需要,他在我身上的一阵亲吻不由得使我伤心流泪……

这场景一如曾热播的电视剧《红高粱》中最撩人的男女主人翁高粱地的“野合”,原始而带有野性,肆意而绝对纯粹。直至一场唯美的离别,原始的性爱,升华了:轮船响起第一遍告别的汽笛声,舷梯被吊起来,拖船开始拉着客轮离开大地,我哭泣起来,他痴呆地站在那里,没做任何动作,我知道他在看着我,我也看着他……我不能战胜肤色和民族的偏见,不得不离开印度支那,回巴黎定居;他也挣脱不了几千年封建礼教的羁绊,他不得不遵从父母之命与一位素未谋面的中国姑娘结婚了。许多年过去了,我结婚生育,离婚并开始写作,他和他太太来到巴黎并给我打了电话,他说他和从前一样,还爱着我,一直到死……

初恋的记忆穿越时空停留在彼此的怀念里,埋藏心底的依旧是那份最初的温柔。

我们身边,无论哪个年龄段、哪种形式的异性情感交往,越来越多的附加条件,越来越多的利益权衡,前者和后者,哪一种情感更贴近人性,更能令人终生不渝呢?!《情人》开头的经典描写回答了这个提问:我已经老了,有一天,在一处公共场所的大厅里,有一个男人向我走来。他对我说:我认识你,永远记得你。那时候,你还很年轻,人人都说你美,现在,我是特为来告诉你,对我来说,我觉得现在你比年轻的时候更美,与你那时的面貌相比,我更爱你现在备受摧残的面容。

再一次仔细端详照片上的杜拉斯,遍布褶皱的脸庞是那么生动而富有诗意,庄重安详,笑容洋溢而充满幻想和浪漫,透露出时光历练后特有的女性的超凡魅力。这种魅力打动了文学青年安德烈。

照片上的安德烈似乎就是小说中那个华裔青年的化身。《情人》不是杜拉斯写出来的,是古稀之年的她,蜷曲在那个浅棕色沙发里,嗓音略带沙哑地娓娓道来,三十而立的安德烈在那架老式打字机旁,全神贯注地一个字一个字打出来的,那个“坐在走廊里的男人”和那个“灰眼睛的小男孩”原来就是安德烈,他不时回头冲着沙发里的她会心一笑,多么安详美好的场景……当暮年的杜拉斯带着年轻的安德烈到处抛头露面时,有记者问她:“这总该是您的最后一次爱情了吧?”她笑着说:“我怎么知道呢?”实际上,杜拉斯早就用文字回答了这个问题,她曾写道:爱之于我,不是肌肤之亲,不是一蔬一饭,它是一种不死的欲望,是疲惫生活中的英雄梦想……她真是一位善于制造警句的作家,杜拉斯的追求是永远的,她的一生,罗曼史不断,一如她的写作从未中断。

《情人》闻名于世,但杜拉斯生活中的情人与爱情故事比她的小说更传奇,更有戏剧性。在她众多的情人中,安德烈是非常特别的一个,杜拉斯在作品和生活中留下无数个谜,安德烈也是其中的一个谜。

埃莱娜对现场《文汇报》记者说:安德烈对杜拉斯的爱是纯粹的,他在上个月刚刚去世,去世时刚60岁。

人们习惯在说到安德烈时用“情人”这个字眼,我想还是用“爱人”更确切,爱人就是归宿,相信,100岁的杜拉斯与60岁的安德烈一定会在天堂深情地对视……

身着黑色燕尾服的侍者端上一盘高脚杯,杯中的玫瑰色葡萄酒在灯光映衬下格外诱人,信手端了一杯,依墙慢慢品味,想起了那神秘的、宿命的、杜拉斯式的句式:在我酗酒以前,我就有了一副酗酒的面孔。对面的落地大屏幕滚动播放着纪录片《杜拉斯谈杜拉斯》,屏幕上身着大红毛衣外套(她的很多照片都穿着这件大红毛衣,热烈奔放的红色与她的个性相符)的杜拉斯正在诉说经典独白:对我来说,写作是摆脱绝望的唯一方式,然而,单调、孤寂、赤裸的写作,又是多么可怕啊……她的声音苍凉而断断续续,仿佛从一个深不可测的洞窟中传来……

文学是从抒写自我的痛苦开始的。杜拉斯在被岁月的风尘染白鬓发之际,依然有力量用极其惨痛的语言在《情人》中检视自己的真相,表达出人生的悲剧与绝望,把爱与恨演绎得如此淋漓尽致,虽然它代表着一种位于主流道德之外的另类道德,但她的毫不避讳的直击自我反观了中国自传体文学作品中令人乏味的“拆掉毛边说光边”式的叙述,前者更能给人以思考、洗涤和震撼。王小波生前对杜拉斯倍加推崇,在他的散文里多次提及杜拉斯:“到了将近四十岁时,我读到了王道乾先生译的《情人》,又知道了小说可以达到什么样的文字境界……我总觉得读过了《情人》,就算知道了现代小说艺术。”

独自走出影展,夜幕下,过去的法租界显现出她更美的一面,静谧、朦胧、浪漫、怀旧,还有点伤感……正合乎影展的味道。钻进街旁咖啡屋,除我之外还没有顾客,要了杯抹茶拿铁,找个角落位置坐下,品尝,遐想……四周弥漫昏暗的橘色灯光,巴黎左岸的味道,一袭大红毛衣的杜拉斯就坐在对面,那张遍布刀刻般褶皱的脸庞显得无比可亲可爱,她的眼光闪亮,充满憧憬和幻想,“童年的经历,在她垂垂老去之时又在她的脸上重新浮现出来”……窗外,灯火阑珊,在这短短的二十天里,这条极富法国情调的街道,只为纪念法国女作家杜拉斯而存在。

当我们回顾杜拉斯的一生时,不能忘记那股让她始终向前的动力,长达半世纪的创作过程中,写下了30多部小说,10多部戏剧作品,指导参与了20多部电影的拍摄完成,她在中国在全世界拥有广泛的读者,她的《情人》《广岛之恋》被拍摄成电影轰动一时。她无疑是二十世纪最有影响力、最具个性、最富有魅力的女作家。杜拉斯的人生是复杂的,也是有争议的;而她的创作激情和艺术魅力是不朽的,她将是永远不会被忘记的!

低头看看手机时间显示,赶紧撤了,得赶上最后一班高铁回常州,依依不舍,疾步走出复兴路口,转身回眸,夜幕下的思南公馆更加浪漫诱人,微风轻拂脸庞,深深吮吸着湿润曼妙的空气:思南读书会,爱你!

为电影而生的女人——毛尖

如果没有文学,上海黄浦区复兴中路505号只是思南公馆里一栋冷清的老房子。如今,在这里,每周六的露天书集和思南读书会,令阴郁的老房子鲜活透亮了,因为读书,彼此陌生的我们坐到了一起,波兰女诗人辛波斯卡的诗集从每个人手中传过来,递过去,每人依序朗读一段……不大的会场就像寒冬里家中的客厅,壁炉前,围坐的一家人聆听着老祖母朗读着《圣经》,多么宁静,多么温暖,多么幸福……这是2014年3月29日的那场思南读书会。

今天,2014年8月18日,思南读书会的主题是:文学对谈——美国电影与文学中的华人形象。主讲:黄运特(《陈查理传奇》作者,旅美学者、诗人),毛尖(华东师范大学教授,文化学者),主持人孙孟晋(资深影评人)。

黄运特、毛尖及主持人围绕黄运特中文版新书《陈查理传奇》, 借由“陈查理”这个极具代表性的美国电影与文学中的华人形象,漫谈华人在美国文艺作品中的形象的变迁及现状。

黄运特历经十余年,搜集并研究了大量的小说、电影和历史资料,梳理出了四个与陈查理有关的人物线索:檀香山的华裔警察郑平、哈佛大学俱乐部的侦探小说家毕格斯、电影银幕上的白人演员华纳·奥兰德,以及作为族裔文化批评对象的陈查理角色。他将这四条线索分别铺展开来,从他们各自的人生历程与彼此间的交错影响展开叙述,揭开了陈查理这个文化符号几十年来被创造和再造的复杂过程,并由此从东西方两个语境探讨了美国华裔身份的历史和演变。

毛尖一开口就是一针见血:美国电影中的华人形象,是一个备受歧视的形象。

她的话音未落地,我脑海立马闪现出这样的画面:电影男主人翁风度翩翩地走进一家中国茶馆,侍者把他引进包厢,他躺倒在中国式的红木雕花榻椅上,一袭旗袍、浓妆艳抹、扭胯摆腰的女招待跪在他的面前,翘着兰花指,赔着笑脸,递上烟枪……

这是美国电影《美国故事》结尾的镜头,这部电影是儿子推荐给我的,他大学里选修了《外国电影欣赏》,他说影片中三个流浪儿的故事或许给你写《女检察官手记》中的少年犯有启发,所以看了。影片不错,只是最后倒了胃口,直到最后才出现的这个中国人的形象,却是那么不堪的形象,更让人倒胃口的是,这个媚态奴性的中国女人由陈冲扮演。是真不明白,国内一流影星、百花奖得主,居然为了在好莱坞站住脚跟,看低了自己。是啊,换了单位,过去翻篇了,一切就得从头开始,远在异国他乡,想要混出点名堂,得有点自我牺牲精神,无奈地饰演配角的配角的配角,也就算了,只是这个最后才出现的角色真的有损国格,难道中国人就是守着大烟的东亚病夫吗?!这难道不是对中国人的歧视和侮辱吗?!

毛尖提出“在美国电影、文学中华人被妖魔化了,对华人形象的塑造与想象不绝荒诞的情节。例如《北京55天》,那简直是能走多远就走多远的,对中国的想象实在是很奇怪。现在的《007》也是一样的,抱着一个中国女郎,旗袍里面摸出一个枪,要知道穿着旗袍这样做是很难的。还有就是见毛主席,跟毛主席打乒乓球,还一边聊国家大事,这个真的是太搞笑了。”她生动地举例和幽默风趣的话语赢得观众的深切认同与热烈反响,为读书会掀起了第一个小高潮。

接着毛尖犀利地指出:“像《功夫熊猫》又想象成特别的友好,又是熊猫又是功夫的,其实功夫熊猫的样子就是取了一个中国人的外壳,但是内容又是取美国人的故事,是阿甘的故事。美国人很知道,现在不弄到中国去,你就会忽视10亿的票房,所以什么版本都会有一个中国场景在那里,有一个中国人在说话。这些年来,好莱坞越来越狡猾,一方面要赚中国人的票房,要华人面孔,另一方面,他们也绝不打算赞美中国;一边不放过任何一个机会抹黑中国,继续不懈地污名化和妖魔化,一边也不放过任何一个机会按摩中国。于是,好莱坞这些年的大片里,中国景观的呈现就显得煞是微妙。汤姆·克鲁斯主演的《碟中谍3》就是个典型例子。该片中有一‘上海段落,剧组一边取景最繁华的新陆家嘴,一边取景充满历史韵味的西塘古镇。中国人看着好亲切,中国宣传的话题也有了,但是你去问问美国人,他们会说,是啊是啊,上海和亚洲很多城市一样,现代的现代,落后的落后。这就是当代好莱坞关于中国或者说亚洲的经典叙事。如果你以为他们是想赞美我们的后现代景观,要表现我们只此一家的中国风,那就错了。摩天大楼在美国可以是发达的象征,在亚洲就是原罪的代码;前现代人群在欧洲是一种抒情,在中国就是贫富差距的表征。这样的中国风,骨子里非常刺骨。所以,我们一定要对好莱坞的这种做法有所甄别,不能人家拍个邦女郎穿旗袍,我们就兴奋坏了。说到底,好莱坞最不想赞美的就是中国,坏来兮格。”

最后毛尖说了句标准的上海话,全场读者都乐了,现场听毛尖的影评很过瘾。

(毛尖:说到底,好莱坞最不想赞美的就是中国,坏来兮格。)

人堆里,毛尖是那种不显眼的女人,直发黑衣,朴素休闲,但她很有特质,表情中有一种骄傲的自信,还有一种近乎男性的坚定。这次读书会她带来了她的最新再版的影评集《非常罪 非常美》,一个年轻女性,能把电影评论写得那么透彻犀利,充满哲理,洋洋洒洒,满纸世界历史文化,语言的张力厚度具有大家风范,不得不由衷地敬佩她。

《非常罪 非常美》以优美的电影语言和凝练的文笔,重现了20世纪电影的画面之美,构筑了一部发狂电影浪漫史。书中的文章像一部纸上进行的电影,细腻地展现了异域的风情万种。毛尖让自己内心和演员、导演的内心交叉重叠,叙述着电影世界带罪的美,在毛尖的笔下,那个时代和爱情付出的沉重代价,都化作了无声的泪痕,人物形象、幕后故事及电影人鲜为人知的轶事趣闻,她畅快地谈天说地,仅这33篇影评题目看就能见其独特的语言风格:《“希区柯克有多胖?”》《立刻做爱!——库比利克的最后岁月》《哈姆莱特小姐:嘉宝的故事》《爱女人,爱电影:特吕弗》《倾城倾国的男人》《钱德勒来到好莱坞》《屁股、帝国大厦和高度孤独》……

大家都知道,“毛尖”是个茶叶名称,这种茶叶全身遍布着白毫,披一层绿衣,毛尖茶的色、香、味、形均有独特个性,香气悠远绵长,茶汤鲜浓甘爽,是绿茶中的高雅尊贵者。影评人毛尖用这个名,其本人真是能与毛尖茶媲美,高洁清远,不事雕琢,气质独特,特别喜爱这样的同类。

《非常罪 非常美》后记中毛尖回忆小时候看电影的往事:结局是女主人翁死了,观众抽抽噎噎地离开影院,我却说什么也不肯走,拖到最后,大人说:傻孩子,电影都是假的。“电影是假的,但是没有比它更美好的真实。”那时候起,毛尖无可救药地注定了这辈子与电影为伴。

毛尖毕业于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外语系,中文系硕士、香港科技大学博士,现任教于华东师范大学对外汉语系,这种文化底蕴及背景使得她看电影的角度别具学者眼光和文人的幽默,她曾说你至少得看过五千部电影才能动手写影评,她是一个为电影而生的女人。毛尖在大学时代就写得一手漂亮的影评文章,她对电影的痴迷超过生命中的一切过往。为了看场买不到票的电影,她发明了撕下电影海报一角来炮制假票的壮举,炮制了不知多少假票,因此在大学校园里出了名,“那真是暖洋洋的票友时代”。

毛尖是影评专栏作家,与她一样我也是写专栏的,写过专栏的人都知道,写专栏很累,限时限日就要发稿,压力太大,有人说写专栏会把人累死的。这话虽有些夸张,但其中有他的道理。我的《女检察官手记》专栏持续至今已经15个年头了,为什么累得跟狗样的还是在写,应说,是一份责任。

毛尖还说:“这些年,慢慢告别文艺青年腔,慢慢有了成年人的责任,所以,会更多地在影评中发表一些对世界的看法,希望这个世界能更好;看到乱七八糟的电影,也就要跳出来为中国电影痛心。虽然我们这样的影评人的呼声其实很卑微,甚至,比如我们吐槽《后会无期》或者《小时代》,只能让他们的票房更好。然而,我也总抱着一线希望,也许有人看到我们的影评,也会对中国电影多一些思考,我试图用我的批评来回应这个时代。”

毛尖出版了数本影评专栏集,去年4月,她凭借专栏集《有一只老虎在浴室》获得第十三届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年度散文家”荣誉,发表获奖感言时她说:“据说这是专栏作家有史以来第一次站在这个领奖台上,这让我有一种错觉,好像这个奖不是颁给我个人的,我是代表某个集体在接受这个表彰,或者更准确地说,是这个集体的多年努力,把我推上了这个领奖台。很多年前,当我第一次被别人称为专栏作家的时候,老实说,我内心有一种抗议,干嘛要加个前缀呢!所以我很努力地写啊写,上门女婿一样希望获得丈母娘的欢心,盼望早日摘帽直接成为“作家”。这种心思什么时候消失的,我不太确切,反正,这几年,我越来越愿意以专栏作家的身份站在我的位置上。

……

用诗人兰波的话说,只要我们按捺住焦急的心情,到黎明时我们定能进入那壮丽的城池。这就是我理解的专栏的使命。专栏作家在这个凛冽的时代当有更大的作为。世界再大,没有专栏作家不能登录的地方;道路再窄,没有专栏作家不能插足的可能。而且更重要的是,我们比诗人和小说家更草根更率性更自由,我们没有过多的历史负担,也没有操不完心的排行榜,我们可以是一线的文化清道夫,一个转身,我们也可以是深闺的八卦爱好者。

就像此刻,我可以毫不矫情地说,专栏作家的使命可以高过天,同时我也可以一点不用纠结地宣称,专栏作家也可以低到泥土里。本质上,我们与万事万物有着更家常的潜在情义,我们是通俗世界的一部分,是这个平庸的时代造就了我们,而我们全部的工作,就是改变这种平庸,直到时代最终把我们抛弃。最后,让我用海子的一首短诗来结尾。这个,既是送给我们专栏作家自己,也是送给读者的,“因为在这个冷时代,我们就是一边召唤太阳,一边又被太阳融化的人——你来人间一趟,你要看看太阳。”

巧合的是,毛尖在发表这段获奖感言的时候,正是我想放弃《女检察官手记》专栏写作的时候,因为好累好累,她的这段激情演讲简直就是为我而生而发,我被一个激灵激活了,好吧,为了一种担当,我们永不放弃!

谢谢你,毛尖,我的标杆,我的偶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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