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森林

2016-06-21 10:48高玉宝
青年文学 2016年6期
关键词:工长英杰琳达

⊙ 文/高玉宝

美国森林

⊙ 文/高玉宝

布林在俄勒冈州已经工作了十年,其间他只回过一次上海,是他接到妻子的离婚起诉书后必须得回国亲自办理。那时他们的女儿木木刚刚十三岁,上初一。十三岁的木木发育得很成熟,而且还长成了大个子,木木的英语学得极好,与布林对话毫不含糊,布林的前妻说木木迟早是要和爸爸一起到美国去的,不会英语可不行。这是布林回国时对女儿木木的最深印象。

布林的个子不高,他的前妻,也就是木木的妈妈曾是学校排球队的主力,如果不是在一次比赛中意外受伤,相信她会顺利地进入市体校,那么她的生活就根本不会和布林产生任何交集。事实上命运的安排是非如此不可的。布林以前是位大学老师,后来出了事儿,他就当不成大学老师了,去了美典木业,一家私企。虽是私企,却大得让人咋舌,是国内外比较有名的家具制造、销售公司,公司所用的木材东到日本,西至美国,遍布世界各地。布林曾是美典公司的人事部主任,后来由于他的出色外语而被调至美国从事木材采购。人们对于布林的好运羡慕不已,但是,没办法,机会永远是留给做好了准备的人的。对于出国,布林是喜欢的,越远越好,最好到月球上去才好,一个是躲开妻子的深度抑郁,一个是躲开自己的深度烦躁。尽管,布林对于这类商业活动深恶痛绝,但是,他对人事部主任这一角色更感到心身俱疲。他急于想换换工作环境,乐得对公司的决定达成妥协。那时,他与木木妈妈早已结婚,并且有了木木。也许,逃避式的生活落实在别处,是件再好不过的事儿。

木木遗传了妈妈的基因,她喜欢唱歌跳舞,喜欢美国,喜欢好莱坞里的任何一位女明星,她崇拜的人是邓文迪。木木每天都把这些成功女人挂在嘴上,研究她们的八卦,想方设法地穿与她们一个款式的衣服——当然是冒牌货。甚至每天都钻研她所喜欢的明星的表情。据木木妈妈骄傲地说,木木绝对具备专业演员的素质,为了不使木木过多地沾染上国内明星的土气,木木妈是绝对不允许木木随便去参加国内的相关选秀比赛的,再怎么说木木也有个在美国工作的老爸,作为孩子的家长,有义务为孩子的将来做好充分的打算。

可是,木木刚满十八岁,妈妈就死了,死于常见的癌症。

布林接到前妻亡故的凶讯后并没有表示太大的惊讶,人已经死了,他不知说什么好。最后,亲戚说起木木的事儿,说要布林将木木接到美国去,说这也是木木妈妈的遗愿,并且希望布林在美国能给女儿找家好的学校,也算是对得起死去的人。打来电话的是木木的舅舅,也就是布林的前大舅哥,他在上海的一所技工学校干校工,可是总觉得自己是知识分子。布林对木木的舅舅说,他这地方不适合木木前来,木木来了会后悔的。他说,美国并不像你们想象的那么完美,事实上我在这里的生活条件比国内还要艰苦许多,木木来了能适应环境吗?木木的舅舅显然在电话那边强压怒火,这个布林能感觉得到。你的女儿你不养谁来给你养?你让她去跳黄浦江还是到闵行去做野鸡,你自己看着办。你个小赤佬!木木舅舅用上海话大骂了布林一通,最后说,这个国际长途电话费你来算,你个狼心狗肺的东西,为你花一分钱我都觉得不如喂狗。说完他就啪的一声扣掉了电话。布林在那端握着电话,心里阵阵翻滚。

接电话时布林正在山上监督工人们采伐树木,说是监督,他也亲自上阵,提着汽油锯,有点歇斯底里地将一棵一棵树木放倒在地上,一堆一堆的锯粉如同新鲜的树的血液。美国红冷彬被电锯切割成三段,然后由吊车拖到公路上去。公路也是布林监督着修起来的,不仅如此,他还在森林腹地建起了两所学校,还有一家小型的比诊所大点的医院。因为这是采伐森林的条件,美典公司要上好的世界优级木材,就必须为这些印第安人建造公路与学校,要雇用本地土著人做工人。布林来了美国十年,所干的工作就是这些事儿,他将上等的木材运回国去,然后为这里的印第安人干事儿。这是州里的法律规定的。也许大家都是黄色人种的缘故,布林与这些印第安人交往得不错,他们经常请他喝酒,在夜晚请他参加他们的篝火晚会,甚至还有一个叫玛佳的印第安姑娘喜欢上了他。

一天晚上玛佳踏着月光跑到他的小木屋里来,露着雪白的牙齿,扭着蛇一样的腰肢,用手抚摸着布林的胸口。布林不知该向她说什么,玛佳的年纪比木木大几岁呢?布林这样想着的时候,听到山风从树梢上刮过,一只麋鹿尖叫一声踏着草丛跑远了。远方不知什么地方敲着鼓,鼓声忽远忽近,只有塔漠拉尔能敲出这样的鼓声。玛佳爬到他的床上来,用牙齿咬开他已经破成洞的衬衣纽扣。她的小舌头可真是冰凉啊,布林嗅到了一股酸奶的味道。

这里叫西泊里洛,意思是长满青果的地方。印第安人祖祖辈辈生活在这里,他们以打猎和采食野果为生,直到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他们的生活才真正有了改观。布林正打算在距这个村子三十公里的一个叫“草地”的小镇建造一家超市,他们的医院就建在那里,开车一个来回用不了一个小时。那天的玛佳明显感到了布林的冷漠,可是玛佳的激情如火,布林听着塔漠拉尔的鼓声,一声,一声,又一声,好像是山谷岩缝里的水珠滴落在猴面花上。

塔漠拉尔是这里的村长,布林之所以选择到这里来开采树木,就是因为一次旅途中他认识了塔漠拉尔,那时布林还在弗吉尼亚,那里的南方松分布得不多,而且日本的木材公司在那里争抢得十分激烈,布林对于这种世界末日般的争抢毫无兴趣。投标会的第二天他就随便买了一张去西部的车票坐着大巴走了。没想到这一坐就是二十三个小时,同座的人就是塔漠拉尔。他请布林喝酒,是装在鹿皮囊里的一种类似于白兰地的烈性粮食酒。塔漠拉尔的酒量极大,恰巧布林的酒量也很好,塔漠拉尔一边喝一边向布林竖大拇指说:中国人,茅台,厉害!

这里是美国为数不多的印第安人保留地,南面是美国著名的火山口湖,西面是太平洋,也就是美国的西海岸,北面是华盛顿。十几年来,布林只去过一次华盛顿,还是因为一起南方松的诉讼案,本来这案子是归他同事孙英杰的,可是公司权衡再三还是决定要布林去。

布林的执重使公司上层非常看重,每一年的春节,老总都会从唐人街为布林快递来一盒三百美元的上海牌水饺。事实上这家水饺店是一个山东人开的。山东人包的水饺与国内的水饺唯一不同的是,他将所有的水饺上打上了中国的印记,水饺从锅里捞出来后,背面的面团上会现出透明的汉字印记,例如西安、北京、湖南等等,而上海牌的水饺却是一整盒水饺里都是上海的地名,你夹起一个,上面印着南京路,再夹起一个上面就会印着浦东。

一盒水饺往往让家乡的游子们吃得热泪盈眶。布林不是这样,这盒水饺,他哗啦啦下到锅里一煮,熟了连看也不看塞嘴里就吃。这个秘密还是玛佳发现的,有一次她指着一个水饺问布林,看呀,祝福!她以为上面印着的汉字肯定是祝福语。布林看了看才发现上面印着“东方明珠”。在春节这一天,绝大多数情况下,他会与塔漠拉尔还有玛佳他们一起吃掉这些水饺。印第安人对于中国人的春节充满兴趣,可是,只吃一顿水饺就算过了节,他们不能理解。

有时这顿水饺布林也同公司的同事一起吃,孙英杰好到他这儿来过年,他有个女朋友,是个俄罗斯姑娘。两人每到春节都会提前到布林这儿过上几天,爬爬山,钓钓鱼,或者到国家公园去滑雪。孙英杰的南方松采购不大费事,因为那里的法律已经将南方松的采伐周期缩短到二十五年。而且,南方的经济与布林所在的西部是没法比的,孙英杰一年四季在南方潇洒快活,公司里的人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再轻松也得有个具体办事儿的联络人,这份工资还是要支付的,所以孙英杰心知肚明地乐得快活。

孙英杰除了给美典提供优质的南方松以外,私下里还给韩国在中国的一家合资企业提供着Beech,就是山毛榉,这事儿只有布林知道。他为孙英杰的这种脚踏两只船的行为捏了一把汗,他提醒孙英杰要小心,要知道这些世界级的木材巨头都是手眼通天的角色,弄不好他的饭碗就会丢,说不定还会受到起诉,为公司打拼十几年了,到时候弄个晚节不保,不值得。孙英杰对布林的担心不置可否,他狡黠地向布林挤挤眼说:大哥,你放心,这点小事儿,他们拿我没办法。

真的没办法吗?布林以他曾做过人事部主任的经历来看,办法是有的。是的,如果真的有一天东窗事发,他孙英杰不光会被辞退,而且还会被多家执法部门以各种各样的名义处罚,多则上百万,少则几十万。他以自身职业的便利为韩国人出力,说他卖国都不为过。孙英杰嘿嘿地笑着说:好,好,我生在美国,就让我把美国卖了吧。

孙英杰的老家是山东临沂,但是,从他父亲那一辈就已经移民过来了,布林所谓的卖国对他的触动不大。孙英杰嘿嘿地笑着说:祖国啊,母亲!布林摇着头,不知道该怎样向他这样的乐天派解释祖国的含义。

孙英杰几天前就打电话来说要领着他的娜塔丽到布林这儿住几天,孙英杰有一辆二手的福特SUV,除了谈业务与签合同,他就整天带着娜塔丽驱车游玩。他们身边有一群驴友,大多是中国人,孙英杰在网上成立了一个酷游俱乐部,他自封秘书长,娜塔丽是副秘书长,不过娜塔丽可没有孙英杰这样激情四射,她并不喜欢与太多的人一起开着车满世界跑,她更喜欢随意一些的东西,而且,她喜欢河,一年四季她都喜欢到河里游泳。布林就曾经亲眼看到过娜塔丽在十月份的哥伦比亚河裸泳。要知道这是北美,过了河就是华盛顿州了,而且,那天的天气冷得吓人,河水马上就要结冰了。但是,这样也没阻止娜塔丽的坚持,她在车里飞快地扒光了衣服,从84号公路的路肩边上跳过栅栏,然后,也没犹豫就跳进了河中。孙英杰趴在方向盘上一脸坏笑。布林惊讶得赶紧将脸扭向一边。

那次布林就是为了孙英杰的那个南方松的案子去的华盛顿,回来的路上孙英杰提议可以从84号公路向回开,转97号公路顺便看一下彩色山谷,然后在Fossil镇住一宿,第二天看看有没有我们需要的木材,如果能够签一份更大的合同,就算你布林的任务,我孙英杰的任务根本不犯愁。你说呢,老兄?案子刚刚完成;孙英杰就向布林提议绕一圈远路回西部,看来在开庭时他就没闲着,脑子里将旅游计划想了无数遍了。想想自己一本正经、据理力争、面红耳赤的样子,布林忽然有些恼羞成怒,他极力反对。他说他累了,要休息,再说了,印第安人保留地的树木已经堆了一个月,不赶到雪天到来前运出去,这些木头还得堆在那儿半年。孙英杰对他的托词不屑一顾,但是娜塔丽忽然一反常态地拥护孙英杰的这个提议。布林是个面子薄的人,而且,他还头一次看到娜塔丽为什么事儿这样兴奋。他叹了一口气,只好答应下来。

处理这个案子前布林就知道,这是商业手段的一种,无非就是想通过拖延出口时间争取一下最后的利润。布林给总部汇报时也说明了这方面的情况,因为孙英杰采伐的南方松合同提前结束了一周,树木已经装好船了,供货商那边直接一纸诉讼将孙英杰告上了法庭。一是起诉公司对环境造成不可逆转的破坏;二是起诉公司员工有受贿嫌疑。这些都是老生常谈。一般处理这样的案子的方法有许多,最笨的就是直接与法庭以最快的速度发生关系。孙英杰头一次遇见这样的情况,他懵头懵脑地接了传票。这样一来,他们本应该由律师及“影子”公司出面挡一挡的机会也就丧失了。为此,孙英杰被总部骂了个狗血喷头,电话里他还一个劲儿地笑,多亏了打来电话的副总知道孙英杰就是这么个人,不跟他一般见识,才没让他卷铺盖滚蛋。总部的人也知道这一招对孙英杰不好使,孙英杰从父亲那一辈就移民了,他对美国了解得比谁都多,大家无非就是想出口气,孙英杰也懒得与上层争辩。不光孙英杰这样认为,就连法庭也这样认为,大家对这样的案子都显得懒洋洋的,谁也提不起精神。

布林刚开始也被这气氛传染了,他皱着眉觉得哪儿都不对劲儿。法官的表情显得有些不耐烦,控诉方的律师也显得不耐烦,更让人生气的是,我们辩护方的律师也显得不耐烦,孙英杰更是双眼发直一副事不关己的架势。这使布林气愤至极,他差一点没把桌子掀了,幸好最后他意识到这是在美国,如果真做出扰乱法庭的行径来,他就要吃不了兜着走了。就是这样,他还是把本方的律师刁难得直擦汗,一直小声地嘟囔my god。他嘟囔着:上帝啊,你真是疯了。布林向他冷笑着说:要知道谁给你钱。律师露出一副难以理喻的表情来,他强打精神从头辩护。这让法官也禁不住提了一下神,法官头一次举起槌来并十分用力地敲了一下桌子说:注意,注意。他提醒律师前面陈述过的,就不要再次重申。布林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来,尽管最终的结果还是要赔钱,但是,赔多赔少肯定是不一样的。

让所有人意料不到的是,这次的起诉他们差一点就胜诉了,尽管也赔了点钱,可是,比预算要少出九成。孙英杰也直咂舌,律师与他拥抱时说:你是对的!这让布林忽然有点不好意思。没想到老总第一时间就从上海打来电话对他的工作给予了十二万分的肯定。布林一算这时的上海应该是深夜两点多,老总肯定不是为了他们这起小案子彻夜不眠。尽管如此,布林的内心还是升起一种满足感。一件本来就不难的事儿完成了,完成得十分出色,他很得意。孙英杰耸耸肩说:走,我们去庆祝一番!他的庆祝就是绕个远路回西部。布林差点没哭出来。他对这次旅游真是深恶痛绝。

第二天一大早,他们出了华盛顿向东走了一天,期间在两个小镇上吃了两顿麦当劳,布林喝了几瓶啤酒。孙英杰的车子很宽,布林又是个小个子,蜷在后座上倒是舒服得很。刚开始他还能听到孙英杰与娜塔丽叽叽喳喳的吵闹声,一会儿他就睡着了。醒来时他们已经到了30号公路,这时离天黑已经不远了,布林爬起来看到孙英杰与娜塔丽向一条瀑布跑去,布林听到很大的水声,再向上看,瀑布的上端是一座白色的石拱桥,桥上站着几个举着相机拍照的游客。

布林知道这里,他们这时已经进入到俄勒冈州的风景走廊皇冠顶端,好像叫Vista House,大概是纪念俄勒冈的建路者们而取的名字。布林坐在车里吸烟,看到孙英杰将娜塔丽举在桥栏上,瀑布上的风挺大,将娜塔丽的裙子吹起来,盖住了孙英杰的头。布林无声地笑起来,这时他收到了木木的短信,说她的出国手续已经办得差不多了,一个月以后就可以启程。布林想了想,将手机关掉。他头一次没回女儿的短信。

上了84号公路就开始看到宽阔的哥伦比亚河,公路依山沿河而建,红色的山石让布林想起玛佳和山毛榉。这里没有森林,除了石头就是小块的麦田。哥伦比亚河从喀斯开山脉中的峡谷里穿越而过,从东向西汇进太平洋。这条河的这边属于俄勒冈,另一边则属华盛顿,两个州以此为分界线。布林从来没有看到过从东至西流向的河流,他也想不起来这些年他看到过的河流有这样流向的,忽然想起长江,内心里怦了一下。

这时,听到娜塔丽喊着停车。她尖叫着说,一定要到河水里游一下,要不,会遗憾死的。一边喊叫着一边飞快地脱衣服。孙英杰将车子停在了路边,红褐色的山石在路边裸露着,几捧苔藓在石缝中蔓延。天空中悬着巨大的鹰的影子,河水表面一片平静,可是那漩涡让布林十分担心。他回过头来提醒娜塔丽不要冒险,这时她已经完全赤裸着跳过高速公路的栅栏,他看到她雪白的臀在这红色的大地上如覆在炭火表面的灰烬一样跳动了一下,只听扑通一声,娜塔丽已经跳进了河中。布林紧张得喘不过气儿,他拉开车门跑出来,河水彻底吞噬了娜塔丽,大河如一条看不见洞口的黑洞一样将一切事物都吞没了。他显得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身边的公路上偶尔有汽车疾驰而过,谁也不知道刚刚有一位美丽的俄罗斯少女一丝不挂地跳入了河中。布林焦急得快要哭出来,他在河面上四处搜寻,仿佛过了一个世纪,娜塔丽尖叫着从远远的河面中露出她金色的头来。她向布林挥着手,河水湍急,将她冲向更远处,她哈哈大笑着,嘴里冒出一串飞快的俄罗斯语。孙英杰趴在方向盘上哈哈大笑。

Fossil镇上的街道又窄又暗。孙英杰早就电话预约了镇上的一家旅店。他们从镇的中心穿过,几乎所有的店铺都已经关门。本来他们预计要在天黑前到达这里,可是,娜塔丽在河中游得实在兴起,当她游得差不多的时候,他们才共同发现了一个问题,就是河岸都是陡峭的山石,娜塔丽无法上岸。娜塔丽不慌不忙地向前挥手,孙英杰慢慢地开着车跟着河流的方向前行。前面是一处隧道,大河似乎不在公路旁边了。布林赶紧找地图,费了好大劲儿才确定了他们的具体位置,汽车已经从隧道中钻了出来,夕阳正挂在隧道口的正上方,布林看到一片白花花的东西向他们招手。娜塔丽如同鬼魅般站在公路边上。布林看到她通体金色的汗毛上沾着细小的水珠,嘴唇冻得发青。他向山下看了看,发现有一条石梯直接通到河边去。

他们在旅店住下,洗了几把脸就到街上去。晚上九点钟,街上就冷清得不见人影,偶尔有一两只麋鹿从黑暗里跑出来,孙英杰大叫着,举着手做枪状,娜塔丽也大叫,鹿们受了惊吓,顷刻间就不见了。他们转过一条街,终于看到一家超市,超市楼上的公寓房间里正在做买卖,从窗外望进去,可以隐隐约约地看到远处的山林。风在窗外哗哗地响,十月的天气冷意十足。院子里传来锯木头和敲锤子的声音,不知谁在那里忙活什么。这是一家墨西哥人开的小店,店主人的脸色棕红,留着向上翘起的小胡子,他把一些冷肉放在布林他们面前,孙英杰与娜塔丽毫不在乎地吃起来。布林看了看店主那凶神恶煞般的表情,还有窗外那叮叮当当的锤子声,他实在不敢在这里多待一分钟。他催促着孙英杰快走,娜塔丽将酒杯举到他的面前说:来,干一杯!嘻嘻。布林觉得他们还没开始喝酒就已经醉了。

布林还是喝啤酒,不过,以他的酒量今天喝了两瓶就开始有些醉意了,他才意识到自己的血压是应该吃药了。孙英杰与娜塔丽在划拳,还是布林很多年以前教给他们的,本来是猜火柴杆,两个人都觉得麻烦,就将火柴杆换成了硬币与纽扣一类的东西。两人嘻嘻哈哈地你一杯我一杯地往肚子里灌啤酒,也引起了旁边一个白人的注意,那个白人也要求加入,没想到娜塔丽根本不理他,把那白人那只长满了黄毛的手直往一边推。布林吓出了一身冷汗,一下子觉得酒醒得差不多了。他来俄勒冈十几年里很少与白人打交道,思想里竟也产生了一种抵触感。这是他刚刚发现的。而孙英杰从小就生活在这里,对美国人的整体理解上,布林差太多了。忽然想起木木来,她来到美国能适应这些细微的差异吗?

这时,门打开了,一个男人走进来。他是个高个子,身躯结实,长着一头同女人头发一样长的深浅不一的黄头发。他的额头左侧如被击打了一拳一样塌陷进去,这使他的大鼻子、厚嘴唇、圆滚滚的下巴显得更加可怕。他没有穿外套,只穿着长裤和一件灰色的T恤,布林被他的样子吓得大气不敢出。孙英杰与娜塔丽头也没回,他们仍然喊着:左手!噢,他妈的,又是我输了。

大汉在他们身边坐下来,布林感到一座山压在了他的头顶。他站起身来,向孙英杰与娜塔丽说要去洗手间,扭头就跑。大汉挑衅地向后一倚,将布林撞了个趔趄。娜塔丽回过头来盯着大汉,大汉眯着眼睛也瞅着她,娜塔丽把烟卷从嘴角上夹下来,说:你个浑蛋应该向他道歉。

布林赶紧对娜塔丽说:没事儿,没事儿……反正,他也不是有意的,不是吗……这位先生?

大汉不理他,依然不眨眼睛地瞅着娜塔丽,孙英杰嘿嘿笑着走了过来,他趴在大汉的耳边说了句什么,大汉忽然瞪大眼睛,他显得有些窘迫,他站起身来,搓着手,布林看到他的手上沾满了木屑,这才发现外面的锯木声不知什么时候停止了。大汉向布林点点头说:嘿,真对不起,如果不介意,我可以请你喝一杯吗?

布林赶紧摆手,这时,布林看到孙英杰在大汉的身后向他挤眼睛。看到大汉露出一副憨厚的表情来,不知孙英杰跟他说了什么,布林这才算放下心留了下来。

布林坐在孙英杰与娜塔丽的中间,娜塔丽噘着嘴把他推向一边,这样布林只好坐在她与大汉之间了。孙英杰递过一瓶啤酒来,说:来,打开。布林将啤酒瓶托起来,用力一拍瓶底,酒瓶盖子一下子飞出老远。这是他多年生活在深山老林里练成的绝活,因为总是将酒起子弄丢,所以,他自己想出了这么个笨办法。大家都喜欢让他来开酒,看着布林瘦瘦弱弱的小男人样子,一下子来这么一手真有点震人。果然大汉惊得一下子从座位上跳下来,他拿起布林的手来看了看,又看了看啤酒瓶,一个劲儿地大呼惊讶。连酒店的老板也被吓了一跳,他哈哈大笑着又递给布林一瓶啤酒,布林又轻而易举地打开了。老板喊叫起来,呵,中国,中国功夫,了不起!来,我送给大家十瓶酒,我们来畅饮一番!老板喊叫着,震得楼板都嗡嗡响。

大汉自我介绍说他叫杰克。呵呵,不是开膛手杰克,我是伐木手杰克。看,他指着自己头上的塌陷说:这儿就是一棵我伐倒的橡木留给我的永久纪念。呵呵,真应该感谢上帝,我砍它,它伤我,就这么公平!杰克笑起来,很腼腆的样子。布林忽然有些喜欢上他。杰克握着布林的手,非得要和他掰手腕,这家伙的力道吓人,布林感到骨头都快让他握碎了,赶紧抽出手来表示自己不行,主动认输。杰克觉得布林对他的力道无能为力,这更让他得意。美国人纯情起来跟孩子似的。娜塔丽搭着布林的肩,在他的脸上“叭叭”地亲个没完。

接到前妻去世的电话后布林失眠了。他与木木通了几次电话,木木表现得十分平静,这一点木木遗传了布林的性格,布林之所以能够在美国的这片深山老林里一待就是十年,这与他的性格不能说没有关系。他喜欢独处,喜欢简单的生活。他已经在这座小木屋里生活得极其习惯了,让人欣慰的是,这小木屋不光有水有电,甚至还可以上网,布林有台笔记本电脑,在美国无线上网速度很快,他经常与木木对着电脑视频聊天。

前妻病重时他寄回去两万美元,木木说,这两万块钱根本没花到,因为妈妈是有保险的,得了绝症,大家只不过给她进行了一下“安慰”治疗!十八岁的木木懂得许多人情世故,她说:那两万块钱都让舅舅揣起来了。布林对木木说:要学会宽容,人死不能复生,舅舅也是你的亲人,我在美国的这些年,没有你舅舅的照顾,你们的生活将是无法想象的。木木撇撇嘴说:嘁,我的那个舅舅,真是个好舅舅呀。好了,不说了,不说了,我在这里上够学了,你什么时候把我接去呀?布林想了想说:还得办很多手续,再说了,你来了真的能适应吗?木木很坚定地点了点头说:只要爸爸能适应的地方,木木我就肯定能适应!

布林知道木木肯定有自己的想法,她这样一个女孩子,是绝对不会情愿与他在这深山老林里待一辈子的。他又是一阵烦躁,想砸东西,狠狠地砸。本以为到了美国这种精神状态会有所好转,没想到更加严重。所以,每次伐木都是让他最为高兴的事情,看着生长了成百上千年的树木在自己的锯子下轰然倒塌,布林的内心会升起一丝兴奋,无法言说的兴奋。

布林与木木妈结婚的第二年有了孩子,这个孩子不是木木,而是小林,是个男孩。男孩长得白白净净的,非常聪明,也非常淘气。布林那时还是个大学老师,对未来充满憧憬,觉得自己成不了孔夫子也会成为蔡元培,教学非常用力,不光要将自己的平生所学全部奉献出来,还要不断充电加压,有点疯学。小林出生后,他很不适应当爹的角色,将孩子放在父母那里,父母是农村人,将孩子送回老家,小林的妈妈一百个不愿意,可是,两个人都要上班,没办法。小林在老家长到三岁,马上就要上幼儿园了,布林总算要松口气,小林的妈妈整天吵着要孩子,要回去看孩子,一天要嘟囔一百遍,布林觉得自己快要疯掉了。小林妈妈大喊大叫:小林以前多白净的小孩子呀,回到你们老家才几天,成了非洲孩子了!你看看邻居家的小孩多聪明,你再看看我们小林,整个一个小傻子,再在乡下待上几年,我看爸爸妈妈他都不认识了!

布林也知道孩子在乡下待下去不是长久之计,马上就要暑假了,大学附属幼儿园也早就打好了招呼,布林的电话也早就打回家去,一放假,他就会将小林接回来。布林的妈妈很舍不得小林,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

布林临放假的头一天,家里来了电话,打电话的是邻居家的婶子。婶子哭着对布林说:“大林啊……大林啊……快家里来吧……小林,小林出事儿了……”

小林出事儿了,被大卡车撞了,当场死亡。

撞了孩子的卡车无牌无证,理应全责。可是,这个无证司机的哥哥是他们乡的派出所所长。这样问题就来了。小林死了,奶奶觉得自己没有尽到看护的责任,喝了农药,送到乡卫生所没有抢救过来,也死了。布林的爸爸比较坚强,但是,整天抱着小林的尸体不放,整整抱了三天,最后,邻居好歹将孩子的尸体从他爸的怀里抢下来。他爸爸又去抱枕头,抱着枕头跑到坟地上去,老伴的新坟,土还没干,他在那里一坐就是一天。有时夜里也去,怀里依然抱着枕头。夜里,布林到坟地里去拖他爹,他爹说:唉,你娘说了,那边很好,给我新做了被子,小林也上了幼儿园,她在那边忙不过来,让我去呢。惊出布林一身冷汗,回过头去看了看娘的坟,坟头上发着蓝莹莹的光。第二天,布林爹就病倒了,去医院却查不出什么病,布林觉得应该将他爹带到上海去查一查,还没来得及走,只过了一夜,他爹就咽了气儿。第二天一早,布林才发现父亲已经不在人世……

一条人命带出了三条人命!

布林与小林妈妈没疯,他们很冷静,誓要将元凶绳之以法。没想到,布林的学校离着老家有八百里,这个司机的哥哥竟能通过关系找到他们校领导。校领导找布林谈话,态度很是热情,对布林的不幸表示了十二万分的同情,对肇事司机表示了十二万分的痛恨。可是,话又说回来,人死不能重生,事情已经出了,就得想办法解决。不要紧,他哥哥说了,你要多少钱都好说,只要你不再上访,不再追究司机的刑事责任,什么事儿都好说!

布林听到这一席话惊得下巴颏儿差一点掉下来。

学校的领导说:唉,我们实在是帮不上你什么,这样吧,谁在这个时候也不会沉下心来。正好也在放假期间,索性,我再给你三个月的假期,早晚将这个事处理完了你再回来上课吧。

布林再傻也能听出来校领导的话外之音:这个事处理不好,你就不用来上班了!

真是岂有此理!布林将门一摔,扬长而去。

好在此时布林已经疼得忘了疼,细想来,他老家的这个派出所的所长是个好人,为了他弟弟,他竟能不远千里找到学校来,冲着这一点,他就值得找这个所长谈谈。

布林赶回老家时已经是下午,派出所就在乡汽车站的北面,朝西开门,大铁门分两扇,横梁上贴着马赛克,上面插着七彩的簇旗。院子是用水泥抹平了的,南面放着一个篮球架,篮球架的铁管子上铐着一个农民打扮的青年人。布林叹了一口气,向里面走去,很巧,所长正在办公室,三十二三岁的样子,长得挺白净,留着七分头,头发油光可鉴。布林摆明了身份,所长一听赶紧站起身来让座,拿出烟来给布林吸,布林表示不会;但是,他还是看清了所长吸的是软中华,布林又叹了一口气。

所长笑容可掬,让人倒茶、买水果,宛若来了个大干部,或者多年不见的老同学,问他几时回来的,是坐火车还是坐汽车,回没回村,如果不介意,他可以派车送他回家看看,老人孩子的,是不是也好上坟了?人啊,不就是个感情动物吗?想想真是,死了的人安稳了,活着的人却要痛苦万分。唉,好比我们公安干警,有的时候出警,见多了“现场”,死人哪还有什么知觉,都是亲人哭得死去活来,痛不欲生,让人难受。所以,我们咬着牙也要将案子破了,更多地给活着的亲人们一些经济与精神上的“安慰”,还活着的亲人们以正义,对得起死去者的灵魂!所长极健谈,说到激动处更是慷慨激昂,不能自已。

布林的眼泪就掉下来了,他握着所长的手说:你说得太对了,就是要还死者以正义,安抚逝去的英魂。你看,布林从包里掏出一摞稿纸来,接着说:看看,这是《沪报》向我约的稿子,我已经写完了。交通事故猛于虎,我更是切肤之痛。老爹老娘……唔……加上我的孩子都因为车祸而相继丧生……尽管,这个人是你的弟弟,可是,他没取得驾驶证呀,如果他经过正规的驾驶培训,也许悲剧就不会发生了……

派出所所长一下子站了起来,布林看到他的眼珠子都快瞪了出来。布林叹了一口气:是啊,弟弟也是亲人,你应该对他有所袒护……可是,法不容情呀,我知道你去找了我的校领导,校领导都对我说了,我知道人死不能复生,我不缺钱,我就是不当大学老师也不会缺钱,缺钱我也不可能要这些人命钱!我要的是公道,是为今后活着的大众的公道,如果有个派出所所长的哥哥都不需要挂牌,不需要学驾驶证,是不是这样的悲剧还会继续发生?是不是还会死更多人的孩子、父母、兄弟?我的这篇稿子就是这样写的,你该看看……

布林低着头去整理自己的稿件,却发现所长早已经拂袖而去,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他决定在这里等下去,这是个关键的人,相反,肇事司机却显得无足轻重了。

人家并没给他太多的时间守株待兔,一会儿的工夫,就进来几个穿便装的大汉,二话不说将布林打了个满脸开花,只有出气儿,没有进气儿了。

他被大汉们扔出了派出所的大门……

扔出大门的那一刻,布林的心才醒过来,他反倒没了恨,他拍拍身上的尘土——“尘归尘土归土”,吐掉了被打落的门牙,连同血水。他当然知道自己以后要干什么。

木木来了,在波特兰下的飞机。布林与孙英杰一起接的她,她一袭红纱裙,脸上架着一副很张扬的大墨镜,布林为了保险起见已经举了写着木木名字的牌子,不过,当木木站在他面前他才仰头看清这个长了近一米八的大个子女孩子是自己的女儿。木木摘下眼镜来用英语喊了声爸爸,布林的眼泪就下来了。可是,面对着这么个“庞然大物”般的女儿,小个子布林一时真不知道应该拥抱着木木的哪部分,反而孙英杰在一旁解了围。他说,呵,木木美女呀,你爹整天对我们说你是个大美人,今天一见,老天,你父亲太低调了,你怎么能叫美女呢?简直就是一位超级影星啊!木木笑得很保留,布林发现这个从小生活在大上海的女孩,身上有太多自己这个做父亲的所不了解的东西了。

一路上木木根本没表现出那种理所当然的好奇,相反,她竟与孙英杰你一句我一句地聊了个没完没了,两个人很快成了朋友。孙英杰不住地用眼睛来瞟布林,意思是说:呵,老布,你女儿不错呀。布林装作看不见,将头扭向车窗。他们全当布林不存在似的,一个劲儿地聊肯尼迪国家艺术表演中心,聊邓文迪,聊好莱坞,甚至聊奥巴马。最后布林实在受不了了,才说:木木,你妈才死了几天,你怎么这么没肝没肺的,从我见了你到现在,你都没提过你妈一句,而且,你看看你穿的,不要以为到了西方就不讲究这个,为了表示对死者的尊重,人家也要穿上一身黑哩,你呢?太招摇了,要知道,你妈养你这么大容易吗?

车内的气氛一下子紧张起来,孙英杰挑了挑眉,这样的家事,他才不会多嘴。木木紧绷着脸,她咬着手指将头扭向车外。一直到了西泊里洛谁也没说一句话。车子开进塔漠拉尔的村落时已经是傍晚,布林感到五六年没见木木了,一见面就摆出一副家长的架势来很不妥。木木也是个可怜的孩子,从小缺少父爱不说,刚刚十八岁又失去了母亲。布林有心缓和一下气氛,可是一时半会儿又找不到话题。车子已经开进了村子,他可以看到自己建在山坡上的小木屋。孙英杰向木木挤了挤眼说:嘿,我的大明星,到家了。

这时,森林里忽然传来了鼓声,塔漠拉尔赤裸着上身,头上戴着花翎,眉飞色舞地从丛林中闪了出来。陆续地,人们都从不同的方向穿着印第安人的服装跳着舞,欢笑着涌到路上。布林在这儿生活了这么多年以来,还是头一次见到大家这么隆重地举行欢迎仪式。玛佳手捧着水壶来到木木的面前,她有些害羞,木木显然被这新奇的迎接方式搞得晕头转向了,她用手摸了摸玛佳贴了叶儿的乳房,大家哄笑起来。这时,娜塔丽也从人群中闪了出来,她比玛佳的穿着更简洁,胸前与小腹上就三片绿叶遮挡着。木木拍着脑袋哈哈大笑,很自然地,她围着火堆合着塔漠拉尔的鼓声跳起了她自己的舞蹈。坐了六七个小时的汽车,木木一点也看不出疲惫来。布林脸上带着笑,看到自己的女儿扭着蛇一样的腰肢,心中五味俱全。

夜里孙英杰喝醉了,他摇晃着身子跑到布林的小屋里来说木木和玛佳一起睡了。他指着布林说:我不喜欢你,你这种作风不配做木木的爸爸。讨厌的中国人!布林哀伤地看着他,外面虫鸣一片,风声从树梢上刮过。他听到孙英杰继续说:你这个样子也不能让我喜欢,你甚至没给木木准备礼物。要知道,她是从太平洋的那边来的,来找你的,尽管你是她爸爸,你也不能这样没礼貌!

他的心让孙英杰说得疼了一下。

木木的学校布林早就找好了,学的是城市建筑学。这个专业是布林给木木找的,木木无所谓,她真正的爱好就是当明星,当演员,除此之外她一无兴趣。学校在俄州东区,十一月份有个入学考试,木木考了个B2。学校只收到B1,考到B2是需要拿许多钱的,布林一打听,得需要三万美金,他叹一口气,只好将这钱交上。十二月份木木正式入学。布林在学校附近租了一间公寓,他实在放心不下木木一个人,公司那边也许不会知道他的行踪,可是现实情况是他三天没在工地上,老总就打来了电话质问他,布林对老总将他的情况讲了,老总非常气愤,说:既然这么忙,你干脆辞职算了,美国的工作好找得很。布林还要解释什么,那边的电话就挂断了。他将电话打到工地上去,工地上一如既往,一切正常。布林知道老总这个电话绝不是无缘由的。下午他还要到学校去接木木,他买了鲤鱼,说好了要为她做油泼鲤鱼的。美国的鲤鱼便宜得吓人,十几斤重的鲤鱼不值一斤牛肉钱,木木小时候非常愿意吃布林做的鱼,不知道现在她还喜欢不喜欢。

说好在学校门口的大树下等着,已经近七点了木木也没出来,给她打电话也不接,布林只好一个人回家去。一进家门,木木早就回来了,放着很吵的音乐,布林听起来已经震耳欲聋了。他走过去将音乐声调小。木木嘟噜着嘴说:什么破学校,净讲些没用的,真受不了。木木张张嘴,想了想叹了一口气,显得很高兴地说:我买了鲤鱼,小时候你最愿意吃我做的油泼鲤鱼了。木木在床上翻了个身,爸爸,我十八岁了,不是小孩子了,没有小时候了。我不想上学了,我要出去打工,自己挣钱。这学才上了几天,三万美金刚交上,她说不上就不上了。布林强压怒火,但他还是说:我们慢慢来,刚到美国的都这样,我也是适应了很长时间才适应过来,慢慢来。学我们还是要上的,等你再长大一点,你就会明白知识的力量。你看看乔布斯,他也是上过大学的,对计算机编程也是有着极大天赋的。所以,他才成了一代传奇。

老爸,乔布斯的神话早就过时了,美国就没有创业的黄金期吗?老爸,有的时候我真怀疑你是不是地球人,你的这席话,在国内都没人相信了。布林很想拿自己说事儿,可是,他都不相信自己有什么特别突出的地方可以拿出来供父女俩一起敬仰。他不置可否、很美国化地耸耸肩,说出自己的结论:学再难也得上,拿到毕业证为原则。木木大喊大叫。布林觉得她刚刚失去母亲,心还是痛的,他不好再说什么。

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美国的鲤鱼实在没有中国的鲤鱼好吃,布林的这道油泼鲤鱼做得不怎么样,木木夹了两筷子就不吃了,她将筷子随便扔在桌子上,就开始玩手机。“呵,这帮坏蛋,中国这时候还应该是凌晨吧?他们还在夜店里泡着。小妖这歌唱的,这是作死的节奏啊!”布林不知道她的手机还能上网,而且还在和中国的朋友们联系着,他问木木这是不是得许多钞票才能够她的上网费。木木不屑一顾,我这是包月的呀,国际漫游的呀,哪来的那些钞票?布林知道前妻生病后为了治病,她将他们共有的那套房子卖了,钱肯定还是剩下一些的,布林没有问过他的大舅哥,更不会问木木。前妻在世时好像跟他提过这事儿,那时她已经不大行了,在电话里直喘气。她应该正躺在病床上。她说:唉,布林啊,跟你结婚总是吵架,日子没过过几天舒坦的。后来你躲到美国去,没有架吵了,我就跟木木吵。好了,现如今我也没几天活头了,想明白了,吵来吵去,伤的还是自己,你们倒好好的逍遥自在。布林让她几句话说得眼睛湿润。他差一点就对她承诺说要回去看她,前妻却在电话里接着说:你千万别回来,我现在化疗弄得头发都没有了,本来就长得一般,现如今与鬼更像了。你要是还真的记着咱们的好,你把木木弄出国去,给她找个好学校,我,还有……儿子,都会在天上保佑你们!布林的泪水淌了下来。他以为自己早就将曾经的儿子忘掉了。

人啊,一辈子真是机缘捉弄。因为儿子,他与学校领导彻底闹翻,一气之下辞职而去。肇事司机当然是被绳之以法了,不过是缓期执行!那天,从法院出来,布林看到那个司机的哥哥低头钻进小车里,这个派出所的所长看都没看他一眼就扬长而去,汽车将正在修建的马路拖起一条翻滚着黄尘的沙土。布林的门牙一直缺着,丝丝的凉风钻进嘴里。

如今,妻子将死,重提往事,亲情成了逼胁的遗言。对于木木,对于小林,布林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他不知如何承诺,女儿也是他的,他不心疼吗?前妻说:你放心,花不了你几个钱,为了治病,也为了以后木木的出国,我将我们的房子卖了,反正你们也不会回国了,再好的房子留着也没什么用。再说了,我哥哥现在还和我妈一起住。他不会不惦记这个房子。卖了省心。

布林想和木木谈谈将来的打算。木木已经进了里屋,房门也关上了。这间公寓四十几平方米,一间卧室很自然地留给了木木,客厅就成了布林的卧室。布林站在餐桌前,看到墙面贴着的墙纸洇出一片水渍。他的东西一共就两个箱子,衣服没有几件,然后就是几本不舍得扔掉的书。从山上下来,他将他的两个箱子都提了下来。玛佳以为他再不回来了,脸色不好,也没有到汽车站送他们。布林和木木两个人拖着箱包走下山去时,他自己也有种再不归来的错觉。没办法,照顾女儿是首要的,他不能让她自己在陌生的国度、陌生的城市与一群陌生的同学独闯天下。从公寓到工地坐汽车要三个小时,中间倒两次车,有些不方便,布林也只能承受。

第二天他本是要回工地去,结果他转公交车的时候老总的电话来了,老总这次显得比较温文尔雅,他先将布林这些年所付出的工作进行了一次总结性的表扬,然后又将公司近来并不景气的前景向他进行了传递。布林在电话里听得再清楚不过,他知道接下来的事情会是怎样,他也知道面临的境况会是什么,可是,这个是不敢想象的。结果,越是不敢想象的事情就越是发生了。老总叹了一口气说:没办法,布林,对不起,我们只好裁员,你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对于你这些年来对公司的贡献,我会多付你两个月的工资,你女儿也去了美国找你,你也不容易……

布林忽然麻木得连自己都敬佩自己的定力,他看着他本应该乘坐去往森林深处的大巴停在他的面前,从车上下来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头,老头将他背上显得比他自己还要重的大包向肩上一搭,向南面的农场走去,农场离这里目测也得有五公里,高大的白色粮仓显得如同玩具小房子。老人头也不回地顺着红色的沙石路走向那里,布林宛如看到马上就要来临的蹒跚的自己。

他漫无目的地向来路返回,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接下来他该怎么办。这些年,前妻得病,木木在国内上这样那样的培训班、考高中、考托福、夏令营等等,几乎花光了他所有的积蓄,木木一开学又交了三万美金,现在工作说丢就丢了,他不知道老天爷还要怎么虐待他。他顺着公路走着,偶尔有一两辆汽车在他的身边呼啸而过,他视若无物。

布林当然不会将他失业的事告诉木木,估计她要是得知布林失业的消息后,更要哭着闹着不上学了。越是这个时候他告诉自己越要稳下来,他给孙英杰打去电话,没想到孙英杰早就得到了消息,而且接手他工作的人就是孙英杰,这让布林大吃一惊。孙英杰说:木木来了,你应该好好照顾她,这些年你挣的够花的了,别再挣命了。孙英杰笑着说:真不了解你们中国人那么拼命挣钱是为了什么呢?

布林忽然发现了自己的傻,背后拆了他的台的人,不是别人,正是他孙英杰!还“挣的够花的了”,你他妈的怎么知道我挣的够花的了?难道我还背后贪了公司的钱不成?一这样想,布林才发觉问题出在哪儿了。不错,他主管着许多繁繁总总的事情,可是钱并没有多少是经过他的手的,工地上有会计,有现金主管,他就是个干活儿的,确切地说连个管家都不算。就是这样,在外人的眼里,他布林的油水还是挺肥的,天理不容啊!

布林恨不得将手机摔个稀巴烂,命运这东西真是最他妈的会开玩笑的东西。布林已经近五十岁了,他还能工作几年呢?在美国打工,他一点经验也没有,但是还得找工作,他更是无从下手。买了一份报纸,报纸上的招聘信息没有一条是符合他的条件的,连做苦工的条件他都超龄了。这下他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了。

他漫无目的地走在大街上,一筹莫展。载有中国游客的大巴停在路边,这是去往黄石公园风景区的大巴。他们正在购物,看到布林后中国游客向他挥手,布林也与他们打招呼。他一开口,说出的竟是英语,他都惊了一下,他忽然发觉自己已经很久没有说上海话了。很显然,这群中国人不是来自上海,他们也许根本听不懂他浓重的上海口音。中国游客显然也发现了他的英语,人们说:噢,也许是韩国棒子,或者是越南人,他不会说中国话的。人们笑着上了大巴,布林待在那里不知如何应答。

中午,布林去了一家中国餐馆,做的是川菜,布林吃不惯,但是,他还是试着问了问老板要不要洗碗工。布林的普通话说得不好,听起来让人头皮发麻。川菜馆的老板是个小个子,脖子上戴着一根粗黄的大链子,络腮胡子长得老长。他看了看布林摇着头说:我这么小个馆子哪还用得起人,我老婆孩子一起涮个碗都用不了。唉,都往美国跑,跑来干啥子吆?布林的脸红到了脖子根,他无奈地向小个子道歉。小个子递给他一支烟,布林忙说不会。小个子自己给自己点上烟,他坐到布林的旁边与他攀谈起来。他说地铁站倒是有个活儿,很多中国人都去那里打工,活儿也不累,类似于我们铁路的巡道工,但是,地铁站停运得夜里十一点以后,所以,他们就得下半夜开始工作,一个星期三百美元,钱还是挺多的。布林一听高兴不已,忙向小个子要了联系电话。

电话打过去,那边人说,先来面试吧,通过后马上就可以上班了。布林乘公交车到了地铁总站,主管是个女的,人长得极瘦,头发枯黄,一脸的雀斑。布林将自己的简历递给她,她看也没看就说:走,我带你看一下,如果你能胜任,今天晚上就可以来上班了。布林高兴得直搓手。

地铁站的工作区里一片轰鸣,这个女人程序化地告诉他哪里是道岔,哪里是夹板,哪里是滑床板,哪里是每天必须得擦油的,哪些是每天必须得检查一遍的,哪些是必须用板手紧的,一一地向他说了。他听得头大如斗,根据她的描述推测,从夜里十二点,一直干到早上五点,五个小时,他们的工作将紧张得连喝口水的工夫都不会有,每天三公里的巡视,三公里里面有十二个道岔,一百〇八个滑床板,更不用说还有近一万个螺栓。这些活儿都是需要这五个小时完成的,看来这一周三百美元是不好挣的。可是,他别无选择。

从地铁站出来,女主管为他分配了换衣橱,工具都挂在橱门上,一把铁锤,一把扳手,一个油桶,三团棉纱。穿的是带有反光带的防护服、防护帽、头灯、绝缘胶鞋、一部电台。女主管例行公事地将这些备品与布林一一进行了交接,并嘱咐他晚上乘末班地铁过来点名,签到,十二点正式下道作业。布林一一点头称是。

由于要上夜班了,白天他就得睡觉了。木木中午不回家吃饭,布林一个人也吃不下什么,他吃了两片面包,干脆倒在床上强睡,他从来没有上过夜班,他不知道这个觉得怎么睡,在心里数着羊,数了几千只羊也睡不着。到冰箱里拿了一瓶啤酒,喝下去倒喝精神了。第一天上班,布林心里倒不急,又喝了一瓶,看了看时间,木木快下课了,赶紧做饭。饭做好了,木木也没回来,他刚要给她打电话,他的手机响了。是木木的。木木说学校里的几个上海同学晚上要聚一聚,不要等她吃饭了。布林忙问去哪里,木木说是唐人街老北京饭店,布林问她什么时候回来,她已经将电话摁掉了。

布林看了看刚刚出锅的饭,想起前妻临死前的那个电话,看来前妻对木木的管教是无计可施的,因为她说她们总是吵架。前妻的吵架功夫了得,看来木木要更胜一筹。

草草吃过饭,他还在担心木木不要跟同学们玩疯了。看了看时间还早,他只好躺在床上闭目养神。不知不觉睡着了。睡着了竟做了一个梦,梦见了父亲抱着儿子小林,父亲向布林笑了笑,将撞得血肉模糊的小林举到布林面前说:看,小林长个了,将来他也要考大学,当老师!布林看了一眼小林,白骨森然,血肉模糊的脸上带着诡异的笑容。一惊,梦醒!

他赶紧看表,十点过五分了,木木还没回来。他一边下楼一边给木木打电话,电话却在楼下响了起来。木木正在上楼,布林留意她喝没喝酒,谢天谢地,没喝。布林扯谎说自己工地上有点事儿,一会儿就回来,要木木关好门赶紧睡觉。木木头也不回地向他摆摆手上楼了。

地铁上的人很少,十一点他到了总站,换下工作服,备品样样都拿好了,将方位灯别在肩膀上。工友们开始陆续来了,真的几乎全是中国人,他们这个班十个人,布林不算年龄最大的,大家一到也开始换衣服,谁也不跟谁说话,显得陌生而遥远。布林看了看表,十一点半。这时工长来了,也是个中国人,他一进门就与每一个人打招呼,到了布林那儿还跟他握了握手,说:欢迎欢迎,以后就是同事了,向大家介绍一下自己吧。布林跟大家打了招呼,同时介绍了一下自己。别人默默地自忙自事儿,也不知道听没听清他的介绍。工长姓王,山东人,他拍了拍布林的胳膊说:老布啊,我们都是中国来的,大家在一起多照应着。走,点名。

点名室是一间大筒子屋,墙上挂着工友们干活儿的照片,还有工会给工友们送发冰水的照片,照片的主题名称很有意思,叫“工蚁”。布林想了想,觉出此词的确切,就是不知道谁是蚁后。

点名前王工长拿着测酒仪为每一个人测了酒,到了布林,测酒仪向上飘了飘,但是没有响,王工长对着布林笑了笑,说:这里是不允许喝酒上班的。说完递给他一个小册子,上面写满了安全操作规程。王工长说,你这几天要全部背过,我班前是要提问的。布林点头称是。然后王工长开始安排工作,一组去212公里,二组216,三组208,布林没有组,他自己单独完成三公里。完成后到这里签工,然后再安排别的工作。布林一听,干完了还有其他活儿,这就不对了,说好了的,一个人就是负责一段的,怎么还有其他工作?王工长说,地铁里就这样,检测出故障点就要随时修理,所以,这临时故障点就是大家的活儿,应该是先干故障点的。但是,他第一天来,就先干自己的吧。布林恍然大悟,赶紧拎着自己的工具出发。

到达上午他来的工作地点,先给道岔滑床板上油,上完油给夹板及扣件上的螺栓加丝,布林干得满头大汗,中间连水也没喝一口。直到三公里交界处,抬头看表,四点半。布林这才发觉浑身酸痛,头大如斗。他返回时喝了两口水,王工长接过他手里的铁锤,笑着说,第一天干都这样,工友们都在等着你呢,签完工可以回去了。布林感激地向王工长笑了笑。

从地铁站出来,天已大亮,他伸了伸腰,知道自己已经回到了人间。

买了早点回去,木木还在睡觉。他洗了把脸,将早点放在桌子上,倒在床上就睡着了。这回不用数羊,他睡得不省人事。

一觉醒来已近傍晚,木木早该放学了,他也应该做晚饭了。洗漱完了,木木回来了,她显得兴奋不已。原来她们学校组织去西部写生,也算是年终考核的一部分,木木在国内学过素描,这是她的强项。布林问她要去多久,木木说一个星期,八百美元的费用。布林从口袋里和包里凑了八百美元给她。木木高兴得嘻嘻直笑。这是木木来到美国,布林见到她最高兴的一天。布林做了晚饭,吃完饭,他到街角的超市买了点减价的鸡蛋。进了家门已近十点,他又要出门了。

坐在地铁上,他才想起要背操作规程的。赶紧掏出来背,一个小时的车程背了五道题。

第二天他重回到地面时,外面又是阳光明媚。今天的工作进行得比昨天要慢,他已经加入了故障点的工作,完成了故障点,他才去完成自己的工作量。别人比他熟练,干完了早就走了,他差一点没有按时完成工作。王工长让他小心,千万别超时,超时意味着你会耽误地铁站火车的出行,那就麻烦了,谁也兜不起。布林点头答应。

回到家里木木给他留了条子,他才想起来木木要远行写生一个星期。想想也好,他刚刚开始新的工作,也许会疏忽了对木木的照顾。他们都适应适应也许是好事儿。

又睡了一天,傍晚起床有些头疼。他的血压不好,看来得吃药了。

自己更是懒得做饭,喝了两口鸡蛋汤,吃了两片面包,又想上床睡觉。忽然发现这种生活继续下去会成了“活死人”。白天睡觉,晚上工作,“工蚁”的生活真是如此可怕。倒回味起原来在工地上的生活来。电话响了,是玛佳,她进了城来,说要一起吃晚饭。布林看了看时间,八点多点儿,他与玛佳约好了地点,两人会合。

玛佳穿着牛仔裤,背了个双肩包,显得有些疲惫。她建议去喝酒,布林得工作,没法去。玛佳很生气,只好去肯德基。说起孙英杰来,她撇撇嘴说,现在孙英杰成了黑社会老大,以前的规矩——布林时期的规矩一去不返,公路不修了,工人不雇了。传言说他与当地政府的官员们达成了“协议”。玛佳说农场边上的树木都快砍伐完了,最后一片林子将不再存在。布林听得直竖头发。

吃完饭已经快十点了,玛佳想住到他那里去,可是,他来不及送她到他的公寓去,只好就近找了一家便捷酒店,说好了,明天一早他来找她,玛佳点头。

点名提问是真刀真枪的提问,王工长第一个就提问的他,没想到提问的问题正是他昨天刚刚背过的,布林回答了,王工长非常满意,在点名册上给他加了两分,这两分不算什么,如果减两分就很可能被扣钱。布林庆幸是加分不是减分。

今天的工作进行得顺利,因为前天的故障点全部处理完了,个人的工作布林也只用了三个小时。签完工时布林还在想着玛佳,此时也许她正扁着嘴将电视频道从头调到尾,再从尾调到头,百无聊赖。也许,她刚刚睡着,裸露的淡灰色皮肤上洒着早晨的阳光。他换下工作服要走,王工长招手让他等一下。布林看到王工长的身边还跟着另一个工友。王工长提议去地铁站的中国餐馆喝一杯。布林不能推辞。

进了中国餐馆布林才发现人山人海,全是中国人,而且与他一样面色苍白。王工长与他们都很熟,大家热情地打着招呼。原来他们都是地铁站的工人,与他们一样刚刚下班。布林再傻也知道规矩,因为这里是中国餐馆,是不兴AA制的,他赶紧跑前跑后地要酒要菜,王工长对他的守规矩显得非常高兴。

王工长很能喝,也很能说,他们开始说普通话,让布林有些为难。王工长说,操,让美国鬼子给你和平演变了?!大家就笑。这酒喝得极其欢畅,一直喝到中午,布林埋了单,一共一百八十美元。他差点笑出声来,一个星期三百美元,干了四天,一场酒,没了!

好在不用天天请吧?一个月请一次也是不行的。他还惦记着玛佳,赶紧往酒店赶。到了那里,酒店服务员说,她已经退房了。

马上就要进入农历春节了,布林也准备了一些年货。木木对此不为动心,自从她从西部回来,整个人一直蔫蔫的,没有活力。木木已经知道布林工作上的事儿了。对于地铁站工作,她不置可否。照样每天三十块钱的生活费,手机费一个月一百。布林知道这样下去,他们会支撑不住,可是,他并没有办法。

有一天木木将手机落在家里,收了几条短信,布林看了,一看,他差点要死过去。短短的几个月,木木竟有了朋友,而且,两人还整天开房。那恶心的短信让布林暴跳如雷,他要找木木谈谈,她才十八岁呀,生活的路还长着呢,这还了得!不行就回国吧。回国?布林叹了一口气。

木木因为手机落在了家里,她早早地回来了。看到布林的脸色,她知道发生了什么。布林还没有开口,木木先说话了,她说:别生气,她是个女的。你想多了,不信我拨过去,你听,上海的,学室内设计,不是我们系的。跟我开玩笑哩。电话通了,一口的上海话,布林放下心来,真是同学间闹着玩吧!

但是,布林心里总觉得怪怪的。他虎着脸说:木木,记住了,我们是来上学的。当然,学上不下去,我们只好回国。

木木扬了扬眉说:呵呵,回国?房子早让我妈卖给舅舅了,按揭的“白菜价”,你想什么美事?

布林大惊,张口结舌。

地铁站的故障点越来越多,往往忙一个晚上故障点还没完成,主管破天荒地出现了,她顶着一头枯黄的头发咆哮,弄得人人自危。

今天是农历小年,下班后王工长要去喝一杯。布林没法推辞,两人喝了个发泄酒,花了八十美元。往外走时王工长搂着布林说:操,又叫你破费了,不过,没事,工友们对你的意见,我一个字也没向黄脸婆提。美国娘们儿比中国娘们儿还好糊弄。他们所说的黄脸婆即是主管,叫琳达。布林忙问工友们对他有什么意见。王工长才发现自己说漏了嘴,不再隐瞒,说:工友们对布林一个人干自己的、不结伙干活儿很有意见,要排挤走他。布林恍然。

一路上布林一直在想着这个事儿,工友们对他有意见是对的,他太不合群了,本以为和王工长搞好关系一切都万事大吉了,没想到其他工友的眼睛是雪亮的。布林毕竟干过人事部的主任,而且还是在国内,他知道再不出击,恐怕连现在的一周三百美元都快保不住了。

回到家顾不上睡觉,先起草个计划书,本以为三言两语就能搞定,没想到越写越多,成了正儿八经的一篇建议书。弄完了木木也快放学了,他一边做饭一边给主管琳达打电话,与她约好了明天上午在地铁站上面的咖啡馆见面。琳达想了想问他有什么事儿吗?他说有一份关于工作上的建议书需要交给她。琳达说:好吧。

布林感觉只睡了一小会儿闹铃就响了,他起身来到木木的房间看了看,她正在上网,向布林摆了摆手。布林想劝劝她不要总是泡在网络上,话到嘴边,他又咽了回去。走在街上,布林疲惫不堪。到了地铁站王工长将他安排着和一个小伙子一起干故障点,布林知道这是王工长有意安排他与工友们接触的。布林感激地向王工长笑了笑。有了小伙子一起,布林的确轻松了许多,可是,一天一宿没睡,他还是觉得两腿发飘。下班后他走进地铁站的咖啡馆时真有点站不住的感觉。他刚坐下琳达就来了,她终于没有穿她那套要了命的蓝制服,今天穿得随意而阳光,白色小碎花裙子,头发也盘了起来,人显得精神许多。布林适时夸赞了她的装扮。琳达很惊讶布林说她今天很漂亮,她笑着说:如果知道今天是约会,她再用点心。布林忙笑着表示今天她的确非常漂亮。然后布林将他的建议书交给了琳达,琳达翻了几页,问布林他以前是干什么的。布林如实回答了。琳达表示十二万分的惊讶:天啊,你怎么来这里工作?这里不适合你!布林哭笑不得,他连忙摆手说:干都干了好几个月了,所以观察出好多弊端,思索再三才写这篇建议书,我认为对工作是肯定有用的,特别是对故障点频发肯定有帮助。琳达拍了拍布林的手说:好的。我回去就看,如果可行,我再找你。琳达一边端起咖啡喝了一口,一边起身,将建议书放进了包里。布林拉了她手一下说:注意回去回放一下工作时的监控录像,你会发现我说得没错。你也会知道为什么我干满五个小时才勉强完成的工作,到了他们那里不到两个小时就完成了。琳达向他挑了挑眉,挥手走了。

琳达的电话比布林想象中来得要快得多,她非常气愤,说:布林,你马上来一下我的办公室。

布林睡眼蒙眬地看了看表,才下午三点。他起床洗了一把脸,刮了刮胡子,出门。

一进了琳达的办公室,琳达几乎是咆哮着说:呵,我这才知道为什么故障点这么多了。原来他们一直在偷工减料!可恨!我要把他们全部开除!

布林笑了,他制止琳达这么干,因为这么干是最愚蠢的,再招来的工人说不定还是这么干,还得经历这种阵痛。所以,按照建议书所重新划定的操作规程干,肯定会大大减少故障点的。琳达说:哎呀,这样不光他们没了尊严,我们也一样斯文扫地呀。布林听着琳达用词非常有意思。他耸耸肩,没办法,我比你了解中国人。琳达咬着牙说:好,我们就试着运行一下你的建议,由你来担当他们的监工,你一周的工资由原来的三百调到八百,如果故障点减少了,我还会让公司上调你的工资与位置。

布林舒了一口气,目的就这么简单地达到了,而且绝对比预期的期望高许多,而且还不用自己亲自出力工作了。哈,一周八百,真是天上掉馅饼了!

布林一鼓作气,说:你要先处罚我,狠狠地处罚,当然,我并没有减少操作规程,但是,你就说我减少了,钱也不要真扣。这个你懂吧?

琳达摇着头呵呵直笑,狡猾的中国人!

当天上班时琳达沉着脸走进了点名室。王工长赶紧给她找了一把椅子坐。琳达怒气冲天,她点着布林的名字陈述了他的“罪状”:一、该拧的螺栓没拧;二、该擦的道岔没擦;三、夹板松动,扣发一周工资!王工长的汗都下来了,别人同情地看着布林,布林“诚惶诚恐”。果然,当天的工作进行得慢了下来,不再有哪个敢轻易偷工了。王工长对布林表示了十二万分的同情,将琳达的祖宗八辈骂了个狗血喷头。布林却一反常态,对自己的偷工行为表示了十二万分的忏悔。

真是一出好戏。布林在心里这样发笑,也暗暗地咬着牙越发瞧不起自己。

过了没有一周,布林干上了副主管,管着所有的工人不说,连王工长也一起管着了。

琳达宣读了公司的人事任命:由于布林对早些日子所犯的错误认识深刻,并由自身问题发现了许多工友工作中存在的问题,特意“撰写”了一份工作程序书,现在任命本工作程序书由布林带领大家共同完成,由现在起,布林为副主管,主抓现场工作。

大家一头雾水,最惊愕的要数王工长。

布林并不等着大家回过神来,守着琳达的面开始安排他上任来的第一天工作。他说:为了激励大家,我特意向公司为我们的工资一事做了申请,公司很快便同意了。从今天起,我们的一周工资由原来的三百提到四百。大家马上从惊愕转为惊喜,工友们发出喜悦的声音,好!鼓掌。琳达带着头鼓起了掌。当然,我们的工作流程从今天起也是全新的。布林拿出事先早就弄好了的分组名单念了起来,两人一组,活儿还是那些活儿,但是,有了奖励机制、分组排名,哪个组的故障点少,哪个组就第一,第一奖励一百,第二奖励八十,第三奖励五十,第四扣五十,最后一名扣二百!人们一片哗然。细想,这又是公平的,大家来了就是为了挣钱的,干得好有奖励,干不好就处罚,天经地义。琳达再次为布林鼓掌。

布林不用整天上夜班了。他与琳达共用一间办公室,公司按照布林的工作流程重新划分了作业区域,扩充了工人,扩大了公里,人员由琳达与布林共同管理。他俩合作得很融洽,甚至私下里很快就成了真正意义上的朋友。自从实施了布林的工作流程,故障点并没见得减少太多,琳达有些着急,布林并不急,他要琳达稳住,果然几圈排名下来,有人开始抻不住了,因为两个人一组,肯定就有干多的干少的,干多的跟着干少的少拿了钱,两个人没有矛盾是做梦,当矛盾集结到一定的程度,赤膊相见的事儿也肯定少不了。这种事情布林见得多了,琳达却直呼上帝,这活儿干得成了一锅粥了,谁和谁合不来,赶紧调开,别在一个组了。布林却赶紧制止了琳达的好意。分组排名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他们要是打不起来,故障点肯定也下不来。不信等着瞧。

果然,没有一个月,故障点一下子减少了百分之五十。琳达与布林得到了公司的嘉奖不说,还要将他们的先进经验推广至全公司,接下来的提升看来也是迟早的事儿。琳达对布林佩服得五体投地。布林内心却一片悲哀。不知为什么,他一下子想起近二十年前的那个派出所所长夹着烟的指头,软中华好闻的烟气在他的鼻子里钻,让布林禁不住对这种感觉产生莫名的好感。多么难忘的感觉!

派出所所长的弟弟判了三年、缓期三年执行以后,这个所长带着他弟弟找到了布林,二话没说就将十万元塞给了布林,所长说:我这个弟弟呀,不是看在爹妈死得早的分儿上,我早就不管了,出了这样的事儿,我把他的汽车卖了,这是卖车的钱,他的生活来源。汽车惹的祸,就用汽车赔。真心的对不起!所长和他弟弟深深地鞠了一个躬。布林面无表情,被打落的门牙依然漏风。他真想向他们笑一笑,可是,没有。为此,他很瞧不起自己。儿子不算什么,生命不算什么,权力不得不重视!

布林对自己充满鄙夷。儿子小林死后,他更是对自己鄙视不已。包括他和琳达的交往也让他觉得自己猪狗不如。可是,他必须如此!

欲与琳达成事之时,布林早就预感到了这一点。琳达三十七岁,离过三次婚,没有孩子。她最大的愿望是去一次中国的西藏,雪山的图片让她着迷,可是,不行,她去不了,因为中国没有朋友。琳达说:这回好了,你来了,我的雪山梦可以实现了。布林说西藏对他来说比美国还遥远,琳达瞪大了眼说:你不喜欢西藏吗?布林耸耸肩说:谈不上喜欢与不喜欢,旅行对我来说没有意义,我本身就不喜欢旅行。琳达说:看来,你是个无趣的人,可是,你这么无趣,为什么会这么聪明呢?布林啊,你太让人搞不懂了!琳达从办公桌前站起来,伸了个懒腰,露出一片白花花的平坦的肚皮。

因了这一块白肚皮,下班时布林很正经地邀请琳达一起吃饭。琳达向他眨了眨眼睛说:这是约会吗?布林笑而不语。

整个过程说开了让人气馁。吃饭时布林的脑海里还一直晃着琳达的白肚皮,想着她那两条细长的腿。看得出来琳达特意打扮了一番,穿了件轻纱的黑长裙,这显得她更白,白得耀眼。她抹了口红,红得欲滴,如同沾了油的两条红肠。布林一阵反胃,一个声音一直在耳边叫着,布林,你真是个卑鄙小人。可是,这不是挺好的一件事儿吗?我他妈的是个单身,我他妈的就不需要爱情?我他妈的就不配活在这个世上?布林大口喝酒,琳达再次瞪起她表情惊愕的眼睛。她摇了摇头说:真搞不懂你,你为什么这么忧郁?布林笑了说:闲的!哈哈!其实琳达的这个问题戳中了他,他有什么资格忧郁?木木反正又出去写生了,今天晚上,他和琳达可以回家。

布林挽着琳达走进家门时,激情突然来了,本能也好,爱情也好,他妈的,我应该阳光一点不是吗?布林和琳达站在门厅里就开始扒衣服。琳达推开他说:你还没说爱我!布林一脸惊讶,原来要说“爱”呀!他拍拍脑袋,说:我们做吧!琳达坚持:不行,你必须说。一个声音却在布林的耳朵里大喊:我要是说了爱你,我就真成了流氓了。不能说!又一个声音又自己冒出来:不说爱,你就不流氓吗?布林泄气了,他倒在沙发上——那同时也是他的床。琳达根本就没在意布林的变化,她小女孩一样在布林的房间里溜达。这个小屋子有什么看的?琳达却看得津津有味,她拿起木木的照片看了看,向照片中的木木做了个鬼脸。要说神秘,琳达才是真正的神秘,第一次见琳达,与现在的琳达,完全是两个人,哪个才是真实的她?那个被同事们喻为黄脸婆的琳达哪儿去了?现在,同事们会不会暗地里叫他周扒皮?布林从冰箱里拿出一瓶啤酒来,琳达抢了过去,布林一回头,发现琳达已经一丝不挂地站在他的面前了。她的裸体比想象中要美得多,瘦小而结实!

他们在沙发上刚刚要进入主题,琳达却推开了他,说:呀,没有安全套!可以用你女儿的吧?

布林一阵糊涂,琳达已经蹦跳着从木木的房间里拿出一盒开了包装的安全套来!嘻嘻,你女儿不会介意吧?

布林一下跳了起来!我太放心木木了,为什么不早检查一下她的房间?安全套就摆在那里,木木这是要告诉我她长大了吗?琳达嘻嘻地笑着,说:不知道尺寸合不合适呀。她一边撕开包装纸,一边将安全套取出来,这时,她才看到已经软下来的布林……

琳达非常气愤地走了,将布林的房门摔得咣的一声响。布林赤裸着身子坐在沙发上,灯光在头顶上旋转,他盯着琳达已经撕开的那个安全套,上面泛着油光,带着细小的颗粒!一阵哆嗦!才发觉自己赤裸着身子太长时间,实在是太冷了。

⊙ 金锐秀・树殇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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