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奇的时间

2016-06-22 15:34彭振
语文世界(初中版) 2016年5期
关键词:冷场进站小说

彭振

【经典文本】

老木

吴金良

“您保重!”老木握着处长的手说。“嗯,好!”处长漫应了一声。握着的手松开了,老木觉得无话可说了。他暗恨今天这个差事怎么偏偏落到自己头上。处长出差,难道非要有人送才行吗? 难道非要我来送才行吗?处长的下巴肥厚而有光泽,微微向上扬着。拧着眉,好像心事重重的样子。他把双手背过去,风雨衣的扣子全开着,被风吹得掀起一个角。真的是一副长者之风!老木不敢仰视,只好又讷讷着说了一句:“您一定多保重!”

“唔。”处长拧着的眉松了一下,眼睛看着远处。老木便也随着去看,什么也没有。

“车快来了!”“唔,快了。”处长点点头。

老木巴不得自己就是火车,赶紧把处长驮走了事。他知道处长为什么不高兴。首先,事前联系好的小轿车,临时送一个产妇去了医院,处长只好坐吉普车来车站。其次,上汽车前,在院子里见到局长,处长跑上去,大概是想告别一下再走。谁知局长却转身上楼了。而这一幕又偏偏被老木看个正着。这就使处长那可怕的浓眉一直拧着,也就使老木始终如芒刺在背,总觉得是自己得罪了处长。他暗自设计了不少幽默、诙谐、热情、豪爽的告别辞;结果连一个字也用不出来。除了“保重”,他再也想不出在送一个领导出差时还应该说什么才好了。

火车终于进站了。停车四分钟。老木急忙拎起处长的小小手提箱,谨慎地托住了处长的一只胳膊。他想过了,如果实实在在地去搀着处长,会使处长不高兴的:怎么,我已经老到要你来搀了吗?如果不做一点表示,又有失礼貌,显得太不尊重。所以他只能这样托着,才十分得体。处长老实不客气地让他托,却又不动:“再等一等,人多呢!”老木只好等。一手拎箱,一手“托”。

“您保重吧!”老木觉得终于到了最后的时刻,他一下子变得轻松起来,想起不少精彩得体的告别辞:“往北走,越走越冷。您小心些!”“唔唔。”“家里有事吗?要不要……”“不,不要!”

能想到的词又用光了,处长依然不动。老木觉得喧嚣的站台一下子变得无声无息了,巨大的、无边的沉默把他压得不敢呼吸了。

大约过了一个世纪,老木勇敢地看了看手表,好,还有一分钟!他如释重负般地吐了一口气,总算说出了早就想说的那句话,为了憋住这句话,他几乎尿了裤子:“好!处长,您请上车吧!再见!”

“再见!”处长迈开大步。就在这迈步的同时,好像踩到了一个电闸,站台上忽然响起了广播员亲切的声音:“旅客同志们,本次列车因故晚点四十分钟开出,请大家……”

【解读笔记】

[背景知识]

余华在《活着》的日文版序言中曾说过:“时间不仅仅创造了故事和情节的神奇,同时也创造了句子和细节的神奇。”读过《活着》的读者,或许会对这一说法有真切感受。其实,时间不仅对于长篇故事叙述意义重大,在短小精悍的微型小说中,我们同样可以见识到时间所创造的神奇。

一般来说,微型小说在处理时间方面往往聚焦于主人公在某一瞬间的行为活动和精神状态,借助于故事时间与叙述时间的巧妙穿插,使有限的时空能展现出相对完整的故事。而精彩的“瞬间”如果能巧妙地表现为人物的心理时间,那将能更充分地展示出人物隐蔽复杂而又深邃的内心世界。

吴金良的微型小说《老木》可谓艺术地呈现人物心理时间的代表作,它充分显示出了时间对于表现人物心理的神奇效果。小说选择了火车站站台的场景,通过捕捉主人公老木给处长送行的短短几分钟里的尴尬心态,最大限度地展示了心理时间对于物理时间的拉长,既折射出官场的现状,也写出了非常普遍的一种人生的尴尬和无奈。

[内容梳理]

尽管只有短短几分钟,但以时间为序,小说还是可以分为列车进站前几分钟、进站后停车的三分钟和开车前的最后一分钟三个阶段。从一开始的“无话可说”,到后来“沉默把他压得不敢呼吸”,物理时间的几分钟,却让老木产生了“一个世纪”的心理感受。极短的篇幅内,作者精心安排了两人之间的四次“冷場”来展开故事,既通过对叙述节奏的巧妙控制,拉长了人物对心理时间的感受,也通过“冷场”的重复,逐步深化了主题。

1.第一次“冷场”:老木热情的告别与处长冷漠的回应

小说一开场,火车尚未到站,作者首先展示的是两人握手的画面:老木主动向处长握手告别,处长则是漫不经心的回应——“握着的手”很快“松开”,完全是一副冷淡、随便、敷衍的姿态。对于这个上级领导,小说运用第三人称全知叙述视角,借助老木的心理感受来刻画:“微微向上扬着”的“下巴”,“拧着”的“眉头”,“背过去”的“双手”。寥寥数笔,有动作,有神态,不仅准确而形象地勾勒出了处长作为官员的典型特征——略显傲慢、故作深沉、高高在上,也与老木的反应形成鲜明对比。“真的是一副长者之风!”体现了老木作为下属卑微的心理;“不敢仰视”的细节,生动表现出老木心有抱怨却又怯弱惶恐的复杂心理;“讷讷”则体现了他性格的老实木讷以及与领导独处时的不自然。当老木第二次说完“保重”时,处长“拧着的眉松了一下”,“眼睛看着远处”,这一细节再次把领导高高在上、若有所思的形象表现得栩栩如生,而老木“便也随着去看”的举动,则突出了他迎合领导的心理。

2.第二次“冷场”:老木“一个字也用不出来”与处长“可怕的浓眉一直拧着”

如果说两人的握手是开场第一个层次,既有外在动作也有内在心理,那么第二个层次则主要是老木的心理活动。作者打破了时间顺序,以内心独白的形式,借助老木的回忆和联想,倒叙了两人进站前的一些情况,也道出了处长不高兴的缘由:一是“只好坐吉普车”——“吉普车”当然没有“小轿车”有派头;二是处长想向局长告别时“局长却转身上楼了”的一幕恰巧被下属老木撞见。这里的补充,解释并回应了开头处长一直“拧着眉”的悬念,也解释了老木始终觉得“芒刺在背”的原因。“芒刺”的形象比喻,生动揭示了老木难受、自责、尴尬、惶恐的细微心理感受。提前设计好的告别辞,此时却“一个字也用不出来”,他想不出除了“保重”以外的说辞,这些都侧面衬托出本就自感低人一等的老木在撞见领导“出丑”后极度压抑怯懦的心理。此处可谓老木和处长间的又一次“冷场”,也是作者借由人物心理感受的呈现让小说的叙述节奏第一次减缓。

3.第三次“冷場”: 老木“谨慎地托住”与处长“不客气地让他托”

故事第二阶段是在火车进站后。“终于”一词,表现出人物急切盼望的心理。“停车四分钟”的交代,既表明物理时间的短暂,也与后文老木“大约过了一个世纪”的漫长心理感受形成对照。此处,作者将画面定格在“托”这一动作上,时间也仿佛凝固。这四分钟的等待,是整个故事中让老木感觉心理时间最长的一段,他既不知说什么好,也不知做什么好,只能极其尴尬地保持着既不让处长反感也不让自己显得失礼的这个动作。作者巧妙设计的这个“急忙”又“谨慎”的举动,既符合人物焦急却又谦卑、胆怯而又多虑的特定心理状态,也塑造出了处处留心时时在意、谨小慎微迎合领导的办事员形象。处长的一句“再等一等”,使得老木一手“拎”箱、一手“托”的画面定格,也让我们看到了两人间的第三次“冷场”。

4.第四次“冷场”:老木“用光”“精彩得体的告别辞”与处长“依然不动”

在这种极度尴尬而又压抑的情形下,一分一秒对于老木来说都是煎熬,时间已经成为了一种绝对的主观感受。终于,待他“觉得”到了最后一刻时,总算想起了一些“告别辞”。这里作者又特意安排了一场小丑式的独角戏——他一口气说完几乎所有的告别辞,可“处长依然不动”。一个无比焦急、煎熬、尴尬,另一个却全然不在意,两人间的第四次“冷场”也就此出现。这一刻,矛盾冲突到了极点,故事也被推向了高潮。开阔而喧嚣的火车站台和老木极度封闭压抑的内心形成了鲜明反差。连最喧嚣的站台也“变得无声无息”,作者把这种极度压抑的心理状态彻底写活了。当“巨大的、无边的沉默把他压得不敢呼吸”时,其心理时间也被拉伸到了极致——“大约过了一个世纪”,作者借由“一个世纪”的夸张表述,形象直观地展示了其极度压抑、几近窒息的主观心理感受,让人颇有些技惊四座之感。而这,或许正是心理时间对于展示人物深邃心理的神奇之处。

[技巧点拨]

1.出人意料的“突转”式结局需格外关注

突转式结局往往紧随故事的高潮不期而至,它既能有力增强故事的张力,也更能引人深思。小说临近结尾处老木“勇敢地看了看手表”的举动,把他从主观的时间世界里拉回到现实。“为了憋住这句话,他几乎尿了裤子”的表述看似夸张,却把人物此前极度压抑的心理诠释得淋漓尽致。行文至此,老木终于可以讲出“再见”,透过作者的笔触,读者似乎也能真切感受到老木那“如释重负”的心理。然而,就在“终于只剩最后一分钟”时,故事结尾竟出现了意外的突转——广播中播出列车因故晚点四十分钟开出的消息。伴随着新的冲突出现,小说戛然而止,只留下无限的悬念耐人寻味,也让人不禁对老木的遭遇心生无限的同情。

2.分析人物要注意人物间的特定关系

人物是小说的核心。人物形象的分析,既可从人物的身份、地位、经历、教养等方面着手,也可从人物的外貌、语言、动作、神态、心理和细节等方面直接切入。值得注意的是,小说中对不同人物或者说主次要人物之间关系的分析,同样也是把握人物性格的重要突破口。原本普通的“送行”这一生活场景,却因两人间的特殊关系具有了不同寻常的意义。老木是下属,处长是上级,这种身份差异使得两人存在着巨大的心理距离,也使得老木的心理时间被不断拉长。下属与上级独处的尴尬处境,使得老木那种卑微怯懦、老实木讷的性格特征仿佛被置于放大镜之下彻底凸显出来。

[主题解读]

不论是人物关系的设定,还是叙述节奏的掌控,抑或是心理时间的展示,最终都服务于主题表达。作者通过特定人物的心理视角,着重展示了老木和处长之间巨大的心理距离,用细微的心理活动,艺术地呈现了短暂的物理时间向漫长的心理时间拉伸的过程,既真切表现了特定情境下小办事员面对领导时的尴尬压抑心理,也寓示了人与人交往过程中不可避免的尴尬和无奈处境。

锦囊妙语 罗钢在《叙事学导论》中曾这样界定:“所谓故事时间,是指故事发生的自然时间状态,所谓叙事时间,则是它们在叙事文本中具体呈现出来的时间状态。前者只能由我们在阅读过程中根据日常生活的逻辑将它重建起来,后者才是作者经过对故事的加工改造提供给我们的现实的文本秩序。”我们阅读小说有时感觉时间缓慢,有时却感到时间飞快,正是因为故事时间和叙事时间的长短不同。如果一个很长的故事被压缩为几个简短句子,故事时间远长于叙事时间,即为“概要”;如果故事时间等于叙事时间,可称为“场景”;如果叙事时间为零,即叙述者并未直接讲述,但我们可从文本逻辑中推论出来某些故事,即为“省略”;当简短的故事被叙述者无限拉长,叙事时间远长于故事时间,则称为“停顿”。《老木》一文中,故事时间其实只有短短几分钟,但叙述时间要从两人进站前算起。除了“场景”,小说主要借助刻画主人公心理活动的“停顿”把故事拉长,这也是作者向我们展示人物心理时间的一个重要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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