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

2016-06-29 23:20唐继尧
四川文学 2016年6期

唐继尧

周五晚十一点,高三红砖宿舍楼已经沉寂了。所谓的星期五之夜(Friday night),是在市一中里没有栖身之所的。每个月份,学生才有一天假期。于是对身处其中的学子来说,唯一算是周末福利的,也只能是早上可以多睡一个钟头,到早上七点钟——在冬天可以不必天还不亮便起床。

除了那些雷打不动,每晚十点半准时从一楼阳台像青蛙跳水一样,扑通扑通跳出宿舍,再像壁虎一样,刺溜刺溜翻过围墙去网吧通宵的体育生。似乎所有人都格外地宝贝黑甜的几个钟头,好像祖母宝贝那传到她手上已是不知道多少代黄花大闺女大白肉贴身养出来的翡翠镯子。

这样寒冷又偏偏须要早起而暖气甚微的冬天,让我不禁联想起古拉格群岛。被子里捂热的温度,是十指冰凉的寒夜中最宝贵的财富。

即使如此,走廊上好远,就能透过小窗看到几乎每个屋里,都亮着微弱的灯光。宿舍的插头都是没有电的,但每个宿舍却都配有一台电话。故而电话线灯心照不宣地成了一中超市最热销的产品。但是听说插电话线灯属于偷电,很快学校领导便禁止超市售卖电话线灯。这样电话线灯就成为了一种黑话,称为灯,然后称为丁,或者火。但这都太过于刺耳——学校里不卖正常的灯,就好像越国商店不卖帽子。火属于自然现象,丁的意思一般认为是钉子或者人口。人口买卖显然违反我国相关法律。钉子属于超市热销产品之一,把电话灯叫做钉子,学校超市的排队速度要降低一半。所以同理也不能叫做剪刀薯片可乐什么的。最后超市与学生渐渐达成了一致,把电话线灯称作毛巾。因为学校超市卖的毛巾一见水就会不可逆地缩小,最后从浴巾成为手帕,所以几乎不会有人买。这样的话电话灯的交易中就几乎不会发生误解。我以为这种发展体现了袍哥江湖和象牙塔之间不言而喻的相似性。每年新生走进超市,腼腆笑着问售货员买毛巾的情景,应当与三四百年前湘山鄂水中,作客袍哥大摇大摆走进一家茶馆坐定,看着伙计茶壶茶盏,利落挥袖摆出一套茶阵之后,准确而直接地端起那应喝的一碗,再仰头,对着送茶伙计相视而笑的情景,相去不远。

这时如果有人推开307的门进去,就果然可以看到在一支电话线灯光下,刘汉炜和我隐床而卧,抚腹而谈的样子。我们称为扯淡,王衍称为清谈。这之间的最大差别,应当是王衍诸子挥麈尾玉扇子,轮流到每个人家去搂着人家蓄养的细腰薄衫的大姑娘,而我和刘汉炜只能就着一包乐事原味薯片,每个人心眼里除了遣词造句,还算计着俩人各吃的片数。当然这也有一点好处,挥着白玉扇子会被道学家们板着脸说“王衍诸人宁足责”,而两人一包薯片的穷学生,就是管他妈的了。

但是今天的扯淡比往日显得更有目的性一些,我是从刘汉炜今天自己一动不动,把一整包薯片都摆在我面前这一点看出来的—刘汉炜这几天比较郁闷。就像其他许多的少年维特一样郁闷。因为一个姑娘。

至于那个姑娘,用我的话说,太液芙蓉,半截嫩藕;用泠的话说,待在学校里人畜无害,等待人畜来害的无知少女(当然她原话里还有一个定语"不如我漂亮的",为了客观我们在正文中用春秋笔法省去,也为了客观我们在括号中用注释方法添上);用刘汉炜的话说,有趣。

于是我们来说说刘汉炜的有趣——这可能跟这个姑娘并不很相干,时人谓之曰跑题,但是依我看,书的唯一目的就是为了有趣,如果不把有趣这个概念说清楚,那么就违背了这些劈劈啪啪从键盘上做出的功的本意。

有句话叫做比喻是危险的,但是我们为了便于理解,还是不惜危险一把。尤其是在我不知道该怎么不危险地解释清楚有趣这个概念时。有读者可能说我犯了矛盾的错误。但是对此我要说,第一,比喻是危险的这句话不是我说的,而是一个叫做米兰昆德拉的捷克作家说的,这也就是说我并不一定要同意他的话,即使世界上所有的人都知道有个米兰昆德拉,而只有华北小城寥寥数人知道有个骆谷秋。于是可以说我引出这句话,更是为了表示我一定要做比喻,以冒天下之大不韪的决心。第二,如果要是继续引用,我还可以在王小波的小说(2015)中找到"危险在这个国家的意义即是有用"这句话。而且这句话比起米兰昆德拉来说应当更具适用性。其一是这句话对我的观点更有用,其二是王小波的小说名字叫做2015,而现在正是2015年。

那么我们接下来可以说有趣了。在我第一次见到刘汉炜的时候,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我喜欢有趣。然后我们一一列举他认为有趣的,和无趣的。

王小波是有趣的,朱熹是无趣的;庄子是有趣的,郭象是无趣的;死掉了的鲁迅是有趣的,现在还(在教科书里)活着的鲁迅是无趣的;十四岁以下的女人更多有趣,十四岁以上的女人更多无趣;历史是有趣的,历史教科书是无趣的;数学教科书是无趣的,数学也是无趣的。

虽然这样有趣还是难以名状,但是有趣本来就不可名状。有趣可道,非常有趣。强为之名曰有趣而已。

总之,刘汉炜认为这个在食堂每天都偶遇的,喜欢在校服外套里穿牛仔衬衫,然后穿一双白色帆布鞋扎着马尾的姑娘十分有趣。他得出这个结论的原因不是因为那个姑娘随手带了一本杜拉斯的情人或者是卡夫卡的城堡(只有邱旸斈这样的人写言情小说时会这么干----关于此人我们下文交代----往往没看过上述小说的人才会认为这是浪漫。从教室去食堂,吃完一大盘再带着一身油烟回教室,我在这其中看不出带着一本书的必要),而是因为刘汉炜发现这个姑娘每天都是独自第一个跑到食堂,去吃浇菜米饭(之所以发现这个是因为他总是第二个),并且和他要一样的大头菜加炸猪排。

之所以刘汉炜会对我讨论这个问题,并不仅仅因为我们对很多事情的有趣区分观点相似,虽然这诚然是我们成为朋友的关键,但如果在此事上要我发表看法我就会毫不留情地指出,食堂浇菜米饭最难吃的搭配就是大头菜加炸猪排。故而最重要的是他想向我讨求经验。一如他所知所见,我的女朋友泠是个可以称得上有趣的女人。刘汉炜判断这一点的根据是她状若连绵春山引人遐想的胸部,和纤如楚女的腰身,以及听到刘汉炜这样一个精瘦眼镜大叔当面对她这样评价时,没有像我们班的同学那样抽他一个大耳光,(纤若楚女是不可求,然而我们班胸部发达的女生往往身体其他部分更加发达,所以这样一个耳光对精瘦的刘汉炜的威慑可想而知,并且由此我们可以看出不协调有时要美过协调,不和谐也是和谐)而是嘤咛躲进我怀里的表现。

同时刘汉炜会对我寄于厚望的另一个重要原因是,在他见过的能找到有趣女朋友的人里,我是长相最与他接近的。而我也不否认这一点,我小眼睛(用泠的话说,我眨眼就是一条缝张开又合上),脸上有颇多青春痘和其留下的痕迹,而别人除了身强体健外,再无对我长相的正面评价。这样就给了他置皮囊于度外的信心。

刘汉炜语重心长地对我说,我看你也不像邱伯(即邱旸斈,关于他我们以后还会说到)那样整天看言情小说甄嬛传,快告诉我怎么和妹子搭讪。

我支吾半天,只好承认,当年我是写过情诗的,愧对了诗言志的古训。我又说,女人不管有没有趣,不管看不看得懂,都不会拒绝情诗。特别是高一的学妹,对文学抱有幻想,大晚上愿意为杜拉斯或者纳兰性德哭得梨花带雨的学妹。

刘汉炜瞪大了眼睛,眼睁睁看着这世风日下的世界中我这最后一处桃源原也是处旅游开发景点,鼻孔翕张,哼哼了一句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我一听古字,抓住了机锋,忙引用古人来安慰他,即使古人也不能免俗…… 你看诗言志后面的话就是词言情…… 你要老跟妹子谈庄子弗洛伊德她们会被吓跑……

刘汉炜沉默了一会,才问我,那你现在也还写情诗……

我终于也被他揭了老底,尴尬道,我也是在图书馆跟高一一个看张爱玲的妹子讲弗洛伊德被抽了耳光才顿悟的。我还坦白,对于我目前的惨状这件事,说来话长。

其实我相信我有写诗填词的天赋,至少我现在拿出当年为了哄泠开心写过的词来,装作复习试卷上的阅读题给语文老师看,还能糊弄成宋人词笔(当然这也是因为我们语文试卷上出的,都是很坏的诗词,或许因为这本是很坏的题,故而用好的诗词也有些不相宜吧。然而又怎能让出题者承认自己出的是很坏的题,这又不是我们可以知道的了)。但是在泠从西北高楼下到我潮湿多蚊子的宿舍后,她就对我诗里显然不是指她的少艾女媭产生了怒火中烧的怀恨。接下来事态迅速失去控制,发展成她一晚上追着我问酴醾是指的哪一个小女生,不回答出来就不让我上床(回答出来就要被踢下床)。最终她对我的文字狱彻底扼杀了我的诗词之路。

而她的神经如此敏感,都因为她有个大名士伯伯。泠的伯伯曾是纽约大学的教授,前几年被国内研究院聘来,现在在京城领薪水。他估计是把哈德逊河边那群知识分子的生活和京城八旗子弟的作风结合了起来,现在有常得无事喝酒读骚的闲情,也就常常教泠诗词掌故轶闻,那什么女嬃一类的怪词,泠也就自然学来了。所以我们也可以说这一切的祸首都是她大伯。而且她大伯很不喜欢我的诗,泠告诉我的评价是"有诗形,无诗意",我知道这句话可以翻译成一切具体的评价,也可以理解成没有任何具体的评价,是方生之说也。而我对此的翻译是,他觉得我以此勾引他侄女,十分不满。

从结果上来看,她是成功的,我从此不能写诗,所以和姑娘搭讪只会说弗洛伊德,所以会吃大耳光,所以我不再和姑娘搭讪。

这都是因为我有个坏毛病,就是把所有的近体诗和词全部抄到一个笔记本里。如果不抄,我既怕留不下底稿以后被人盗用(实际上这确实是无稽之谈,我想不出除去耳目昏花的高考练习题出题组以外还有谁会来盗用),又怕作后单字记忆讹误,以致反复传抄中莫名奇妙多出好多奇怪的版本。而只要我用大脑以外的工具记录下来,泠就一定能找到。这也是没办法的,因为自从有泠,我妈妈终于可以不操心收拾我房间了,也就是说我的房间都是泠收拾,并且我没有看到能让我妈妈重新每天走进猪圈的办法。而连我哪个抽屉里放着草莓味避孕套哪个抽屉里是巧克力味的这样的问题,都只有泠知道。于是我不得不放弃了写诗。

这样做的好处是,以后可以和泠的名士大伯好好相处。但是问题是,根据我的翻译,泠的大伯是因为不喜欢我勾引他侄女才不喜欢我的诗的,那么这唯一的好处也没了。

我既然说了实话,刘汉炜就不再对我抱有希望,这表现在本来他给我买的那包原味薯片现在必须由我们两个分享。而这样的结果就是我还只吃了两片,他就把整包举起来往嘴里倒。

我觉得没趣,就一边祝他噎着(从我只祝他噎着但没说噎死来看我还是发扬了善端),一边爬到上铺盖好被子睡觉了。

冬日学校的图书馆内热暖气开得也算足,从早上七点半开门坐到现在不过一个钟点竟然也开始打瞌睡。但我想,在这样逼近冬至的北国,早上六点多就要顶着冻成一团像调烂了的蓝紫颜料一样的天空起床,在结了一层薄而坚硬结实的冰的小路上向教室踽踽而行的人,恐怕没有几个早上不打瞌睡的。然后或许还有我跟自己过不去,撑着肿成大泡的眼皮一行一行研读英文版的西方哲学史。后来我就放弃了去看中文版,看起来竟步履如飞。这说明我的英文水平还远不到位,只能看一看海明威或者奥维尔。

不过总算在入眠前读完了手上这本小说,我决定起身另寻有趣的前人遗编,至少是我未来的校友蒋廷黻先生的中国近代史大纲这一类通俗而不恶俗的书来温故一遍——不花钱就可以看书,这是我在学校呆下去的重要目的之一。

结果在一中校图书馆这不过十一排书架上,能成为瞌睡的替代品的,好像也都大冬天挖个什么洞冬眠去了。于是去问图书馆柜台前的工作人员,这里能不能查寻馆藏书目。言罢数秒,那个一身黑皮衣戴着火红丝巾的中年女馆员才有些惊异地抬起头,随即便剜了我一眼。我向她面前桌上横倒的手机屏幕上一看,那些打扮得和这个馆员一般喜庆的画中人让我明白过来:原来她是在怪我破坏了她享受某档综艺节目的兴致。于是忙哂笑着把请求又说了一遍。

“要找什么书?跟我说,我都知道!”女馆员不禁唾沫横飞,白唾沫星落在鲜艳的口红上,就像五花肉一眼油光耀眼。

我把我要找到书一一说了出来,那馆员只记住了最后一本,道:“柳什么是?我没听说过!”

“是陈寅恪先生写的柳如是别传,柳如是是明末有名的青楼女子。”我解释道。

“喔……”馆员做出恍然大悟的表情,意欲表示自己读书无数,这种艳书自然也有所耳闻,刚才只不过是我口齿不清导致她未能及时会意而已。然而又同时露出不屑而优越的笑容,“我们图书馆只进健康积极的书籍,不买淫秽色情的三俗小说。”

馆员对自己的逻辑颇为自得。既然是青楼里的女子,那么一定是三俗的。就好像既然是图书馆里的馆员,那么一定是有文化的一样理所应当。

而能对一个学生占据道德制高点,就好像是新诗诗人嫌近体诗太拘束不肯学、英语教员觉得《远大前程》俚语太多而不鼓励看一般,馆员更为得意了,没有再理我瞠目结舌的表情,就接着埋头于手机中那精彩的节目中去了。我突然想起刘汉炜曾对我说过有什么事最好去找图书馆馆长,就是穿着及膝靛蓝棉袍子每天泡一壶碧螺春躲在图书馆座位最深处看报纸的小个男人。应该说,学校图书馆中有趣的书全出自他手。不过这个时候他还没上班。所以我在三个月后回到学校的第一天即刻吃瘪,我想这其中一定有我自己的原因,但又想不通,于是只好已乎已乎,再不躲避睡虫的侵扰,趴在图书馆刻满我爱你你爱我我们啪啪啪的年代久远的桌子上,把散发出排气不通的食堂里那臭名昭著的油烟气的厚重校服外套(它好像是深蓝色)脱下来盖在身上,进入了十分局促但是黑甜的睡眠。

直到刘汉炜把我的外套粗暴地掀起来,我睡得都很香甜。在我起身一边发抖一边寻找外套的时候我看见了刘汉炜那张尖嘴猴腮的脸。

“快来看这一段。”精瘦的刘汉炜一把将我拽起来。我从那刚刚才有些昏沉,还未黑甜的瞌睡中猛地起身,差点跌了个大跟头。但见他穿过一座书架,用手指着一本位置醒目的散文集。我观察他的表情,他涨红了脸,似乎已经乐不可支。这里是杂文区,我几十分钟前还正在这附近翻看着梁实秋的雅舍集。我还很喜欢钱钟书和林语堂的杂文,他们是幽默里的高手。我喜欢他们中的一个(我记不住是哪一个…… 并且我宁愿加这么个大肚子括号也不愿意走几步去架子上翻翻那两位的集子考据一番)对幽默的定义。humor有别于satire(嘲讽)和irony(揶揄),是一种含有empathy(通感)的辛辣而怜惜的有趣。

有一段时间,我每天到图书馆里,都把三联出的那大部头的钱锺书集,从一个书架的最不显眼的底层抽出来,直接放到自己面前。看到好处,比如其对天问的不喜时,感同身受,三天不知肉味。图书管理员也没有表示,因为似乎他们第一次知道图书馆里有这套钱钟书,还是我翻阅的时候。所以最多也只是表示这一套是精装书,不能外借而已。不过这没有什么影响,因为只要图书馆开门,管理员便一定能看见坐在图书馆一角的我宽大的背影。

我于是从梁实秋先生的信远斋酸梅汤里探出头来,凑过去看刘汉炜指出的那一段:“像耶稣,穆罕默德,孔子,老子这些人,都出生在公元前那二三百年,这里面似乎藏着我们不可破译的天机。”

我们默默读完这段,忘乎所以地大笑起来,刘汉炜后来说我每当这时的笑里满是讥讽和落拓,像极了太白诗中那个“我不留行”的布衣侠客放纵不羁。

这时我眼角的余光发现我旁边一个低年级女生被这样洪亮而突兀的笑声吓得一哆嗦,恨不得把脸上涂的粉都震掉。她故意把校服外套拉链拉得很低,露出里面白绢衬衫领口那个在人民商场里鲜有人民敢问津的英文字母组成的商标。

嘘,小声点,刘汉炜一边窃笑着把这段文字用铅笔划了出来,一边提醒道,你把后面那个妹子给吓着了。她会以为你是疯子的。刘汉炜故意笑道。

你不是疯子,还是我不是疯子?我翻了翻白眼,拿过刘汉炜手里那本红色封皮的文集,翻到扉页的作者介绍。却惊讶地发现这个作者竟然得过和谐文学奖,该奖获得者的作品多见于语文教师的推荐书单。

我看刘汉炜拿铅笔在那句话边下写了句,百年由他千年,天机我自守之。但是我很确定这句话过几天就会被文艺女青年擦去。而他又不肯用碳素笔毁坏图书,于是有趣的总是稀释不掉愚蠢的,世说新语搜神记总是稀释不掉道学家的说辞,该买柳如是传的钱总被莫名奇妙地用来买莫名奇妙的文化大散文或者禅师心得给莫名奇妙的人看。

刘汉炜抬手看手表,发现离跑操的半小时结束还有五分钟,就转身借了本德川家康向教室跑去。他的飞奔成为了图书馆里十几和他一样逃操的学生骚乱的开始。人群好像热锅上的蚂蚁,开始骚乱,挑书、排队借书、飞奔,一分钟内图书馆又只剩了我一个人。

以上就是我们图书馆的情况。

而关于我在这里的情况我现在做一些补充。

按照我对班主任的官方口径解释,我在图书馆度过的高中前半部分是准备出国考试,而后小半部分是创作大学申请文书。这本没什么错误,但是我没有告诉他,我两个月前就已经被大学录取了。也就是说,我现在在创作小说并寻找图书馆的有趣书籍。然而深究起来,写小说也是掩人耳目,掩那些不知从哪里知道我已经被录取了的人的耳目。因为我并没有写出过什么小说,只是很多人通过我高中前两年在语文课上背整篇离骚天问九章九歌并指出老师讲离骚时的错误这件事判断我可以写小说,那么我不妨顺着他们的意思告诉他们我在写小说。实际上这样做只是意味着我有做汉语言文学研究的前途,跟小说并没有什么关系。可我不喜欢写文学批评靠别人的作品养活我自己。而前面说过写诗填词的路已经被泠堵死,所以我这样的才能没有跟面包能沾边的价值。还有我一点也不喜欢郭沫若把宋玉写成屈原的一个娈童,并以此认为虚构古人十分可耻。

我回到图书馆的第七天认识了馆长。不是因为七是个神奇的数字,更不是因为我像古人一样不会算数,随便扔一个数字出来既可以表示多又可以表示少既可以实指又可以虚指,只是因为我第二三四五六天都没看见馆长,直到第七天泠从家里到学校来看我,我们决定去图书馆角落里增进彼此了解。这就是说,当我们穿越一排排空桌椅来到最后一排时,在远处已经很难把我们两个看作是两个人而不是一只矮小而臃肿的熊。就在这时我们看到最后一排靠窗的尽头,在图书馆提供的十几本工具书遮挡的后面,散落着几本书一杯碧螺春和一个蜷坐的戴着眼睛的小个子男人。直到那时候我才明白过来,原来馆长并不是旷工了,而是比我来得更早走得更晚,再加上身材矮小而已。

泠的反应是下意识地抓住我的袖子往我身后躲。我估计这个画面让她想到了加勒比海盗电影里寄生在黑珍珠号上的那个满身长满海螺的阴翳大叔。我也同意泠的看法,因为最后一排的窗帘只拉开一条缝隙,从外面透进来的一簇阳光就好像电影里从搭梯子的甲板口射到船舱底部的一簇光线一样诡异。

馆长向我们转过头,揉了揉眼睛,发出的第一个声音是:“噢呦!”

这是由于我们逆光冲着他,挡住了窗帘的缝隙,阴暗的角落里他把我们当成了某种野人。

这就是我第一次见到馆长的情形。

站在阳光下馆长其实是个皮肤白皙的矮个子小老男人。头发茂密且只白了一半。秋冬季节穿一件及膝盖的对开襟蜡染深蓝棉袍,春夏就穿素色单衫,写一手清秀的小楷。

那天的尴尬之后馆长推了推瓶底厚的圆框银边眼镜,冷静下来,慢条斯理地开口道:"你也喜欢,王小波啊。"

关于王小波的小说,图书馆藏有王小波的两套小说集。这件事我高三才知道。起因就是我把那本图书馆所有一共三本大红封皮的著名作家散文集故意扔到了无人问津的最后一排贴着"教辅类与儿童教育"的书架上。那时我的意愿非常明确:不想让其他人看到这些姑且称之为散文的东西。

所以我在那发现王小波时,也就很快明白了它们成为"教辅与儿童教育"的原因。而始作俑者不用想也知道,肯定是那些只进积极健康书籍的图书管理员们。

当我拿着一本《红拂夜奔》到柜台前借书时,那个嘴边挂着朱红唾沫星子的女管理员看到我手里书的封皮,就好像见到了怪物,对排着长队上前的我恶狠狠地说了句,这种书不外借。然后我从她的眼神里读出了一句话。好小子我记住你了。那时我就知道,图书馆的书我估计除了文化大散文或者人畜无害的必修课本以外什么都借不出来了。

听到馆长说他也喜欢王小波之后有那么一段时间,我很疑惑为什么这些书还只能放在最后一排生蘑菇。但是我也很快明白了,为什么即使馆长喜欢这些书还是只能让他们在后面生蘑菇。就好像加勒比海盗里的琼斯,虽是自己的黑珍珠号,但已经被人霸占,只好干脆长在甲板底下,互不往来。

我们对馆长知道得不多,但又知道一点。

比如图书馆的编目工作全是他做。每次图书馆购进新书时,他就得花一整天站在图书馆门口没拆封的书堆前给书分类写编码。这很好理解,其他几个管理员怎么看都像正副校长的七大姑八大姨。能忍住不在借书柜台后打毛衣或者煮稀饭已经不善,而且图书馆学是袁同礼先生带进国门来的大学正经专业,所以绝不能指望她们去给图书编码。

还有就是馆长也给高一学生上课。高一两周一节图书馆课,剔除掉月考期中期末考试前前后后各占用的两三个周,一学年的图书馆课大概刚好我们看完两部电影。所以馆长在高一时给我的印象就好像是我父母那一代的电影放映员。藏在银幕角落,好像海上第二位钢琴师或者钟楼第二只魅影,影影绰绰。

后来语文老师把刘汉炜的肉蒲团当着面撕成粉碎。这是他求着馆长从三楼藏书室借出来的。图书馆三楼陈列着馆长的品味,从明清笔记到查泰莱夫人的情人和南北回归线。这间小屋子不开放借阅。馆长对校领导说是图书馆大厅空间不够,购置了几台书架将三楼小储藏室开辟成了第二藏书室。藏书是藏书了,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跛校长可不知道这藏书室里究竟藏了什么。

肉蒲团是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的,正经八百的古典文学,我们的语文老师将其撕掉后在班上怒叱其为精神鸦片。

多看看那些有意义的文章,语文老师这么说。我想他们看来有阉人列传一定是最有意义的。

其实难怪,在这个学校,语文组都是些看到牝与牡就会高潮的老处女,连说到大势已去这个词的时候都要瞪大牛眼看有没有在下面偷笑的学生。

但是她们不知道,其实庄子楚辞才是最致命的精神鸦片。一个说仁义礼乐就是太庙里献祭的牛,臭牛逼的豪车都是给大王舔屁股眼的结果,另一个整天带着一队披留夷揭车露着鲜红乳头和粉嫩阴唇的女祭祀在汨罗江边散步,射出精液均匀抹到姑娘小脚大腿上之后写几句"扔了内衣内裤摘下香草鲜花送给姑娘让她们插在乳沟里"这样的诗。麻烦的是,这俩人淌到地上的才华。人家随便放个屁都成千古名篇。

睿智的前辈先人高瞻远瞩目光如炬,远见卓识地发现了这些故纸堆中光芒耀眼的危险文字。于是各路专家各显神威,跟随历朝历代的先哲圣人;内圣外王仁义礼智天理昭昭浩然气养,好似一道道符咒,不断加固着千年来这些危险却倚老卖老无法铲除的魔道的封印。

然而根据最基本的逻辑反推可得,不断加固的意思就是说,总是要挣脱的。

馆长对这件事并没有生气,只是对我和刘汉炜露出一副司空见惯的淡然,说了句,可惜,下个月再重新买一本。接着又趴下身去写一批学校指定的新文化大散文的编码了。

我又得到一个结论,这样的人的又固执又随和,就好像野草一样,总能凑合着找到自己的石头缝。

如果要让这篇小说(姑且我们这么叫它)有噱头,那么就须要有名人轶闻,这样作者就可以昂着鼻子逢人便说,当年我和xxx如何如何,显示自己和当代名流沾亲带故以提高身价。我也不能免俗,姑且一提邱伯。

邱伯就是邱旸斈。之所以会这样,是因为自打开学第一天,旸斈两个字在同学中的读音,像象牙塔里的春秋和圣经一样,被广泛而个性地解释。旸一般不过被读成场或者汤,斈则成为了子、李、孛、孚、孝。再加上少数读对第一个字或第二个字或都读对的。这样邱旸斈发现自己班里比其他班莫名奇妙多了十几个学生的名字。于是邱伯这个称呼开始风行。

我们不应忽视的是,邱伯看似尊称,其实却是一个蔑称,包含了丘八和xx的双关语。此称呼的创造者,已不可考。不,这是不对的。这样精彩的称呼,可称为艺术,艺术的创造者,是伟大的劳动人民。

但邱旸斈可是个文化人,他既会写小说和文化大散文,又颇以自己的近体诗自得,所以他毫不犹豫往好的方面理解这个称呼。他相信邱伯的伯是郑伯的伯,也就是说,这个伯乃是公侯伯子男的伯,乃是对他文功显赫的认同。这样我们又可以得到一个结论,群众的智慧是伟大的,能完成同时愉悦羞辱和被羞辱者的创举。换句话说,这体现了庄子老先生“彼亦是也,是亦彼也”的思想,而邱伯可以说是居是非之间以应无穷的道枢。我们又得到了一个结论。我们已经得到了许多结论,只是还没完成我的小说,现在我已经愿意这样叫它了,因为它不仅已经有了一定的长度,还具备了作为噱头的名人。

我深爱庄子,仅次于爱泠和我,所以我也爱邱伯这样一个与道暗合的称呼,故下文皆以邱伯代替邱旸斈。

邱伯初入高中便显山露水,由于平日作文成绩优秀被校方推荐参加全国的作文比赛,两天之后我放学去食堂的路上,看到了大头的邱伯被挂在了食堂门前的猪排咖喱饭图片边,下面是他密密麻麻的那篇长诗。印刷得有点模糊的楷体和寡淡如水的咖喱放在一起,似乎没有什么不合适。那天开始,邱伯便成为了街巷茶余饭后的谈资。

我只是很惊喜邱伯也会写诗。而凑巧我那时还以诗人骚客自比—也就是说,泠当时对我实行的文字狱只进行到初步阶段(现在回想起来,就好像苏联的老政治犯回想自己少年时代沙俄监狱的幸福时光)。所以既然邱伯作了诗,那么我当然认为他是我毋庸置疑的同道中人。

那首诗在晚饭时间里,一直被爱文学胜过饭菜的文艺同学团团围住,并且语文组印的范文由于打印机故障没能及时下发,我还没来得及拜读邱伯的作品,但是这并不妨碍我的判断。因为我们都知道,获奖是对文学素养的肯定,那么反推就是没获奖就是因为文学素养不够(这当然是一个典型的逻辑错误),而我至今甚至都没有被老师选作过范文,相反,我的作文在满分六十的情况下,常常维持在四十分左右。于是我在心中把邱伯已经引为我亦师亦友的知音,甚至准备告诉他邱伯这个词的真正含义以示我的真诚和友好。

终于我找到了机会,在第二天晚上洗澡的时候,我看到邱伯进到浴室后,就装作不经意地飞奔过去,边脱衣服边打招呼说好巧。邱伯也礼貌地回答你好。就这样我们在坦诚相待中完成了第一次互相的问候。虽然这样显得我有同性恋的嫌疑,因为我飞奔的过程中想到了张爱玲一篇叫做同学少年都不贱的小说,那里面女同性恋主角瞅准目标用过的马桶飞奔过去,只为了感受一下那温热的体温。这样一个片段至今令我毛骨悚然。但我为了艺术不惜如此。

在热水的袅袅雾气中我对旁边的邱伯提出了我精心准备的第一个问题。要知道文人之间的结交是十分讲究的,绝不能像我和刘汉炜那样粗鄙,不能麈尾清谈也至少要发言玄远。但是为了显示我的真诚,见面聊的第一个问题一定不能太深奥,但一定不可太简单,也就是说要上限高下限低,这样才不至于被人看低或使人尴尬。犹豫了许久,说,于是我就问他对王静安在人间词话中提出的境界一说的看法。没想到邱伯低着头沉思了良久,开口道,你竟然看得懂人间词话,真有学问。这时我才知道看得懂人间词话就是有学问的表现。我就这样被戴了一顶纸糊的高帽子,而且心惊胆战怕被淋浴喷头喷出来的水打湿掉。我不知道人间词话里除了那玄之又玄的境界论有些难懂以外还有什么难懂的。而且我相信这种玄之又玄,实际上就是一无所有的同义词。

然后邱伯便绝口不提诗词,反而兴致勃勃地说,他看一个中国学生因为在申请里写喜欢吃泡面被罗切斯特大学录取了。于是邱伯在蒸腾飞雾之中问我,吃泡面真的就能上大学么?我看着他傻傻地做着吃泡面进名校的美梦,而且他光溜溜一条站在喷头下,四起水汽,好像都已经进入了把自己变成一桶泡面的实践阶段。但我思索这句话,应该和刚才那个获奖与文学的命题,一起被纳入大学基础逻辑学课堂上,作为谬误的练习题。

于是我把升到喉咙的关于邱伯一词本意的事情咽回了肚子。

第二天邱伯的范文从语文老师那里发了下来,老师令我们仔细欣赏邱伯的作品,于是酿成了我高中语文课上第一次入睡。我开始并没有意识到原因,同桌叫醒我的时候还以为是昨天晚上刘汉炜打呼噜的缘故,可是在同桌拉着我进行邱伯作品小组讨论时,我一看到那张歪歪斜斜油墨打印出来的长诗,就又訇然入睡了。如是三次,我才得以读完邱伯六百言长诗。并且明白,原来是这首诗写得太伟大,让我进入了奥尔弗斯(orpheus)学派所指的心灵沉醉(mental intoxication)了。

老师看我睡眼惺忪,就叫我起来发言,问我这个作文后进生学习到了什么。我支吾许久,不敢再看那篇长诗,防止站着睡着磕到脑袋。我结结巴巴地说,果然是好诗,至少全是妙句。比如“残梅参差香暗动,小池清浅影横斜”;“玉壶冰心言难尽;野草烧尽百草新”。由此来看这诗中主人公是倾心于唐宋诗句摘抄。这首诗也可说集唐宋许多伟大于一身,是更伟大。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那天晚上骑车子去食堂时发现铃铛皮不见了。估计是由于我言伪而辩,记丑而博吧,如果我不记得有那些唐宋人写的劳什子,就会觉得邱伯更了不起也说不定。

后来邱伯就成了学校常组织的作文讲坛的主讲人,坐在铺了红绒布的报告厅讲台上兴高采烈地讲怎么选高雅的积极的例子,比如某位禅师或者某位行者“既易懂,又内涵深刻”的语句,去写成一篇文化大散文。

再后来,也就是我写到这里的时候,邱伯已是小有名气的青春小说作家,还没高考就被南方一所以姑娘腰细腿长著称的名牌大学发了录取。我们这里的媒体竞相报道,邱伯的文章也当然不能再与咖喱猪排盖饭同等待遇,被学校迁到了校门口的宣传栏,从此离开了炸猪排,专吃冷猪肉了。

我们讲了邱伯的故事。但是这个故事还造成了几点影响。我们的历史课本告诉,我们要分析一件事必须要明白其影响。

我相信邱伯的这件事侧面上推动了我停止诗词创作。因为既然我看不上他的诗,他的诗却被说成是好的,那么说明我的诗是不好的。不好就不必再写。

好吧,我承认这只是我为了掩饰文字狱这件难以启齿之事找的众多借口之一。

其二是从此之后虽然他仍被称为邱伯,但是更多的人心里也把伯当成了智伯的伯而不是从前的伯。因为眼睛雪亮的群众在老师英明的号召下努力学习先进思想,跟紧了局势。而邱伯这个词的正义也真的随之改变。这一点收录在邱伯第二次摘得我国青春文学最高奖项后接受媒体采访时的一句话:"我在刚上高中时就被同学们叫做邱伯。这个伯是智伯的伯,是同学对我的夸奖......”,当然后来还要添上个:“其实我实在担当不起。”

当然他没提到智伯这个人还是刘汉炜告诉他的:在邱伯即将感受到这个名字的恶意时(这是显而易见的。任何人叫出这个外号后都会嘴角笑得单方向上扬,鼻孔响亮地喷气),刘汉炜忍住笑当着全班人的面告诉他这个伯是伯爵的伯,是春秋一方霸主智伯的伯。于是邱伯显得很高兴,从此之后到长诗获奖跟人说话时鼻孔都冲着别人的眼睛——获奖之后则冲着别人的额头。

当然邱伯不知道智伯最后被赵魏韩合力歼灭,也不知道他手下有个万古流芳的豫让。

这又一次体现了道枢的伟大:不管是眼睛雪亮的群众还是如我和刘汉炜这般混混沌沌不思进取的愚者,都称邱伯为邱伯—这就避免了“有异”,能够让我和刘汉炜这样的人不成为异类。

这就是我和邱伯的故事。而它的谈资版本则应该是这样。

首先我要在装作不经意间提到邱伯。就好像我思绪恰好飘到这里,说了句完全不重要的话。但是声音一定要刚好能够让在场者清楚地听见。然后,在我满意地收到了谈者惊讶的目光后,我会撇撇嘴,以示对他们大惊小怪的不解。最后才慢慢开口,这时候满座的眼睛和耳朵都已经冲着我了。嗨,他发表的第一首诗还曾经请我评价过呢……那首诗还是不错的……很有xxx(根据谈者的喜好决定xxx填什么)的风度……

一天晚上吃晚饭的时候,我看到刘汉炜魂不守舍,打完浇菜米饭之后竟然都忘了让大叔给他加饭。这件事就好像闹了鬼一样稀奇。

刘汉炜从高一开始就要求多加米饭,起初那打饭的先生就当他打了个喷嚏,或者咳嗽了一声,竟能面不变色。刘汉炜起初还客气地补一句:“加点米饭可以吗?”那先生估计也是受了鲁迅的教导,而且还知道活学活用,把那无赖从固请,变成固辞。久而久之,刘汉炜自知无趣,也不再说什么理由。顶多是每次都嘟囔一句,这么点饭并不够吃。那打饭先生也每次沉默着,固辞如故。

但是高三之后情况开始变化。高三的第二个月,刘汉炜像往常一样说,多加饭,于是他的盘子里就有了双份的米饭。刘汉炜自己也很惊讶,显然不光是刘汉炜一个人认为米饭太少菜太咸,这其中就包括我,而且我们也同样要求加饭。只是似乎只有他自己能享受如此殊荣。这让我们很不满意。不满意就叫嫉妒,于是出现了许多版本的解释。其中一种是刘汉炜当了打饭先生的面首。

这就使刘汉炜闹了鬼似的震惊——但是又不对,因为第一,我这本书中不该出现鬼:只有魏晋那时,文明从繁华都市退步到了啸聚竹林,鬼怪才出来作恶,当下承平日久,不符合事实。第二则是,我听说凡是灵怪鬼神的故事,都是文化传统中被压抑的潜意识的表现。而刘汉炜显然不像被什么压抑的样子。

正当我准备修改上文的时候,我突然想起了三天前上午我在图书馆隐隐听到馆长对刘汉炜悄悄说的一句话。

高一九班的,叫华琛琛,喏,她今天上午刚借的纳兰性德词。馆长说这句话时的表情极似撞到我和泠的那次,隐晦的微笑。

我突然想起了关于“鬼故事和潜意识”的后半句话:“而这其中,性的潜意识欲望最多。”然后我决定不再更改刚才的比喻。

"同学,饭给你加好了,请你让一下,好么?"打饭先生试探着叫叫刚才打了饭卡就平视前方空气出神的刘汉炜,语气谨小慎微,生怕刘汉炜再提出什么过分要求,赶紧压低了声音,一边向华琛琛的方向努了努嘴,"人家小姑娘这挺不容易,看你每次都嚷嚷,才跟我说,把自己的一半饭分给你"。

刘汉炜听到后,茫然地点了点头,端好盘子走开,走到一半才回过神来,激动得两眼放光差点生出双瞳子,手脚不听使唤差点把盘子摔了。

同时刘汉炜出神的对象也识破了他的想法。因为这实在是太明显了:他这几天捧着一本纳兰词手舞足蹈,就差塞到华琛琛怀里。

当然这本纳兰词属于我。是正儿八经的八六年中华书局校本,跟世面上那些雪白封皮上写着篆不篆楷不楷的"美得令人心碎的才子"的纳兰词自是不同,因为从旧书摊上拾得,书页松散。坦白地说,在我允许刘汉炜把它带进烟熏火燎的食堂前我甚至还是做了一番思想工作的。

词人里我最喜欢纳兰性德,比较不喜欢辛弃疾。如果光这样说是很不负责任的,因为我这就像那些老家伙一样,当别人问到某某和某某时,他们总喜欢叼着玛瑙石的烟斗,悠悠吐出一口浓痰,才慢条斯理地说:“某某,就是不如,某某。”然后那些被喷了一口唾沫,但仍然虔诚地拿着小本子记录的后辈加班加点敲成铅字,成为争相传颂的不可置疑的观点。

所以我要说,因为纳兰的词自然。率性。这一点王静安说得很好,以自然之眼观物抒情(当然这位老先生的人间词话中此类评价占到10%或者更少。大概只有纳兰和李煜有此评价。其他的大多是"我讨厌张炎周密,因为他们没有境界"这样的话,只不过没有叼着玛瑙石烟斗而是带着瓜皮帽子说而已)。纳兰生于词的巅峰时期后五百年左右,按照普遍的规律,文学是有其繁荣与衰亡的规律的,在过了这段巅峰之后后人继续创作此类文学通常终身无成,少有者能偶得一二妙句,已是罕有,可足自恃了(从古至今这样的人大概有宋玉、司马相如、顾贞观、王静安等)。而纳兰可以说是不但延续了宋人词品,并且真正打破了固有的婉约豪放这一作茧自缚的北宋堡垒。这一堡垒将本应由各人语言风格决定的事情交给了两个题材。而这个分类的最大典型就是辛弃疾。言情言志根本是两个人,合起来看给人的突兀就好像帐底软玉红尘,帐外旌旗蔽日。想来跟这种人格分裂的人做爱,青楼女人肯定怕被毛刷子一样的胡子扎倒。

这样提心吊胆,技术再高明情话再好听,也挽回不了怕被胡子扎疼而扼杀的高潮。

说到这里我们当然跑题了。但是也没跑题,因为上述评价刘汉炜那天吃饭几乎一字不漏转述给了华琛琛……包括最后两句。因为我和刘汉炜一致同意,不要找一个假正经而要真有趣的姑娘。

这些都发生在华琛琛大步流星纤腰盈盈走向食堂角落的刘汉炜之后。

再之后就是刘汉炜从此每天和华琛琛而不是我一起吃饭了。

刘汉炜和华琛琛的故事告一段落。这很好理解。因为从此之后我就不像以前那样能每天和刘汉炜鬼混在一起了。对此我在泠面前的评价是:“乡巴佬总是要尝尝新鲜。”

我这样轻蔑是有资格的。如果不是我,刘汉炜根本就会被华琛琛扇两个耳光,甚至还要索回这几个月里每天的三两米饭。因为刘汉炜只会老老实实地承认,我一点也不喜欢词。这句话本身无罪,但是供了刘汉炜每天三两米饭之后再说这句话显然要吃耳光。这就有点像当年孟尝君给你冯谖豪车酒肉招待着,到最后要你去收田租,你却真的两手空空而归,连个借口都没有。

但是在这件事上我却是吃力不讨好的,甚至不能去找刘汉炜讨工钱。因为这件事如果传到泠的耳朵里,她就会明白,两年之前的文字狱没有根除祸患,对于现在的文艺女青年,就算不亲自写诗只是谈诗都有显著效果。我不能想象泠那时会不会让我变成哑巴,让嘴巴的意义仅是跟她接吻口交和吃饭。

当然我已经预计到此事的危险。如果这件事发生,我就会这样对泠说:“现在的人真是十足浅薄,没有水平,世风日下,我根本瞧不上眼。”

不过无论如何这样还是麻烦,需耗去我三斤唾沫加五斤脸皮。

于是我只好说华琛琛和刘汉炜的事跟我,没半点关系。

这虽不是真理,却至少应是局部真理。因为一个妙龄少女会偷偷把饭分给刘汉炜,总应该有点减肥之外更深层次的意义。

五-外篇

关于刘汉炜敢于把辛弃疾大胡子扎人这样的话说给华琛琛听,我十分佩服。诚实地来讲,我以为这样的话在第一次见面时是很容易招致大耳光的。而刘汉炜却坚持说出来,所谓吃一堑长一智,这就跟他的初恋经历有极大的关系了,

刘汉炜和他的初恋女友垚在初中认识。我曾经在曲阜乡下见过她一次。之所以是在曲阜,因为垚在三年前就义无反顾地投身到国学热的浪潮之中。由于台湾某著名教授十年间如孔圣游列国般在全国身体力行的推广,再加上科技的发展使得列国不再仅仅指的是河南和山东,儒学学堂已经遍地开花,而垚则辍学到曲阜乡间一家读经学堂修行去了。2014年的夏天,刘汉炜第一次收到垚的信,同意他去曲阜见她。在这之前,刘汉炜已经两年没有过垚的消息。

那时刘汉炜出去上操回来,看到桌子上风尘仆仆的信,神情失控需要两个八尺壮汉才按得住。而信封上干成块的牛粪和田间的草籽,也分明昭示了被它们模糊了的墨水曾表达的寄信地址。当然,除了这样鄙俗的物证,应当说,信封上那浓郁的浩然之气更加分明地表明了其来源。这样的表述,既具朴素田园逸趣,又表现了积极高尚的德行修养。不过要我来说说,现在的时代,打一个电话或寄一封电子邮件似乎更为方便快捷。当然垚不能同意,她会说,在这个世道沦丧的年代,拿起笔书写信是救世道于水火之中的一种从小事点滴做起的表现。

不过信既顺利寄到,那个周末,刘汉炜坐上了前往孔孟之乡的绿皮火车,五个小时之后终于站到了曦和初开时的和顺学堂大门前。

和顺学堂好像一座旧时地主大院,三进平房,分别是教室,宿舍和浴室食堂,天井用作操场,黄土澄澄,几张乒乓球台空空荡荡,球网像狂风中被扯得稀碎的蛛网七零八落地搭拉着。不见撒丫乱跑的鼻涕虫熊孩子。

校长是个精瘦黝黑的中年男人,一边带刘汉炜参观,一边骄傲地说,在这里,乒乓球台就好像衙门的皮鼓,不击自朽,亦无需费钱换新。孩子们每天都在教室里背诵经典,每背四十分钟,就停一停,互相报以友善温和的目光,同时心里默念什么兄道友,弟道恭,就算是休息了。而想要去打一打乒乓球,跑一跑步,就好像魏晋时候想建立一番武功一样,会顿时招致满屋鄙薄。教化而收此效用,可见学堂的成功。当然,我又想到,古时候息讼的成功,似乎还是靠升堂前先打讼者五十大板实现的,这件事当时刘汉炜也想到了,所以也不是很满意。不过因为我们总是鄙俗的,所以看事情总从鄙俗的方向去看,我们就明白,只要我们心中充塞四善端五伦常,看到的就会是谆谆教诲而不是酸枝木板。

刘汉炜想,也难怪,学堂名为和顺,和顺和顺,所谓“其为人也孝悌,而好犯上者,鲜矣”—对这条令刘汉炜和我一直百思不得其解其逻辑的孔圣人箴言,朱夫子注的"心和顺也",可谓一针见血,一击止战,振聋发聩。

要是孩子整天在天井里跑跑跳跳,总有一个不小心撞进老师怀里的可能。这可不够孝悌——所谓孝悌者,鲜犯上也。

刘汉炜虽然还未见到垚,但是对于这里井然有序的情形有了一些了解。她相信这样井然之下,人人皆相似,似乎是自然而然的结果。

刘汉炜见到垚时的情形,是这样的。

那时垚正下课。坐在教室桌子上跟同班的女同学一起交换充满善端的友好目光,就在这时,刘汉炜推开门,直愣愣叫了一声垚,看到她便迎上前去。然而刘汉炜这一声叫唤,好像按动了八音盒,教室里每个人都像齿轮一样按照预定好的程式转动起来,播放出肃穆的钟鼓礼乐。

垚虽也向他走来,却是趋而进,避席反走,曲折迂回,好像教室里布下了桃花岛中一样的五行阵法,稍有闪失就会陷入其中。同时刘汉炜听到四周几个女学生默契地低声念道,男女有别,男女有别这又让刘汉炜怀疑他踏进的不是桃花岛,而是少林的罗汉堂。

其结果可想而知,直到第二天刘汉炜回家,垚都坚决不同意他走进她三步之内。而且他发现在这个学堂里不仅有男女厕所和男女浴室,还有男女洗手台,男女图书馆,实在大开一番眼界。于是乎刘汉炜对孔子的仇恨又多了一条,拆散自己青梅竹马的大姑娘。

但是真实的情况是,刘汉炜和垚,仅仅是同桌之间常有的揪辫子掀裙子欲被揪辫子掀裙子的流氓革命友谊。只不过刘汉炜一直一厢情愿地奉之为初恋。因为在当时,初中一年级。就钓到马子,是一件脸上很有光的事。当然,这种脸上有光在他遇到华琛琛之后就变成了灰头土脸狼狈不堪。不过实际上一个女孩子在被揪辫子掀裙子后不是流着大鼻涕跑去老师办公室告状,而是坚持不懈地追打那个顽劣少年,实际上就如少女愿把吃不了的米饭分给老在后面排队的猥琐大叔一样,至少说明了局部的真理。

学堂在曲阜的村野之间,人迹罕至,自从有了手机专车软件,才解决了到火车站的交通问题。这时候倒不见校长反对用手机了。刘汉炜走时,正赶上垚放暑假,一人一半车费,打电话给前天送他来的光头师傅,一大早便载着二人上了路。这倒是先秦儒家风气,不和钱过不去,正经势利,也正经耿直。属于没被董老三朱老四谁的拿黑墨水涂过的模样。

这个师傅似乎承包了很大一部分学堂人员对外的交通运输,单手扶着方向盘纵行田野,轻车熟路。大大咧咧问这问那。譬如都什么经,学费多少,学多久,学了有没文凭,找什么工作等。

而垚对这些问题几乎都有准备好的现成答案,一二百字,抑扬顿挫背完,掐着秒表,每次误差不超过两秒。

问了一圈,师傅问道,里面让不让搞对象。

垚一脸认真地背诵出关于这个问题,那个精瘦校长的回答。大意是现在要学习,不能搞对象。

刘汉炜愣头愣脑忘了她在跟师傅说话。他看看不到二十岁的垚,眼角已经爬上了路边广告牌里随处可见的孔子那样的大皱纹,又望望农村果园结着大个圆滚滚红扑扑樱桃的樱桃树,一股这几天一直憋在学堂里的气,像吃了大白萝卜一样从喉咙往外顶。

现在不搞他妈的什么时候搞,二十岁不摸姑娘,不能等六十摸大皱纹大面袋。你们校长自己结婚了没有。刘汉炜嚷嚷。

垚继续背她的标准答案,现在谈恋爱哪有个冲着结婚传宗去的,不为结婚而恋爱不宜提倡。

他在后视镜里冲垚翻了个大白眼,色才是本性也,结婚算他妈x的什么。

光头师傅把搭在车窗上的左手撤下来扶方向盘,右手伸了个大拇指朝着刘汉炜,浓眉大眼哈哈笑,说得真带劲。这时候刘汉炜第一次感受到下能说贩夫走卒的开心。

我们的高中坐落在市郊,占据了一个镇的面积。教学区只是几座红砖楼,好像猎人木屋,躲在百物滋生的学校中央。往东有蛤蟆鼋鼍啸聚的人工湖,西边十几米的荒坡下到另一头是铺满陈年松针腐殖质的茂林。

校方花这样大价钱买地盖起学校,提出的口号是回归自然,回归曾经纯粹的美好。这样的口号在这个人心不古的时代当然是很受欢迎。所以这份花销倒确实招到了不少学生。而且我想,如果向外界宣传本校学生达到"三年不窥园"之境界时,由于此地确有一园,比起那些站在水泥荒野上满口白沫横飞的教育界同行确实更有说服力。

既然是要回归曾经纯粹的美好,我和泠一致认为,林有扑簌,野有死鹿的地方,一定得有怀春少女,诱人吉士。并且我们愿意以身作则,顺应道一,第一个吃螃蟹(我们隐隐感到是螃蟹不是蜘蛛)。

西坡位于教学楼和西门中间,好像古时候城池的城墙,厚而广。登上荒芜的西坡,顺着十几米的缓坡走到头,就能见到背坡陈年的树林。据说这里在学校搬迁之前就已经是茂林修竹一片了。泠喜欢赤脚踩在上面。泠的脚踝精巧,足弓修匀,五趾似玉,不盈我大粗手掌一握。我知道,对足的朦胧渴望是人类性欲望最原始的一部分…… 所以每次我都很享受这样的画面。

她说这里的腐殖厚而软,只有积累了十年以上的亚热带林子才会这样。在这个偏北的小城里是个奇迹。

我知道她说这句话的时候想起了小时候她外婆的庄园。这时候我不得不承认,泠是很美的女人。她从不抹些铅水在脸上,也不往嘴唇上涂颜料。这样更美,美得自然,在这样的林子里更美。对于这样一个美人,即使她对我有万般过错,我能做的只有原谅。

泠像森林原住民,而我则是一事无成躲在钢筋里的书虫。她一手提着鞋袜一手牵着不知所措的我,敏捷地跳过那些隐蔽在青草松针里几十厘米深让人崴脚的陷坑;拨开特定几棵小枝条刮人衣服的毛竹;绕着树木间不仔细辨认就看不出的银色蛛网(泠这样做的目的是不破坏这些小生物的艺术和饭碗,但对我来说,它们在我心中留下的恐惧,仅次于小时候电视台科幻频道探索发现节目不负责任编造出的野人图像——我七岁前住的公寓楼道里堆叠满了巨大成型的蛛网,拳头大的蜘蛛挥着大鳌在灰尘中翕张着,给我留下了难以磨灭的恐惧),最后来到三棵梧桐树合围的120度等腰三角形中。

从来的第一天起,泠就宣布这里是她的领地,三棵梧桐树是她的谦卑的仆役。

后来我们就和这片小花园互相了解。我和泠知道了这里春天有两棵丁香树—高的那棵是紫的,矮的那棵是白的,夏天梧桐疯长,边缘尖锐的叶子能遮住天空,秋天地上开出五到十朵黄菊,冬天有雪的时候静谧沉默,没雪的时候朔风肃杀。

同时花园也了解了我们:一个恋足癖的男人和一个看见六块以上腹肌就会兴奋的女人……

而且不管我们已经来过这里多少次,每一次我进去的时候,泠都紧张地抬头环顾四周,一边叫一边提防从没出现过的护林员。

还有一些数据,比如75c,6-13厘米。

后来花园有了长进,青草部分一年四季开始冒出狗尾巴草,腐殖质里肥肥的甲虫也渐渐不怕我们,在我们身边摇摇晃晃散步有些数据也获得了更新,比如75d……

看来只有我在原地踏步。

我们要试吗……最微弱的迟疑被最深厚的黑暗后不犹豫地淹没。

世界汹涌,冷月猩红。泠说:我好似刚饮下杯中酒,又疑我是杯中酒滑入无光的喉咙。

她白得发亮的四肢在第一阵筋疲力竭后沉沉摊开,嘴唇不动仅仅牵动声带。

你也会胡思乱想。我惊讶地说,也在微微喘气。

我胡思乱想,你给我继续。我能感觉到,泠和她的瞳孔沉浸在欢愉里。

我于是继续。几十秒后,我感觉我的脑神经元好像摸了电门般骤然加速(这不表示我摸过电门,这是一个比喻,危险)。你的比喻很有意思,但是,我们,不是以酒精,创造激情,而是用酒精,找个激情,的借口。我好像发现了新大陆,浑身颤栗。

你不准胡思乱想,泠娇斥。

发现新大陆这样的事,适时不会被认可,人们都在考虑神秘东方的烂泥巴和干叶子。

这就是我们第一次做爱的情景。

当然以上都是文学虚构过后的情景。既然我写的是小说,就应该使其源于生活而高于生活。不去处处都想着怎么样写更“真实”,这是为了艺术而艺术一派或许会认同的。

但是我为了不得罪为生活而艺术的一派,也应该把真实的场景写出来。

真实的情景是这样的。

五月三号早晨五点,我在从远大路赶往北京机场的路上接到晚一个半小时出发彼时还在宾馆的泠的电话。她说,昨晚你把我弄破了。

去机场的车是上个世纪的大面包,我坐在最前面副驾驶上,引擎声都轰得耳朵疼。我大声冲电话里喊,你说什么!?

泠这次的声音好像冷冽的寒泉,从远方飘来,连电磁波的衰减都没有。

昨晚上你把我弄破了,我醒来床上全是血。

在这之前我对此事毫无准备。

这并不能说明我没有责任心,更不荒唐。虽然有些人愿意说,完事之后不认真打扫现场并做好安抚工作是没责任心,完事之后那么大一摊血俩人都还不知道是荒唐。但事实真的是这样。

我们前一天还在新东方住宿班里上课,准备坐学校提供的班车第二天一早去机场。当天晚上,就在我和几个舍友纷纷议论学校人性化服务和其商业成功之间的关系时,我们被宿舍赶了出来。理由是我们结课了,要给下一批学生腾地方。彼时已经晚上九点,我和我的两个室友以及泠只好在就近一家喜来登酒店要了一间能睡四个人的套间。

这样只好由我和泠睡一间里屋。我的两个室友都接受腐朽帝资的落后思想影响,做出这样的安排时眉头都没皱一下。

写到这我们应该说勉强说明了天时和地利的情况。虽然它们看起来不算太时太利。第一,第二天天不亮我就要起床坐班车,泠坐下一趟,虽然晚些,但也不会好多少。其次,屋外有两个大汉怎么样也不能让泠特别放心。后来她跟我说起,整晚上都提心吊胆。

最后是凌晨约莫两三点,不敢开灯,忍着瞌睡像瞎子一样乱摸的人和。这大概是最荒唐的人和了。何况最后我发现找不到地方,在泠肚皮上乱戳。可在她冰凉指尖不耐烦地牵着我找到地方后,我们两个人同时呲牙倒吸一口冷气。

怎么这么疼。泠在我耳边嘟囔。

我也疼。但是听人说都是要疼的。要不我们忍忍。

我们同时咬着牙向对方的方向凿去,结果就是疼得瘫在床上。这场景像极了同时从山的两头挖隧道的工程队。

在我瘫在床上喘气的工夫里,我又想到了那本看了几章就被我扔到一旁的罗素大爷的西方哲学史。大爷在里面写过,文明人和野蛮人区别在前者有prudence(远见卓识),能为长远的幸福忍受当下暂时的痛苦,但后者只知眼前的幸福与痛苦。

但是我想野蛮人也有相当的prudence,如若不然,多毛的野蛮人就要灭绝了,也就没有我们这些无毛的文明人了。

我们那天在这样反复的疼,缓解疼,再疼的循环中,从瞌睡到精神抖擞,后来习惯了之后又变得瞌睡。直到又一次,泠说,好像不太疼了。

好,那我们再试试……但是终于我们昏昏睡去,直到第二天我被接送去机场的班车司机在电话里的粗嗓门吼醒。

我把地上目光所及之处的行李一把划拉到箱子里,急急忙忙跑出门去。那天晚上的情况就是这样。能看到,我一开始的文学描写在很多关键之处也并没有说谎。比如那晚我真的联想到了西方哲学史,并且相信那时我和酒精间一定存在某种比捕食与被捕食更密切的联系----那晚上发生的一切都像喝醉之后诡异的梦一般。

我的记忆,只延伸到我在面包车里接到泠的电话,那之后,我已经不记得我都说了些什么,只是下车时后座几个同行的女学生看我的眼神似乎怪怪的。我确信那样大的引擎声里他们偷听我的概率为零。

但直到我下车时才发现,引擎转动正常,车是一零年的别克商务,刚才的声音全是副驾驶上的窗户没关透进来的风声,正是自是则不闻,自彼则闻之。我有些脸红,又有点心虚,于是在下车往机场大门走的时候,我帮他们把大行李箱提下车。看到这几个披红戴绿的学生,手上一人一大厚沓英文,也尽是些什么Steven·Jobs,FDR,Rachel·Carson,这些人名在SAT考试作文中的意义,略等于禅师和行者于高考的意义。

我灵机一动,试探着问,刚才打电话没吵着你们复习吧。

其中一个黑发披肩的女孩露出皓齿,好看地冲我笑笑,好像有些不好意思撞破我的窘况,很老练地说,“嗨,多大事儿嘛。您观念也别这么封建,这都是二零一五年了,发生关系多正常!”

然而她在咬着“发生关系”这四个字时,似乎两个自我还是在身体里打了一架,累得有点面颊绯红。我也不说话,或者说,我实在也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应和一句“是啊,很正常”,似乎又是欲发生关系之谓。于是笑了笑,帮她们把行李抬上机场行李车。

这个世界的东方明珠在我眼里是一片灰色底调下的光怪陆离。

泠说,这样蒸腾潮湿的亚热带小岛,充满了成熟而腐烂菠萝蜜的甜味,就像这个世界一角的一块胭脂泥泞的锦缎肚兜,一只浸透香水的蕾丝长袜。

说这句话的时候我们站在凌晨的维多利亚港前。漆黑的水里倒映着对岸广告牌上五颜六色的商标,身后的大楼直直插到铅色乌云的后面。

我没有说话。但是汗还是从腋窝后心开始,溻了一身。生活在北方的人不能理解雨下着,却像身上的汗一样的感觉。泠看上去却很开心,眼睛盯着水面驶过的游轮,游轮划过的水面那些霓虹灯破碎交织。但是我觉得更大的原因是因为泠只穿了双系带罗马凉鞋,和一条到大腿的吊带牛仔短裙,以上都是她来香港后搜刮商场的成果之二。而我穿着从家里带来的长袖长裤。

下雨的时候我们在西九龙一条黑色的巷子里和几个光着膀子的大叔以及把领带撩倒颈子后面的下班白领一起吃云吞。云吞是很好吃的,但是我并不因此喜欢香港。走在最偏僻的街上,两旁的房屋都高耸入云,凌厉无匹。人行道的头顶上还常有施工的钢架。在这城市生活就好像行走在百兽蛰伏的林间小径一般。云吞和虾饺在这里则发挥着我老家天井支起的竹篮下那一把小米的作用。

首先我不能明白我们为什么非要来这个水沟看股市板块上的商标,其次是泠为什么只买一把伞。伞虽然比家里贵,但不至于买不起两把。泠的解释是,她喜欢我和她打一把伞的感觉。就好像这世界被分成了两块,一块是我和泠的世界,一块是其他人的世界。如果硬要这么分,应该是一个是泠和我左半边身子的世界,一个是我右半边身子和其他人的世界。

游人稀疏。雨的声势开始减弱,我拿出一张不知谁硬塞给我的广告纸,垫在游人散尽的海边广场的一张长椅上,坐下。泠靠在我的肩上,已经睡熟了。

上午那场历时五个小时的考试似乎发生在上个世纪。从那个操洋泾浜英语的中年色斑老女人喊了句现在可以离开后,五个小时便从我的脑子里扣掉了。就像我把芒果上发黑的一块咬下吐到垃圾箱里一样干脆。

但是,我后背上下午被泠抓出的红条子在雨水的冲刷下却火辣辣的。

这个下午我们就蛰居身后某一座钢铁长条中。

泠穿着身上这件吊带短裙,从中午开始就只穿着这件短裙。轻薄的织物下再无屏障,唯有泠起伏的躯干。

三十五码的赤脚十个趾头痉挛一样向后蜷缩起来,呈现美在极致的快感中不禁风雨的摧残蹂躏状。

房间没有开灯。伟厦林立的小岛,酒店十层房间的窗外,下午五点就已经昏暗了下来。白浆的墙映出这个城市同质的灰色。泠乌黑的长发,雪白的乳房,嫣红的乳头,嫩粉的性器,就是灰色下鲜艳的陆离。

然后城市开始下雨,就好像有人在一块刚擦过锅炉的抹布里的黑水。我枕着泠和窗边的雨声,摊开躺在酒店白色的软床上。

我那时明白了为什么这里的住民能忍受蜷缩在四十平米的潮湿囚室里过活。灰暗下的色彩是疯狂的,是无望的,是极致糜烂的。只有在荒芜与末日中,才能享受劫后余生的极乐淫放。

于是我明白了,那个住在雄壮毛竹搭成的清凉寿宫里;用他手下少女祭祀的汁水一天洗三次澡;把全身只披石兰杜衡的豆蔻少女的性器,滴上亚热带的柑橘汁肏的男人。他写的诗,我们这些住在钢铁洞穴里一天天软塌下去的人,永远也比不上。

我和泠的故事,要从我们初中时说起。

那时的我还是个汪国真式的二愣子。整天和一帮兄弟怒马鲜衣,赤鸡白雉。这也就是说,当时我们骑让人羡慕的新款山地车,深蓝校服外套的拉链拉开一大半,露出里面花花绿绿的T恤,把买外套和裤子的钱省下来去买商场专柜里价签和长相都吓人的球鞋,不在手边拿个篮球拍几下就浑身不自在。

一到了夏天,北方小城的天七点还放光,我们放了学,在操场打半小时篮球,再去车棚推出各自的山地车,三五成群满身臭汗并排杵在学校墙外,骨节突兀的手捏着小卖部玻璃瓶的鲜艳颜色汽水,看到附近几个学校过往的少女,偶尔运气好,能看到白裙黑皮鞋蕾丝白袜的,就冲她们吹刺耳轻浮的口哨。长此以往,我白天行走校园闾里,迎面碰上的姑娘都狠狠低下头,好像被我看到一眼在同伴之间足以被嗤笑几个月,一个个加紧步子像不动声色的游鱼从我身边迅速滑过。后来记得几次开全校大会,我们的校长张惊雷宣读校规环节,读到第八条不许散漫流气时,还特意跟了一句,吹口哨是某些社会人员的不良风气,然后意味深长地朝台下我们几个人站的位置凝视了几秒钟,最后因为我们毫不羞愧地反盯回去,怯怯地看向了别处。毕竟在台上遽发火,有失其水准。

然而张惊雷并不知道,吹口哨在我们的国家,不但不是不良风气,而且还很算是高雅的艺术。当年阮籍特地攀岩上山拜访得道高人孙登,孙登见阮籍流里流气,爬山还四脚并用,手指甲里嵌满了腥土,所谓怵然而有恂目之志,于中也殆矣夫。于是孙登一句话不吭,愣在那强行作哑巴,给阮籍很是吃了顿闭嘴羹,只好灰头土脸下山去。这时候多亏嗣宗半山腰长啸一声,洞彻幽谷,孙登才起身,步履如飞,追阮籍直追到山腰,这样才没给造出第二个钟会来。这时候那些什么且清虚守神兮,或者秉一内修粤止匪倾,都不如一声口哨好使。

后来我窝在家里读晋书,读到这一段,不禁心向往之。但想到阮籍如果遇到的是张惊雷,不仅不会大受赞美之辞,而且还会因为散漫流气被罚站校门口一节课,我就不禁沮丧起来。此外,似乎现在的学校都喜欢贴几个大红横幅,写点复兴传统文化从我做起一类的口号,不知道我们能不能从吹口哨这样的小事做起。

这就是我们这个年代的浪荡哥儿。至于家伙什,最多有几个兜里揣着中看不中用,用的过程中还会伤着自己的蝴蝶刀。比起六十年代的菜刀手榴弹火箭筒来简直是温室里的花朵。当然唐朝那些正经骑名驹大宛,仗三尺青锋的恶少比起六十年代的前辈又超过远甚。这是职业杀手和毛头小子的区别;“利剑鸣手中,一击而尸僵”和文攻武卫的区别。那些手榴弹火箭筒来不及瞄准,哥们儿几个的人头就一个个排队溜进了马鞍边挂的皮囊里。

那时的泠,也是个喜欢二愣子的二姑娘。那年她的胸还没有那么大——那年的我也只目测过,大概有Beta变形后的字母那么大,或者再小点,Alpha变形后的那么大,不过当时没有经验,现在回想起来,又有点模糊,于是不那么足信。那时候我成天看NBA,上课琢磨的竟是贾森基德的传球。我觉得他才是最好的球员,一个个又准又刁的传切耍得那些肌肉块巨大,只知道跳起来把球双手送进篮筐的兄贵瞎急眼团团转。只有这样的球员退役之后才能执教母队,那些肌肉傻大个只能吸点大麻,酗酒,再养自己都数不过来的私生子。但是姑娘们不懂得篮球艺术,前几天我看高二篮球比赛,姑娘还是只知道在那些粗水泥柱似的肉山扣篮的时候痴痴地笑。

当然前面的都是废话。在我手臂骨折之前我一直是年级里数得上号的锋线摇摆人(初中二年级骨折前我一米七九,骨折后到现在我仍然一米七九,所以骨折不过是我的一块遮羞布而已)。就是说我和那些把球摁进筐里的傻大个的区别,只在于,由于身高问题,我只能把球扔进而不是放进筐里。但即使我更多的是个内线球员,也有必要提到基德。因为那个时候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偶像球员,就像现在作诗一个个都要说“吾法杜子美\苏东坡”,不要脸的还可以说“屈三闾”。

只要看看他们和其偶像的差距,那么就能明白,我作为一个大前锋崇拜后卫并不是一件多奇怪的事。

我当时猜测泠是因为我是学校冠军队的大前锋喜欢上我,我这么想是因为我小眼睛,长青春痘,实在是不能摆脱丑的评价。我长期这么认为,并庆幸她没有在我初二后才认识我。但我右手骨折的原因,是跟她吵架后我一怒之下一拳轰在墙上—如果当时不骨折,我就会像其他几个与我同病相怜的哥们儿一样转型小前锋,并且打得一样好。但我骨折后显然错过了这个时机,很多东西错过了就没法再弥补,就好像中国错过了文艺复兴一样。

可是后来我挑了一个泠心情好的时候(通常这指的是我们完事后瘫在我家窗户下吱嘎吱嘎响的小床上扯淡时)问泠,当时为什么喜欢我。她犹豫了一会,幽幽地说,我的诗写得好。

当时我差点气得昏过去。因为很长一段时期,每当泠在操场边时,我就要像橡皮糖一样黏住那颗篮球,非要背身单打或大幅度转身撞倒一两个人才肯罢休。这样做的后果就是每次都要请那一两个被我撞倒的哥们儿一人一瓶汽水。一年下来也是个不小的花销。

不过,现在的我也有些吐血。因为我写到这才恍然想起来她最初不是喜欢我会打篮球,而是会写诗。这就是说,我前面写的基德和大腕前锋全都跑题了。

我们在这篇小说里已经很久没有看到刘汉炜了。其实这只是因为最近泠每天都到学校来找我,而刘汉炜因为屁股上粉瘤感染做手术回家了。

这对我来说无疑是件好事,因为这十几天里我可以睡刘汉炜的下铺了。刘汉炜以我要出国为名,占住了下铺要冲,声称一切为高考让路。但是我始终觉得刘汉炜这样的小个子睡上铺,大个子睡下铺,这才符合安全住宿地原则,不仅因为上铺小一圈,床板松动的现实也让我不得不考虑一下重力势能的问题。

另外由于高三宿舍都是二人间,刘汉炜做手术之后我一个人总是百般无聊,只好早睡,所以这几天我白天打盹的时间明显少了。如果我没早睡,那就是趴在床上,把原来吃薯片清谈的时间写小说了。现在这篇乱七八糟能写到这里,刘汉伟有很大的贡献,不仅在他为我提供了一个小说的男二号。

据刘汉炜给我发的短信看,他现在每天早上可以睡到自然醒。他告诉我离高考还有一个月不到的时候趴在床上打命令与征服,就好像打野战一样爽。

野战是很爽,但可惜我对rts(即时战略)游戏一窍不通,而刘汉炜尽管号称红警三他用苏联可以打遍天下无敌手,我想他也很难让华琛琛同意和他野战,所以这个说法成为了没法证明的悬案。

我在最后一次模拟考试之后年级下发的范文上,看到有人写王小波,还有罗素。那次的作文题目,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我反反复复看了许多遍,才确认这真的是一篇二十一世纪高考的模拟作文。千真万确。

而发到手里的那篇范文里说,修齐治平只不过是道学家的幌子,是大屁股史官的谎话,还写了罗素对所谓乌托邦的抨击,王小波对有趣的定义,并且得了满分。千真万确。

对这件事,似乎除了看卷老师和那个考年级第一的学生一起精神错乱外,找不出其他解释。因为我们的语文老师在课堂上,历声批判这篇作文,声称如果这篇作文起到了范文的作用的话,那就只能是起到了零分范文的作用。

开心的似乎只有我。因为我参加高考的最大目标就是把语文卷子的其他部分全部空着,只写一篇作文,尝试着得零分。这是一件很难的事情——认真写一篇作文并得到零分。而且由于零分作文不公布,只有空着其他所有部分才能知道自己写了零分作文。我对我有这样的机会无比荣幸。而这篇范文正成为了我如何写零分作文的教材。它们是如此合乎作文的起承转合,又多么符合零分作文的思想。

当然,还有刘汉炜。他看过之后,小眼睛骨碌一转,悄悄说,那个姑娘我记得,颇有趣。

我当然不会把这话告诉华琛琛。

十一

穿过这个城市的河边,修建了一个上下三层的大广场,像个小时候常玩的精致生态球 。最上面一层像是架在空中的透明遥控车塑料跑道,中间一层和马路平行,像其他的广场一样,水泥地边的草坪上种满了好养活的月季花和梧桐树,周末就跑满了更好养活的五六岁孩子,歪歪扭扭地跑,皱皱巴巴地擦鼻涕。

最下面的一层贴着河岸,沿着河岸是长长的柱廊,好像古代的栈道,荒凉阴森。我和泠就躲在其中一根圆滚滚的水泥柱后面。我坐在图书馆偷出来一张旧报纸上,而泠坐在我上。我的两瓣屁股正贴着两大版征婚广告上,整整几十个肤白貌美孤独寂寞的五十岁农村女人,让我有些毛骨悚然。

泠穿一件黑夹克外套和深蓝牛仔裤。这让她看起来很有几分潇洒。但是我却不怎么喜欢。因为牛仔裤脱起来不如连衣裙方便。并且我尝试解开泠牛仔裤拉链时,她打了我的手一下,向周围扭了扭头,意思是示意我的行为在这里不应被提倡。然后狠狠地骂了我一句,你真是手贱。我讪讪地笑着,一脸蔫坏,也不反驳。

泠看我的反应,就知道有名堂。因为一般来讲在泠骂我的时候我都会在略作反驳之后服从她。没有了略作的反驳,就好像“文革”时候那些臭老九不先嘟囔几句独立思考,就高呼自己是敌人是坏分子一样没意思。

于是泠凌厉怒斥,要我坦白。我就知道逃不过。

实际上我就是手贱,而且不只体现在泠这里。

我还在高中的时候,每天吃了晚饭回教室,坐在凳子上经常看书犯困。

那时我就把书摊在桌上,左手支着耷拉的脑袋,右手抓一支笔在桌子上手贱。其结果不一而足,有时候是一两个字,势,且,日,嬃,哈,呵,这些一般是不甚规范的瘦金体。但如果字多了,就顾不得这些了,毕竟我的字实际上更贴近狗刨体,字一多了,就绷不住了。诸如,我马玄黄,我是流氓,看了的人都会说这一定出自十足的流氓之手,玄黄的理解也会仅限于第二个字的理解。

同时我还无意识地用草书为我之前的瘦金体和狗刨体辩护。刚吃完饭犯困可以解释为饱暖思淫欲,淫欲和睡觉常常联系在一起,所以我大胆想像为凌蒙初这里的淫欲是指睡眠。这样不仅为我的犯困找到了古时候的一句话作为解释,而且还为二刻拍案惊奇减去了一处被那群养浩然之气无往不利的理学家诟病的坏处,一举两得。

但事实往往不这么容易解释。我常常吃饭后两三个小时犯困。于是桌子上又出现了陆放翁“秋夜渐长饥作祟,一杯山药进琼糜”的句子,下面缀着“穷酸书生坐定久,就连山药也没有”的句子。言语之间颇有“乞丐何曾有二妻”之意。我对着这些如山的罪证,想了很久。不过我还是可以这样解释。虽然这对先贤孟子略有影射之意,但是总的来说还是揭露了宋朝贵族骄奢淫逸还顾影自怜的罪恶生活。

教室里定期换一次座位,所以我用过许多张桌子。我想这些桌子上的潜意识手贱最有资格解释我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至少比我自己有资格。我常常不经意瞥到一眼桌子上的手贱,并因偷窥到我的内心而惊出一身冷汗。而且我还相信我注意到的手贱,仅占总数的很小一部分。

此外,我不光是手贱,还嘴贱。嘴贱的意思,我也不清楚。所以我们还是举例子打比方。

比如我上周在图书馆碰见了甜恬。甜恬是个杆儿瘦,脸色蜡黄,架一副无边圆眼镜的高二小女孩儿。也就是说,她需要寄希望于羌内恕己,纷纭宜修来讨人喜欢,故而会在下课的不多时间里坐图书馆,因而被我碰见,或者说,碰见我。这样的女孩比那些我主动凑上去讲庄子弗洛伊德的姑娘更愿意听我贫,不会打我大耳光。但我也很难因为她是姑娘,生出哪怕一点点杂念。

甜恬跟我提到世说新语。她的本意是想知道这样一本书是不是能提高她在语文考试里的得分。而我在大言不惭一个多小时之后,得出的结论竟然是,世说新语不能对语文考试的分数有帮助。

其实这样一个结论是很容易知道的。我们的语文考试古文部分执着于问你某些字现在和以往大不相同的意思,并不是要我们去写一篇赋或者什么。并且涉及的大都是那些大屁股史官坐檀木马桶时用的一大摞干巴手纸。而这些跨越两千年积攒出来的厚厚手纸统称廿四史。并且他们从廿四史里自说自话自摸自提地写出了一本用汉朝的鼻子唐朝的眼睛宋朝的嘴拼成的文言文考纲。

所以怎么能从世说新语这么一本书里掌握呢。实际上也不可能从任何一本古书里掌握。出这些考题的人最知道这一点。所以压根没打算让我们看古书。古书浩如烟海。现在来看清朝人写的书都可以叫古书了,甚至是梁启超的,章太炎的,更甚至是随便什么人写的,只要看不懂,就可以叫古书。那个写诗只要读过诗经离骚就够的魏晋美好时代不复重来了。所以如果想考好语文,最好的办法就是看那些大屁股考官发布的考纲。

我也感觉这样的回答似乎很不浪漫,而姑娘听男人讲话,不管是什么内容,只要是超过十分钟的(也就是说长度超过今天数学作业是什么之类的),就一定希望他浪漫。浪漫的定义很模糊,大概就是让她们肾上腺激素分泌加快。不过我也很奇怪,谈论考试这样的事,又怎么能浪漫呢。

但不管甜恬最后对我多不满意,我的嘴贱终于得到了发泄。因为供我手贱的桌子常有,听我嘴贱的人不常有。虽然最后我自己都对自己很吃惊—我不曾知道自己这样能贫—但我仍然很满足。贱得到满足,就好像吃饱了饭或者做完了爱一样既平凡又快乐。

这样我就发现了关于贱的一个结论:贱其实是我的一种无意识的自我表达。既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也不足以使我成为异类。实际上,这就好像白眼是阮籍的一种无意识的自我表达一样;与语文老师喜欢板着脸教训学生目无人伦,不知树立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远大理想,也没什么不同。

此外,我之所以跟泠说到这次嘴贱,还有一份特殊的意义,就是,我贱完之后,对甜恬说了声抱歉(因为我的嘴贱耽误了她放学吃饭的时间)。然而她却抱住了我。这让我很不好意思。因为泠告诉我,除了她以外有女人抱住我,我都应该感到不好意思。但我觉得,被一个状如刘汉炜的人抱住,有可能导致我晚上在宿舍看到真的刘汉炜起鸡皮疙瘩。

但我还是抱了抱甜恬。我把她当成甜恬而不是刘汉炜第二之后,皮肤就自在多了。这两个人都是我的朋友,但至少在我皮肤对其的敏感程度上有所不同。

不过,毕业之后我就再也没见到甜恬,就如我再也没见到刘汉炜。

庄周在大宗师里关于鱼的比方,我想是很好的。我和泠每天都会来广场最下面的河边乘凉发呆,有时候一天就什么都不干,像鱼一样,安静地吐泡泡。我想刘汉炜也找到自己的江海。相忘于江湖。这就是我们这些涸辙相遇的鱼最后要做的。

但是我说出来就后悔了。我才意识到我只需要交代手贱,不需要交代嘴贱。但是这就是我为什么嘴贱。嘴贱的意思就是老说实话,也就是很多人口中常说的,嘴上没把门的。

我坦白完了,并且像跑100米的运动员一样,准备好在泠生气甩手就走的时候,就闪电一样起跑,在泠走出一步之前伸出手把她搂到怀里。泠说,如果女人生气,你就不要讲道理,要一把把她搂到怀里。

没想到泠站在原地,一点走的意思也没有,用复杂的目光看着我,骆谷秋,你真是不会撒谎。接着大大方方地把牛仔裤拉到膝盖的位置,背过身去,莫名其妙地叹了口气,说,来吧。

那之后的夏天,泠还是每天和我坐在河边像鱼一样呆呆地吐泡泡。只不过和我坦白之前不同的是,那之后我们吐够了就躲到大石头柱子后面干坏事,无比自然,毫不做作。直到有一次完事之后,她突然说喜欢我讲庄子的比方,有趣,还有点懒懒的伤感。我想,泠是从那个时候彻底明白我的,或者说她从那天我坦白嘴贱的时候就明白了但那天才告诉我。

但不管是哪种,我都无比爱她。

尾声 前奏

高考前一周,学校停课了。最后一节课是语文,语文老师说完了诸如心态放平等套话(就好像再凶狠的狱卒,对将行的犯人,也得说几句类似没什么大不了一眨眼的工夫之类的话),朝我的方向看了看,吐出一番让我惊异多年的鬼话。

其淡然坦然的神情,让人不得不错觉这鬼话其实是某位禅师参悟的至上哲理。

骆谷秋你文学底子很不错,要是好好高考,进个不错的中文系,肯定能有大作为。

我对后一句倒是没有什么意见。只是我不明白,如果我把功夫都花在忠君爱国的离骚和大鹏配有蜩鸠不配有的逍遥上,最后写出邱伯那样有深度的作文,那我就算进了中文系,又比其他人强在哪呢。这可真是个怪事。

当然后来高考成绩下来之后,我可能是最高兴的几个。因为我只写了作文的语文成绩是零分。

此外,我一直没有见到过那个在范文里写了罗素和王小波的年级第一,那之后也没有机会见到了。听说她高考失利,语文只考了两位数的分数,去了西北的一所大学。毕业之后语文老师听说还常常提起她,说她在离高考还有一个月的时候开始变得奇怪。然后开始提起那次模拟考,和自己因为认出她笔迹,没看内容就随便批了个高分当做范文的那篇大逆不道的作文。后来,我们省的媒体报道那年的高考语文出现了两篇零分作文。当然,零分作文就像保密材料一样,不予公布。公布的都是那些邱伯信笔拈来的满分作文。

但我想,她很有可能是除了我以外第二个零分作文的作者。

这也就意味着我们的写作水平已经得到了那些老朽的最高评价。我相信她在写出那篇作文的时候,也像我一样意识到了这个问题。

沙俄时候,要想知道什么是最优秀的书,弄到一张禁书列表就够了。

那天下午,我回到宿舍收拾铺盖。我在宿舍门外就看到一个纤细的背影,华琛琛穿了一条抹茶色的收腿裤,低帮白帆布鞋露出赤裸的脚踝。她在打包刘汉炜那些好像是褥子的东西。

我推门时,她回过头来看我。

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不知该说什么,就走到一边,开始收拾我扔在橱子里的书。

过了一阵,她忽然伸出手,从我面前的书堆里抽出那本八九年版的纳兰词,也不看我,径直翻开写着我名字的第一页,笑嘻嘻地说,大胡子扎人辛弃疾。

好像党国女间谍在我党联络处报出接头暗号一样,笑得两个酒窝里满是camaraderi。

刘汉炜这个混蛋,我憋了很久憋出一句。

我就是喜欢他那贱贱的有趣啊。华琛琛坏坏地冲我一笑,把刘汉炜床上的东西揉成一团,背了一个白布大包袱推门出去了。

我突然明白了我的自作多情。证实了我的长篇大论辛弃疾和纳兰性德的无用,从此没有被泠发觉之虞。

是啊,我突然想起来,要是减肥,怎么会老是和刘汉炜一样吃大头菜加炸猪排呢。

尾声

从我们小时候明白了死的含义开始,我们便坦然,世界上很多的事,该来总会来的。

比如毕业。

毕业了。意思就是说考完了高考之后又回到这间蒸出汗味的屋子,最后一次称其为教室。然后每个班的学生错开日子,回学校把自己的一纸学籍档案拿回家去,两个月后放到那所叫做作“我大学”的地方去。

校方作这样的安排是经过了一番深思熟虑的。校长担心整个高三同时涌进校园,漫卷诗书喜欲狂白日放歌纵火的暴徒把学校点着。但是校方没有想到,或者说,跛子校长没有想到,这些门卫根本闹不清谁是哪个班的,于是三十个班的学生那一个月里想什么时候进去放火都行。最后只好叫了一个消防小队来看护西坡的松树梧桐,尽量制止附近用卷子开篝火晚会的学生。学校太大,其他的地方就无暇顾及了。

我还要说,没有什么"一纸轻如鸿毛却承载了我们三年岁月重如泰山的毕业证书"——毕业证书在高二结束的高中毕业考试之后就印好了,高考之前几个月就发下去了。

当然,这只是一个象征的说法,没有必要较真,就好像灞陵送别一样,非要指责人家不在灞陵而在xxx,就显得很无趣。

这是语言的自我简化,自动将一种事物归类,变成灞陵、毕业证书、火、丁。

毕业那天,毕业典礼召开前半小时,其他人都还在睡觉,我和刘汉炜溜出校门,成功逃过了要在高中浪费的最后几个小时。我们分开时,聊完嘴上的话题,声调不变地说一声,走了,然后就各自转身,我去骑车子,刘汉炜走向公交车站。就好像我们平时晚上吃完晚饭我去超市给他买中街大果的雪糕,他去挤书店买连载龙族的杂志或者看天下一样。似乎几分钟之后,我们还会在超市和书店门前回教室的小路上会和。

若是说,在这之后还有什么好说的,那就是我跟泠在芝加哥分别后,在欧柏林的宿舍里由于时差失眠。两年以来,第一次,我给泠写了诗。

夜半砚冰落笔嗟,鸿书峻岭亦深峡。

何因梦觉非故塌,谁复晨慵问添茶。

然后就这样了。就这样的意思不是结束,所有故事都没有开头和结束,从被我们写出来之时起就脱离了我们的樊笼,活在另一个世界里。某种意义上来说,它是我生命在另一个空间的延续。而我自己就是它在这个世界的单线联系人。只是我不想再向下写了。我厌倦十年二十年后脑满肠肥的同学聚会这样的滥俗桥段。而它确实发生在我的生活中。

于是我放弃对这个故事的自负的占有。就好像慈母放开游子。因为她明白,眼前这个贫瘠世界里的生命,一眼就能望到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