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谣与社会主义的花衣裳

2016-06-30 20:55张闳
天涯 2016年3期
关键词:花衣裳花衣小燕子

“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来这里……”这是社会主义时代最著名的儿歌之一,好几代幼儿都在牙牙学语的阶段,就开始接触它,至今依然是幼儿最早学会的儿歌之一。

资料表明,这首歌诞生于1956年,王路作词,王云阶作曲,因为电影《护士日记》(1957年)的缘故而家喻户晓。电影中,扮演女主角——护士简素华的演员王丹凤,手里抱着小孩,哼唱《小燕子》的情形,成为1950年代中国日常生活中温情一面的影像表达。关于“穿花衣”的憧憬,关于“美丽春天”的承诺,无疑是令人着迷的。比起后来“文革”期间抽象、生硬,甚至杀气腾腾的儿歌来,这首儿歌显示了某种程度上的温柔、可亲的气质。这可能是这首儿歌得以流传久远的原因之一。也正因为其存在着某种程度上的温情主义倾向,它在“文革”期间基本上被禁止了。在“文革”的意识形态标准下,温情主义属于小资情调,是资产阶级人性论的体现。

然而,在一部关于社会主义建设问题的电影里,很突兀地出现了这么一首儿歌,其影响甚至远远超过了电影本身,这本就是一个出乎意料的事情。电影主创人员选择这首歌做插曲,恐怕不只是为了哄哄小孩子而已。歌曲的第二段歌词揭开了这个秘密——

小燕子,告诉你,

今年这里更美丽,

我们盖起了大工厂,

装上了新机器,

欢迎你,

长期住在这里。

这第二段歌词容易被忽略,甚至很少有人注意到这段歌词存在,但这是真的。“工厂”、“机器”,跟穿花衣裳的“小燕子”一起,构成了一幅奇异的美学图景。美艳的王丹凤就是这样一只革命的“燕子”。

如果从美学归类上看,社会主义美学或与未来主义属于同一类型。社会主义者如同未来主义者一般,赞美机器,歌唱电力,渴求现代大工业,对于农耕时代的田园美学嗤之以鼻。尽管中国的社会主义者尚未完全脱离农村,他们偶尔也会表达对乡村的依恋,甚至有时会突然情绪失控地歌颂土地,并通过将土地“母亲化”而流露出一种土地崇拜的真情实感,但这并不符合正统社会主义美学原则。这是一种欠发达社会主义地区在美学上的无奈,由此而形成了一种“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劳动美学。在这方面,毛泽东诗词做出了一种示范性的表达。他在《七律·送瘟神(二首)》中写道:“天连五岭银锄落,地动山河铁臂摇。红雨随心翻作浪,青山着意化为桥。”这是一幅奇妙的劳动图景。作者借助于幻想的作用,将农耕性的劳动,美化为未来主义风格的场景,成为日后中国文学中的劳动美学的典范。

当然,社会主义并非一种单纯的美学意识形态,或者说,其意识形态的美学属性虽然十分引人注目,而且有时会产生一种罗曼蒂克的效果,但从根本上说,社会主义是一种十分实际的意识形态,有时甚至是一种实用主义的意识形态翻版。这是社会主义意识形态的唯物论基础。社会主义文化的核心结构是唯物主义,只是在唯物主义的物质性效果不理想的情况下,才会强化其浪漫蒂克的美学性一面,使之转化为精神性的乌托邦主义,以抵消物质匮乏所带来的消极影响。浪漫主义美学效果更多是一种装饰性的,为了宣传效果服务的。对于大工业文化的美学想象,是1950年代的社会主义意识形态的表征之一。人们甚至以“楼上楼下,电灯电话”来描述未来共产主义生活方式。革命领袖列宁的表达更具概括性——“共产主义就是苏维埃政权加全国电气化”。

儿歌《小燕子》虽然宣传了美丽景观,但劝说人们来到这些地方,并非邀请人们来观光。尽管观光可以大大地拉动经济发展,但这种“景观经济学”理念直到1980年代中后期才开始出现。将工业化场景美学化,这里事物“更美丽”的美学依据,是“盖起了大工厂”和“装上了新机器”,并用“燕子定居”这种拟人化的手段,暗藏移民动员的动机。可见,其真正重要的目的不在于美学,而是政治经济学方面。

1950年代中期开始的“上山下乡”运动,纯粹是为了物质生产的劳动。1955年,是所谓“上山下乡”运动的开端。1954年2月,苏联政府号召青年到西伯利亚垦荒,建立共青团城。次年4月,中国新民主主义团中央向青年发出到边疆开发北大荒的号召,同时也号召“知识青年”到农村和边疆去“支援社会主义建设”。至1960年代末1970年代初,这场运动达到了高潮。至1980年,累计达1800万人(自1955年起,全国上山下乡人数统计数据如下:1955年至1957年,7.9万人;1957年至1961年,15.4万人;1962年至1966年,129万人;1966年至1981年,1647万人。累计1800万人)。当时的口号就是“到农村去,到边疆去,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

为了落实这一号召,国家开动文宣机器,大力宣扬上山下乡的好处。电影是最强有力的新型宣传手段。1955年至1966年间,有一大批电影与此有关。就我有限的所见,除本文所论及的《护士日记》之外,可列出如下电影目录:《草原晨曲》《昆仑山上一棵草》《上海姑娘》《悬崖》《朝阳沟》《年青的一代》等等。从这些电影中可以看到,这些来自大城市的社会主义的“燕子”,定居在祖国各处穷乡僻壤。来自上海的护士简素华就定居在西北的一个荒僻的大工业工地上。

出于国家建设的需要,规劝大城市的知识青年去内地和边疆等落后地区工作,这一点并不难理解。但是,硬要让燕子心甘情愿地在机器轰鸣的大工业区域栖息,则违反了常识。不过,在国家政策面前,有时候自然法则也要做出让步。

可是,问题并不在这里。问题在于,它首先是一首荒谬的歌。“小燕子,穿花衣”——这个问题比奉劝燕子们居留在工业区的不合理的说法还要离奇。有谁见过花燕子呢?燕子基本上是黑色的,甚至可以说,天下燕子一般黑。儿歌中却用“穿花衣”来形容燕子,显然是违背动物学常识的编造。这或许可以用儿歌本身的不合逻辑性来解释,如:“两只老虎,两只老虎,跑得快,跑得快。一只没有尾巴,一只没有脑袋,真奇怪,真奇怪。”但《两只老虎》一类的儿歌虽然荒诞无稽,却符合儿歌逻辑,即它本身几乎没有任何意义,纯粹是一种游戏化的表达。这种游戏化的表达,不需要连贯、完整的逻辑和合理性,只需一些能够吸引小儿注意力的事物意象,用押韵的语词及朗朗上口的节奏来连接成篇即可。可是,《小燕子》却不是这样。它有一个外在的逻辑,一个外在的符合国家政策的宣传逻辑。因而,其荒谬性就不能用儿歌的游戏性来解释。

值得注意的是,“穿花衣”这个词组在1950年代并不是一个简单的词,它有着特殊的含义,甚至是那个年份的大众日常生活中的一个关键词。这一点也跟政府号召有关。在这个年份,政府突然发出号召“人人都穿花衣裳”的号召。一时间,大街上到处可见穿花花绿绿外衣的孩子和同样花花绿绿“布拉吉”的妇女,甚至——如果到泳池去看一下的话——还有穿花花绿绿大裤衩的男士。这一点,跟人们通常所认为的,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中国的“蓝蚂蚁”服饰或黄军装服饰印象,大相径庭。祖国看上去就像是一座春天的花园。在此前后所拍摄的电影《祖国的花朵》,就是对这一国家主义美学战略的最好诠释。

可是,这只是那个时代的一次短暂的服饰“春天”。这个花花绿绿的服饰“春天”,跟此前的土黄色列宁装、灰色工装裤和蓝色干部装,及此后的草绿色军装和藏青色中山装的景观,形成了强烈的反差。这种服饰上的气候反常,背后则另有原因。经历过那个时代的人都知道,1950年代初,是中苏关系的蜜月时期,曾经有苏联国家领导人访问中国,看到大街上中国民众色彩单调的服装,便发议论说:应该让人民都穿花衣裳,这样才可以体现社会主义大国人民的幸福的生活水平。可是,当时的中国纺织工业生产水平有限,花布生产远远不能满足这个普及“花衣裳”的需要。而苏联“老大哥”早就看出了这一供需不平衡的状况,他们的仓库里正好有大量积压的花布,完全可以出口中国。苏联的计划经济甚至连中国的需求都纳入计划中了。于是,“人人都穿花衣裳”的号召就提出来了,要求公众尽可能买“苏联大花布”做衣服。这对妇女儿童来说,倒不失为一个好消息。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这种“苏联大花布”未免太花了一些,超大朵的花儿图案,对中国人的审美观是一场挑战。但聊胜于无,慢慢也就习惯了。如果拒绝穿,则表明在审美观上仍有封建残余,未能跟上社会主义新时代。这对于男士来说,实在是一个难以接受的要求。做成内衣是最好的解决办法。

至此,这一首儿歌的荒谬性就可以得到合理的解释了。在国家的建设方略和外交战略的支配下,美学原则和自然法则也是可以改变的。由此亦可看出,作为社会主义的文艺工作者,写出《小燕子》这样一首看上去甚为荒谬的儿歌,并非出于一时的心血来潮。它并非要刻意成为“荒诞派”艺术,而是社会主义需要这样的合理的荒诞。“穿花衣”是政府的号召,这一伟大的号召不仅是针对燕子的,也是针对全国人民的;不仅是针对全国的妇女儿童的,同时也包括成年男性。既然成年男性都有“穿花衣”的义务,那么,对一只燕子提出这样的要求,也就不足为奇了。

无论如何,“穿花衣”算得上是一个不错的愿望。在祖国的春天里,做一个穿花衣的燕子,也未尝不是一个惬意的选择。虽然有些荒谬,但带着这样的甜美憧憬,在美丽护士的轻柔歌声中,人们进入了梦乡。

张闳,批评家、作家,现居上海。主要著作《声音的诗学》《欲望号街车——流行文化符号批判》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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