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作的呼吸

2016-06-30 20:56陈继明
天涯 2016年3期
关键词:练字引力线条

写作停顿,但对写作有思索,想完全自由任性地写。不把得失荣辱放心上。完全断掉心和外物的联系。第一次对“断”有真切体会,断了后,才会觉得自己是富有的。某一刻,觉得院内的小小空间是丰盈的,是值得依赖的。

写作的时候,我必需是一支庞大的部队,我是单独的,同时又必需是几十个人甚至几百个人,我是将军,也是士兵。

书法,一切书体都当行书写。行,是一切书法的秘诀。

书法永远在处理远与近、个别与整体的关系。就像一个宇宙,距离遥远,但都存在于一个引力场里。远行时,意识到引力的作用。行多远由引力决定。以什么轨迹远行,也由引力决定。引力是看不见的。星球貌似孤立而不然。引力无处不在。

书法人格先确立,然后才可以做书。

情怀去不了的地方,想象力也去不了。

一个人的作为,全靠底盘。底盘大者胜。写字作文,从底盘出。

天才明明有,天才明明无。如果有天才,那么,坚持和勤奋,才是天才。

历史上,多有适逢其时的偶然。

领受命运赐予你的一切,包括麻烦、负担、困难。

人,上有老,下有小,经历这些情感波折,已经是大造化。

心不能不宽。原谅一切人。人人都在难中。

尊重和接受一切差异。一切个人性。

有气时,哪怕想杀人,也忍住,忍过则喜,则宽,则亮。

接受残缺、误解,只能如此。

弃小就大。大是没有边际的。

耶稣是一个受难的形象。耶稣受难,比《圣经》上的全部文字都要重要。受难是基督教义之底色。主动受难,甘于受难,默默受难,这是一种基督人格。而我们不,我们一直在找乐,找幸福。我们总是排斥受难,我们总是无休止地诉苦,我们对个人苦难津津乐道。全社会流行轻薄的快乐主义。全社会追逐享乐。

我写小说的时间越长,我的小说观念就越退步,我认为小说唯一功能是客观记录。使用语言的本能,是表达意义。所以,写作的时候,我们得刻意防止表意冲动。我们克制、掩饰、声东击西、设置隐语、枉顾左右而言他,都是在对抗语言的本能。所以,小说里,客观反而是一种难以做到的事情。客观并不是少做的意思,而是相反。

当我读鲁尔福时,一方面我觉得,只要不弱智,就能写出这样的小说;一方面,我又禁不住感叹,天啦,不弱智,这是多么没有高度的高度啊。

练字多。因为有收获,所以用更多的时间练字。手上的功夫不可或缺。一笔完成,线条果敢,可长可短,可曲可直。线条不只是线条,线条要有深度。结体有心在里面可矣。有心在,字则有味。不用另外找味,味在心里。心里没有,别处也就没有。字字以谦恭出之,又辅以傲然。无谦无傲,均不足以写好字。而且是极谦,极傲。手上的功夫则如陶匠的手,长期重复一个简单动作,而使之变得无限丰富。

练字,精确,哪怕精确到毫发的地步。别人以为你自由任性而富有才情,其实,你心里有的只是精确,训练有素的精确,以及以此基础上的稍稍的纵逸。生于精确,死于自由。自由是最大的假象。

练字有体会,无论如何,功夫要用到,不必全学某人某帖,学一部分即可,另一部分就是自己的。自己的风格即是向远求又是向近求的结果。一部分是不得已如此,一部分是尽可能如此。可以楷书中加些行意,楷行间用。字者,取势而已。有势,有字。没势没字。势之外,就是线条。线条的质量,线条的深度,只有时间和心意可以成就。每天用功两小时左右,欲罢不能。越来越喜欢《李玄靖碑》,欲罢不能。

一个失败的人还是可敬的。

并不是人人都有资格说自己是失败的人。

很多人只是一个懒人糊涂人而已。

不写是另一种写。不写并不是一个问题。问题在于不写你自己安心否?你自己是否以为是问题?如果是,那么你就需要写。从这个角度看,写作只与你自己有关。你需要有一件事情像拴狗绳一样把你拴住。这就是写作。你需要在现有呼吸之外,再找到一个呼吸,就是写作的呼吸,然后你需要依赖它,依赖这个呼吸才能生存。从这个角度看,写比发表重要。写和发表是两回事。你自己比读者更需要你的写作。

翻看过去的作品,有一个发现,我所有的较好的作品都被外界发现了,在更大的范围得到推介,差作品则默默无闻。我没有被埋没,没有被冤枉,没有被轻视。我的一点点才能和成绩,都得到了尽可能多的承认。就好像专门有人盯着我,我手头一旦有一点像样的文字,就被快速地拿去展示给大家。我今天的一切都极大程度地受益于我的写作。我被这个世界极大地抬举了。我的感谢和惭愧一样多。

真正的好作家没有写作,或写得很少,我相信事实的确是这样的。三流作家们,靠成名的欲望,靠超人的坚定性,靠愚笨的行动力,写出了过得去的作品,有时候是出色的作品。所以,无论好作品还是坏作品,都是心血之作。心血,也是唯一能够依赖的。五十岁还健康地活着,还有条件有信心写作,这算幸事一桩。

好作品,先存在于你的意愿中,然后,才有可能诉诸文字。但是,好作品,更有可能在写的过程中出现。写之前什么都不是。未写出的什么都不是。我翻看日记,看到了多年前的很多构思记录。有些最终完成了,有些始终没动笔。有些记不清是什么样的一个故事了。那些日记本,就像上帝造万物时所画的草图,和后来造出的万物之间,有些联系紧密,有些大相径庭,有些仅仅是草图而已。卡尔维诺说:但愿有作品在作者之外产生。我也想试试,一部小说,一些文字,从“我之外”产生。我写字,结构和线条从我之外产生。有一些品质,从我之外产生。这是一个不错的思维方式。

写小说,没在写小说,在写我,在写我的心,写我的生命,延伸我的世界,触摸我无缘涉足的世界,把我变成世界,把世界变成我。

写字,没写字,在写我。练习写字,家常如坐在风中,如走在路上。长期以来,有宣纸恐惧感。落笔宣纸如同打仗。要练寻常感。就是在写字而已。内部略显紧张即可。紧张和放松很好地结合在一起,形成一种空虚的实在感,实在的空虚感。写毛笔字如写钢笔字,使用柔软的笔毫,如同使用自己的手指。

接受无常是享受生命的前提。

是非心太强,大悲心必少。

体会无常的快乐,不要追求安全感。

“空”的提出,针对的不是“空”,而是“有”。当人们执著于“有”时,“空”的提出便有重大意义。但你不能以执著“有”的方式执著“空”。如果你一定要执著,一定要问“空”是什么?那么,“空”就是它自己加它的反面。如海浪,是“空”又是“有”。

见空性,发悲心。

我大于无常,我小于无常,我显于无常,我隐于无常。我没有可祈求的。在我眼里,诺贝尔奖和我们学校的一个科研奖没什么区别。我充分自由。没有高峰可攀。没有宗教需皈依。没有方向需要赶路。没有故乡需要返回。

听啊,嘲讽的声音就在事物自身里,就在我们的言行中,只不过我们没听见。我们只听见自己在说,只听见嘴在说。

对一个学生说:

一切都是最完美的,这不是词令,而是真实。

你看见佛陀示现,并不说明,你是特殊的,你仍然平常,即使你是佛陀本身,也仍然是平常的,你该干什么就去干什么。

喜悦,前往,足矣。

怀疑是你的权利,佛陀如果看见你在怀疑,他会高兴的。

不要接受任何统治,哪怕是佛陀的。

佛是最积极的,开悟的结果是,幽默、平等、自由、开放。所以,开悟一定是积极的,如果谁说自己开悟了,因而一脸冰霜和愁苦,因而离群索居,因而远离人世,因而消极度日,那么,这个人的开悟是可疑的。

开悟,了脱生死,所以不恐惧。

袈裟只是一种职业装而已,它并不比西装更怎么样。

我们都有功名心,但是,比功名心更重要的是,我们自身,我们的生命和灵魂,它才是我们的唯一作品,看到真实,消除迷惑,超凡脱俗,这是我们的生命——这件作品最终要达到的境界,我们有几十年时间用来“写作”。

情绪是最大的障碍。任何情绪,包括爱。大部分情绪都是凡夫心在起作用。情绪毁掉了我们的一生。情绪烧掉了我们的生命。

最深刻的体会,最易于分享。

写作的时候,我唯一能够抓住的是空气。我向空气求助。我向空气回忆。我向空气想象。我抄袭空气。我剽窃空气。我顺应空气。我背叛空气。

有时候,现象比本质更像本质。

我发现,我很难不成为自己。

我讨厌手持话筒说话的人。假如是我,我一样讨厌。直感告诉我,那个人拿着话筒在撒谎,在自夸,在诲人不倦,在展望星空,在说排比句……

不同流合污,就像不愿把美玉和顽石放在同一个盒子。

因此,清高是可以理解的人格缺点。

写作进入状态时,我不由自主地会拒绝口头表达,所以,我担心接到电话,哪怕是家里人的。任何形式的口头表达,都像是对写作的不忠。

要清醒,自己还在深深的谷底,距离爬出去还很远。对这个世界持任何无动于衷的态度都不为过。没有毕其功于一役的可能。唯一可靠的是劳动。

逻辑链,可以无限延伸,事实的确如此,这样说话的人,不会出错。但是,有时候,逻辑需要斩断。包括一些明显的有力的逻辑。

有些思想是深刻的世故。或者是,肤浅的深刻。或者是严肃的油滑。当你看到一只美丽的蝴蝶,立即需要想起它即将化为灰烬。正是这样的虚假深刻,毁了我们的生活。我们的生活里没有常识,没有天真,没有年轻,就是因为,有很多虚假的深刻在腐蚀我们的思想。从十岁左右开始,我们的孩子将进入老龄阶段。

忍受难忍之事,才算大气。如果还有什么不可忍受,说明自己还不够大气,是庸人一个。坚信美善的东西更长久,而且在忍之后。

躲藏在这个四不靠的海边的山沟里低调写作,这是我的成就,我偶然做到的成就。我不向任何组织靠拢,任何组织也别靠拢我。

顿悟成佛?

我怀疑这个“顿”字。

悟是没有尽头的,悟是一条道路,不可能毕其功于一役。

陈继明,作家,现居珠海。主要著作有小说集《寂静与芬芳》,长篇小说《途中的爱情》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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