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人的模样

2016-06-30 20:57胡竹峰
天涯 2016年3期
关键词:相貌张爱玲胡适

元朝画家王蒙对自己相貌非常满意,揽镜自夸:我父亲生出儿子,怎这等好相貌。文人之于脸貌好恶很有意思,金农作《团砚铭》说“砚如此不恶,面如此便俗。侏儒侏儒多饱栗,今之相者兮果无作”,又有《杂诗》谓“圣代空嗟骨相癯”,令人想到郊寒岛瘦,可谓之脸貌透露气象。明人曾鲸作王时敏二十五岁时的绣像,目光端凝、英气逼人,看起来不凡。

画像里,只说看到的,老子、孔子、屈原都是大德之尊。终是后人靠想象描摹,当不得真。古代,容貌传承依靠画笔依靠文字,画笔往往失真,文字不过写意。先贤容颜缈不可寻,零星轶事别有深意者,时见有人称引。

《世说新语》上说潘岳妙有姿容,好神情,“少时挟弹出洛阳道,妇人遇者,莫不连手共萦之。潘岳喜夏侯湛同行,时人谓之‘连璧。左太冲绝丑,亦复效岳游遨,于是群妪齐共乱唾之,委顿而返”。胡兰成记汪精卫,说他北伐前在广州演讲,粤地女学生“掷花如雨”。汪精卫的照片见过不少,黑白中难掩风华。胡适评论汪精卫的外貌是“我见犹怜”,可惜做贼,辜负了一张好脸。

对摄影向来有偏见,殊无好感,但我感谢摄影技术为我们带来鲁迅的胡子、胡适的布衫、徐志摩的西服、郁达夫的长袍、周作人的眼镜、林语堂的烟斗、辜鸿铭的辫子、齐白石的拐杖。摄影技术留下了中国文人的模样,谢天谢地,无缘真容,翻翻照片也是好的。若不然只能一直见到这样的东西,岂不乏味:

嵇康身长七尺八寸,风姿特秀。见者叹曰:“萧萧肃肃,爽朗清举。”或云:“肃肃如松下风,高而徐引。”山公曰:“嵇叔夜之为人也,岩岩若孤松之独立。其醉也,傀俄若玉山之将崩。”

再好的文字一涉及相貌,都是望梅止渴。

行迹猎气息,面目知心相,以貌取人,差不多是传统。郁达夫脸型清瘦,他的样子深沉而缭绕着挥之不去的苦恼。徐志摩典型文艺美少年,浓得化不开的文风正适合他。鲁迅中年后,五官渐如木刻,面带秋寒,十分冷峻。而鲁迅的眼神很纯净,有诗书沉淀后的修养,神采奕奕,那种深邃和犀利是逼人的,比旁人看得更深看得更远,与他文风相似。

钱玄同貌古,看其照片,有青铜黑土味,不像南方人。钱玄同是浙江湖州人氏,那里人说话娉婷袅袅,十分悦耳。想到钱玄同,脑海立刻冒出梅兰芳的京剧。心想那么个人物说一口吴侬软语,在民国学林倒也独树一帜,真像舞台上改装易容的梅先生。

胡适五官饱满平和,眼睛大而有神,额头高而阔,看起来就脾气温顺。陈独秀的脸,可以看出隐隐风雷,好像他脸上有风雷之色——风萧萧、雷滚滚,那种鼓胀胀的元气扑面而来。这样写满个性的五官,不像个政治家。

据说当年有相士将陈独秀与胡适比较,认为胡适坐立行走,酷似仙鹤,其贵绝非陈可比。选取过胡适不同时期的照片对比看,岁月的风霜在他身上留下或深或浅的人生印记,但无论是青年、中年还是老年,总是衣着讲究,眉清目秀,风神依旧潇洒依旧贵气依旧。有人会说,这是因为历史给了胡适那么高的地位,但我们不要忘了,胡适的地位是靠自己挣来的,谁也不是天生领袖。

我喜欢看胡适的照片,他的样子,比其文章更养眼更迷人更舒服。鲁迅当然有文豪气质,论风流潇洒,还是胡先生略胜一筹。胡适的脸,称得上相貌堂堂,胡适的身段,配得起周正儒雅四个字。

张中行撰文回忆胡适:“中等以上身材,清秀,白净。永远是‘学士头,就是留前不留后,中间高一些。永远穿长袍,好像博士学位不是来自美国。总之,以貌取人,大家共有的印象,是个风流潇洒的本土人物。”温源宁如此描述四十四岁胡适的长相:“气色虽然不甚红润,不像养尊处优的老爷,但也不像漱溟一般的瘦马相,只有一点青白气色,这大概是他焚膏继晷灯下用功之遗迹。衣服虽不讲究,也不故表名士气。一副相貌,倒可以令佳人倾心,天平是那么高,两眼是那么大,光耀照人,毫无阴险气,嘴唇丰满而常带着幽默的踪影,倒可以令佳人倾心。”也非怪近些年关于胡适情事的书一本又一本,中国向来不乏逐艳之夫逐艳之妇。鲁迅先生说:“英雄也吃饭,也睡觉,也战斗,自然也性交。”咄咄怪事,今人独对英雄性交有兴趣。

画像不论,看到的文人照片来说,胡适排第一位。胡适有一张干净的书生之脸,有一副文雅的书生之躯。有帧摄于1950年代的相片,陈诚一干人等在机场给胡适送行,老先生手拿礼帽,笑容可掬,气质非凡,把周围一遭人通通比下去了。老实说,站在一旁的陈诚,相貌不俗,但和胡适比,输了一截文采,少了些许风华。

梁实秋和胡适先生有过合影,都是大文化人,但气质上,梁先生还是弱了一点。胡适的样子,永远书生本色。有些文人穿长衫好看,譬如郁达夫。有些文人穿西服好看,譬如郭沫若。胡适例外,管它长衫西服,穿在身上熨熨帖帖,有种置之度外的斯文通脱,今天哪怕再好的模特也穿不出那一份举止从容,穿不出那一份意气风发了。

见过几张胡适与蒋介石的合影,两人作交谈状,胡适的文气轻轻松松抵住了蒋介石的诡谲。老先生的气度就是不一样,跷着腿,一脸随意,透着风流与俏皮。领袖森严遇见了学术气度,竟也无能为力,只好双手放在膝盖上老老实实。我们再看一些文人与元首领袖的合影,说句不敬的话,文化的头颅快要低到尘埃里了,微微哈腰者有之,挂着廉笑者有之,故作挺立者有之,都缺乏风骨。

好相貌若缺乏风骨,就少了光泽。

胡适有张大笑的照片,透过纸页仿佛能听见哈哈不绝。老先生坐那里笑,像老太太。我心里叹息,快活成神仙了。有个很奇怪的现象,凡是杰出的男人,晚年相貌都像老太太。沈从文如是,胡适如是,俞平伯如是,张中行如是。丰子恺年轻时的相片我没见过,老来须发花白,清瘦脱俗,是个大人物的模样,也有女人气。我的意思是说杰出的人不会争强斗狠,不会刻薄刁钻,杰出的人要善良要温和要感受灵敏要内心丰富,这才能保证作品的温暖性、神性和文艺性。

我喜欢沈从文早年的文字,更喜欢沈从文晚年的相貌。年轻时候的沈从文,英俊清秀,文化分量不够,看起来少了股味儿。晚年沈从文身着布衫,戴阔边眼镜,人胖了,圆圆的脸上总存着淡淡的、温和的、澄澈的微笑。那是大师历经风雨波澜不惊的表情。

晚年沈从文,长着一张大师的脸。应该说,那时候他的脸,比他的文字更加打动我。他的脸,呈现在黑白色的老照片中,有着木刻的凝重。略显丰腴的面颊,线条柔和,柔和的线条里,有骄傲,有克制,有大风大浪之后的安静,有从从容容的漫不经心,有淡然处之的无所谓。他坐在那里微笑着,尽管戴了老花镜,透过厚厚的镜片能看到眼神充满洞悉事物真相的力度。这眼神也不尖锐,但有一股望穿一切的力量。一个老人,历经几十年的艰难沧桑,依旧呈现那样安详清寂的面容,让人不得不相信文化的分量。

齐白石的画是老年的好,齐白石的相貌也是晚年的好。一副泰斗相、水墨相、民国相、历史相,皱纹也生得像董源的披麻皴。

有不少书画家生得不俗。黄宾虹神采高古,于右任状若罗汉,徐悲鸿一脸冷峻,傅抱石气宇轩昂,徐生翁长相质朴,谢无量举止斯文,沈尹默亦慈亦悲,林散之貌带孤愤,都有匹配各自身份的好相貌,但齐白石的仙风道骨最不同凡响。

晚年齐白石须发皆白,拄杖而行,胸前挂一小葫芦,目藏精气,像笔下寿桃的一点酡红。有张相片老人光着膀子坐在竹榻上摇扇子,普通的葵扇,细看用布圆了边,又随便又家常,不经意间仙风道骨出来了。还有张照片,齐白石站在自家门宅前,双手合拢,手上青筋毕现,眼神悠远作凝视远眺状,布衣里身子骨消瘦,看上去一脸清旷,清旷之外,有沉着有典雅有洗练有清奇有疏野。

我经常以貌取人,从某种意义来说,相貌即人。也有看走眼的,譬如刘文典。见过他一些照片,或站或坐,感觉痞赖得很,不客气地说,有流氓习气。一帧照片,刘文典坐在那里,拍的是侧影,一缕头发盖着眼镜,怎么看都是破落子弟相,没多少文化人的感觉。

安徽大学出版社《刘文典全集》第一卷开篇所收刘文典的青年相片,清新可喜,不似中年落拓颓靡状。朋友章玉政《刘文典年谱》,封面用了谱主晚年照片做底子。消瘦到不能再消瘦,骨相出来了,凛然决然毅然,一脸置之度外,一脸听之任之,性情与分量都上来了,像个学者样子。

刘文典的长衫特别长,扫地而行。偶尔也穿皮鞋,又破又脏,从不擦油。当年有学生说他“憔悴得可怕……四角式的平头罩上寸把长的黑发,消瘦的脸孔安着一对没有精神的眼睛,两颧高耸,双颊深入。长头高兮如望平空之孤鹤。肌肤黄瘦兮似辟谷之老衲。中等的身材羸瘠得虽尚不至于骨子在身里边打架,但背上两块高耸着的肩骨却大有接触的可能。状貌如此,声音呢?天啊!不听时尤可,一听时真叫我连打了几个冷噤。既尖锐兮又无力,初如饥鼠兮终类寒猿……”

周作人印象记说刘文典:“面目黧黑,盖昔日曾嗜鸦片,又性喜食肉。及后北大迁移昆明,人称之为‘二云居士,盖言云腿与云土皆名物,适投其所好也。好吸纸烟,常口衔一支,虽在说话也粘在嘴边。”如此形象,岂止不修边幅。

中年刘文典的样子让我想起金庸《神雕侠侣》杨过出场时的情景:

一个衣衫褴褛的少年左手提着一只公鸡,口中唱着俚曲,跳跳跃跃地过来。

门人宰予,能说会道,孔子对他印象不错。后来宰予大白天不读书听讲,躺在床上睡觉,孔子气得骂他“朽木不可雕”。另一个弟子澹台灭明,字子羽,体态和相貌很丑陋。孔子认为他资质低下,不能成才。但他从师学习后,修身实践,处事光明。后来,子羽游历到长江,跟随他的弟子有三百人,声誉很高。孔子听说了这件事,感慨他说:“吾以言取人,失之宰予,以貌取人,失之子羽。”

总有一些跳出世俗外的那种人,奇人奇才生奇相奇貌有奇言奇行奇举止。

民国学生写《教授印象记》,说俞平伯五短身材,秃光脑袋,穿着宽大的衣服,走路蹒蹒跚跚,远远看去,像护国寺里的一个呆小和尚。陈寅恪里边穿着皮袍,外面套以蓝布大褂青布马褂,头上戴着一顶两边有遮耳的皮帽,腿上穿着棉裤,足下蹬着棉鞋,右手抱着一个蓝布大包袱,走路一高一下,相貌稀奇古怪的纯粹国货式的老先生。冯友兰口吃得厉害,有几次想说的话说不出来,脸憋得通红。

一个人的相貌,能看出五官背后的分量。俞樾、章太炎、陈寅恪这样的老先生,即便提着菜篮子在巷子里孑孓而行,你也会觉得此人非同凡响。鲁迅、胡适、周作人、沈从文、于右任、李叔同,个个都有匹配自己文章学问的长相。

前些时在一本书上,看到几张林文月的照片,真是生得周正,有民国气象。现在女作家里,有那样娴静气质的人不多。从相貌上说,台湾一帮文化人都是有脸有谱的范儿:白先勇是典型的白面书生,一身儒相。李敖才子加流氓,生就了一副逆子派头。余光中瘦弱如案头小把件。洛夫有士大夫气,俨若行政要员。即便写言情小说的琼瑶,也十足像老夫人。林文月最有闺阁气,到底是大家族里出来的。

很喜欢林文月和台静农的一幅合照。照片中的林文月一脸婉约一脸微笑,身着简单的白格子长领衬衫,风华卓越。照片中的台静农一脸风霜面带微笑波澜不惊,像极了民国时候做了寓公的老军阀,目光专著而坚定,眼神与气质是过来人风调雨顺回想当年,枯荣得失都隐藏了,淡淡地表达一点遗憾。

很多年前,看到一段纪念沈从文的纪录片。汪曾祺先生出来讲话,外穿西服,里面套一件深色毛衣。七十多岁的老人,顾盼间双目有神,一眼把人看穿,厉害得很,像通灵的猴子(看汪曾祺的相片,这样的感觉并没有,摄影与摄像还是有区别的)。这个看法也并非我的首创,早就有人写文章说汪曾祺捂着嘴偷笑的时候,很显猴相。汪曾祺1920年出生,恰恰也是属猴的。

我喜欢木心,和老先生相貌不无关系。看他的照片,真是俊俏,潇洒风流丰神俊朗得一塌糊涂。相貌好不如气质好气质好不如风度好,木心相貌好气质好风度好,怎么不惹人喜欢啊,好容仪是境界。

作家里漂亮的不多,美文与美貌不是冤家就是对头。自古美貌少美文,从来美文妒美貌。废名文章极美,相貌着实一般。周作人说“废名之貌奇古,其额如螳螂,声音苍哑,初见者每不知其云何”。这样的文字中不难看出,废名不仅长相一般,说话也不好听,声音苍哑。

周作人文章中“其额如螳螂”一句,很多朋友都说不知所云。我告诉他们废名前额正中发际线向下凸一尖,俗称“美人尖”,形状正像螳螂的头部。我小时候在乡下生活,见过很多螳螂。

周作人谈起别人的相貌,多有怪论,譬如写刘半农“头大,眼有芒角”。叶兆言有回说头大好理解,眼有芒角,想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其实芒角是指植物的尖叶,刘半农上眼皮下垂,眼睛显得细长,正像芒角,锋芒锐气十足。所以周作人才说他“生气勃勃,至中年不少衰”。老派人写文章,好藏锋,用尽曲笔。

人的相貌会被身份左右,章衣萍穿长衫,有才子相,细看有倔强有不甘有不平有郁结。吴曙天一脸娇憨,眉目间依稀淡淡春愁。徐志摩是典型的诗人样子,郁达夫一副小说家派头,齐白石天生一张中国水墨之脸,梅兰芳天生一张中国戏剧之脸,于右任则有草书风范,晚年李叔同一派高僧气度,徐悲鸿长出了西洋画的味道,尤其年轻时候,有巴黎艺术家风度,穿西服不打领带,结一个黑领花。有记者采访王力,后来在报道中说他“目光温和,笑容亲切,举止安详,表现出一个渊博的学者的优雅风度”。见过一些王力的照片,有学者气质,总是身着深蓝色中山装,有时候还会在左胸口袋处插一支钢笔。

常常想,很多作家长得缺乏风范也就罢了,怎么连像样点的笔名也不会取?实在是不应该的。二流相貌是先天注定,末流名字实在不可容忍。名字是作家的标签,相貌是作家的符号。黄永玉最初发表作品时用本名黄永裕,沈从文就建议改为黄永玉。永裕不过是小康富裕,气息完全商店小老板,永玉则光泽明透,一字之改,气象有了意味有了。

从名字上说,张爱玲三个字有烟火气,符合《传奇》《流言》的内容。钱锺书三个字感觉博览群书,配得上《管锥编》的文章。傅雷的名字力重千斤,翻译巴尔扎克非其莫属。老舍两个字几乎就是市井人生的缩写了,《骆驼祥子》《四世同堂》的封面配上“老舍著”就显得熨帖。叶圣陶三个字的组合,古奥朴素,有陶器的家常味道。茅盾两个字,小说气十足。巴金的名字,洋气中藏着中国味道。废名之名奇崛,文章也有略有废城气息。

叶灵凤不管是念出来还是写出来,都让人觉得阴柔气颇重,十分风花雪月。叶灵凤也的确风花雪月。我读过他青年时代写的小品文,一篇篇文章,千字上下,感觉像刚出笼的猪肉小笼包子,又甜腻精致像小点心。

张爱玲的小说我不喜欢,倒是喜欢她的照片,有旧时代风情。张爱玲算不得十分好看,但透过照片中依稀可寻的旧风情足够迷人。那批女作家,庐隐、萧红、凌叔华、林徽因、冰心、丁玲,她们的样子,各有各的性情与分量,各有各的命运和前途。庐隐端庄秀丽,萧红的眼神里有卓绝与闪烁的不安,林徽因够美,也有贵族气,凌叔华书卷味十足,冰心的样子温婉智慧,丁玲桀骜不驯中藏着可人,但没有谁的照片,有年轻的张爱玲骨子里倾国倾城的秉性。

有一幅照片,张爱玲身穿大袄,大袄太大,衬得旗袍太小,于是“只见大袄,不见旗袍”。张爱玲低眉凝眸,置之度外,斯文通脱。我第一次看见张爱玲这幅照片,一看之下,真是叹她气质非凡。

张爱玲的身材也不错。1956年11月,张爱玲写信给邝文美,要她帮自己做旗袍,其中标注了三围,换算成市尺的话,是“二尺四寸、二尺、二尺八寸”,身材称得上窈窕了。

张爱玲的相貌虽然生得不俗,但按照中国的相术分析,却是典型的福薄之相:下巴过尖,颧骨略高,山根太低,这些都影响人生气数。某年在乡下,有看相方士走江湖,我将一本书上印刷的张爱玲相片给他看,他甩下一句:“这个女人命不好。”或许真有天数。

张爱玲出版过一本《对照记》,展示了五十四张照片,并配有文字说明,都是与张爱玲关系密切的亲友和她本人的。在现代作家中,公开出版自己相片集的,张爱玲是第一人。李碧华说《对照记》“捧在手中一页页的掀,如同乱纹中依稀一个自画像:稚雅,成长,茂盛,荒凉……”

《对照记》1994年6月由台湾皇冠出版社出版,次年,张爱玲离开人世。张爱玲离群索居几十年之后,临死前抛出这么一本图片自传,想想她晚年的处境与心态,《对照记》的问世耐人寻味。我一方面喜欢这组照片,一方面又不得不承认,内心里是不忍看这组照片的。

翻开《对照记》,想想那个风华早绝满脸皱纹的张爱玲面对过去的青葱岁月,内心里想必会有几分“人生如雾亦如梦,情如朝露去匆匆”的感慨吧。时光就是这样,繁管急弦之际,容不得从容回味,已曲终人散。生命的大树一枝一叶黯淡下来,如同泛黄的照片,那些风华正茂的照片依旧风华正茂,照中人在经过风风雨雨后脸上却爬满了岁月不堪的痕迹,这是生之大苦。任何一个人最终都会输给时间,输给生活。

胡竹峰,作家,现居合肥。主要著作有随笔集《衣饭书》《民国的腔调》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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