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床

2016-07-01 15:02陈永林
文学港 2016年6期
关键词:方平王建国大爷

陈永林

一、寂寞之城

后张的鸡再也不出声儿了。

我那时候住在一段受惊的铁轨旁,每天都有躺上铁轨感受二三十节的黑皮火车从身上碾轧而过的冲动。那时候春意盎然,铁轨旁边的油菜花开得眉飞色舞,口袋没钱的日子就像那只破旧砂锅里放了大料的鸡,精光活脱。刚刚被煺下的鸡毛无休无止地在昏昏欲睡的天际飞舞。我以为那是一个永远没有尽头的河流,无边无际。

一个庞大的商业中心在即将拆迁的宁波市周边建成,一个古老的后张村眼见成墟。

围着这只鸡的有二大爷,二傻哥,黛二小姐,盗版情人,陆小凤。我不知道这些人从哪里冒出来的,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叫这些傻鸟一样的名字。我只知道这只鸡会被吃得很快,味道必定很好。因为越少的东西味道必定会越好。

黛二小姐是个很文艺的女青年,文艺的女青年找一段没落的铁轨拍个自恋照也毫无违和感。二大爷操着一架单反相机高低俯卧,折腾了半天,从铁轨拍到油菜花,从油菜花拍到鸡棚。他突然一甩单反相机说,饿了。饿了就代表没力气拍,没力气拍,就代表黛二的文艺范没着落。她还指着这片子去面试。她说,想吃什么?二大爷低头看到在自由自在地踱步的鸡,就说,鸡。黛二小姐名字优雅,容貌姣美,下手狠辣。她抓了一只肥美大鸡,然后两人到了我的住所。

我只有一张“吱吱嘎嘎”响的铁床和一只缺了半个耳朵的砂锅,还有一台很厉害的台式电脑。很厉害的意思是,它能播放我们这帮有理想的青年梦寐以求的“毛片”。刚刚进报社的陆小凤,他发了第一个月的工资,小心翼翼地揣在后屁股兜里,星期天他想看看“毛片”,解解日积月累越来越远梦想的乏。他很白,浑身都白,白衬衫,白裤子,白皮肤下面的毛细血管呼之欲出。有时候,我会摸摸他的脸,问他是不是打了粉底。

鸡已在手,可是没人拔毛。于是二大爷打通了盗版情人的电话,顺便叫上了有六块腹肌的型男二傻哥。他在电话里很诗意地呼唤道:“在一块金光灿烂的油菜花前,有一座破旧的别墅,里面有一只十个人都吃不完的大鸡。”祖籍内蒙古的盗版情人二话不说骑着一辆浑身掉漆的自行车赶到,拔毛鸡下锅,顺手扔了一把长在后门猪粪里的大蒜叶子进去。鸡的香味渐渐出来了,盗版说,干吃鸡没意思,咱们边看节目边吃。我说,电脑里没东西看。盗版说,没东西那还叫电脑?他麻利地打开电脑,取消隐私设置,当然他找到一堆“毛片”。于是大家目光投向了唯一的一位女士,黛二小姐说,我只看欧美的。听她的语气好像全世界的“毛片”她都看过。陆小凤惨白的脸上都泛出红晕来了。

在一个星期天春风习习猪粪味飘散的日子里,我们吃了大鸡,看了“毛片”,拍了文艺照片。正当我们吃得满嘴流油,看得满脸通红的时候,有人摔上一只破碗来。我当时住的是二楼,楼下锁了门。下面有人骂道,偷鸡的贼货给我滚下来,老子踢爆你的屌!

二傻哥的真名就像他拍的第一部宁波网络电影《寂寞之城》内容情节一样难以解读,他老头子到底是想让别人看懂呢,还是想让别人看大不懂。他的名字里有个“翀”字,如果你用拼音打字,得切换到全角,才能找到。看大不懂的那群人每个都怀着崇敬而膜拜的心理。在那个网络刚刚盛起的时期里,很多少男少女们怀着春梦走近了二傻哥那六块腹肌,体会着网络时代带来的意淫快感。

最后甚至于一个怀春的少女直接嫁给了他。我想问问她,你现在还愉快吗?

《寂寞之城》号称当时中国第一部网络电影,不像现在谁整个手机都能拍出一部微电影来。在那个大家还按着数字键拨电话的时候,一伙手持DV,捣鼓电脑的网络先人们,成功地在宁波的东方热线论坛上,发布了他们的先锋之作。

那时候由于还没有淘宝这个能打败一切无聊的东西,那些闲得蛋疼的青年男女们也没有各种自拍可以晒到微信上去,他们都暗无天日地聚集在论坛里面打情骂俏,闲聊扯淡,耗费着各个公司老板的金钱和时间。他们就像憋在一股口腔里的大蒜味,闭紧了嘴巴,还是从鼻孔里无孔不入地散发在空气里。里面有健康的,恶心的,无聊的,爆发的。透着股酸辣味。于是他们在网络上欣喜地发现有这样一部足够让大蒜发酵成高级红酒的电影,他们都快要疯了。

二傻哥在网络上一炮而红。他这一炮是真的一“炮”。据说二大爷在手持那个破旧的DV颤抖着看着二傻哥拉下裤子拉链的时候,不由得心头一颤,想起大学时期他经常在出租房门口看见交配的那两条狗。所谓《寂寞之城》,男女主人公自然都很寂寞,为了用直击人心的手法拍出寂寞来,二大爷跟黛二小姐商量。他先点燃了一根烟,抽了两口,递给黛二小姐。黛二小姐写的剧本,她有一大截前卫的才思和身材。

二大爷说:“咱们得走心啊。”

黛二小姐说:“你传媒毕业的,你说,怎样才算走心?”

二大爷兼着导演和摄像,他说:“走到你心里的镜头,那算走心。”

黛二小姐说:“那好办。”

第二天,黛二小姐扔出剧本,二傻哥傻了,二大爷觉得挺符合实际。二大爷正儿八经地劝二傻哥:“一个寂寞的孩子在寂寞的时候做这事情是天经地义的,此乃正义之演出。”于是二傻哥被二大爷肃然的面容所折服,毅然决定为艺术献身。拍着拍着二大爷愤怒地踢了一根地上的管子,说:“假!太假!你丫别跟我说从来没干过这个,给点感觉啊,哥们。这玩意儿天底下雄性动物都会啊。”二傻哥为难地说:“哥,光演这动作,没实物,不来劲儿啊!”二大爷捡起地上的那根管子递过去,后来二傻哥就红了。他经常在出席各种场合时被人提起这个段子,以至于让人怀疑他是不是拍了个色情片。

《寂寞之城》当然跟色情片搭不上半毛钱关系。它讲述了在如此拥挤的城市里两个寂寞男女青年的停停走走,黛二小姐出演了其中的女主角,二傻哥出演其中男主角。正当充满文艺气息的大蒜青年男女们以为会在俩人之间爆发出一段生死恋情时,黛二小姐残忍地扼杀了这个俗气的想法。她甚至没有让这两个人在整部剧中见过一面。二大爷拍完整部剧本后,夹着香烟,往嘴里送进一只小龙虾,感叹道:“这是我见过最有才华的一位女子。这是我拍过最文艺的一部电影。”那时候毕业于广播传媒大学的他唯一拍过就这一部地下网络电影。

二大爷的年纪并没有到“爷”的地步,相反他很年轻,甚至还很英俊。照他自己的说法,有张国荣的风范。这部由一群很“二”的文艺青年拍出来的电影看起来也“二”了去。

总的来说,那是一段“二逼”的岁月。

那时候我正坐在宁波一段铁轨附近的工厂里,埋头干着销售工作。我不明白为什么那个工厂的老总,非得把我安排在暗无天日的销售部门里工作。他说,必须从底层做起,苦尽甘来的日子会来到的。后来,他的工厂在电子商务横行的日子里倒闭了。那时候,我除了每天买一根甘蔗啧啧甜味以外,丝毫感觉不到苦会尽甘会来。除了那暗无天日的上班时间,我的下班后生活也是臭气熏天。

我住在一个职工宿舍里。

职工宿舍里,有很多职工,他们干的事情令我无法启齿。他们经常嘲弄我这个长得豆芽一般的青年,也毫不避讳地在我面前阅读露着胸脯的书籍,然后在被窝里传出哼哼唧唧的快乐之声。但我有一样功能他们不具备,就是会使用电脑。当我颤抖着在单位电脑里播放出他们脑中经常幻想的图像时,他们瞬间快感了。从此他们在我面前经常露出暧昧的笑容,我的脸色不用太好,因为那时我掌握了世界。

第二个月,工资发下来的时候,我的口袋里多了600元现钞。按照单位驾驶员小吴的指示,我骑着一辆破车,找到了已经被拆迁一半的后姜村。我再也忍受不了那个色情满盈的职工寝室了。有的东西只能自己忍受,不是吗?

后张村的村里养着很多鸡。我在漫天飞舞的鸡毛里,找到了那幢屹立在一堆拆迁得一塌糊涂房子里的楼房。我不知道怎样去形容这样一幢楼房,只不过后来吃过鸡的那些人都住进了这里。

二大爷住进来的原因,他说是为了躲避各种文艺女青年们的疯狂崇拜,这样一个看着闹鬼的地方,谅她们也没有这样的胆子半夜来骚扰。他在一家杂志社做摄影编辑。

黛二小姐住进来是因为她说这个村的村名很后现代,二大爷说她其实是失恋了。她想跟大老爷们住一块儿,有安全感。我想她是不是其实是想跟二大爷住一块儿,更有安全感。

二傻哥住进来的原因是因为父母切断了他的经济来源,他放弃了当官的爹安排的工作,死活要去卖电脑。结果卖电脑的钱只够他租这样的房。别人卖电脑,他也卖电脑,电脑是同样的电脑,脑子不是同样的脑子。

盗版情人住进来的原因是因为他想住在这里。他是一个股票操盘手,替人买卖股票。他游走在杭州和宁波之间工作,在宁波他想找个地方落脚。有一次我问他买什么股票能赚钱,他说,你牵个猴。我说,干吗?他说,你让它点,点哪儿算哪儿。做股票的比那猴子明白不了多少,哪支股熊哪支股牛。我从来没买过一支股票。

陆小凤生性向女,男人见了喜爱,女人见了宠爱。写出来的文字也是缠缠绵绵,有时候我甚至觉得世界上再也没有比他更娘的人了。黛二小姐摸着他的头说,你一定要住我对面。陆小凤没有料到黛二小姐有种病,那种病是懒病。从此,陆小凤经常给黛二洗衣服。陆小凤很感慨地说,如此之美眷,也只得摸头之幸了,不得再进半步。我骂道,你尚且能被其摸头,我连碰根手毛的机会也没有。他搬进来就问了我四个字,多少一月?我伸出两根手指。

所有人住进后张村,无论他装得有多文艺还是她有多丽姿,总不过一个字——穷。

无头日出的日子伴随着周围“叮叮当当”的拆迁工程流水光阴。村口每天聚集着数以百计的“破烂王”,在这个日渐扩大的城市里,他们一个个都靠卖废铜烂铁发了财。有人的地方就有市场。村口慢慢形成了一个白天热闹非凡晚上不见一人的闹市。里面有菜市场,有日用百货市场,有盗版光碟市场,有各种黑车摩的等等,黛二小姐每天踮着脚尖从雪白干净的办公室挤到这个外地民工成堆的废都。

当这些如潮水一般涌向废墟中钢筋铁骨的“破烂王”们赶到村口的时候,他们遇到了王建国。

王建国拿着一把锈迹斑斑的菜刀站在村口。王建国是我在后张村认识的仅存在的一个人。其他的村民早早搬去了别处安身。至于房东,除了每月往他卡里打房租外,根本连面都没照过,钥匙还是单位司机小吴交给我的。我以为我们的存身之所是这村唯一有人气息的地方,没想到在村尾还有一户木结构房屋的“钉子户”。王建国的木屋子里堆满了树根,他就埋在这堆树根里做根雕。他的头发花白齐了脖根,现在随风飘散在夕阳的风中。他穿着双长筒雨鞋,上身牛仔服,斜着眼睛守在村口。

第一天,“破烂王”大军真被吓退,没人敢上前。

第二天,呼啦啦又围了一堆人,王建国又去站着。上午八九点的时候,“破烂王”人群中钻出来一个小娃,六七岁模样,拎了个蛇皮袋从王建国身边走过,在他后面捡了个破铁罐子出来扔进袋子里。随着破铁罐子“当”的一声被扔进袋子,人群像被冲开闸的江水,倒进了整个村子。

王建国不得不退到他自己那间小木屋前,他爬上了房顶,大声在那里喊着:“你们这样做是犯法的,都给我停下。”村里大多房屋都倒塌了,“破烂王”们都很清晰地看得到他,大家手里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于是,他又拿起菜刀横在自己的脖子上,大呼道:“你们再不停手,我就抹脖子了!”大家略微停了停,又开始手头忙碌的工作。别人的性命哪比得上蛇皮袋里的五毛一斤的废铁。我看着王建国也没抹下去的勇气,赶紧上前夺了下来。帮着他在房子周围围了一道木栅栏,他在栅栏上拉了一圈铁丝,我拿红漆写上“有电!”两个醒目大字。我问王建国:“你到底要什么?死也不搬,出的钱不够么?”王建国看上去有六十,其实不到五十,他说:“我不要钱。”我深深为拆迁办的同志感到心塞,这种不要钱的主儿最难伺候。这时候盗版情人在木屋子里突然发出一声惊叫,他从树根堆里掏出了一根酷似男性生殖器的树根,看着面目可憎的盗版,我骂道:“你丫别捏着下面那蛋,疼。”

盗版情人烧得一手好菜,我们几乎每天踩着饭点冲进他的卧室。尽管他的长相已经被黛二小姐形容为所有女性同胞一生挚友的地步,但丝毫不影响所有人的食欲。他是个不用出门的人,只需在电脑上按几个键盘,大把的钞票就进进出出。他出钱拉了一条这堆废墟与外界联系的罗马大道,一条网线。这条网线就如空中通道一般,接通了与大好作死文艺世界的青年们的心灵之路。

转眼夏天到了眼前,这幢楼居民们最大的烦恼来了。

天干肉燥。

白天,由于没有任何遮挡,滚滚热浪从四面八方涌进屋子。二傻哥住三楼,是顶层。他说,有天夜里,他看到了“热”的形状。那是个室外温度三十度的夜晚,他透过窗户亲眼看到了“热”从废墟的残骸上奔跑了过来样子,后来就整夜没有睡着,到了凌晨三点,用手一摸墙壁还是烫的。于是他爬上了楼顶,他这一爬,开辟了一个世界。

每个人都期待着一个崭新的旧明天,最好那里有旧的美好,最好那里有新的美妙。

二、这里·那里

赤裸裸的好处就是热得快,凉得快。自从被热醒的二傻哥爬上了这座赤裸裸的房顶后,他发现那里没蚊子,风大,风景好。宁波市区的霓虹灯就在不远处的姚江对岸闪烁。

第二天的夜晚,陆小凤露着他那纤细白嫩的长腿赶着稿子,二大爷举着相机不停地拍着,盗版夹着根烟眯着眼睛躺在躺椅上,我朝穿露肩背带睡衣的黛二小姐扔过去一块毯子说:“赶紧把那两截引人入胜的大白长腿盖上,没看盗版已经闭上眼睛了?”黛二说:“闭眼说明人心无杂念。”我说:“当心他在心里摸你。”盗版闭着眼睛微微一笑说:“再不盖上,我要动手了。”吓得黛二赶紧盖上毯子。她扬起手机说:“我微博上发了图片,有两美女要慕名而来。”二大爷说:“又是美女,看来我又难独善其身了,罪过,罪过。”二傻哥这时候已经把他房间里的小板桌搬了上来,他泡了杯咖啡,低头对着他那六块腹肌说:“她们来了,你们准备好了吗?”

黛二小姐的两位美女朋友趁夜摸进了后张村,她们喝完二傻哥泡的速溶咖啡,看完二傻哥的六块腹肌,后张村的这幢楼火了。

仅仅三天时间,我就在夜里八点后接待了二十多位无名无姓,纷纷报着黛二陆小凤二大爷名字的文艺青年们。为了让这块三十多平方米的楼顶像样点,我接了根水管到楼顶冲刷干净,又在楼旁仓库里找了十几张旧课桌椅背了上去。网络的力量是巨大的,几步能走到边的楼顶,被各种文青们拍成一个神秘新奇的所在。

第四天一早王建国来找我。他算跟我有些交情,“啪啪”拍我的房门,问我,你们这天天晚上弄得跟集市似的,是不是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我每天晚上接待这些客人,折腾得筋疲力尽,睡得正香。打开房门,指着头顶说,自己上去瞧。王建国上去一趟后,第二趟就背着他那些根雕作品来了。晚上我们上去一看,有模有样地被放置在了屋顶四周。他还拿了几顶巨大的遮阳伞上来,撑在月光下。王建国穿了剪了胳膊的牛仔服,拖着拖鞋就上来了。右手拎了筐啤酒,说,凑个热闹。

喝着喝着,下面有车有摩托车有自行车挤进了村子。有个二大爷的哥们带了个音响过来,大家举着酒瓶子就开始吼黑豹的《无地自容》。喝了个醉意朦胧的当儿,有个哥们抱着一个有胸有腿的“姑娘”就不松手,说,一定要买回家。说他没人爱呀,你们这里真他妈好呀。后来他扔下一千块人民币,抱着那个王建国的根雕木头“姑娘”就走了。王建国帮我们做成了第一笔生意。

我看着桌子上的一千块钱说,这收钱不太地道吧?二大爷说,不太地道。我一把拎起倒在地上的王建国说,你的东西,卖得钱,你拿走。王建国立了起来,瞪了眼睛,一拍胸脯说,卖钱,那是艺术。要卖钱,我早成百万富翁了我。说完又倒在地上。

后来我收了那些钱,因为第五天我失业了。我用那些钱买了个冰箱,从此后张村的这些村民们喝上了冰啤酒。我白天在屋子里睡觉,晚上在屋顶上摆摊。

那天晚上的星铺了天,我买了些牛肉和花生米。陆小凤是最后一个到的家,他说他有些累,星光下他的脸比黛二的手还白,说完身子倒在了木椅上闭眼。黛二小姐轻轻拨着木吉他,哼着沈庆的《青春》:

青春的花开花谢,让我疲惫却不后悔,

四季的雨飞雪飞,让我心醉却不堪憔悴……

梦里的天空很大,我却躺在你睫毛下,

梦里的天空很多,我却开始想要回家。

在那片青色的山坡我要埋下我所有的歌,

等待着终于有一天,他们在世间传说。

盗版说,该给这地方取个名字了,网上很多傻鸟在找这里。二大爷一边嚼着牛肉一边说,人家给我们肉吃,总得给人家一个念想。二傻哥最近到游泳馆做了教练,人都在水里泡傻了,他说,咱要不在这里建个游泳池,白天也开业。我说,你好歹也拍过电影,卖过电脑。脑子怎么还这么颓废呢。陆小凤不愧为顶级文艺青年,他幽幽地说,我们在一摊废墟的这里,他们在一圈霓虹的那里。就叫这里·那里吧。我怀疑他想出这个名字的是不是突然转了性,这文艺的,都有种想吐的感觉。陆小凤的脸在月光下很白,他突然说,我想睡了。说完就走了下去。

夜抑郁症般没有睡意。我冲了个凉,倒在床上,床照旧“吱嘎”响了一回。我从它的底下摸出张银行卡来,里面有十万元人民币。我对着窗外的月亮照了照。它是真实的。

第二天,我就去王建国那里寻了块牌子,钉在门前的歪脖子柳树上。盗版的书法很好,他用一个油漆刷子在木牌上面写上:这里·那里。看了那四个字,中间的那个标点符号,我确信上帝是公平的,他给了盗版一身好武艺却废了他一脸好相貌。盗版不光写得一手好字,烧得一手好菜,他说他还会骑马射箭马头琴,雕刻游泳看手相,看过股海跌宕,阅过天上人间。最近,看他在写一本小说,我们经常边吃他做得的各大菜系佳肴,边狠狠地诅咒老天为何不公,凭什么他什么都会。黛二经常亲切地称呼他好姐妹,盗版很失落。

这天,大家集体请了一天假。为的是迎一迎方平。其实我们这些人住在这里也许为的就是等这样一个人。

天刚放亮就开始烘了起来,七月的天气无法无天。方平骑着个自行车过来,自行车后架上还绑了箱啤酒。他到了门口,说句,这地方倒好找,一眼就到了。他从腰间抽出把折扇摇了起来。这人一眼看过去在这大热天突然就不燥了。短袖老头汗衫,捏着把折扇,脸上没有天热展示的不耐,整个世界对他来说很平静,浑身的不着急。二大爷说,啥时我能活成他那样就得了。黛二说,你拿个勺,挖到美利坚几率比较大。

吃了盗版烧的菜,方平一扔筷子握着他的手,盯着他坑坑洼洼的脸说,兄弟你不该炒股票,你该开饭馆啊你。听哥一句话,这手艺够你吃一辈子。

后来,盗版听了方平的话,他在这幢快要倒塌的一楼开了个饭馆。取名“未央阁”。生意火爆,网络上十里之众,莫不趋之若鹜。

方平是何等人物?他开了十家全国连锁高档饭馆,开了五家酒吧,捐了两座寺庙,写了一本小书。离了两次婚,一次在北京离的,一次在瑞士。一次跟女人离的,一次跟男人离的。这一切都不能让二大爷二傻哥黛二等五体投地,让他们拜服的是,这人每次见面不是骑着辆破车,就是摇着把破扇子。我瞧着他四五十岁的样子,眉宇间总有那么股傲世的神气在,好像世间没有什么他入眼的。

这天吃完了饭,我陪方平去了王建国那里。走过了那排充满电的栅栏,进了那个木屋子。王建国赤着上身,头上满是刨花,在纷纷扬扬的碎屑里雕琢。他也没理我们。方平也没跟他打招呼,摸着他那一幅幅根雕作品就盯上了眼。

我很快就出了王建国的屋子,我不知道两个人谈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我只知道方平傍晚时分推了他的车子,“咣当咣当”走了。

在这里一树高花,在那里长乐未央。

三、长乐未央

“未央阁”三字是方平给盗版留下的饭馆名。取义长乐未央,汉东宫瓦当上常见。他在倒塌的柴房里找了块斑驳的旧门板,题了这“長樂未央”四字。

我们把一楼腾空,改成了两个房间,留下后厨。第一批客人是二大爷的同事们,当他们走进这间又窄有热的所谓饭店时,这些在时尚圈里工作的男男女女们,汗下来了。二大爷很有自信地端出了第一盆菜。后面的菜他已经不用再看他的同事们或者厌恶或者烦躁或者难以置信的眼光了。所谓时尚就是超越与接受。盗版的手艺瞬间让废旧的后张与燥热的天气成为甬城文艺圈食客们津津乐道的方外之地。

二傻哥再也不用去忍受那些身材臃肿妇女们猥亵的浪花了。他又有了甬城男一号的自信。重点在于他可以明目张胆地赤裸着上身,长叫一声:“客官,菜来啦!”他说,他好像天天在演戏。他说,我他妈的就是个演员。

我白天给盗版打着下手,晚上在屋顶摆着“这里·那里”的夜摊。白天这里是一个人来人往五谷杂粮的闹市,他们生活在城市的边缘,过着城市人们鄙弃的日子。夜里,这里突然转变成一个车水马龙,摇滚与啤酒,咖啡与吉他的文艺小天地。我们已经攒了足够的钱买上一台空调改善生活条件了。可是电力不够,我寻思着从王建国那里去拉一条粗些的电线过来供电。

进了门,突然发现方平在里面。方平并没有经过我们那个小楼,也没人知道方平跟王建国这么熟络了。两人也没有丝毫尴尬之意,用手招呼我过去。两人带着我往里屋走。我自从到后张住下以后,只到过王建国的根雕室,没有去过里面的宅子。他的宅院从正前方看来并没有多宽大,也就三间平房的门面。随着他的带领,似乎宅子的深度有了极大的延伸。中间走过有四五间房模样,墙边倚靠着各色石板的雕刻模块,如龙如梅如童如祥云等。走到了一房青砖墙前,有扇小门,我随他们进门后,眼前的光亮突然减少许多,墙似乎长了上去。这间空荡荡的屋子里面只有中间竖着一根圆柱,圆柱上裹着一层黑色的塑料膜。我顺着这根柱子抬头望去,却见华盖蔽日,头顶是一丛郁郁葱葱的树杈绿叶,层层叠叠,透不出半点光亮来。我走过去,摸了摸那根塑料膜裹住的柱子。王建国说,拉下它。

这是一棵银杏。树的主干大约有一人环抱,距我头顶约两尺处,银杏树钟乳密集悬垂,看去色泽如碣石般粗粝凝重,大的如我的头颅,中等如握拳,小如脚趾一般,一直延发至树顶处,密密麻麻,犹如娃娃排队一般。方平指着那些钟乳状的东西,说,那是树笋,整棵树上共有一百零五颗直径约两尺大小的树笋。我问他,你数过?方平说,一个不差,数了好几遍。王建国说,这是我的命了。

他扬起手臂,头仰着,眼神中泛出奇异的神采。他手一指,指着头顶约十米处的一杈枝叶,说,你看那叶上银杏籽。这辈子你都可能只此一次遇见。我顺着他的方向看去,果然看见两颗果实略小,颜色发黄的银杏果实。但它却是生长在叶子上的。王建国拍着树干说,此树叫“叶籽银杏”,据我去世的爷爷说,相传栽下已有四五百年。一直栽种在我家宅院,从不曾移动过。这种银杏树种极为罕见,约一千五百棵银杏中才见得一棵,能产果子的叶子也极少,整棵树也就结上几颗果实,还得看年份好。大清朝那会儿我家贩盐,赔得差点倾家荡产,我祖宗也没把这棵树卖了。它是我家的命根子。

我瞅方平的脸色撇了清高之气,眼睛里像生了根,盯着这银杏不肯移开。我问他,你见识多,这树真有那么珍贵么?方平说,我见的树多,这样的没怎么见过。王建国说,我老头子现在埋在了这棵树下,几代人都埋在下面,守着它。他指了指我站的地方。我吓一跳,大白天也站人家祖坟上也瘆得慌。我明白了,这个家族在这棵罕见的百年银杏上已经注入了巨大的心血,几代人都守候着它,不曾离开。方平和我走出王建国的屋子,他说,这如此漫长的修炼,于我恐怕是永生不得了,如此欢娱的人生竟然降临到了王建国身上,真是幸哉幸哉。他此生算是长乐未央了。我瞧了瞧四周,废墟遍地,说,未见得能守住。

晚上一起在这里·那里喝的酒,我把关于王建国的银杏老树的事儿跟几位说了说,盗版扔下手中的盘子,就往王建国的住所奔。黛二说,估计盗版晚上不会回来了。

“未央阁”和“这里·那里”的文艺效应在甬城继续扩散。陆小凤甚至还在报刊上做了一期专访,收集了几个文艺青年在一幢破屋里的真情告白。填写了几份问答卷,赠送了几杯掺了半杯冰块的可乐,当作奖励。陆小凤的脸色似乎越来越白,二傻哥的房间里有时候会传出女生洗澡中的水声和歌声。盗版除了做菜,整天混在了王建国那里。还有一件事情,越来越奇怪。但凡二大爷在“未央阁”帮忙,黛二小姐总是在这里·那里端盘子,黛二小姐在“未央阁”吃饭,二大爷总是在这里·那里喝酒。

跟我搭讪的女孩子很少,我只好经常和陆小凤搭讪。陆小凤说,他爱上了一个女孩子,想带她一起去丽江。我说,你别瞎扯淡,你有钱么你。带这里来吧,我不收你咖啡钱。他说,有的事情不是钱的事儿。

方平说,把心的冢挖掉了,人将死无葬身之地。

四、不见山水

我免了所有人的房租,还存下一笔不小的收入。痴男怨女们的钱很愿意花在既文艺又小资的地方,偶尔还能在名人二大爷的博客上露个脸。二大爷的摄影技术相当不错,把所有端着咖啡望着废墟的孩子们拍成了一个个时代的沉思者。

拆迁办的人群绕过我们的房子直奔王建国的宅院。他们开了一辆铲车过来。王建国在门口放了张茶几,搬了把竹椅。抽了烟喝着茶,眼睛不眨一下。我跟盗版说,那树移了不就得了。盗版说,别说经济上移不起,就算移得起,也得有地儿种。种王建国院里的,他怎么弄怎么行,出了院子,就没他什么事儿了。我想想也是,就跟盗版一块儿坐王建国小桌子前喝茶。

熬了一天,地产开发商和拆迁办的人来了一拨又一拨。王建国的宅子正在整个村子的要害上,房地产商动弹不得。“见山水”房产从漂亮的业务主管到开着“奔驰”的副总一个个上门作揖求告。王建国眉毛也没动一下。

二大爷二傻哥和黛二周日也带些菜肴和酒水到王建国家院子与这些拆迁办的人对峙。黛二甚至还搬了把躺椅弄了顶凉帽,说是要把皮肤晒出小麦色。

陆小凤把那个心仪的女孩带过来喝咖啡了。我问他怎么认识的,他说他看到她在老外滩遛白菜认识的。遛白菜的意思是别人牵个狗抱个猫遛狗遛猫,她拉个大白菜满世界遛达。我说,你就作吧,总有一天会死的。不过说实话,这女的确实挺招人的,眼睛大得占领半边脸,也不多说话。要啥都细细问上一句,我可以吗啥啥啥。俩人坐房顶沿上,说要一起去丽江。我看着他们无耻地依偎在了一起,心里觉得不那么凉快了,只能狠狠喝了杯冰可乐。要命的是陆小凤你依偎就依偎吧,还要去搂姑娘的腰,结果搂到了一根裸露的钢筋上,血流不止。连夜送了医院,那白菜姑娘陪了他一宿。

“见山水”房产商开始雇人在宅子外面泼大粪了。大热天,熏得人恶心不已。王建国鼻孔塞着两颗棉花,浑身涂满花露水。我捏着鼻子进了他的屋子,那种香臭陈杂的味道,胃一下子顶了上来。我把他拉到了我们的小楼里。大伙儿坐下叫他在这里先将就两天,反正大热天,地上铺张席子就成。

王建国摇摇头,说:“我得回去,我不放心那棵树。这帮狗东西,晚上人不看着,指不定干出什么事来。”

黛二说:“那棵树真那么值钱,开发商给你开过价钱没有?”

王建国说:“有数目的价钱,那不是它的价值。我没什么亲戚后代,用不着那些钱。我今生得让那玩意在那里立着。给什么都不换。”

二大爷说:“有的东西确实没得买,活个一世,房子得塌,金银得烂,人命也有个头。单单这东西能留个长久。”

二傻哥说:“话是有道理,可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这么大一个工程不会因为你这么一棵树就放弃的。”

盗版说:“我在寻思能不能移它?”

王建国说:“不管怎么样,我反正得看着它,住也得住在它身边。”

二大爷说:“那么如果有人愿意出价安置你和你的树,你还是愿意的?”

王建国拧着眉毛说:“我不知道世界上谁会愿意花这么多钱,去迁移一棵对别人来说毫无价值的树木。”

从那时候起,我明白方平为了这棵树不止给我的卡里打了钱。任何文艺并不能够让一群文艺的人住在一堆看起来很文艺的废墟里。

陆小凤进了医院后,后果很严重。这让我们始料未及,医生很明确地告诉我们他得的是急性白血病。那天晚上陆小凤胳膊上停不住的血让白菜姑娘尖叫不已。这下她安静了,我们只能静静地坐在医院的走廊上。通知家人,似乎是唯一的办法。二大爷说,先等下通知,他家为了给他上大学已经负债了。家里估计没办法再承担这么巨大的费用了。医生告诉我们即使有了能够配对的骨髓,医疗费用估计将达到二百万元左右。

看着哭晕过去的白菜姑娘,二大爷说,我们去找方平吧。

白菜姑娘还没跟着陆小凤去过丽江,却先为她刚刚萌芽的爱情买了一份大单。黛二小姐铁青着脸跟她说,你走吧,离开这座城市,它正在抛弃你。白菜姑娘像一棵无辜的白菜坐在医院门口半小时,然后她跟黛二小姐说,我还没厌烦这个城市呢。黛二小姐铁青的脸瞬间挂满泪水,她说,老娘很久没听过这么感人的情话了。

为了白菜姑娘,我们坐在了“见山水”集团公司老总的对面。

“见山水”的老总就是方平。方平住的地方得坐三小时汽车,走一小时的山路。二大爷、二傻哥、黛二、盗版、我,五个人花了半天时间,找到了绵长几千里四明山中的“见山水”,那是个小庙。

小庙的门很小,只能过两个人,是木头钉成的。盗版上前闻了闻说,那木是黄杨木,很贵。

方平刚刚刮了个新头,光头锃亮。手里捏着乌黑一串佛珠子。看到我们来了,说:“早早泡好了雨前龙井,恭候各位。”我们坐下,谁也不敢喝那茶。我掏出那张存了十万元的卡,说,方总,陆小凤得了急性白血病,医药费还差一百九十万,您能不能帮帮忙?他家挺困难的。二大爷也掏出一张卡来,说,还差一百八十万。五个人都掏了一张卡放在方平面前。方平笑眯眯地说,这样算来,你们还差一百五十万,陆小凤那里还有十万,缺口不算大啊。黛二姑娘说,还有能够配对的骨髓。方平摆摆手说,不算事儿。我们都明白他的神通,这种事情对他来说鸡毛蒜皮。方平闭眼捉杯闻茶香,说,实话告诉你们,王建国那块地方是我请身毒国禅师定过位的,也就是现在的印度天竺一位百岁高僧。那棵树所占之地正是我的运势之门。王建国的长乐并非我的长乐,若我无长乐,此城无长乐之人将无数。“见山水”将放弃这一片商圈的打造。二大爷说,你的意思是你根本不要那棵淫浸了几代人心血的银杏树?方平摇头说,树是好树,但它并非我的心血,别人的心血那是别人的,我的心血不在那树上。二傻哥说,我们已经快要劝动王建国了,可陆小凤等着救命呢!盗版北方人,说,你直爽些,要我们怎么做,你出救命钱?方平眼睛望向庙宇柴扉旁,那里有柄斧子,说,树倒,王建国心死。我说,你能省下几条陆小凤的命钱,你坐在佛堂,生意经并没有忘记。方平笑着拍拍我的肩膀说,有时候菩萨也要香火钱的。

我拎着斧子二话没说出了庙门,二大爷摇着头说此等凶器怎能留在这清净之地。

从那锈迹斑斑的斧刃下穿过后张一堆堆废墟满目的黄昏遥望姚江对面的城市,人群已难见到山水。

五、像鸡毛一样飞

我们回到医院时,陆小凤已经带着他的白菜姑娘去了丽江。

王建国告诉我们陆小凤给了他五万块钱,让我们在他的宅子里打造一个“这里·那里长乐未央”。二傻哥在做牌子的时候,嘴里骂骂咧咧,文艺小青年就是麻烦,什么都可以长,起个店名弄这么长。

二大爷和黛二小姐,一个去了北京做了摄影记者,一个去了西藏去看藏羚羊。但我知道他们始终会在一起的。

盗版一边炒股一边炒菜,“未央阁”的生意越来越火。二傻哥还是穿梭在整个城市的角落,他有了心爱他的姑娘。

我还是留在了“这里·那里”咖啡吧里练摊。偶尔我会看到脸色惨白的陆小凤坐在皎洁的月光下赶着稿子。世界上傻了吧唧的文艺青年永远会像飞蛾一般扑腾。

那柄我从小庙带来斧子狠狠地砍入“长乐未央”木牌的中间,将“长乐”与“未央”劈成两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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