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隐作痛

2016-07-04 08:39杜福全
永善文学 2016年2期
关键词:德昌护士手术

杜福全

德昌叔万万没想到,自己顺风顺水屙了几十年的尿,突然就屙不出来了。

德昌叔六十有五了,一生在山地里劳作,辛辛苦苦干了几十个年头,对自己的身体一向是引以为豪的。步入老年之后,德昌叔有时也会想,仔细算算,自己这一生,吃过的药丸不会超过一百颗吧,打过的针,不会超过十次吧。对于德昌叔来说,吃药打针,就像闹饥荒的年代打牙祭,是很难得的一件事情。德昌叔这一生,日子过得也不轻松,童年和青少年时代,饥寒交迫的日子没少过。再往后,孩子五六个,养家糊口,为解决一家老小的温饱问题,长年累月,披星戴月,早出晚归,也没少吃苦受累。走过艰难困苦的岁月,现如今,孩子们都成家立业了,德昌叔的身体还没累跨,吃得,喝得,动得,这可算人生的一大幸事了。

这些年,随着农村经济条件的不断改善,尤其是实行新型农村合作医疗后,村里有个大病小病就往大医院跑的人越来越多了。那些去过大医院的人,回来总免不了大谈特谈县城甚至省城的医院如何豪华、如何宽大、如何热闹,病人是如何多,谈起来往往是津津乐道,眉飞色舞,手舞足蹈,好像他们都不是去看病的,更像是去观光旅游的。

德昌叔常说,他这辈子,没有进过像样的医院,只见过村街上的医生,连乡镇卫生院的医生长啥模样都不知道。这话,似乎有几分遗憾的意思。实际上,德昌叔这话骄傲和自豪成分更多一些。

有几次,在县城工作的小儿子吉德回来,叫德昌叔去县城全面检查一下身体,说人上了年纪,要防患于未然。德昌叔心里也想去县医院瞧瞧,看看这县城的医院究竟有何神奇之处,免得村里有几个去过县医院的人总是在他面前显摆,吹嘘县人民医院的排场。但是,德昌叔对自己的身体向来就满怀信心,而且,他以前曾在村里人面前夸下海口,他这辈子,是不会进大医院的,说那地方不是他去的地方。吉德的几次动员,都被德昌叔敷衍过去了。吉德心想,不去也罢,看老爷子目前这身体,也不像有啥病的人,要是真去检查出个什么毛病来,那可要大大的打击老爷子的自尊心,不一定就是什么好事,还是顺其自然为好。现在这年头,乱七八糟的病多,医院里,病死的人多,医死的人和吓死的人也不少,心理承受能力也是一个重要的因素。

这天,村里的万盛娃给他还活得好好的老爹老妈修造墓穴,德昌叔一早就去帮忙。他年纪大了,抬不动几百斤一块的石条了,只能帮忙用背篼背点塞缝填心用的碎石块。

中午吃饭的时候,德昌叔喝了几口烧酒,干活累了,喝点酒活络活络筋骨,这是德昌叔几十年来养成的一个习惯。稍作休息后,又继续去工地上背石块。

背到第二回的时候,德昌叔好像感觉到了一点尿意,但干活的地方距主人家的茅厕有一段距离,德昌叔心想:憋一下,再背一回去撒尿也不打紧,都这把年纪了,刚上坡就往茅厕跑,坏了自己几十年的名声。实际上,邻里帮忙,图的是人气,要的是热闹,像德昌叔这种上了年纪的乡邻,能见到人就行了,做多做少主人家也不会在意的。

第三回背回来的时候,想尿的感觉似乎并不是特别强烈。德昌叔以为,兴许再背一回也无妨,这尿都屙了几十年了,哗啦啦的就是一股水,早一点放晚一点放也坏不了大事。于是,德昌叔又去背了一回碎石块。当他把石块背到工地的时候,放下背篼,感到小腹在膨胀,而且,还有那么一点点轻微的隐痛。德昌叔这下才意识到,再不去把尿放了,这样继续膨胀下去,说不准尿胞都会胀破的。村里以前有个人在牌桌上赌博的时候,迟迟不去上茅厕,就曾出现过这样的情况。

德昌叔疾步跑入万盛娃家的茅厕,慌忙地解开裤裆门的扣子,迅速掏出那从出生就跟随着自己的家伙,正想闭上眼睛好好享受洪水奔泻而出的快感,这才发现,下面根本就没有那种久违的熟悉的声音。德昌叔不自觉地使劲催了催,结果像打吊针似的,滴了两滴就不见动静了。德昌叔低下头,看着那曾经威风凛凛的家伙,现在病恹恹的耷拉着脑袋,一点精神也没有。德昌叔拧着那家伙,以为它睡着了,使劲的抖了抖,让它打起精神来,赶紧把苦水倒出来。但是,这一阵折腾其实毫无作用,这次甚至连滴都没有滴一下。嘿,跟老子都几十年了,老子慢待你几分钟,你就跟老子耍脾气了,不出来算毬,看你能在里面呆多久,老子不憋死你才怪。德昌叔一边跟自己那家伙搭讪,一边扣上裤裆门的扣子,走出了茅厕。胀是有点胀的,但既然你熬着不想出来,那我就等会儿再来收拾你。

来到工地,德昌叔不声不响,喝了几口茶水,背上背篼,又去背碎石块了。德昌叔忍着隐隐的胀痛,把一背篼碎石块背到工地,放下背篼,身体刚松弛下来,就感觉到小腹里的有水在晃动,膨胀的感觉越来越明显,隐隐的疼痛越来越强烈。德昌叔想,你要跟老子较劲,那就再委屈一下你,等我再背一回才去收拾你。于是,德昌叔忍着胀痛,轻手轻脚,小心翼翼,又去背了一回碎石。只是,这一次,背篼里的碎石块明显的少了一些,尽管如此,爬坡上坎的时候还是显得有些费劲,一使劲,小腹的胀痛感就会加强。

终于把石块背到了工地,放下背篼,德昌叔觉得整个人都要虚脱了,身体摇摇欲坠,现在,已经不是隐隐作痛了,而是剧烈的胀痛了。

不能再跟自家兄弟较劲了!德昌叔心急火燎地往万盛娃家茅厕跑去,身体晃晃荡荡,慌不择路,只差没有连滚带爬了。还没有走到茅坑边,德昌叔早已将裤裆里那个家伙掏出来拧在手里了。可是,那顺风顺水屙了几十年的尿,并没有像德昌叔想象的那样争先恐后的奔涌而出,无论德昌叔怎么挤、怎么压、怎么抖,弄得脸红脖子粗,可那“水龙头”滴了一小滴之后,就再也没有任何动静了。一点动静都没有,有的只是剧烈的胀痛感。德昌叔分明感觉得到,自己的背心里有汗水沁出,额头上的汗珠在往下滚落。

德昌叔急了,慌忙掏出手机,给一起来万盛娃家帮忙的大儿子吉福打电话,叫他赶紧来一趟。

吉福问,德昌叔在哪儿?

德昌叔说,在万盛家娃茅厕里。

吉福说,你跑茅厕去干啥?

德昌叔说,你娃屁话多,喊你来就赶紧跟老子过来。

吉福听老爷子那声音和语气不太对劲,难道老爷子掉进茅坑里了?吉福挂掉手机,丢下手头的活,飞快地就往万盛娃家的茅厕方向跑去。吉福跑到万盛家茅厕时,看到老爹的背影,好好的站在茅坑边,心里才稍稍放下了一些。

“咋啦?”

德昌叔听到吉福的声音,一只手扶着墙壁慢慢的转过身来,吉福发现弯腰驼背的老爹早已满头大汗,表情痛苦不堪,另一只手里还拧着下面那病恹恹的家伙。

“这是咋的啦?”

“屙不出来尿了。”

“怎么回事?”

“我咋晓得。”

“多久了?”

“吃过早饭就没屙过。”

“走,赶紧去医院。”

“怕走不动了,好像要胀破了。”

“来,我背你。”

吉福刚背上老爹,立即又放下,掏出手机给万盛娃打了个电话,请他叫几个年轻人过来帮忙,然后又给村里开面包车的唐三娃子打电话,请他及时把面包车开到村口等着。

几个年轻小伙子你一肩我一肩,前前后后地搀扶着把德昌叔背到村口,唐三娃子的面包车已经打开车门等候好一会儿了。德昌叔忍不住一路呻吟,在年轻人的背上挤压和颠簸,胀痛一阵强似一阵,好像膀胱真的要爆炸了。

上了面包车,德昌叔斜靠在吉福的身上,路面平整的时候疼得轻微一些,一不小心,车轮过个坑,或者上个坎,一抖动,胀痛就会突然加剧。

“吉——福,我——怕是——不——不——行了。”

“乱说,马上就到医院了。”

德昌叔痛得大声叫了起来,叫出来,身上的痛苦就稍微减轻一点点。

送到村街上的卫生室,医生一看就知道是啥情况了,但恰好卫生室的导尿管用完了。这村街上的医生也奇怪了,尿引不出来不说,还给德昌叔挂了一瓶液体,说是先消炎,叫赶紧往县城的医院送。医生跟吉福交代,德昌叔这病没啥大碍,去县城把尿引出来就没事了,只是,不能把时间拖长了。吉福这才想起,该给在县城工作的弟弟吉德打个电话,弟媳在县医院工作,估计赶到县城时天已黑了,得叫弟媳联系好医生,早点做好准备,以免拖延时间。

面包车朝着县城的方向一路狂奔。

液体慢慢滴进身体里,德昌叔的小腹越来越胀,仿佛一个正在充气的气球,越充越大,越大越胀,越胀越痛,就要炸裂开来。这一路,德昌叔肆意的呻吟与喊叫,似乎再也没法减轻身体的痛苦,小腹的胀痛感一阵强似一阵,痛得钻心、刺骨,甚至连死的念头都有了。

赶到县医院大门口时,小儿子吉德和媳妇晓妍,还有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医生,早已候在那里了,连担架都准备好了。德昌叔满头大汗,背心早已湿透,身体弯曲成一团,双手紧紧捧着腹部,脸色发青,表情痉挛,连叫的力气都没有了。

进了医院,躺在病床上,忍住巨大的胀痛拉直了身子,德昌叔以为这下可以把尿解放出来了,有医生在,一切万事大吉,痛苦的表情稍稍舒展了一点点。

不一会儿,进来一个穿着白大褂的护士,虽然戴着口罩,德昌叔还是看得出她是个年轻的姑娘。护士端着一个药盘,戴着橡胶手套,盘子里放着袋子和管子,在进门不远处叫德昌叔的名字。德昌叔有点惊慌,“嗯”了一声,算是回应。儿媳晓妍赶紧跟护士打招呼,说在这里。护士来到德昌叔的病床前,示意家属回避,随即拉上病床的围帘。

“老人家,快脱下裤子。”护士将药盘放在床头柜上,将药盘里的袋子和管子理出来,在床沿上挂好,然后拿出碘伏和棉签。当护士把准备工作做好的时候,发现德昌叔还在愣愣的看着自己,表情痛苦,羞涩而紧张,裤子还穿得好好的。

“老人家,快脱裤子,再拖延时间是要出问题的。”护士见德昌叔无动于衷,有点急了。

德昌叔“嗯”了一声,慢腾腾地将长裤脱到大腿上,就不再动弹了。他以为,剩下的事情,应该由男医生来解决,这个姑娘应该离开了。

“老人家,还有短裤,赶紧脱下去。”

德昌叔急了,愣愣地望着带着面罩的护士,目光呆滞,无助。

“这是在医院,老人家,不要不好意思嘛!”

德昌叔将短裤往下推了推,不敢再看护士一眼。

护士见德昌叔没啥动静,就亲自动起手来。

德昌叔本能地往后缩了缩身子,显得更着急了,胀痛与无助、尴尬与羞耻,折磨得德昌叔额头上又沁出了汗珠,面部表情极为难堪。活了大半辈子,自从懂得害羞以来,除了跟了自己几十年的老伴,就没有其他女的见过和碰过那家伙,可是现在,在这个年轻的姑娘面前,却要毫无遮拦地拿出来,不仅要看,还要亲自动手。

短裤被护士退到了大腿上,紧闭双眼的德昌叔以为完事了,眯开眼睛往外瞅,发现护士姑娘并没有离开,正在用棉签蘸酒精还是碘伏什么的。“完了完了,丧德了,几十大岁了,这把年纪了,真丢人啊!”就在德昌叔心里正抓狂的时候,护士的一只手已经扶住他那家伙了,另一只手随即用棉签环绕着顶部不停地擦拭。德昌叔像个泄了气的皮球,彻底瘪了下去,一点脾气都没有了。

“老人家,放松身体,不要紧张,放松,没事的,放松。”擦拭完毕,护士轻言细语地向紧闭双眼的德昌叔交代。

德昌叔双目紧闭,身体僵硬,机械地点了点头。凭感觉,德昌叔知道护士手中的管子就要插进自己的身体了。钻心的痛,刺骨的痛,一阵一阵的袭上心头,德昌叔横下一条心,眯开眼睛,看看那筷子粗的管子究竟是怎样插入自己的身体的。德昌叔偷偷地看见,那筷子粗的管子,由浅入深,一点一点地,慢慢的插入自己的身体深处,眼角的汗水,不,是泪水,疼痛和无助的泪水,终于忍不住滚落下来。

“老人家,现在有点痛,忍一忍,身体要放松,里面的尿液要慢慢的放,不能急,有个过程,放急了要出问题的。”导尿设备安装完毕后,护士俯下身子,跟德昌叔交代注意事项。膀胱内,积蓄了八九个小时的尿液,开始从导尿管缓慢地流淌而出,沿着管子末端进入悬挂在床沿上的尿袋里。护士帮德昌叔往腹部送了送裤腰,力求适当遮蔽一下关键的部位,但又怕影响导尿管的正常运行,只能是半遮半掩而已。不过,轻轻的盖上被子后,除了露在外面的管子和尿袋之外,倒也看不见啥。护士拉开围帘,吉福和吉德赶紧围过来,看见插在老爷子身上的管子里有液体在不断往外流淌出来,提心吊胆的心总算踏实了一些。德昌叔呢,先前因为神经的高度紧张和心理的剧烈冲击而暂时被忽略了的疼痛,此时又重新回到身上,尽管尿液在源源不断的往外流出,但他却感觉不到屙尿的那种快感。膀胱的胀痛感似乎在逐渐减弱,但从膀胱一直到外的这一段,却胀痛得近乎麻木,整个下半身都在隐隐作痛。

活了大半辈子,德昌叔虽然算不上什么风云人物,也不是什么英雄好汉,在村里也没做过一官半职,也就是地地道道的农民一个,但德昌叔早年在村里当过代课老师,也算是知书识礼,加之为人厚道,乐于助人,待人和善,在村里居住了几十年,没有和邻里之间拌过嘴、红过脸,深得村里人的爱戴和尊重。德昌叔含辛茹苦养育了两个儿子、三个女儿,托改革开放的福,儿女们的小日子过得还不算差。都这把年纪了,突然遭此一劫,让德昌叔曾经的那份从容和淡定顿时荡然无存,不觉一阵悲催的感觉袭上心头:一泡尿就让人觉出了人生的无常和无助。

第二天,吉福和吉德哥儿俩按照医生开据的处方,带着德昌叔去相应的仪器科室做详细检查。上面挂着液体,下面吊着个尿袋,还要一个人专门帮着提裤子,楼上楼下又是做血检又是打B超,德昌叔觉得自己像个孩子,虽然很不自在,但却无可奈何。吉德通过手机,不时向妻子晓妍汇报检查情况。楼上楼下折腾了两个小时,总算检查完了,回到病房,看到病房里的病床上躺着的都是些陌生人,不是头上裹着纱布就是脚上绑着绑带的。没有进过医院的德昌叔,在外面看到周围都是活蹦乱跳的好人,一进医院,看到的怎么都是些病人,不知道这个世界究竟是怎么回事。

中午,检查结果出来了——前列腺增生,而且增生得还有点严重,医生说如果不动手术切除,随时都有可能出现昨天那种情况。儿媳晓妍在向主治医生了解情况时,医生说也有可能存在炎症,增生可能没那么严重,可以先消消炎再看,这种老年病目前看来也没啥危险,观察几天后再打个B超瞧瞧。吉德觉得老爹暂时没啥大碍,就叫哥哥吉福先回乡下老家去了,有什么情况随时电话联系,家里那摊子事也丢不下。

吉德回到病房,向老爷子汇报了检查结果,说有可能要转院出去做手术。德昌叔弄不明白,为什么要做手术,一时半会儿屙不出尿就要动刀子!?德昌叔的目光里,除了迷茫还是迷茫。

正在这时,一个大约四十岁左右的中年人,背着一位老者跑进了病房。中年人快速把老者放在与德昌叔毗邻的病床上,一位戴着面罩的年轻护士端着药盘紧随其后而来。德昌叔看到护士放在床头柜上的药盘,里面的行头就是自己身上那一套。护士还在做准备工作,还没有喊老者脱裤子,那老者就自己主动把裤子给脱到大腿上了。

老者的这一举动更加确定了德昌叔的猜想:嘿嘿,还来了个伴,德昌叔在心里暗自乐起来,多一个伴,至少不是自己一个人难堪了。

看那老者,好像并不特别痛苦,也不惊慌。这一点,倒是让德昌叔觉得自己昨天的表现有点窝囊。护士小姐给老者安装引导设备,老者积极配合,处之泰然,仿佛这是家常便饭。

护士走后,德昌叔与老者闲聊,得知这老者屙不出尿已经好几次了,每次来医院按上管子就没事了。德昌叔问:“不做手术么?”老者说:“做什么手术,插上管子把尿引出来就好了,我每次都是自己走回去的,过两天自己把管子拔了就是,屁事没得。”德昌叔半信半疑。

不一会儿,护士拿着医生开据的处方进来,问老者是先输液还是先去做检查?中年男人说,等他先休息一下再说。护士把做检查的处方递给中年男人,顺便看了一下德昌叔的液体,转身出去了。中年男人看也不看一眼护士递给他的处方,随手就将处方塞进了裤包里。

护士刚消失在门口,老者就自言自语地说:“屁大个事,动不动就输液,就打B超!”

中年男人带着询问的口气问老者:“还是不输液么?”

老者说:“不输。”

中年男人又问:“还是不检查么?”

老者说:“不检查。”

中年男人说:“那,走么?”

“走。”老者说着,起身下床,提上裤子,从床沿上取下尿袋,自己提着,径直出门走了。

本来,病房里的人以为又来了个重病人,没想到人家背着进来,才几分钟时间,就轻轻松松的自己走出去了,病房里的病人和家属都目瞪口呆。吉德看到眼前的一幕,也觉得不可思议。

老者走后,德昌叔闭目养神了一会儿,然后抬起眼皮瞅了瞅坐在床边的儿子吉德,那目光怪怪的。吉德自然明白老爹的意思,但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回应老爹的目光。

吉德亲自跑去找到主治医生,详细了解这种病和做手术的具体事宜,也好有个心理准备,当然,要是没必要做手术的话,那就最好不过了,老爷子都这把年纪的人了,还去挨刀子,很不划算。主治医生说这种病是老年病,一般上了点年纪的男人都会出现这种情况,不过,只要处理及时,一般不会有生命危险,问题是,如果前列腺增生严重的话,那么,尿不出的情况发生的频率就比较高,六十来岁做手术风险还不是不大,做了至少可以管十来年,年纪越大,手术的风险就越大,上了七十岁以后,一般都是采取保守治疗,不提倡做手术。医生还说,这种病,年纪越大,就会越危险,身体的各种功能退化后,抵抗能力就会越来越差,一不小心把膀胱胀破了,那就完了。

吉德问主治医生,做这种手术风险有多大?

医生说,现在外面的大医院,都是微创手术,只要病人的身体没有其他并发症,一般不会有任何生命危险。医生向吉德建议,如果要做手术,最好还是去省城医院,越大的医院设备越先进,经验就越丰富,手术的风险就越小。医生说像德昌叔这种情况,最好还是做了好,再管十来年,也就差不多了,如果不做,三天两头出现故障,他自己难受,做子女的也闹腾。

吉德觉得医生说得有道理,看来这个手术还是做了好,但不知道他老人家本人是啥态度。吉德将自己的想法电话告诉了哥哥吉福,吉福也觉得还是做了好,老爷子现在六十五岁,再管个十来年,差不多就是八十来岁了,还有十来年的好活,做了手术活得也利索一些。吉福问吉德做手术要多少钱?吉德说听医生说,吃喝拉撒一起,怕要两万多?吉福问手头方便不?吉德说手头倒是没那么多,不过可以借点。吉福说你看还差多少,我这里借点来。吉福知道吉德刚在县城买了新房子,背了一屁股的债,手头肯定不方便,虽然自己手头也没什么钱,但可以先借一些,也不能让做兄弟的为难。吉德说先准备一下,等确定要去做手术了再说。吉福说行,钱不是问题。

德昌叔还没见儿媳发过这么大的脾气,就不再吱声了,慢腾腾地,将沙发上的行李包放回了自己住的那个房间。他在房间里呆了一下,仔细想了想儿媳说的那些气话,觉得这儿媳妇说得不错,这脾气还发得不是没有道理。于是,德昌叔横下一条心:管他妈的,去就去,要咋整就咋整,又不是花我的钱,老子只有老命一条。

终于,德昌叔还是住进了省城医院。不过,住进省城医院的德昌叔已不再是德昌叔了,成了德盛叔。虽然,只是一个字的差异,但这之后的好长一段时间,德昌叔自己也有些茫然和糊涂,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叫德昌还是叫德盛。

实际上,在去往省城医院的路上,德昌叔都还是比较清醒的。不过,德昌叔发现儿子吉德一路上都不怎么言语,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作为父亲,德昌叔心里是知道儿子为啥不高兴的。实际上,在去往省城医院的头天晚上,德昌叔就发现吉德不高兴了,只是他这个当老子的也不便多说,爷儿俩倒是好说话,可中间还有个儿媳,有些话就不好说了。

话又说回来,对于儿媳妇出的那个主意,德昌叔觉得,只要这事不违法、不害人、不损人,确实又能省几个钱的话,那自己就应该好好的配合,毕竟小两口才买了新房子,每月还房贷,一个人的工资还不够呢,日子也过得也不是很宽余。在条件允许的情况下,自己也应该为他们做点贡献,至少能省一个算一个吧!尽管,儿媳妇晓妍把什么都准备好了,什么都反复交代清楚了,但德昌叔还是有点担心自己不争气,要是一不小心露了馅,那就麻烦了。因此,从昨天起,不,应该是从前天晚上起,德昌叔就在心里一遍一遍地开始练习,把可能出现的种种情况在心里做了一次又一次的预演,提醒自己出现哪种情况该如何应付,心里随时保持一种小心和警惕。

昨天下午,当儿媳晓妍把德盛叔,也就是德昌叔的弟弟的身份证交到德昌叔手里的时候,德昌叔将自己的身份证和弟弟德盛的身份证做了反复的对比:身份证上,兄弟俩的照片还是有点像的,起码基本的轮廓是差不多的,最大的差别是,不管是从身份证的照片上看,还是从现实生活中真实的人来看,自己明显的要比弟弟苍老得多,而且弟弟要威武一些,自己要猥琐一些,尽管,弟弟德盛的实际年龄只比自己小两岁。从身份证背面看,弟弟德盛的身份证是五年前办的。也就是说,身份证上的照片至少是五年前照的,现在老一点应该是说得过去的。还有,这人退休后,回到农村干农活,人就要老得快一些,这似乎也说得过去。儿媳晓妍在交代这些注意事项的时候,似乎把所有的问题都考虑周全了,看起来天衣无缝,一切问题都可以迎刃而解。至于为什么退休后还要回农村是干农活,儿媳晓妍给出的理由是:乡下老家还有一位九十高龄的老母亲不愿意离开老家到城里来住,于是就只有自己回去照管了。这一点,德昌叔觉得也很在理。实际上,弟弟德盛确实也是这样做的。德盛叔的两个儿子都在县城工作,退休后本来可以到县城过轻闲日子了的,就是因为乡下老家还有一位九十高龄的老母亲,所以不得不回到老家,一边照顾母亲,一边干点农活混日子。德昌叔的父亲由德昌叔赡养,母亲由弟弟德盛赡养,如今两位老人都还健在。

在儿媳晓妍看来,这个计划实施起来一点也不复杂,不过是暂时借用一下别人的名字,也就是几天时间而已。晓妍还说,实际上这些都是多余的,人家医院才不管你是谁谁谁,才懒得去核实你的真实身份,他们只管你交钱没交钱。晓妍说了,出院回来后,只要把出院手续办好,单据弄齐,拿回来就行,至于去报账的事,由她去全权办理,不会有任何麻烦和问题。

当然,对于晓妍的这个主意,儿子吉德是坚决不同意的。吉德认为,父亲参加了新型农村合作医疗,用那个去报销医疗费就行了,就算公职人员的可以报90%,新农合的只能报70%,实际上,两万块钱报下来,也就几千块钱的差距,犯不着那样做,就算真的没什么问题,但这样的行径总是让人心里不踏实。但是,德昌叔却说,就按晓妍说的办,能省一个算一个,你们也不容易,身上还有一屁股的账。吉德本来还想说点什么,见父亲给他狠狠的使了个眼神,也就没再开腔了。

办理入院手术的时候,儿子吉德本来是要报德昌叔的名字,没想到德昌叔的动作更快,吉德刚把“德”字说出口,德昌叔就把“德盛”两个字报出来了,并强调说:“是品德的德,昌盛的盛。”还随即递上早就握在手里的身份证,说:“这是我的身份证,就是上面这个名字。”吉德愣愣地看着父亲,却只有无可奈何的份。德昌叔呢,悄悄而快速地瞟了吉德一眼,然后一本正经就当自己真的是德盛叔了,旁若无人,镇定自若。窗口上负责收住院费的工作人员,把身份证上的名字瞟了一眼,也懒得抬头看德昌叔一眼,就随手把身份证还给德昌叔了,然后,就只管点钞开票了。

因为儿媳晓妍之前托熟人联系过了,德昌叔的入院手续办得很顺利,主治医生很快就安排了出手术的时间。但在手术之前,需要血检、尿检、X光、B超等等一系列检查,需要跑许多楼层和科室,至少需要两三天时间,这省城医院的病人实在太多了,检查一个科目排队就要耗费几个小时的时间。

对于德昌叔来说,从住进省城医院的那天晚上起,手术的事情倒显得不那么重要了。虽然,插过管子那地方偶尔还有那么一点点轻微的隐痛,但只要屙尿顺畅了,就屁事没得了。德昌叔心里琢磨的事情,是自己是谁的问题。

德昌叔看得出,儿子吉德虽然对这事肯定是一千个一万个的不愿意,但现在木已沉舟,已经没得办法了。如果去老实交代更正过来,势必要弄巧成拙。

实际上,吉德心里确实在犯嘀咕,自己带来省城做手术的这个人,究竟是自己的亲爹呢还是自己的叔。这个念头刚一在脑海中闪现,吉德就给了自己狠狠一耳光,骂了自己一声“混蛋”。他恨自己,这一失足,就铸成了千古恨。郁闷归郁闷,眼下,还得把这事给敷衍下去才行。吉德只希望,赶紧给父亲做手术,好尽快离开这个鬼地方,让一切回归正常的轨迹。

当然,吉德闷闷不乐的表情,德昌叔是看在眼里的。儿子那一巴掌,虽然是打在吉德的脸上的,但是却是痛在他这个当父亲的自己心上的。德昌叔了解自己的儿子,这小子做事光明磊落,不喜欢做亏心事。

在医院里第一个晚上,其他病床的人都拉上围帘休息了。吉德像做贼一样,坐在父亲的病床上,悄悄的反复的跟德昌叔交代:“千万要记住,现在,也就是整个住院期间,你就是‘德盛了,不管什么时候,只要听到有人喊‘德盛这两个字,你就得赶紧答应,反应要快,不要慢腾腾的大半天没反应,管他是谁在叫你,你只管答应就行了。还有,一定要记住,我是你儿子,叫吉德,这个也千万不要搞混杂了,不要以为你是‘德盛了,我就不是你儿子了。”

德昌叔觉得吉德有点好笑,这话很明显是带有情绪的嘛。德昌叔想,不管我叫啥,难道自己的儿子还会变成别人的儿子不成。

吉德说:“老爹,你记住了,从现在起,你就是德盛,德盛就是你,其他的什么都不是。”

德昌叔说:“嗯,喔,那连你爹都不是了么。”

吉德又说:“这个,你,你老人家也真是的,这怎么可能!”

德昌叔说:“嘿嘿,老子晓得。”

吉德说:“你别说,经这一折腾,我都有点犯糊涂了,不知道我是你儿子还是你侄子。”

德昌叔说:“你怕连自己姓啥都不晓得了。”

吉德没开腔了。“是不是自己把简单的问题搞复杂了?”他在心里这样质问自己。

德昌叔虽然看上去轻松,实际上,经吉德这么一说,冷静下来一想:这事还是小心为妙,出不得半点差错,否则会前功尽弃,一世英名,毁于一旦。当初听晓妍说起来那么轻松,就没有去多想这里面的诸多牵连,觉得确实没啥大不了的,不就是一个名字么,可现在想起来,这个名字一旦出了问题,就会牵扯一片山的人。

我是德盛。

我是德盛。

我是德盛。

……

德昌叔就一遍又一遍的在心里念着,这样迷迷糊糊的在省城的医院里度过了第一个夜晚。

住进省城医院的第二天,早上主治医生带着助手、护士来查房,挨着床位一个一个的询问病人的情况。德昌叔还是第一次看到这种阵势,心里有点慌乱,生怕自己一不小心说漏了嘴。当医生来到病床前的时候,德昌叔赶紧低下头来,心里准备着回答医生的询问。实际上,医生并没有询问德昌叔什么,只是跟吉德交代了一下术前需要做的检查和病人需要注意的事项。然后,简单的了解了一下德昌叔的身体情况,都是称呼的“老爷子”,也没直接称呼名字。医生走了之后,德昌叔松了口气,心里放松下来,不过是虚惊了一场。

主治医生查房后没多久,他助手就拿着一沓处方进来,在门口问德盛在哪里。德昌叔躺在病床上,正在迷糊中,一时半会儿没反应过来。幸好有吉德在场,赶紧说在这里,德盛在这里。助手把处方一份一份的交到吉德手里,交一份处方吩咐一次,说这是做什么检查的,什么时间去检查最好,还不忘交代说这个检查在哪层楼、叫什么科室。

德昌叔呢,还在为刚才的犯迷糊的事儿纳闷:怎么会这样呢?我不是一直在等着人叫的么?怎么就没听见呢?他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老了,不中用了,耳目都不好使唤了,不觉就自个儿唉声叹气起来。

接下来,吉德拿着一沓处方,带着德昌叔一层楼一层楼、一个科室一个科室的排队做检查。每到一个科室,吉德把处方从窗口里交上去后,德昌叔就负责在外面的的椅子上坐着等着喊自己的名字。这下,没等吉德交代,德昌叔都在告诉自己,耳朵要竖起来,要认真的听着,好好的听着,聚精会神的听着,要听准确、听明白。为了怕自己搞忘记了,德昌叔不停的在心里默默地念着“德盛、德盛、德盛……”他看见坐在外面排队等候检查的病人实在太多了,一旦错过自己的名字,可能要再等几个小时,甚至要等下午或者明天,就麻烦了。

B超、X光、血检、尿检、肺活量……术前检查,就花了两天半的时间。终于检查完了,没有出现任何差错,尽管德昌叔觉得非常疲惫,绷紧的神经总算可以放松一下了。

在这种大医院里,德昌叔见到那么多以前从来没有见过的病人,缺胳膊少腿的,割肝换肺的,换血化疗的……各种各样的病人,在医院里穿梭往来,在病房里呻吟喊叫,在手术室里开膛破肚,在生与死的边沿拼命挣扎。他们是谁?父母的孩子,儿女的父母,丈夫的妻子,妻子的丈夫,哥姐的弟妹,弟妹的哥姐……他们是谁?他们肯定都有属于自己的名字,但是,这个名字现在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们的肉体凡身,正在遭受病魔的折腾,甚至在阴阳两界的边沿上苦苦挣扎。

德昌叔有点后悔,当初应该再犟一下,死活不来做这个手术就好了。从他在医院里见到的情况来看,自己身体上这点毛病就是一个小问题而已,根本就用不着这样小题大做,来到这种鬼地方,没病的都要吓出病来,有病的怕要被吓死掉。德昌叔在手术室旁边等待检查的时候,亲眼看到一个活人推进手术室,不一会儿出来就没气了,候在手术室外的亲人们顿时撕心裂肺的嚎声痛哭起来,那场景实在让人有点心酸。

晚上,德昌叔躺在病床上,开始担心自己这个手术的事情来。他一直在想,这前列腺增生的割除手术究竟是怎么做的?按照自己想象和推测,做这种手术很有可能要切开小腹,至少要切开一个洞,不然那手术刀怎么伸进去呢?这么一想,德昌叔就情不自禁的把手放在了自己的小腹上,心里不觉掠过一阵莫名的恐惧。

德昌叔忍不住问儿子吉德,知不知道这手术是咋做的?吉德说他也不知道,说是什么微创手术,但不知道这微创手术是啥意思,可能是手术的位置切开一个小洞,然后用什么仪器探进去对增生的部分进行切除。吉德还说,现在这个科学技术发展太快了,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都能发明出来,好些医疗上的东西外人都搞不懂。

“你老人家这种手术很简单,现在的技术连心脏都可以换了,你老人家这种小手术对于医院来说就是小菜一碟,你就安心等着去做手术吧,然后安安心心的再活个几十年都没事。”吉德说,“以前没进医院还不怎么了解,在这医院里一听,什么心脏支架之类的新鲜玩意儿,以前还以为要打开胸腹安装一个什么支架进去,实际上完全不是那么回事,根本就不用开刀,而是从血管里放进去的,这听起来也太神奇了。”

德昌叔知道儿子在闲扯,也没扯出啥名堂来,跟自己一样,云里雾里的,心里骂道:“没良心的家伙,说得倒是轻松,因为不是在你身上动刀,你当然屁事没得,虽然老子换了个名字,但老子还是你亲爹啊!”

手术的前一天早上,德昌叔醒来得有点早,见疲倦的儿子吉德还在陪护椅上睡着,便轻手轻脚的下了床,悄悄地走出了病房,想出去走走看看。

来到安静的过道上,德昌叔才发现,这医院的几栋楼房互相连通,不知道该往哪儿走,也不知道往哪儿下楼。还有一个问题是,自己如果下楼去了,也不知道从哪儿上来,这医院简直就是一座迷宫。德昌叔觉得,自己在这大城市的医院里,实际上就是个瞎子,前两天只顾跟着吉德楼上楼下的转,就没想起好好的看个究竟,把路径记一下。于是,德昌叔只好背着手,在过道上走来走去,不时顿足看看门牌,还有墙壁上医生和护士的公示栏。在公示栏里,德昌叔看医生和护士的照片,看他们的职务,看他们负责的事项,看看有没有自己熟悉的人,当然,那是不可能的。这一看,德昌叔还真的有所收获,他看到那天早上带着人来查房的那个医生就在墙上,而且排在公示栏的第二个位置。对,照片上的那个人就是他,泌尿科的主任医生、教授,擅长做前列腺电切手术,临床经验丰富。

在乡下老家,德昌叔空闲的时候,喜欢看一些从吉德那里拿回来的旧报纸和旧书。他这个习惯走到哪儿就带到哪儿。德昌叔看完了医生和护士的公示栏,觉得时间还早,又继续在过道上转悠,东瞧瞧西望望。走到一个报刊架前,上面放着一些宣传单和医学类的报纸,德昌叔驻足下来,随便拿起一张传单就看起来。这一看,德昌叔如获至宝,因为他拿在手里的那张,正是前列腺电切术的宣传单。宣传单上说,前列腺电切术经过20多年的技术训练,目前已经很熟练了。这种手术,医生只需将电切镜通过尿道插入就可以完成全部手术操作,不需要切开皮肤等各层组织,术后也不遗留任何疤痕。在宣传单上,还配有几幅前列腺电切术的彩图,包括手术使用的工具和操作流程。德昌叔认真看了看那些彩图和图说,加上自己的想象和理解,终于明白这微创手术大体上是怎么回事了,心里也就踏实了一些。

德昌叔回到病房的时候,正好遇着吉德出来找他。吉德说护士刚才送了一颗药来,在九点之前务必要服下。德昌叔将手里那份宣传单递给吉德,说你看看这个。实际上,吉德前天就在过道上看过这东西了,本来想拿一份给德昌叔看的,又怕他老人家看了产生心理负担,因为那电切刀就像一把枪,有点吓人,所以就没拿了给父亲看。

回到病房,把药吃了,德昌叔靠在病床上休息。听吉德说,护士交代了,中午不要出去,要做一个术前准备,明早要做手术了。当然,吉德自然不会忘了德昌叔的名字的事情。

提起这个名字,德昌叔就想,要是那个马上就要做手术的人,真的不是自己就好了?但是,只是那个名字不是自己而已,受罪的那个人,还是自己,还是自己的身体受罪。这人的命,咋就那么不一样呢?想当初,兄弟德盛和自己一样,当年也都是代课老师,就因为自己多生了一个孩子,从此便与教师无缘了,不然的话,自己早就转正吃上公家饭了。如此一来,现在退休在家,每个月领几千块的退休工资。这样的话,做这个手术儿媳晓妍也不会想出这个主义来了,就会名正言顺的住进医院做自己的手术了,也就不用一天担惊受怕了。不过,话又说回来,自己做了几十年的农民,这身体明显就要比弟弟德盛的身体要好得多,这都是长期劳动锻炼出来的。哎,人这命,谁又说得清楚呢!

住进医院这几天,德昌叔深有体会,这大医院确实跟儿媳晓妍说的差不多。在这里,没有人关心你是谁,没有人关心你是农民还是单位职工,也没有人要搞清楚你是否名副其实或者名不副实,他们只关心的医疗费是否交了,只关心你的身体是怎么回事?在这里,医生不会向你问长问短,他们一天实在太忙,更多的时候是把病人交给机器,让机器来看检查你的身体。检查的时候,医生喊到你的时候你可以应一声,也可以不用答应就直接走到机器面前,要么站着,要么坐着,或者就是躺着,有时脱掉衣服,有时脱掉裤子,然后任由那些冰冷的机器在你身上鼓捣一阵子,就算完了。没有人问你哪儿不舒服,也没有人问你愿不愿意。

中午的时候,护士来叫德昌叔,说要去做个术前准备。护士刚走,吉德就交代德昌叔,记住自己的名字。德昌叔默了一下,说晓得。然后,吉德就带着德昌叔去护士站了。护士带着德昌叔进了房间,让德昌叔躺在操作平台上,转身就把门关上了,也把吉德关在了门外。吉德也不敢走,就在门口候着,随时听候护士的召唤。吉德还是担心,怕德昌叔心里慌,就不知道自己叫啥名字了。实际上,不一会儿,德昌叔就从屋里出来了。回到病房,吉德问德昌叔是去整啥,那么快就出来了。德昌叔很难为情的样子。吉德有点着急,难道是去核实名字了?德昌叔看出吉德的着急样,虽然难为情,还是把事情说了。原来是去术前的清洁工作。

德昌叔知道,做手术的事看来确实快了。这种等待的日子,让人没有底气,理不直,气也不壮。德昌叔恨不得立刻离开这鬼地方,回到农村去,把自己和儿子吉德都解放出来,自由自在的想干啥就干啥。在这里,这人没病都会熬出病来。而且,这病还是自找的。德昌叔觉得,儿媳晓妍说得是没错,在这里根本没有人关心你是谁,但农村有句俗话,要“为人不做亏心事,半夜敲门心不慌”。自从自己变成德盛以来,每一天、每时每刻心里都像做了什么见不得人得事一样,老觉得自己抬不起头来。

晚上,助理医生来叫病人和病人家属去办公室签字。德昌叔看见吉德在不断向自己使眼色,是在提醒自己写字的时候要注意,不要写成德昌,而是要写成德盛。这个,德昌叔早已有了心理准备。但是吉德的担心并不多余。这人写自己的名字写习惯了,突然要把自己的名字写成别人的名字,难免一顺手就搞错了。尤其是,自己的名字和自己要写的名字只有一字之差。

在医生的办公室里,医生给德昌叔和吉德将做手术时可能出现的各种风险。医生怕吓着病人和病人家属,就先还解释说,这些条款只是手术时可能出现的情况,实际上这种可能性很小,这种手术一般是没问题的。医生说,虽然如此,但是我们还是要告知病人本人和病人家属知道,这是医院的规定,做手术之前都要履行的手续。吉德以前经历过这样的事情,那些风险越说越吓人,于是他就干脆跟医生说别念了,我们签字就行了。医生说那你们自己看一下吧,看完了在这里签字,随即在病人及家属签字的地方指了一下。吉德看也懒得看,直接就在病人家属那一栏签上了自己的名字。医生将吉德签好字的“术前知情同意书”递到德昌叔面前,指着手术病人本人签名的地方,问:“会写自己的名字么?”吉德抢先说道:“会,我爸——是——退——休——教师。”德昌叔抬头看了吉德一眼,慢慢落笔一笔一画得写起自己的名字来。吉德一颗心提得老高,看着父亲每一笔一画的写字,嘴里还是忍不住轻轻的念道“德——盛”。当看到德昌叔把“盛“字的第一笔写完,才放下心来。

德昌叔被护工从手术室推出来的时候,还是满头大汗。医生说老爷子进手术室的时候有点紧张,全身僵硬,身体还在发抖。医生还说,因为做的全身麻醉,老爷子年纪大了,做完手术后20多分钟才醒来,所以出来晚了点。

德昌叔躺在担架上,由护工推着送到12楼的病房里。德昌叔脸色苍白,面无表情,不时望望儿子,又望望天花板,不说话。

手术后,德昌叔躺在病房里的病床上,看到那挂着的一大袋洗伤口的盐水,还有消炎的液体,伴着下身麻醉后过后的疼痛,就什么都不想管了,反正现在自己就是一个真正的病人。液体完了,有吉德去叫护士。医生来了,有吉德去招呼。有人叫自己的名字的时候,有吉德回应。

实际上,医生每天早上来查房的时候,都是称呼的“老爷子”,从来没有叫过德昌叔的名字。在这种大医院里,德昌叔这种手术,基本上不值一提,医生每天来看看,也就是例行公事,随便问问而已。

以前,还从来没有人一天“老爷子”长“老爷子”短的叫过自己,德昌叔觉得这“老爷子”听起来还比较受用,至少比叫“德盛”好多了。在德昌叔看来,虽然在这里人家叫自己“老爷子”,但那是看在吉德的份上才这样称呼的 ,吉德那小子看上去就像单位上的,而且很像个知识分子。如果不是因为这个,那也是因为自己冒充成退休教师的缘故。实际上,自己这个模样,怎么看都不像是个“老爷子”,就是天天有人叫自己“皇上”也改不了这一身的土气,一个正宗的农民。

手术后第四天早上,德昌叔实在有点熬不住了,就喊吉德去问问医生能不能出院了。德昌叔说宣传单上说的,这种手术四五天就可以出院了。吉德说,这事还得听医生的,宣传单说的是用来宣传的,跟实际的不一样,炎症没控制好,要留下后遗症,那是很麻烦的事情。

德昌叔心里骂道:“你这屁娃儿就只晓得听医生的,听护士的,听老婆的,听别个的,就他妈的不听老子的。”

下午,护士来给德昌叔拔掉导流管,吉德问护士出院的事,护士说这个要等医生明天早上来看了才知道。护士走的时候交代,要随时注意拔掉管子后能不能自己解出小便来,如果解不出来的话,要及时报告。

拔掉管子没多久,德昌叔就想尿,跑去卫生间,虽然有点痛,但尿却顺顺利利的就出来了,还带着一些血丝和肉削碎片。德昌叔暗自高兴,说明这下通泰了,没问题了,可以出院了,可以回家了!

第二天早上,医生来查房的时候,吉德把情况向医生做了汇报。“老爷子恢复得很快嘛,今天还是再输一天,下午就可以出院了,出去后要注意休息,三个月不要做重活,不要吃辛辣食物。”医生又对德昌叔说,“老爷子,回去后好好的休息一段时间,过一年把再复查一下,你这身体,再活个二十年是没问题的,您的子女那么孝顺,老爷子好福气啊!”

听说医生说可以出院了,德昌叔的心里一下子就亮堂起来了。

本来,吉德打算出院后带老爹在省城到处转转,玩两天再回去的,但德昌叔说这城里有啥好转的,人多,车多,房子多,而且太高,看着就头晕,城里的东西也吃不惯,吃得想吐。所以,德昌叔叫吉德赶紧去买了车票回来办理出院手续,下午输完液就去车站附近找个旅馆住,明天就回家。吉德看着德昌叔那恨不得马上回到家的表情,只好埋头苦笑了两声,无奈地摇了摇头。

回到县城吉德家,儿媳晓妍得知德昌叔的这次手术才花一万多块钱,说早晓得是这样,当初该直接用新农合的,钱没省几个,这事,别个说起也不好。

提起这事,吉德心里就鬼火绿,狠狠的愣了媳妇晓妍一眼,忍着没吭声。

儿媳晓妍知道自己错了,不敢面对吉德和德昌叔,就忙着去炖鸡汤给德昌叔滋补身体了。

德昌叔说:“算了,事情都过去了,也没出现什么问题,以后,你们不说,我不说,你二叔不说,也没人知道这事。”

德昌叔在县城呆了两天,就犟着回乡下老家去了。吉德发现父亲呆在自己家里,不是在沙发上打瞌睡,就是到阳台上呆站着,整天愁眉苦脸的,也就不再强留父亲在县城休养了。

离开老家十多天了,德昌叔坐上回家的班车,精神就好了。

刚回到家,弟弟德盛就过来看德昌叔。以前,虽然弟弟是吃公家饭的,自己是个农民,但兄弟俩在一起,喝酒冲壳子,心头是没啥隔阂的。可是,这次去省城做了手术回来,一看到弟弟德盛,德昌叔心里突然“咯噔”一下,感觉有点不适。实际上,弟弟德盛和以前一样,没啥特别的地方,来看哥哥是兄弟感情所在,关心哥哥的手术顺不顺利,现在还痛不痛,还嘱咐开始这段时间要注意休息,以后不能喝酒了,以免留下后遗症。

德昌叔心里的那点事情,弟弟只字未提。德昌叔呢,就是觉得心里不自在,甚至看都不敢正眼看弟弟一眼,害怕自己的目光遇到弟弟的目光。这心里啊,老是觉得有根细小得看不见的尖针高悬着,摇摇欲坠,是要掉下来的样子,但又掉不下来。面对弟弟德盛的关心和问候,德昌叔只是“嗯、哦”的,不像以前那样话多了,心里一点底气都没有。

左邻右舍来看德昌叔,问长问短,问这问那。德昌叔知道,这是左邻右舍尊敬自己,但自己却高兴不起来,甚至害怕与村里人照面。关于去省城做手术的事,在乡亲们面前,德昌叔只字不提,嗯嗯啊啊的就敷衍过去了。

十一

一年多过去了,吉福带德昌叔去医院复查,看看有没有出现粘连之类的情况。检查结果下来,手术的效果很好,没有任何不良情况。医生问德昌叔,日常生活中该有什么不舒服的感觉。德昌叔想了想说,这个手术肯定是落下后遗症了,因为自己常常有一种隐隐作痛的感觉。医生问德昌叔痛在哪里?德昌叔,不像是在手术的位置,好像是在心尖上。医生听了,愣了愣,不知其所谓然,一时也不知说什么好?医生知道,再怎么说,这个手术的后遗症,是不可能落在心脏上去的。

不过,儿子吉福是知道老爹这个病根的。

(作者供职于永善县文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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