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朝扬州地记之物类记述及其文学性探论*

2016-07-08 08:38张帆帆
关键词:咏物咏物诗博物

张帆帆

(山东大学 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 山东 济南 250100)



·文艺论丛·

六朝扬州地记之物类记述及其文学性探论*

张帆帆

(山东大学 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 山东 济南250100)

摘要:六朝时期,咏物文学兴起,地记中的物类记述,与咏物诗、咏物赋等文体一道,成为六朝体物文学的重要文学载体。地记物类记述的繁荣,与当时思想多元化、“博通”风气盛行以及地域大交流的局面有关。地记中的物类记述,具有较强的地域性特色,其所记各物类除了具有较强的实用性外,又具有较强的文学性特征。作为一种独立文体,地记中的物类记述与咏物诗、咏物赋等在所记物类内容选择、语言形式、行文结构上等皆有较大差异。

关键词:地记;物类记述;文学性;咏物诗;咏物赋

魏晋南北朝时期,地记蓬勃发展,成为史部文献的重要类型之一。此时期地记多产生于当时的经济、文化、军事重心,如扬州、荆州等地。此时期地记不仅数量众多,且种类多样,有州郡志、区域人物传、山水记、异物志、风俗记等类型。异物志以及州郡志中所记各类物产,多具有较浓郁的地域性色彩,且文体特征较为鲜明。今以魏晋南北朝扬州地记为例,论述此时期地记中物类记述的兴起原因、文体特色及其与汉魏六朝诗、赋等文体“体物”时的差异。本文所论六朝,为广义的六朝概念,即魏晋南北朝。本文所论扬州,则为彼时州级行政单位,即扬州刺史部,其范围包括今江苏、浙江大部以及安徽、湖北部分地区。

一、六朝扬州地记物类记述兴起原因

六朝时期,异物志作品异军突起。此时期专写某一州郡异物志的作品便有十数种之多。扬州地记中的异物志有沈莹《临海水土风物志》、周处《阳羡风土记》等。另外,扬州地区以“x州记”“x地记”为名的州郡记中,也包含了部分物产记述,如晋张玄之《吴兴山墟名》、陈姚察《建康记》等。此时期地记中所记物产数量逐渐增多,且所记物产种类也渐趋增广。此时地记中的物类记述,在单纯的说明性文字的基础上又穿插进各类“物怪”故事,使此类记述具有较强的文学性。地记中物类记述种种新现象的产生,与彼时思想渐趋多元、博物风气的盛行、地域之间的交流等有重要关系。

(一)思想多元化的影响

汉代经学昌盛,儒学独尊,一切学术思想皆被儒家思想所笼罩,作家们在创作时也容易受到儒家思想的制约。东汉末期,社会动乱导致了王纲解纽,儒学也失去了一尊的地位。魏晋南北朝时期,佛教的侵入和道教的兴起等也使此时思想逐渐多元化。学术风气的自由使得文人创作时较少受思想上的束缚,随之而起的是各类新文体的产生,儒家独尊时期所不能表达的题材也纷纷进入了作家的创作范围。地记中的异物志,便是此时的新兴文体。而佛、道两教中“崇尚自然”的风气,也使人们将注意力转向自然,自然界中的草木虫鱼等成为时人竞相描写的对象。

对于六朝时期部分文体中异物记载丰富及异物志中“物怪”现象较多的原因,部分学者认为其与远古巫术思想有重要联系。在科学不发达的时代,人们对于一些解释不了的自然现象多赋予其神秘感和魔力,此时人多认为自然界的万物都会对他们的生活产生影响,而巫术活动能够促成或改变这种影响。六朝时期,这种思想依然继续延续,此时人们浓厚的怪奇意识与巫术观念相结合,大量“物怪”故事也在此时产生。此外,王瑶先生在《中古文学史论》一书中提及,六朝地理博物之学兴盛也是当时方士们夸大自己的方术价值和取得干禄的一种手段:“山川异域在交通不便的时代看来,具有很浓重的神秘性和伟大感,因之也是最和于神仙所居的假想地方。借了荒漠绝域的隔阂来自炫其术,又夸示真物异宝以示其实有,所以博物之学便成了方士的专学了……因为人类的好奇心和难知底蕴的神秘感,地理博物之学的材料遂借着‘奇’而变为方术了。”[1]相对于地记作者对各类事物自身的客观性介绍,方士对地理博物之学运用的主要目的是通过编纂各类物怪故事以“弘教”。

(二)“博通”风气的影响

伴随着汉末经学的衰微,文人不再专守一经,学术视野逐渐开阔,由固守一经变为博览群书、博采众长。此时文人除了文学创作外,还涉猎到史学等其他领域,并由此形成一股尚博通的风气。受当时博物风气的影响,文人对鸟兽虫鱼等竞相著述,此种记述,已不受外在因素的影响,而完全是时人“骋才”的一种方式。如刘知几《史通·书志》所说:“鸟兽、虫鱼……观之者擅其博闻,学之者骋其多识”[2]54。范文澜《中国通史简编》中说:“西晋统一,影响到各个方面,士人博学也是其中之一。左思《三都赋》,张华《博物志》都是闻见甚广,取材宏富。不过《三都赋》限于文体,《博物志》多载怪异,总不及郭璞《尔雅注》的广博而切实。”[3]范文澜从实用性角度批评《博物志》之怪异,也是相对客观的评价,但也正是由于此种怪异性,使六朝异物志中的物产记述文学性大增。六朝扬州地记作者大都尚“博通”,如《晋书·郭璞传》载郭璞“奇博多通”、“博学有高才”,《晋书·贺循传》载贺循“博览众书”,《会稽典录》记谢承“博学洽闻,尝所知见,终身不忘”。以此博通风气为背景,以博物为主的作品的诞生也就不足为奇。

(三)地理大交流及“广北人之见闻”心态的影响

异物志的产生并不像范文澜先生所说是在西晋统一的基础上才产生。东汉时,随着南方的进一步开发,南方地区的种种新鲜事物便已受到时人的注意。东汉时期便已出现了以专写异物为主的地记作品,如杨孚《交州异物志》等。随着南方的开发,以及北人的南迁,南方各类新鲜事物逐渐进入人们的认知系统中,长江流域的物产、风俗也成为当时南迁北人争相记述的对象。王庸《中国地理学史》之“异物志与风土记”一节中说到:“东汉以降有所谓异物志者,其意义与《山海经》之记异物相类似而较为核实,且其所述,大抵以南方事物为多,所以为北方士人广见闻者。”[4]东南地区的异物志以沈莹《临海水土风物志》为代表。另外,西部巴蜀、凉州等地区亦有异物志作品存世,如《巴蜀异物志》、《凉州异物志》等。当扬州地区已为人们所熟悉并在其中生活时,人们的视野又再次拓展,交广等地又成为人们开发的对象,因此,此时又产生了诸如《荆扬已南异物志》、《南州异物志》、《南方草木状》等作品。伴随着异物志创作的逐渐增多,其在形式与内容上也逐渐形成了自己独特的创作特色,在咏物诗、咏物赋以外,为六朝咏物类作品的繁荣提供了新的创作空间。

二、扬州地记物类记述之内容及其文学性特征——兼与六朝咏物诗比较

(一)扬州地记物类记述之内容及其文学性特征

另外,扬州地记中,还有多处涉及到对“石钟乳”的记录,如《娄地记》:“有鹅管石钟乳著巅,仰如县。”(《北堂书钞》卷一百五十八)又如《建安记》:“天阶山,山下有宝华洞,洞中有石燕、石蝙蝠、石室、石柱、并石臼、石井。俗云,其井南通沙县、溪复有乳泉。”(《太平御览》卷四十七)此外,还有某些地记中提及温泉,如《南徐州记》:“江乘县南有半阳泉,半冷半热。”(《至正金陵新志》卷五)此外还有众多的矿物质在地记中被提及,如《义兴记》:“国山县有金硎,硎中沙石,时灼灼如金者。”(《太平御览》卷七十);《吴兴记》:“乌程县北垄山,有紫石英,甚光明,但小黑。”(《太平御览》卷九百八十七)《永嘉郡记》:“砚溪一源,中多石砚。”(《初学记》卷二十一)《永嘉记》:“安固老山出白石英;黄精出松阳、永宁县。”(《太平御览》卷九百八十七)等等。地记中的物类记述颇为细致,此即刘知几所言“论榱栋则尺寸皆书,记草木则根株必数。务求详审,持此为能。遂使学者观之,瞀乱而难记也。”[2]195除了记述之详审外,六朝地记中的物类记述,亦充满了浓郁的文学色彩。对动植物的记述,大都语句简练,多用比喻、拟人等修辞手法,另注意通过对色彩、形态等的描述对物产进行细致勾勒。如沈莹《临海水土物志》:“杨梅,其子大如弹子”、“枸槽子,如指头大”、“王坛子,如枣大”、“牛鱼,形如犊子”等,皆用比喻手法对事物进行形象、直观的表述。而同书所记“枸槽子,正赤”、“土肉,正黑”、“越王,赤尾”等条,则是对事物色彩、外貌、状态等方面进行的直接刻画。另外,六朝地记在记述物产时,往往还对方言俗语多加引用,如《临海水土物志》“杨桃,似橄榄,其味甜。五月、十月熟。谚曰:杨桃无蹙,一岁三熟。”又如同书所记:“□鱼,至肥。灸食甘美。谚曰:宁去累世田宅,不去□鱼额。”此类方言俗语的引用,既可增加文章的可读性,又有助于我们了解当时的社会风俗。

受彼时宗教思想等的影响,六朝地记中对异物的记述经常在散体形式中穿插进各类“物怪”故事。如佚名《异物志》:“太玄中,汝南人入山伐一竹,中央蛇形已成,枝叶如故。吴郡桐卢民常伐竹,遗竹一兽,见竿化雉头颈尽,就身犹未变化。亦竹为蛇为雉也。”(《太平御览》卷八百八十八)又如万震《南州异物志》:“犀有特神者,角有光耀,白日视之如角,夜暗掷晷理皆灿然,光由中出,望如火炬。欲知此角神异,置之草野,飞鸟走兽过皆惊。昔行野中见一世人,鸢乌欲往啄之,每至其头殁□走飞去。怪而视之,其头中有犀簪,近此角也。”(《太平御览》卷八百九十)此类故事,大都依托于特定的地理方位来进行,将具体的地点作为故事产生的基础,以增强故事的可信度。地记中出现的此类“博物体”志怪,与“地理”类小说相比虽然有区别,但也有密切联系,“大凡异事之产生总有个地点,因此,以怪异事物为记载对象之‘博物’必以地理为铺叙的前提,而以描述地理变迁故实为对象。二者亦必涉及诸方名产,珍贵物品及由此演成的奇闻异事。故‘地理’与‘博物’实可并为一类而叙之。”[5]

(二)扬州地记之物类记述与咏物诗之比较

六朝扬州地记中的物类记述,处在博物之学兴盛的大背景下,与六朝咏物赋、咏物诗等文体对物产的记述一道,构成了六朝咏物之学的靓丽风景,但由于文体的差异,地记中的物类记述与诗、赋等显示出较大差异,咏物诗篇幅较短小,而这一特点与地记相似。但由于体裁、创作目标等方面的不同,咏物诗与地记在记述对象、行文方法等方面仍有较大区别。

三、六朝扬州地记物类记述与体物赋之文体差异

除了地记、咏物诗外,六朝时期的咏物赋亦是体物文学之大宗,此时期的咏物赋与地记、咏物诗相较,篇幅明显趋长,铺排、夸张之风明显。除了咏物赋,六朝时期的一些京都赋、山水赋中亦有对名物的罗列,其与地记中的物类记述相比亦有较大差异。

(一)六朝地记之物类记述与六朝京都赋、山川赋中的名物描写比较

(二)与六朝咏物赋比较

除了京都赋、山水赋外,六朝时期咏物赋数量亦较为丰富。据廖国栋先生《魏晋咏物赋研究》一书统计,魏晋时咏物赋多达四百余篇。六朝地记中所记名物,有些亦是此时咏物赋中的常见题材。但地记中的物类记述与咏物赋二者在描写详细程度、描写事物范围、语法结构等方面则有一些差异。试将地记与咏物赋同写一物的内容进行比较:

1.写“宜男花”

周处《阳羡风土记》:“宜男,草也,高六尺,花如莲。怀妊人带佩,必生男。”(《齐民要术》卷十)

傅玄《宜男花赋》:“猗猗令草,生于中方。华曰宜男,号应祯祥。远而望之,焕若三辰之丽天。近而察之,明若芙蓉之鉴泉。于是狡童媛女,以时来征。结九秋之永思,含春风以娱情。”(《艺文类聚》卷八十一)

2.写“山鸡”

沈莹《临海水土物志》:“山鸡,状如人家鸡。安阳诸山中多鸡。恃距好斗。当时以家鸡置其处,取即可得。”(《太平御览》卷九百一十八)

傅玄《山鸡赋》:“惟南州之令鸟,兼坤离而体珍。被黄中之五色,敷文象以饰身。翳景山之竹林,超游集乎水滨。鉴中流以顾影,日希云表之清尘。”(《艺文类聚》卷九十一)

3.写“白鹤”

周处《阳羡风土记》:“鸣鹤戒露,此鸟性警。至八月白露降,流于草叶上,滴滴有声,因即高鸣相警,移徙所宿处,虑有变害也。”(《艺文类聚》卷九十)

可以看出,地记和咏物赋在文字表述方面有某些相似之处。如上所举“宜男花”一例,在介绍时,地记与咏物赋均注意写其形状、状态、功用,用说明性的文字对事物各方面特点进行记录。另外,不管是地记还是咏物赋,由于已经脱离“经世致用”的樊篱,文章本身不需再为政治服务,思想表达上也较为自由。但除了以上相似之处外,地记与咏物赋在语言形式、记述详略程度、表现手法等方面显示出更多的差异性。

第一,六朝时期咏物赋多为骈体,语言节奏感强,注意偶对。如傅玄《山鸡赋》写山鸡“被黄中之五色,敷文象以饰身”、“鉴中流以顾影,日希云表之清尘”等。正是由于赋体自身对语言形式的要求,所以在对事物进行描写时,需要兼顾内容与形式两个方面。而地记以散体形式进行书写,记述时不用受语句、偶对等因素的影响,其虽不似诗赋对语句形式要求严格,但其中一些文辞读来亦颇为优美流畅。如周处《阳羡风土记》,被刘知几评为“文言美辞列于章句,委曲细事存于细书。”[2]96又如张澍在《凉州异物志》辑本序中说:“观其写致敷词,颇谐声律,采藻精华,方诸万氏。”[8]虽然此句所评为《凉州异物志》文笔上的特点,但其中“颇谐声律、采藻精华”的特点,所代表的应是当时异物志行文时的共同特点。

第二,六朝地记现散佚情况严重,现所存部分条目篇幅也较短小。《永嘉记》所录“八辈蚕”之类篇幅较长者则比较少见。而此时期的咏物赋与地记相比,篇幅较长,对事物的刻画比地记更加详细。地记大都言词简约,仅刻画事物色彩、形状等自身特点,如《临海水土物志》写“土翁子,如漆子大,熟时甜酸,其色正黑”。而咏物赋除了刻画上述内容外,还注意刻画其周围地理环境、特点等,并有时借景抒情,如上文《宜男花赋》写“宜男花”:“多殖幽皋曲隰之侧,或寄华林玄圃”;又如《山鸡赋》写“山鸡”:“翳景山之竹林,超游集乎水滨”,均对其周围环境进行描写,描写与地记相比更加详细与全面。

第三,咏物赋在对植物进行描写时,多通过作者视角的变化从不同角度对其进行刻画,如上文《宜男花赋》“远而望之”、“近而察之”一类,皆属此类。另外,咏物赋有时会采用对不同物类进行对比的手法,凸显某一物类的显著特征。如张载《瓜赋》:“甘木且夏熟,丹柰含芳。朱李零于桂圃,葡萄溃于椒床。虽兹肴之孤起,莫斯瓜之允臧。”而地记中对植物的描写,则大都写其自身的状态,运用色彩、形状描写等表现手法凸显其性质,较少引申对比。如杨孚《交州异物志》:“橘为树,白华而赤实。皮既馨香,里又有美味。”(《初学记》卷二十)又如薛莹《荆扬已南异物志》:“荔枝树生山中。叶绿,色正赤。肉正白,味甘。”(《艺文类聚》卷七十六)

四、结语

六朝地记中的物类记述,是在六朝博物之学兴盛的大背景下发展起来的,由于地理环境等因素的制约,各地区地记中所记物类有较大差异,但作为一种文体,不同区域的异物志作品,仍显现出较一致的文体性特征。

参考文献:

[1]王瑶.中古文学史论[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110.

[2]【唐】刘知几.史通[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

[3]范文澜.中国通史简编[M].北京:人民出版社,1959:269.

[4]王庸.中国地理学史[M].北京:商务印书馆,1984:133.

[5]詹石窗.道教文学史[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92:145.

[6]【唐】徐坚.初学记(卷二十)[M].北京:中华书局,2010.

[7]【梁】萧统著.【唐】李善注.文选(卷四)[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174.

[8]谭其骧.清人文集地理类汇编[M].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86:443.

(实习编辑:徐雯婷)

收稿日期:2016-03-13

*基金项目:国家社科基金项目“魏晋南北朝私撰史籍与文学之关系及其影响研究”(13BZW056)。

作者简介:张帆帆(1987-),女,山东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博士研究生。

中图分类号:I207.62;K29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4-342(2016)03-76-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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