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此等候

2016-07-14 23:19方潇
四川文学 2016年7期
关键词:醪糟老汉阳光

方潇

(一)

高大婆正在院子里收她的最后一簸箕榨菜丝。簸箕是用清白竹篾条编的,被太阳晒成芦苇白,支在四条腿的条凳上,像摆了一院子的圆月。翠绿晶莹的榨菜丝切得均匀,整个破旧的大院落清香弥漫。一墙之隔,外面便是车水马龙的闹市,但榨菜香过滤了所有的喧嚣,傍晚的院子宁静而舒适,像一个回忆往事的老人。

高大婆这时看见王碧珍神色奇怪地从外面进来,有些诧异。

某种意义上,王碧珍是高大婆的竞争对手:捡垃圾的竞争对手。高大婆以捡垃圾为生,先后把五个子女抚育成人。他们各自成家后,谁都不愿跟高大婆一起生活,老太婆只好继续捡垃圾。有天,从垃圾堆里,高大婆刨出一个女婴,婴儿头部有个大瘤子。很明显,是被人故意遗弃的。听见孩子的哭声,高大婆心软了。抱送到福利院去,人家竟不收,说他们资金紧,人手少,照顾不过来。没办法,高大婆只好抱回来自己养。其后,她就与那小弃婴相依为命。那天,同院子原本不捡垃圾的王碧珍,不知哪根神经搭错了,看见她从垃圾堆里捡回的弃婴,竟说兴许可以从垃圾堆里扒出她那走失的男人,也跨入了捡垃圾的行列。两人一起捡垃圾多年,是对手,也是好姐妹。看疯疯癫癫的,这会儿,她像是发现了价值连城的宝贝,脚步急急慌慌,踢倒凳子,碰翻簸箕毫无察觉;满目的惊慌,疑惑,亢奋,想说话又无从说起。她最近几年明显瘦了,也许是那些人不停地催她们搬迁吧。她不愿走,所以她焦虑瘦了。黄昏的余晖从身后射下来,照着这杂乱无章的城市角落,也把她的身影拉得滑稽而怪异。

高大婆忍不住大声道,王碧珍王妈,你跑啥子跑?未必你今天在垃圾桶里捡到老幺儿了?

王碧珍像是在梦里被人打了一棒,一个激灵,抬头看了一眼高大婆,失散的魂魄这才聚拢来。她哆嗦着,还是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上前拉住高大婆,说,走……走……你看,是不是,他……他……

高大婆连忙放下手里的咸菜,这边王碧珍已经揪上她走了。这个瘦弱的老婆子今天劲真大,要不是两个人都有一把年纪了,别人还以为她们在打抢男人的官司呢。好在她们住在城市的边缘,再往西走,就是人烟稀少肮脏荒凉的垃圾场了。全市的垃圾都被垃圾车运送至此,倾倒在那条深不见底的大沟里。最近几年城市扩大,人口激增,垃圾也无限增多,空旷深远的沟壑都快填平了。

王碧珍一句话都不说,一口气把她拉到这儿,这才指着一个微型房子似的垃圾车箱,说,他在这里!高大婆一看,呆了:废物猎猎的垃圾场西北角,有一个环卫工人遗弃的垃圾车箱,一个衣不蔽体的老头,靠着垃圾箱半蜷半坐着。他很瘦,但身边搁了很多行李,大大小小的包全用塑料袋里三层外三层地缠得很结实,一根木棒上挂满了七七八八形迹可疑的家当。他对着身旁的大包小包自言自语,有说有笑。尽管他蓬头垢面,胡子拉碴,可高大婆在惊讶地注视了一分钟后,立马喃喃道:我儿他王妈!你还真是把老幺儿捡到了!

听她这么一说,王碧珍这才活过来,眼泪泉水一样汩汩往外冒。我说嘛,我说嘛!她紧张地拽住高大婆的胳膊,似乎她和高大婆曾经打了一个赌:我说他会回来的!你看,他这不回来了!

高大婆说,走,我们去喊他,看他还认不认得到我们!一返身,高大婆见王碧珍突然扭捏起来。她笑了,等了他这么多年了,未必等到这一天,你又不好意思了么?又不是相亲!走!靠拢些!俩人蹭到老汉跟前。老汉旁若无人,头点得鸡啄米似的,嘴里念念有词。高大婆大喊:张树声!张树声!你个狗日的!你倒是几十年当一天过,你晓不晓得你屋头一等你就是十几年?心都熬干了哦。

老汉眼皮都没抬一下,对着他想象中的什么,依然点头哈腰,唯唯诺诺。高大婆还想吆喝,王碧珍拨开她:你小声点!你这么大声,他一会儿一个蹦子又跑了怎么办?于是自己蹲到跟前来,怕吓着他似的,手轻轻搭在老汉的乱发上拨着,然后缓缓滑到他脸上,才颤巍巍地叫了一声:树声!说来也怪,老汉一下停住了强迫性的机械动作,怔怔地看着她。这一眼把高大婆看得一惊骇,精神病人不是这眼神呀!她还想说什么,却见王碧珍早在那儿抒情了:树声啊,你瘦成这样子了!你这么些年可怎么过来的呀!老汉刚才那貌似正常的目光瞬间消失,现在,他又回到他自己的空间了。他像是什么都在看,又什么都没看见,然后对着王碧珍哧哧哧地笑个不停。王碧珍扑上去,一把搂住老汉,放声大哭。惊起一沟的麻雀和乌鸦。

高大婆跟着激动了一阵子。好不容易才把王碧珍从那个臭气熏天的老汉身上拉开,说,你只管哭。快把你儿张阳光你女儿张月光叫回来,把你老汉儿张树声弄回去。我看你这老汉儿还是稀里糊涂的,等会儿又跑了。你可再没多少年的时间去找去等了。然后又咬牙切齿地指着老汉:狗日的三脚猫儿!王碧珍一把打开她的手,又歉意一笑:早打电话了。一个坐飞机往回赶,一个可能没下课,手机关机呢。你不说,老子差点把这两个没良心的龟儿子搞忘了。他们来就晚上了,靠不住。高大婆说,未必我们两个还抬得动?!王碧珍说,那我就在这儿。他走哪里,我就跟哪里。从此以后,不会让他离开我一步。高大婆一听这话,心一酸,突然想起什么,从衣服口袋里抓出几粒大白兔奶糖。王碧珍说,咦,你现在也玩格了?高大婆炫耀地一笑,嘿嘿,大婆我的腌榨菜手艺是祖传,那可不是一般的香,卖了钱不但卖奶糖给我涓涓吃,我还要存钱给她动手术呢。王碧珍听了也半晌无语。大婆,比起我来,你更了不起!高大婆说,这可能就是佛说的孽债吧......不说了,我想老张肯定饿了,咱们用糖一定能把他哄回去。

老汉见了糖,像一头听话的瘦骨嶙峋的老黑驴,说走就走,肩上扛着乱七八糟不为人知的宝贝,苍蝇一路跟随。王碧珍在前面剥了奶糖一路逗引,高大婆在后面押路。两人磕磕绊绊地把他引到那破旧的四合院里。路人都知道,那四合院是这座城里的贫民区代表,诗人说那是这座城市最后的人文记忆。但开发商说里面住着本城土著,但又酸又穷,还有一犟到底的举城闻名的两个老女人,死守着也不肯搬走。

(二)

张阳光,二十八岁,帅如他的名字。有一家目前正处于起步阶段的公司,但,是自己的。每次坐飞机,他都会饶有兴趣地用目光品评空姐,把空姐盯得很恼怒。但没办法,面对美而华丽的东西,他有控制不住的向往。他把这种略显偏执的行为习惯归结到他妈身上。一半是遗传,一半是他妈给他的生活。

他很小就没有父亲,也许三四岁,也许五六岁,除了母亲,谁还记得那么清楚呢?但有一些记忆却是刻骨铭心的。那就是母亲把父亲为数不多的几张照片精心地保存起来,不断地告诉他:阳光,儿子,记住,这是你爸爸。然后又指着一张小照片,现场测验:这是谁呀?张阳光说,爸爸。母亲就泪水涟涟地说,乖儿,莫忘了。爸爸一定还在这个世上,他找不到回家的路了,我们要去把他找回来。

母亲往背篓里垫上旧布,把妹妹放进去,一手拉着他,怀里揣上照片,出门了。那时城市还没那么大,没那么高的楼,没那么亮的玻璃,也没有那么多的人。他们踏上土路绕过土墙穿过土街,迎面有徐徐的风和飞舞的杨花。母亲就这样和他大街小巷地走,见人就掏出照片问:你见过这个人吗?这个人来过这里吗?多半的回答是摇头。这样从日出到日落。也许因为饿,也许因为同一个姿势保持得太久,妹妹腿麻木了,不停地哭闹。母亲只是踮起脚跟晃一晃背篓,算是安慰。她怕错过任何一个她碰到的人,说不定刚刚擦肩而过的那个人恰好就知道父亲的消息呢。太阳落山了,母亲说,你父亲也该休息了,睡觉了。他这才满身轻松起来,知道母亲要让他们歇下来吃点东西喝口水了。妹妹抱在怀里舒服多了,嘴里噙着东西,便开始沉沉地睡去。他虽然又困又乏,也恨不得倒地就睡,但此刻食物的香味更具诱惑力。他狼吞虎咽,吃饱了的幸福感刚刚让他舒适,母亲却把妹妹递过来。他知道,母亲利用天黑前这点余光,照例还要到一些角落去看看,比如厕所的墙角,断枝残丫的草坪,苍蝇飞舞的垃圾堆旁。看着黄瘦的妹妹,那时候,他对父亲模糊起来。

但母亲寻找父亲,像金枪鱼寻找故乡。日复一日,他开始厌倦。想念家的感觉。但有什么办法呢?那天,他们来到一座干净清雅的院落跟前,他突然就有了推门进去的冲动。母亲来不及阻止,他已经欢叫着跑进去了。冷不防从墙角扑过来一条黑影,母亲呼地把他抱起来就是一个旋转。那条黑影发出恼怒的低吼,汪的一口咬住了母亲的背篓,拉得母亲一个趔趄。妹妹哭了,他也大声喊叫。这时从堂屋走出一个端庄温和的大嫂来,紧声喝住咆哮着的大狗,关进狗棚里。母亲这才一屁股瘫坐在地上,动弹不得。大嫂子说,吓到你了!母亲摇摇头,只递过父亲的照片,说,看到过这个人没得?我男人。大嫂子仔细看了看,摇摇头,你找他干嘛?母亲说,他癫了,家族性精神病。但不打人的,脾气可好了。半年前一个黄昏,离家出走了。记得他还向我要了一个苞谷粑粑,甚至还捏了一下我的胸,说,馒头,东北大馒头。我看他知道要吃的了,以为他心里明白了,就没派我儿跟着。我儿到邻居家玩,一会儿工夫,说他爸爸没看到了。我和邻居就找啊找啊,东头那时还有一口池塘,都找了,没有踪影。这是我儿子张阳光,背篓里是我女儿张月光。快,阳光,叫阿姨好。他就叫阿姨好。那位阿姨看了看他们,回头朝屋里喊,小雁儿,端些瓜子点心到院子里的石桌子上来!屋里一个小女孩马上应一声。一会儿一个面目清秀的小女孩就把五颜六色的糖果点心摆了一小桌子。

那天是父亲离开后最甜蜜的一天了。妹妹忘了疲倦与麻木的双腿,吃得点心渣子直糊住了鼻孔。他斯文些,因为那小女孩在一旁观察他。他多么喜欢她悠然安静的气息,喜欢她温柔的母亲,喜欢她的小院子。

母亲终于止住了哭泣,因为那位大嫂在劝她。说天下之大,一个人走丢了,神志不清,怎么找得到?简直大海捞针啊。母亲坚持说,他有时会清醒过来的。他醒过来时一定会想起他的两个娃儿,有婆娘,还有家,他就会往回走。不久可能又糊涂了,又乱走。就这样一会儿往外走,一会儿往回走,总之吧,他一定走不远,一定就在附近什么地方,哪个角落,乖乖等我们找他回家也说不定。哎,半年了,他在外面吃什么喝什么?有人欺负怎么办?蚊子叮咬了满身包吧?生病没生病呢?说着,滴下泪来。大嫂问,半年来你们都这样吗?母亲点点头。母亲说,那么大一个活人,只要在天地间,我不能不管啊!当我吃饭的时候,就会想起他是不是正在挨饿,当我睡觉的时候,我就会想起他没铺没盖怎么睡,当刮风下雨的时候......我那个揪心啊。大嫂沉默不语。有跑长路的货车司机,十分无聊,他们会把流浪汉疯子载在车上取乐,完了随心情一扔。这就是常常见城里疯子成群,又莫名其妙地集体消失的原因。但大嫂什么都没说。

她把我母亲看了又看,眼眶通红。

也许是母亲被狗惊吓了,也许因为母亲哭了一场,她那天没等到日落就往回走了。他心里暗喜。起码,他可以和院子里的小朋友玩烟猴儿的游戏了。他很久都没好好玩过了,寻找父亲是他现在生活的主要内容。他不明白母亲为什么那么固执地要找父亲。他觉得没有父亲也可以过得很好。院子里的崔山山不也没父亲么?他爸死于肺结核,当时他妈也在哭,他兄妹几个也在哭,过后不都好好的?他妈甚至看起来更精神了,叉着腰站在院子中间大声武气地指挥几个孩子干活,骂人,和男人们玩笑。当然,父亲在犯病之前一家人还是好好的,无忧无虑。后来他在一个春天里就开始乱跑,认不得人,嘀嘀咕咕说着谁也听不懂的话。他和母亲轮番看护跟随,他觉得挺无奈的,现在倒好,成天就跟着母亲外出寻找了。伙伴们都疏远了,他收藏的一沓漂亮的火柴皮,也没工夫拿出来大显身手。想到这儿,他沮丧地垂着头。

母亲看起来也无精打采的样子。妹妹刚才在那阿姨家吃饱了,枕在背篓边缘睡得很香,嘴里流着口水,头随着母亲的脚步一摇一晃的。

刚一进四合院,高大婆就惊呼,神色惋惜,你娘儿仨,跑哪里去找人嘛?人都回来找你们了!母亲惊喜得头发都竖起来了,急忙问,真的?什么时候?现在在哪里?旁边崔山山他妈说,可不是!中午在大门口往你家瞅了一会儿,见门锁着,就转身走了。母亲像是充了电的灯泡,一下子放起光来。你们哄我?崔山山他妈朝对门的老陈叔叔努努嘴,老陈,你老实,你说我们哄她没得?老陈叔叔一本正经地说,哪个哄你?你家老张在门口望了望就走了。我还追出去了呢。可他三拐两拐的就不见了。总之吧,还在这城里没走远,和你躲猫猫呢。

张阳光大半年钻大街小巷的命运就在那天结束。因为母亲相信,父亲就在他们周围,迷糊的时候藏起来,你在马路这边的时候他说不定就在对面人群里;你在三楼百货店里,他就在二楼徘徊……总是失之交臂。但总有一天,他会清醒,他会回来。为了不犯那天的错误,老汉回到家都找不到人,冷冷清清的,她决定,把孩子们放在家里,守候并欢迎他们的爸爸回家。她自己,换一种方式寻找。

母亲蒸得一手香喷喷甜滋滋的好醪糟,用半人高的几个粗陶坛子装了,再安放在三轮车上,天不亮就叽叽嘎嘎地蹬着出发了。满街道都弥漫着新酿的醪糟的清香与她的叫卖声:卖醪糟喽——卖醪糟——新糯米蒸的醪糟!

城市不断地扩大,人也越来越多,街道越来越拥挤。母亲走访范围也在扩大,难度也在增加,不过她从容多了。那时候,她的遭遇几乎家喻户晓。在这个逐渐成为大都市的城市,情感生活越来越多元化的城市,她就是某种记忆的标本。她的醪糟车后面,永远挂着一张照片,旁边是张阳光歪歪扭扭几排字:张树声,男,生于x年x月,于x年x月从x地离家出走。若有知情者,请拨打电话,xxxxx,必重谢!有时候照片不变,但旁边的字会变,母亲笔划不全地写几个字,老汉儿,我们还在老地方,等你回家!照片过塑了的,经得起风吹日晒,字写在从方便面箱子撕下来的硬纸片上,与照片并排挂着。母亲决不打印。她说照片打印了,会不真实,别人认不出来;字打印了,不是她手写的,老汉儿会认不出来。

后来他才知道,那天哪有什么父亲?是那个大院好心的阿姨跑来跟邻居们说,这母子仨这样大海捞针,像流浪花子一样,早晚支撑不住的。苦了她自己,也害了娃儿们。于是她教邻居们演了那么一出戏。

他很感激她。要不是她的善良与热心,他们一家三口真不知道怎样。现在,他和妹妹都能像其他孩子上学了。很遗憾,他再也没见过那个聪慧的阿姨和那个给他甜蜜温馨回忆的小女孩。

因为有母亲卖醪糟的收入,尽管微薄,但精打细算,也没饿着冻着。后来母亲发明了很多种醪糟味道,坛坛罐罐的摆放了一三轮车,上面贴着小纸条,桂花醪糟,蜂蜜醪糟,香橙醪糟……三轮车上高高挑着一根棍子,上面挂了父亲的相片,还有寻人启事。在张阳光的记忆里,母亲永远是这样一幅剪影,而父亲,早就成为一个符号了。

母亲回家也是很晚了,他只能看见她的背影,忙着泡米,蒸煮,然后拍拍身上的土急急过来看他们兄妹俩一眼,就倒头睡去。一个概念经过长久的梳理逐渐清晰了:母亲更亲近那个还不晓得在不在这个世上的父亲,他和妹妹在母亲心中占很小很小的位置。父亲表面消失了,实质上给他们套上枷锁;母亲不但靠不住,还执著地往枷锁上套死扣。他很为他和妹妹伤心。他不再指望母亲有什么改变。于是,每天早上,他自己起床,侍弄早饭,叫醒赖床不起的妹妹,带领妹妹上学,收拾家务……他变成了一个人见人夸的好孩子。

他的成绩不算坏,凭他的脑子,若有恨铁不成钢的父母早晚念一把紧箍咒,他会倏地一下赶到名列前茅的同学跟前,以换得耳根清静。可母亲不大过问,偶尔问起他的学习,说着说着便扯到了父亲身上。作文课上,老师会布置写作文,我的爸爸或者我的妈妈。他看见同学们写的爸爸,严厉的,慈爱的,关心的,幽默的。在他看来,都是陌生遥远的。因为遥远,所以那些父亲形象就像假货一样,或者千篇一律,或者幼稚可笑。他的父亲,只是一张照片,挂在母亲游走全城的三轮车上。母亲一如既往地寻找了这么多年,但对母亲来说他是触手可及的。我的爸爸,我的爸爸远在天边。我的妈妈近在眼前,但她总跟爸爸在一起。爸爸消失后,妈妈只剩下背影。这是他们四年级语文老师收到的第一篇新概念作文。

他鼓励妹妹好好念书,而他自己念完高中便自力更生了。先是打工,然后自己试着开门面经营店铺。那时候他多艰难哪。一脚踏入社会,就像陷入沼泽地,步子站不稳又迈不开。和他一起起步的,不像他这样内忧外患,举步维艰,孤立无援,而是顺风顺水,他们不是更能吃苦更精明,他们有有力的支持者,那就是父亲。他只有一个只闻其名的父亲,有一个只见其人的母亲,有一个成绩好但需要供养的天真的妹妹。他们呢?有三子了。老子,房子,车子甚至妻子。其实,只要有老子,也许什么都有了。因为老子可能有票子,有了票子,人生的很多障碍就可以一扫而光,生意上的麻烦迎刃而解。所以在外闯荡了几年后,他更加脆弱。小时候只是孤单,没有父亲让他没有安全感,偶尔有小朋友欺负。他倔强地长大了,以为长大了一切都好了。但等他长大了之后,他觉得比任何时候都需要父亲。他常躺在蚊虫如蜂的小店铺里,幻想着他父亲推门而入,带着让他惊喜的钱财,带着对他积攒了二十年的父爱,衣锦还乡。从此一家过着幸福快乐的生活。

可这样的幻想随着他疲惫的沉沉入睡而烟消云散。第二天醒来,依然是走投无路债主盈门。那时候,城市日新月异,房产大热。旧的半新不旧的房子都在拆迁,他们附近的旧街道都被规划重新布局,居民得到拆迁款,喜洋洋地住进楼房。他们那一片也在拆迁的计划之列。他心里一喜,心想,有了这笔钱,自己的生意可以起死回生了。生意好了,就有了票子,也有了车子和房子,让母亲和妹妹生活得更好,也许还真能找到老子。他满怀希望回到家中,但轰轰烈烈的拆迁战火并没有燃烧到他们住了几十年的院子,相反,这儿风平浪静,像一座贫穷的孤岛。来做工作的人一拨又一拨,母亲是第一个拼死反对的。理由很简单:她老头离家出走了,她要在这儿等他回家。要是这儿变样了,她搬走了,老头就找不到家了。还有一个有力的支持者就是高大婆。她不走,因为她有一个有生理缺陷的孙女,一个她从垃圾堆里捡来的弃婴。儿女过得不好,不愿意跟她生活在一起,她和孙女相依为命。她打算百年之后,把房子买了给孙女治病。她不能把祖业换几张轻飘飘的拆迁款。还有院子里的其他住户,熬价格的,坐等渔翁之利的,目的不一。因此拆迁款问题迟迟谈不妥。母亲是最大的障碍,有些人就找到他,希望他能给母亲做工作。他望着自己支离破碎的铺面,心跌入了冰窖。他盼望拆迁的心情比房地产开发商更强烈,他此刻太需要钱了。像久旱的植物需要甘霖,像陷入泥潭的人需要绳索,但母亲就是手持打火机靠着煤气罐。她也不出街卖醪糟了,反复重复一句话:谁要不让我老头回家,我就不活了!他真想对母亲大吼一声:他早就死了!你心还不死吗?

他又想起了这二十年来的最大心得:父亲消失了,母亲还为他而活。

好在他的生意渐渐有了门道,资金滚雪球似地累积。长缓一口气之后,他想起阿甘那句话:生活就像巧克力,你永远不知道将要吃到什么味道的。不过这不是他妈妈说的。妹妹大学毕业了,现在一所中学当老师,还有了男朋友。在一切柳暗花明之后,母亲说,父亲回来了!

(三)

左邻右舍被这爆炸性的消息轰晕了。他们纷纷涌向王碧珍家门口,屋子溢满清香,张树声蹲在屋子角落狼吞虎咽地吃醪糟荷包蛋,吃得乱蓬蓬的胡须上都是沫儿。王碧珍满面笑容,端来茶水糖果,招呼这个招呼那个,高兴得有点扭捏了。倒是几个年轻女人,韩剧看多了,不免情感丰富一些,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

也有搬出去的老邻居听说后赶回来看的。蛮蛮他爸妈,在一旁打量良久,试探着叫了一声:张树声!那老汉吃饱喝足后,心满意足地靠着墙根蜷成一团,似睡非睡,听人叫他,猛睁开眼,冲他们嘿嘿一笑。满屋子的人的都笑了。山山他妈说,个龟儿!你还晓得你叫张树声啊?这么多年了,你被哪家山神拉去当女婿了?长得都有些变了!把你屋头害惨了!王碧珍赶紧说,这不回来了吗?回来就好,说明他心里还有我们娘儿母子的。蛮蛮他妈碰碰蛮蛮他爸,哎,多年没见,你看这张树声比在家的时候又矮又瘦的哈。一句话就逗得刚才还笑逐颜开的王碧珍眼泪汪汪:可不!不知在外面吃的什么苦遭的什么孽啊!一个租房大嫂很有想象力:阳光妈妈,凭他这个样子,肯定在外面活不了这么多年。一定是他中途正常过,但又没法回来。我听说最近哪里煤窑又瓦斯爆炸了,有老板被抓了。他这些年肯定被那些人囚禁起来,卖苦力去了,现在恰好老板出事,他被放回来了,可他又神志不清了。大家纷纷赞同这个观点。

正在火上给张树声热洗澡水的王碧珍若有所思,大家的猜测更增添了她的苦难想象。这么多年她一直不能释怀的,除了想念,她还揪心。她怕他果真活着,被人当牲口使唤。从电视上看到,社会上有专门的一拨坏人,收留和拐骗小孩,把他们虐残,然后赶到街道上去耍杂技,乞讨;或者把一些流浪汉疯子集中起来,替他们干苦活累活危险的活,就像对待牲口一样,挖煤挖矿,扛包拉车什么的。看看张树声,确实比年轻时候瘦小多了,她就推定这些年他就这么过来的,禁不住泣不成声。邻居们劝说了一会儿,说这么多年你也没白等,苍天都感动了……诸如此类的话说了,陆续散了。

王碧珍此时心里翻江倒海。这个让她想念了二十来年的人,让她把寻找与等待当作信仰的人,面目全非地坐在她跟前,那么近在咫尺,又似乎远在天涯。她在人多的时候,表面是放松的,高兴的,像面临喜事那样。可现在,她慌张了,还有委屈和感伤。她端了热乎乎的一盆水,崭新的毛巾搓上了香喷喷的香皂。她的动作缓慢而温柔,从额头开始,眉毛,眼睛,嘴脸,像擦一件稀世玉器那样小心翼翼。刚开始老汉头扭来扭去地躲开,也许是水的温度舒适,也许是王碧珍的力道刚刚好,老汉渐渐安静,然后安详得像一截木桩。一张脸渐渐清晰起来。王碧珍吃惊地发现,活在她心里几十年的这张脸,并不像她认为的那样熟悉。这让她有些不知所措。隔了这么多年了,我们须要重新认识,她对他说。他安静得像个木桩。

她拿来了梳子和剪刀,咔嚓咔嚓,花白的胡须和头发落了一地。

“记不记得以前我的头发总是你梳的?我们打小就在一起玩,跳绳啦,抓麻雀啦,出去捡人家烧过的煤啦,一起上识字扫盲班啦。有人欺负我,你总是不顾一切地跟他们拼的,不管打不打得过。那个夏天的傍晚,一天的闷热被晚风吹散,天上闲云悠悠,院子里一树栀子花开得又大又白,香气扑鼻。我坐在树下梳头,刚洗过澡,头发滑溜溜的像抹过油,扎不住。这时你过来了,你的手真巧。我只知道你像个保镖一样在意我的安全,还没想到你会编女孩子的辫子。你会编很多花样,玉米辫,蜈蚣辫,粗的细的,长的短的。绕额一圈的,你说我像海的女儿;侧面盘花,你说我像个俏丽的小丫头。你每天给我编的那些不同花样的辫子,我妈和邻居阿姨们不但不会编,她们见都没见过。我在一群灰头土脸的孩子们中间出类拔萃,骄傲极了。背地里,我问你,你怎么会这么多花样?你说,你成天编竹篮竹匾竹席卖,花样不是很多吗?你就琢磨着如果能编成辫子,该有多漂亮。我说,这么说来,你要是愿意,还可以织毛衣哦。你说,只要你愿意,我还可以替你缝扣子呢。等冬天来了,我用布头给你缝一双袜子。喂,你还记不记得你送我的那个发卡啊?我们这片街道所有孩子都没有的。

老汉安静得像截木桩。

王碧珍把老汉端详了一番,似乎不满意。嗯,我的技术永远赶不上你。胡子倒还凑合,就是头发没剪平整——你怎么这么多白头发了呢?她伤感起来,收拾着地上的短发。不过她又宽慰着他,回来了就好了,咱们阳光月光都是好孩子。我们会把咱们的好日子补回来。

换了一盆水,王碧珍犹豫了一下,伸手去解老汉的衣服。木头一样安静的老汉抄起手来,死死捂住胸口。两人似乎都吓了一跳!王碧珍吓了一跳是因为他突然的动作,还有他衣服散发出来的腐败臭味。张树声一边扭身躲过,一边郑重其事地,完整地说出了他的第一句话:不能解!解不得!王碧珍一下子觉得刚才的伤感变成了可以大笑的笑话,她忍不住噗哧一下笑了,为啥子呢?为啥子解不得呢?这么说来你未必还守身如玉?老汉低下头默不作声了。王碧珍说,张树声,你把头抬起来看我。然后她蹲在他跟前,双肘支在他的膝盖上,你看我的衣服解得解不得?我也是解不得的!但是你就可以解得!你把手伸过来,解我的衣服吧。你那时候不是解得飞快吗?可你今天不能动手,我把你洗得干干净净,就像当初你到我们家来时一样。你也许不太清楚了,但我妈对我说过,你又脏又瘦,托一只破碗来到我们家门口,然后看见还在我母亲怀中的我就不走了。你看起来是一个乡下孩子,逃荒讨饭的。邻居们说你来路不明,可我母亲觉得你可能没了父母,这样流浪下去说不定会变成打家劫舍的棒老二或者被饿死。她就像我现在这样,把你洗得干干净净。从此你就是我顶天立地的哥哥。我们一家四口真的好幸福。可那年旱灾,全国都闹饥荒,你带着我去农村挖草根逮兔子掏鸟窝,连土都吃。可父亲还是因为营养不良,多年的肝病严重起来,最后瘦得剩下一张皮,去世了。虚弱的母亲连饿带气,半年之后,把你我的手搭在一起,连话都说不出一句,也去了。

从此以后,我们相依为命。

王碧珍就这样絮絮叨叨着,突然间脸红了。我们学技术,进工厂,艰难糊口。晚上,我睡里屋,你睡外间。那时候,总有小青年塞给我纸条,你先是惊讶,然后就说我长大了,问我有没有喜欢的人。我说不上来,说离开哥我会害怕。你抱住我说,你离开我,我也害怕。我十七岁那年,你就睡到里屋来了。

张树声在这诵经一般的语调中,昏昏欲睡。王碧珍轻轻拨开他的手,他没有反抗。她于是重新兑了热水,抹上香皂仔细地擦洗,从肩膀到手指尖。每一寸纹理,每一个毛孔,每一处看得见看不见的地方,像清扫封存多年的心事,像读一本年轻时候的日记,像扫除附在身上疼痛多年的顽疾。胸膛出来了,但那儿已经没有胸肌,呼吸让肋骨时隐时现。他看起来岂止衰老,简直就是衰弱。王碧珍的心犹如浸入醋缸,酸楚弥散到全身每个细胞,然后汇集到眼睛里,化成了泪水。树声,她低低地叫了一声,忍不住把脸贴到他的肚皮上,我先让你知道我是怎么过来的。

你突然患病,说走就走了。我还需要你梳头,孩子们需要爸爸,这个家不能没有你呀!于是,我,一个女人,带着两个孩子,满世界找你。每个和你相似的人都让我激动,然后是失望。一段时间之后,我简直都支撑不住了,快崩溃了。那天在南大街见到一个和你特别像的人,我上前抱住就是放声大哭。结果他的老婆跑过来对我连踢带打,骂我花痴,想男人想癫了。我是想男人,但我想的是你,我自己的男人呀!那时候,我的世界一切都是漂浮的,虚无的。我的灵魂不知道哪儿去了。白天我坚强地到处打听你的下落,看起来很不靠谱的样子。我是真的相信你离我不远,更主要的是,我把自己走得乏乏的,期待晚上沉沉睡去,不去回想你的好,你的体温,你一跳一跳的心脏,你带梦话的呼噜。但我一躺在床上我的心就回来了,一遍一遍地索要你,索要你宽阔有力的搂抱 ,急切的解衣,熟悉的爱抚……搞得我睡不着。我干脆起来给孩子们洗衣服,做鞋子。你似乎就在屋子的暗处,冲我张开臂膀。我控制不住要扑上前去,却碰到冰冷坚硬的墙壁。如豆的灯光明明灭灭,我哭了。我掐自己的肉,从乳房到小腹到两腿,它们发出不知羞耻的呻吟。那呻吟让我浑身躁动与渴求。我从掐到抚摸,越来越轻,越来越激越……我终于睡着了,第二天醒来,见胯下塞着你的衣服,双手搂着你的衣服,枕的也是你的衣服。我把它们卷起来,卷成一根衣棒放在床上……我身上还留着年轻时候掐的疤,反复的伤,就去不掉了。我这样闻着你的气息,感觉到你在我身边。梦里边,花开了,河水涨了,鱼儿从我身上游过,滑溜溜腥腻腻的鱼啊!

我无法从思念中走出来。我常常产生幻觉,在家里,见你从院子外面进来了。你一直都是从那里进出,我熟悉那种感觉。我站起来叫你的名字,哪里有人呢?在街道上,总是闻到你的气味听到你的声音,似乎在某个人堆里说笑。忍不住凑上前去,看见的是一群无聊男人。我这样忽略了孩子们,我也知道他们有多孤单与凄惶。他们跟着我叫花子一样满街游走,不只是饿和累,还有别人的指指点点。在我一闷坐就是大半天的时候,他们更是吓坏了,还以为我像你一样说不正常就不正常了。后来,我把他们留在家里,自己出去卖醪糟,很早就出去了。和唰唰唰扫地的清洁工一起起早贪黑,只不过我值全勤。我摊了一些饼子,切了一些菜留下,知道阳光会做饭,还会照顾妹妹。刚开始,阳光把菜烧不熟,吃得俩人肚子疼,可怜拉得小脸发青。或者盐放多了,或者水放少了。后来就会了。我等城里灯光都亮起来又暗下去的时候才回来。孩子们都睡了,小脸花得猫儿似的。阳光嘴里偶尔冒出一句梦话,妈妈,你不要找了,爸爸找不回来了!月光脸上还有泪痕。两个瘦小的孩子蜷缩着挤在一起,衣单被薄。我那时候,真的有些怨你了。

王碧珍换三盆水了。张树声穿上了带樟脑球味道的他的旧衣裳。这么些年了衣服保存完好,但穿到他身上样子过时,而且明显大了。王碧珍满意地端详端详:哟,一个邋遢鬼,改头换面了哈。阳光和月光一会儿就回来了。他们不晓得有好欢喜!他们的听了几十年名字的老汉儿终于活生生地现形了!

你看我穿这身衣服怎么样?别看我现在是人也老了,脸也暗了。那些年要和我过日子的人也不少。想起来该比你这人事不知的疯东西强呗!有一个还是军官呢,死了老婆,不知怎么我的事情传到他的耳朵里。那天早晨有人拦着我,说有人找我,请到某单位找谁谁。我当时吓坏了,以为做错了什么。我忐忑不安地来到他们说的军分区。门口那站岗的小战士好不威风。但我向他们说明来意,他们马上拨了个电话。一会儿出来个年轻战士,可能是个勤务兵吧,十分客气地带着我进去了。那儿是我见过最气派的地方了。寂然无声,松柏肃整,高墙大楼。我跟着小战士东拐西拐,左绕右绕,就来到最里边的二层小楼。更有几个小战士进进出出十分忙碌的样子。小战士只管领着我来到一间办公室跟前,叫了声:报告!里面有个威严的声音说,进来!我便跟着进去了。屋子很大,但陈设简单,一桌一椅,方方正正,大而直。一个茶杯一盆花,一个大书柜,书籍士兵一样排列得整整齐齐。一张毛主席的像端正地挂在正面的墙上。一个穿军装的中年男人,额头宽阔,浓眉大眼,哎哟,那气派,跟我们在电影里看到的张学良差不多啊。见我们进来,停下手中的事情,和颜悦色地看了我两眼。我赶紧问了句,首长好!他示意小战士退出 。屋里就剩下我和他。不知怎的,我害羞起来,但并不是因为自己鄙陋。我猜他多大的官儿,是不是有你的消息。未必你装疯在外叛国通敌?我真的想了很多。他说,你请坐。本来是该我上门的,但事情太多了,走不开,况且你不一定在家,所以冒昧请你来。我当时傻傻地问了一句:你有我家老张的下落?无论如何,他都是一个好人的!他不会干坏事的!他笑了一下,这我知道。但你找了这么多年了,恕我直言,你就把他放在心里吧。你还有很长的日子要过,还有孩子要养是不是?就算哪天他回来了,你这样也让他不安哪!你是一个少有的好女人,我敬佩你。我说,你说得太深奥了。我只觉得我家老张,我俩娃娃的爸爸,还活在这个世上。他神志时清醒,时糊涂,找不到回家的路。我找遍这个世界的角落也是不现实的,但我会在他熟悉的地方等他。他想了想说,这么说来,你不打算再成家了?我笑了,那不成了重婚了?我老汉儿还在呢。他沉默了,点了一支烟,眉心皱得紧紧的,十分不开心的样子。我不知道哪儿得罪他了,他的表情让我难过。虽然只是短暂的接触,我没来由地觉得他像是我久别重逢的亲人,哥,叔叔,舅舅什么的。他说,你今后有什么困难就来找我。又说,我也会帮你找丈夫的。

我有些失望地走出那威风凛凛的大院。这么平白无故地来,又莫名其妙地走,我很疑惑,老在回忆那首长的样子。晚上回家,两个孩子兴高采烈地说有解放军叔叔送来了好多好吃的。以后逢年过节,总有两个战士送东西来,啪地敬个礼说,我们首长的心意,请收下!祝你们健康!把邻居们都羡慕死了。高大婆取笑我说,莫不是人家首长看上你了?经她这么一提醒,再联想到那天他的反应,我有些明白了。但我慌忙摇头。我后来再没去找过他,但我一直知道他的境况,头几年脑梗塞去世,我还去掉念过的,还像哭亲人那样哭过。

他对我的好,还不仅仅是那些。

在那以前,我忽然发现街道上成群结队的闲人越来越多。他们在我路过的时候打口哨,唱不三不四的曲子,说一些没脸没皮的下流话。迎面而来,故意挤我的道儿,或者胸一把,屁股上一把。我气得直哭。想到你不知在这世上哪个角落,儿女们被扔在家里无人照管。我们这孤儿寡母的任人肆意欺负,真不想活了呀。

那是个初秋的晚上,起了大雾。整个城市犹如仙境,安静,虚幻。我在巷道摸索着前进。听得后面有脚步声,等近了才发现是老城庙的赖二麻子家的儿子。这个人游手好闲,不务正业是全城出了名的,专逗惹大姑娘小媳妇。我顿时紧张恐惧得全身都僵硬了,心想,完了,今天在劫难逃了!我大不了一死,可我死了娃儿们怎么办呢?他没有平日的嬉皮笑脸,他一脸正经,你今天去水巷坑了吗?我哥刚才说那儿有一个穿得破破烂烂的老汉,不知道是不是你找的老汉儿呢?我正要问个清楚,他却急切地拉我就走。我越走越不对劲,他把我拉到一个更小的小巷。我隐约看见墙角还露出几张面目可憎的脸来。我努力挣脱,墙根处摇摇晃晃地围上几个人来。他们说,好看的小婆娘,何必这么死心眼呢?我们都是男人呢。边说边上前来动手动脚。我害怕极了,出于本能,抬手就是一个耳光,也不知道打到谁的脸上了。他们像被激怒了的一群疯狗,对我又踢又撕,鼻血奔涌而下。我一边哭一边骂一边大喊救命。就听见远处有人大喝:浑蛋!想进班房是吧?接着沓沓沓的脚步声,两个穿军装的战士雄赳赳地跑过来了。一群乌合之众落荒而逃。两个战士没追赶,把我送到医院检查了。还好,肩和后背有大片淤青,无甚大碍。

(四)

王碧珍还想说下去,就听见院子里一阵喧闹。邻居们说,阳光,月光,你们才回来?看你们老汉儿回来了!你妈拉住在说悄悄话呢。把那老婆子安逸得!

阳光推门而进,后面跟着月光。两个孩子的齐整到来立刻让空间拥挤起来。王碧珍摇了一下张树声的肩膀,邀功一样,说,老汉儿,你看,这是你儿和女儿!那动作很夸张,老汉的头反而勾得更低了,佝着腰,怯生生的。

张阳光一看,面前一个陌生的老汉,虽然穿得整整齐齐,身子洗得干干净净,但他还是觉得这个老汉儿和他的父亲毫不相干。他再仔细看一眼,大声说,妈,他不是我老汉儿!张月光赶紧推他一把,哥哥,你莫胡说。我和你都认不到,只有妈认得到。张阳光说,我老汉儿虽然在我几岁时就离家出走了,但我印象中他很高大,哪像这个瘦小老头儿?王碧珍笑了,宝器儿子!你那时候还小,当然觉得你老子高大了。现在,你长成大块头了,而你爸老了,你猛一看,当然变了。换位置了儿子!现在该他仰望你了!再说,你爸在外面受的那些苦……难道只是脱层皮?肯定也是要削一截骨头的。说着就抽抽搭搭哭起来。张阳光和张月光不由得对视了一下,他们的妈,怎么这么爱哭了?记忆中她是没哭过的,这么地瘪嘴一哭,他们还真不习惯。

张阳光赶紧笑道,妈,我老汉儿回来了,你怎么变得像个小女生一样委委屈屈?王碧珍不好意思抹了一把鼻涕,老子从小女生变成老女生,委屈还少?未必还向你们几个娃儿哭?张月光冲着那个勾头拉命,不知是否在神游三界的老汉说,老爸,你疯颠了几十年还不醒嗦?我妈朝你抒情你又不懂啷个办?张阳光狠狠地拽了他妹妹一把,哪个是你爸爸?你看清楚点!不要以为老妈随便捡个老汉回来就是咱老爹!说着拉了张月光蹲在老汉跟前,你看他和照片上的爸长得像吗?张月光说,像!张阳光说,乍一看像。但你仔细看看这眉毛,眼角,鼻子,还是有差别的。月光半信半疑,照片要走相的!再说,这么多年了,有点变化很正常。别个说人这一辈子本来要长变的!他还没变得我认不到,说明他还是坚持原则的。就像妈说的,心里有我们,一门心思想回来,只不过找不到路了。

张阳光失望地对妹妹摇了摇头,我越看越不像,不要说那时我还小,印象不准确;不要说这么多年了,老爸会变,不要以为老妈就是对的。我的直觉告诉我,这不是我老爸。月光,拿照片来我要做鉴定......

王碧珍一巴掌扇到张阳光的屁股上,少给我装神弄鬼!这可是你亲爸,不是我给你们找的后爹!你就那样不痛快?我说是就是。还能错?就是你做亲子鉴定证明你们不是父子,那只能说明你是我偷人生的,而不能怀疑这个疯子不是我老汉儿!张阳光张月光听着,现在我宣布我的打算:曾经我把我们的家比喻成一个圆圈,因为你们老汉儿的缺席,这个圆圈残缺了二十来年。现在他回来了,我外出奔波的日子从此结束。我今后只陪着你老汉儿,一步不离开他,我要给他看病,给他做好吃的,玩好玩的,带他出去看山看水,给他买牛仔裤或者西服,和他唱跑马溜溜的山上,那是你们爸爸年轻时候最喜欢的歌。我要和你们爸爸一直住在这老房子里,因为我们从小就住在这里,你们也在这里生出来的。还有阳光月光,能成夫妻真的不容易,老话说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西方的人说,女人是男人身上的一根肋条。老子这根肋条,没被狗叼走,修得正果,终于又找到主人了!你们今后,也要珍惜你们的肋骨!

(五)

高大婆现在独自去垃圾场了。王碧珍现在气定神闲,侧目一看,便看出她更像个挖金矿发达了的暴发户那样,张扬地显示她的满足。她每天把家里收拾得清清爽爽,永恒地飘出醪糟的香味。她穿着碎花棉绸衫子,脸颊红润细腻,走路轻快腰板笔挺,乍一看,还以为是居家小媳妇。大婆吃了一惊:难道她还真的倒回去活?疯老头也改头换面了,白了胖了,就像王碧珍说的,即使疯了也不乱发脾气。但还是痴呆。站,就跟雕塑一般,可以站个坑;坐,菩萨入定一样,雷打不动,从天明坐到天黑。间或嘿嘿大笑一气。王碧珍也跟着笑,饶有兴趣地。老头有时也走出院子,王碧珍也跟着出去。他们真的是出双入对。

其实王碧珍不像表面上看起来那么平静。因为她发现事情越来越不对头。她把梳子递到他手里,从前那个心灵手巧的男人,能帮她梳各种发辫的男人,拽着梳子把就啃,或者找片破布包起来放进衣兜里。长期的流浪,捡破烂已经是本能了。难道对于以前的种种,真的就丢得彻彻底底?给他盛饭,他便吃。盛多少吃多少,吃得嘴角都往外溢。倒下便睡,不叫醒满床“画地图”都不知道。见院子的东西就大包小包地装,包括邻居家的破鞋,狗食盆子,毛巾肥皂。王碧珍哭笑不得:我们命里就该一对垃圾老汉垃圾老婆?她心里虽然满足,但再也找不到从前的感觉了。于是打定主意,等老汉身体好了,就把他脑子上的病看好,换回他的记忆,换回从前的生活。

对于一个不躁不狂,仅仅是失语失忆,行为迟缓,思维痴呆的精神病人,精神病医院除了常规治疗,让家属陪伴护理外,没有特效药。但老汉明显一天比一天活泛起来。那天,王碧珍给他洗脚,他突然开口说,刘长福!王碧珍吓了一跳。她紧张地问,刘长福是哪个?老汉清晰地回答:我!王碧珍抑制不住地手脚哆嗦起来,洗脚水也端不稳,抛洒了一地。她扳过老汉的肩膀,愕然发现,那老汉的眼睛里,分明不再呆滞。不过这丝神采瞬间暗淡。他依然是那个站,站个坑,坐,坐成佛,躺下就呼噜,吃饭不知饥饱闲时就自言自语唧唧咕咕间歇性暴走的老年精神病人!但刚才那一句刘长福,让王碧珍魂飞魄散,她害怕儿子张阳光的话是真的,她怕目前自己给自己圆的美梦会醒过来。那她真是受不了。她盼望的奇迹,她心诚则灵的信条,绝不可以崩塌。她伏在他耳边,轻轻呼唤:树声!树声!老汉看都不看她一眼,说,刘长福!

王碧珍思前想后,还是决定把自己的疑虑告诉张阳光和张月光。兄妹俩再次对望了一眼,说,妈,老汉儿的病就好了。好了你们就好好过吧。这么多年,你也太不容易了。这老汉儿,是我爸也好,不是我爸也好,既然他和我爸长得那么像,而且也被你捡回到家里,那他就有当我爸的缘分。张碧珍说,你这俩娃儿是怎么了?未必为了安慰我,原则都没有了?我总觉得哪儿不对。别看我在骂你们,心里也在打鼓。阳光是对的。虽然相隔十几年,但那气息怎么也不会有如此大的差距。我觉得他和你们的爸爸太不一样了。

月光说,妈,他要是真不是我们的爸,你怎么办呢?

王碧珍再次哭了起来,他要不是,那你们的爸哪儿去了呢?

阳光说,妈,你接受现实吧,爸不再在这个世上了。但你有我们是不是?

王碧珍对兄妹俩说,你们走吧,让我想想。

王碧珍一夜未睡。第二天,她来到派出所,查了叫刘长福的人的失踪名单。名字叫刘长福的人全国共5名,除去一名女性,王碧珍一下子从剩下那四个人中辨认出他们家细心照顾了三个月的那个人。山东省某市某县某乡人,于一年半前因神经失常走丢失。

王碧珍马上与那家人取得联系。那家人的子女皆在农村,但都厚道孝顺,看见他们的父亲,禁不住又悲又喜,失声痛哭。老汉突然露出笑脸,拉过他的孩子,慈爱地叫声,满宝,丫丫。可他不走。他仰起还依然呆滞的眼睛对他的孩子们说,你奶奶不走,我也不走。

王碧珍说,我们不相干。我只是帮了一个忙。

王碧珍一天之内从从前的十几年飞奔到将来的十几年里。她是彻底老了,步履蹒跚,背驼了,眼神也混沌了。她不再阻止房地产开发商。有名的钉子户消失了。那儿很快盖起了高楼。王碧珍把卖老房子的钱分给了阳光和月光。她自己老态龙钟,成天拿把梳子,坐在曾经的那株栀子花下,眯着双眼,一下一下梳她那稀疏花白的头发。

猜你喜欢
醪糟老汉阳光
醪糟:舒筋活络,大补气血
“在党的阳光下茁壮成长”
刘老汉的烦恼-收蜂(连载二)
老汉粘蝉
走,出发!
刘老汉的烦恼
卖醪糟的老爷子
走在阳光路上
三月,乘着阳光出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