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一个文官的死》看俄国文学“小人物”的命运

2016-07-25 12:39陈欢蓉
关键词:契诃夫小人物

陈欢蓉

摘 要:契诃夫《一个文官的死》成功地塑造了一个因为喷嚏屡次向将军赔罪道歉、终在惶惶中暴毙的 “小人物”形象。契诃夫的创作没有停留在“小人物”命运可笑、可怜的一面,而是深刻地揭露了造成“小人物”命运的深层原因——奴性心理、畏权心理,以及社会制度、民族性格。

关键词:《一个文官的死》;小人物;契诃夫;俄国文学

契诃夫的《一个文官的死》入选粤教版普通高中课程标准实验教科书《语文》选修5《短篇小说欣赏》,并安排在第三单元《欧美短篇小说》第8课。这篇小说是契诃夫于1883年创作的,又译《小公务员之死》。当时,沙皇政府为防范革命活动而施行高压政策,许多宣扬进步思想的杂志被迫停刊,能够合法出版的多是幽默杂志。迫于生计,契诃夫不得不写了许多逗人发笑的短篇小说。“这些短篇,虽作者自以为‘小笑话,但和中国普通之所谓‘趣闻却又截然两样的。它不是简单的只招人笑,一读自然往往会笑,不过笑过后总还剩下些什么——就是问题。”[1]《一个文官的死》就是这样一篇寓庄于谐、简练深邃的作品。《一个文官的死》垂名俄国文学史,是因为它成功地塑造了切尔维亚科夫这一高度典型化的“小人物”形象。契诃夫的创作笔锋不仅仅停留在“小人物”命运可笑、可怜的一面,还揭露了造成“小人物”命运的深层原因,其中包括社会制度、民族性格。

一、可笑——人被喷嚏“杀死”

《一个文官的死》的情节比较简单,学生可采取小说情节四分法(即开端、发展、高潮、结局),围绕切尔维亚科夫、喷嚏这两个主要描写对象对小说进行情节划分、概括。《一个文官的死》情节可概括如下:

【开端】切尔维亚科夫在看戏时打了个喷嚏,怀疑将唾沫星子喷在布里兹扎洛夫身上。

【发展】切尔维亚科夫为打喷嚏一事向布里兹扎洛夫再三道歉赔罪。

【高潮】切尔维亚科夫的再三道歉引起了布里兹扎洛夫的暴怒。

【结局】切尔维亚科夫在忧惧中暴毙。

在故事的发展、高潮部分,当我们仔细阅读、体会切氏道歉时的言语、动作、神态,不难发现他在大人物面前唯唯诺诺、畏畏缩缩、令人发笑的丑态。我们试举一例:

“昨天,大人,要是您记得的话,在‘乐园里,”庶务官开始报告说,“我打了个喷嚏,而且……无意中溅您一身唾沫星子……请您原…….”

契诃夫独具匠心,用了“报告”一词,以向上级汇报工作来形容切氏的道歉,既生动形象地刻画出切氏在道歉时庄重严肃、郑重其事的态度,又显得滑稽,令人发笑。

由故事的结局,即一个“挺好的庶务官”居然因为一个微不足道的喷嚏而忧惧至死,这种巨大的反差凸显了这个故事的滑稽、可笑。这正是这个故事的第一重含义——小人物命运的可笑。

二、可怜——奴性心理、畏权心理

学生可能会对故事的结局存在疑问,认为过于夸张,正常人很少会因一个喷嚏而忧惧至死,为什么契诃夫要安排这样一个悲剧性结局呢?这样一个结局是否带有偶然性?要讨论结局,就必须回溯故事发生的经过,即切氏再三道歉赔罪的过程。全文关于道歉的语言描写非常多,可根据道歉发生的场景、时间对道歉的次数进行划分,共分为三次道歉:第一次道歉发生在“一个挺好的夜晚”,在戏院里;第二次道歉发生在第二天,在将军的接待室里;第三次道歉发生在第三天,在将军的接待室里。教师可请学生将文本中三次道歉的对话梳理成表格(详见表1),并点名学生进行分角色朗读。

梳理完三次道歉,学生可以得出,切氏是一个地位低下、性格软弱、在大人物面前战战兢兢、长期受到压抑的底层小人物。将军的几次回答,可以看出切氏在将军心中的卑微和渺小,以及将军高高在上、气势凌厉的形象。

然而,我们还没明白,切氏为何要再三去道歉赔罪?他如果不去反复道歉,就不会引起将军的暴怒,就有可能不会暴毙。他为什么因为一个喷嚏如此不安甚至惶恐至死?他到底在担忧什么?文中,切氏自打了喷嚏后内心一直处于不安、害怕的状态,他的不安源于他不知道自己是否因喷嚏得罪了将军。他怕将军的残忍报复、怕自己的卑微位置不能自保、怕官场中恶化的人际关系会给自己带来厄运。身为小公务员的他深知官场黑暗,而自己身份、地位卑微,无权无势。在小人物心里,上层的达官贵人无不透出一种神圣不可侵犯的威严,他们的言行举止无不代表着一种命令,甚至是心理威胁。切氏在大人物面前的拘谨、痛苦甚至恐惧实际是当时沙俄高压统治下小人物奴性心理的集中体现。

奴性,就是奴隶之性。这对学生来说并不陌生,鲁迅先生在多篇小说中刻画了一批带有奴性心理的国民,如《狂人日记》《阿Q正传》《孔乙己》。具有奴性心理的国民,一是缺乏独立的思想,他难以做正常的逻辑思维、判断,因此遇事容易被蒙蔽、操纵,人云亦云。二是缺乏平等的精神,他既不能平等对待别人,也没有勇气平等地看待自己,只能匍匐在权贵的脚下过卑微的生活。三是对于强权的恐惧与服从,这是因为封建专制社会权力的残酷。只要有足够的权力,便可以为所欲为,这导致平民对强权产生了极端的恐惧,害怕稍有不从便飞来横祸。试想,如果不是经常在上司的呵斥下、压迫下讨生活,如果不是经常耳闻目睹许多同僚因得罪上司而遭灭顶之灾,切尔维亚科夫何以因为一个喷嚏就吓得一命呜呼?《变色龙》里的警官奥楚蔑洛夫何以因为一只不知名的小狗而满头大汗、丑态毕现?

契诃夫在许多作品中都刻画了带有奴性心理、既可笑又可怜的小人物。自由的人,在契诃夫的理解里,须“把人身上的奴性一滴一滴地挤出去”[2]。为什么契诃夫、鲁迅都非常重视在作品揭露、批判小人物的奴性心理呢?或许我们可以用《扁鹊见蔡桓公》中的一句话帮助学生理解:“疾在腠理,汤熨之所及也;在肌肤,针石之所及也;在肠胃,火齐之所及也;在骨髓,司命之所属,无奈何也。”小人物一旦形成奴性心理,便犹如病入骨髓,即使是扁鹊再世,也难以改变小人物的奴性心理,难以改变小人物由奴性心理而形成的思维方式和行为方式。从某种意义而言,切氏的死是必然的,而这正揭露出这个故事的第二重含义——小人物命运的可怜。

三、可悲——社会制度、民族性格

是什么导致了俄国小人物的奴性心理、畏权心理呢?首先,我们可以从社会制度中找到答案。当时俄国实行沙皇专制制度,沙皇是国家政治的核心,统揽大权,并且不受任何制约。国家各阶层的社会地位大抵是沙皇—公爵—侯爵—伯爵—子爵—男爵—骑士—百姓,等级森严,底层百姓受到了来自上层统治者的层层盘剥。警察局、法院等暴力机关实际上是统治阶层利益的维护者,而非人民伸张正义的场所。统治者施行高压统治,人民不得不看统治者的脸色办事,见到官员无不顶礼膜拜,害怕稍有不慎厄运降临。久而久之,小人物便在潜移默化中形成了奴性心理、畏权心理。这正是这批小人物命运的可悲之处,他们要在这个社会里生存下去,就必须接受俄国当时的社会制度,必须匍匐在权贵脚下求生存,奴性、畏权、冷漠、麻木是小人物的生存之道,斗争难以改变命运。

我们可以举契诃夫《胖子和瘦子》这篇小说为例。这篇小说的内容可作如下梳理:

【人物】瘦子波尔菲里。

【职务】八等文官、科长。

【事件】遇见老同学,惊奇、愉快:①介绍家人;②回忆往昔趣事;③介绍自己境况。

得知老同学是三等文官后,尊崇谄媚、恭恭敬敬。①面部表情,“忽然脸色发白,呆住了,可是他脸上的肉很快地向四面八方扭动,做出顶畅快的笑容”;②动作,“耸起肩膀,弯下腰,缩成一团”;③语言,对胖子的称呼由“老朋友”“我亲爱的”变成“大人”“您老人家”。

胖子急忙告别,瘦子全家人都感到“又惊又喜”。

倘若我们将《胖子和瘦子》与《一个文官的死》进行对比阅读,就会发现:前者,胖子与瘦子之间是老朋友,情感联系较强,故事所涉及的是人类社会生活中的情感领域;后者,小文官与将军之间是间接的上下级关系,情感联系较弱,故事所涉及的是人类社会生活中的工作领域。然而,这两个故事的共同点是,小人物在大人物面前均是谨小慎微、卑劣猥琐,无论两者之间情感联系或强或弱。这反映出在当时的俄国社会,手中权力的多寡、社会地位的高下成为阻碍人与人之间相互理解、相互关爱的“厚障壁”。卡尔·荣格曾说过:“权力和爱是一个天平的两端,当爱支配一切时,权力就不存在了;当权力主宰一切时,爱就消失了。两者互为对方的影子。没有权力的爱是懦弱的,没有爱的权力是野蛮的,我们需要的是在爱和权力之间保持平衡。”[3]而纵观当时的沙俄社会,毫无疑问,在沙皇专制制度的统治下,权力主宰一切,人与人之间的爱似乎消失了。

此外,当我们回溯沙俄帝国的发展历程,剖析这个“战斗民族”的国民性格,似乎可以为小人物的奴性心理之由找到另外的解释。沙俄疆域辽阔,由于其地理位置既属北亚也属东欧,历史上曾因此被归类为亚洲国家,也曾被归为欧洲国家,这种双重角色造就了俄罗斯国民双重性的民族性格:忽左忽右、摇摆不定、充满矛盾、好走极端。我们可以一窥俄罗斯国徽——双头鹰国徽以佐证之。双头鹰国徽是俄罗斯的国家象征,从某种意义而言,也是民族性格的象征。双头鹰左手紧握权杖右手紧握金球、左顾右盼、期望左右逢源的拟人化形象,巧妙地刻画出俄罗斯民族性格的双重性。他们既自卑又狂妄,试想奥楚蔑洛夫,对上自卑,对下狂妄;既追求自尊又唯唯诺诺,试想切尔维亚科夫,道歉时何其畏畏缩缩,而屡次道歉为的就是将军“一句合情合理的话”对他予以正面回应;既极度重视感情又臣服于等级,试想瘦子波尔菲里,刚(下转第85页)

(上接第102页)

遇见老友时俩人既亲热又愉快,而得知胖子是三等文官后便自降一等、卑躬谄媚。

从黑暗的沙皇专制制度、双重性的国民性格这两个角度来看,俄国小人物难以通过抗争来改变自己可笑、可怜的命运,来改变奴性心理、畏权心理。这或许便是这个故事的第三重含义——小人物命运的可悲。

契诃夫创造了一系列可笑、可怜、可悲的小人物,他的作品在俄国深受推崇,托尔斯泰、高尔基、列宁毫不吝言对契诃夫作品的喜爱。契诃夫既是一名人道主义作家,也是一名专业的医生。医学知识和行医实践造就了这位作家的双重笔锋:既冷峻客观又常怀仁爱,既批判又怜悯。一方面,他看到社会现实之于小人物的残酷,笔锋常带凝重、悲观、批判,甚至有些尖酸刻薄、愤世嫉俗;另一方面,他的内心又像作家一样心怀天下,关心民生疾苦、同情底层民众。正是心系这批看不到出路的小人物,才会在写作中描写之、鞭笞之,以期让更多人关注到其背后所反映的深刻的社会问题。

参考文献:

[1]A.P.契诃夫.坏孩子和别的奇闻[M]. 鲁迅,译.北京:中央广播电视大学出版社,2009:106.

[2]童道明.契诃夫诞辰155周年:他的自由与善良令苏联作家汗颜[DB/OL].(2015-01-29)[2016-06-22].http://culture.ifeng.com/a/20150129/4

3050127_0.shtml.

[3]荣格. 荣格文集[M].申荷永,高岚,译.长春:长春出版社,2014:323.

(责任编辑:巫作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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