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牧羊姑娘

2016-07-26 09:25何定焰
永善文学 2016年3期
关键词:草场张家羊群

何定焰

吃过早饭,翠莲背上针线包,披上白色的羊毛披毡,赶着羊群出了村子,来到草场里。今天的天气格外好,天蓝得很纯净,微风不紧不慢地放牧着几朵白云。昨夜被雨水滋润过的草地,草色绿茵茵的,在阳光的照耀下散发着热气,混合着泥土和绿草的味道。线条柔和的山丘缓缓起伏着。叫天子飞到天空,热烈地鸣叫着,呼伴引朋。

这是凉水村地势最高的地方,有山岗,有滩涂,有荒坡,有海子,背阴的山湾有低矮的灌木丛,不太适宜种庄稼,自然形成了一片草场。李家坳、刘家沟、荞麦地、小垭口、张家湾、王家垴等十余个村庄众星捧月般围在草场周围。草场的边缘则是一片片庄稼地。多少年来,周围村庄的人们一手种地,一手放牧,过着耕牧结合的平静的生活。从小小年纪起,一茬茬的孩子就开始了牧羊,不少人终其一生。

羊群一进到草场里,嘴唇沾上青草,便粘住似的一动不动了。翠莲把披毡取下来铺在草地上,坐在上面,从针线包里取出针线,一针一线地做起活计来。她这几天学做鞋垫。在剪成形的垫面上用圆珠笔画出小格子,用彩线在格子里填上图案就可以了。做鞋垫不仅可以学本领,做好后也可以作为定情信物,偷偷送给心上人。不过,现在做的这双鞋垫,翠莲倒没有打算送人。一来在学手阶段,还拿不出手;二来,也是最重要的一点,还没有可送之人。表哥孙世福,虽然大人们在翠莲三岁时就将自己许配给了他,和他订了娃娃亲……但翠莲从没想到要做鞋垫送他。

刚在鞋垫上填了几格,最亲密的伙伴玉秀、清芳赶着她们的羊群到来了,三人的羊群很快和在了一起,她们的羊也是彼此熟悉了的。三个小伙伴坐在一起,坐在铺开的披毡上,说着话,做着自己的针线活。

玉秀比翠莲大两岁,属马的。清芳又比翠莲小一岁,属鸡的。玉秀和清芳一天学堂没进过,一个字不识。在高山乡凉水村这地方,从老辈人起,送去学校读书的只是男娃子。照人们的话说,女娃迟早是“人家的人”,送去读书是帮别人家读,所以很少让她们去读书。玉秀和清芳从小就在家里听使唤,帮着割猪草、喂猪、做家务、放羊,也从小学做针线,所以她俩做的针线比翠莲做的好。翠莲八岁时,爹破天荒地让哥哥玉松带着她去大队上的学校里读书。你别看翠莲是个女娃,脑筋很是灵活,识字、算数一学就会,字也写得工整。代课的吴老师很是喜欢她。要升四年级那年,哥哥玉松要到五十里外的乡上读初中,家里少了劳力,爹就把翠莲从学校扯回来了,每天放家里那一群绵羊。翠莲没有哭,没有闹,甚至没有多想,平静地回来了。她觉得自己能够读到三年级已经够满足的了,别的和自己相仿的女娃子哪个读过书认得字,她至少知道了自己的名字“李翠莲”三个字是怎么写的。她自己也说不清一个女娃子读些书有什么用,无非是像大人们说的那样,上街会算算账,出门分得清男女厕所罢了。农村女孩子,不做买卖,又不出远门,早晚要嫁出去,一辈子与土地打交道,给人家生孩子,学些文化又有多大用处呢。

翠莲每天不再走向学校,而是走向村外的草场。每天还是背着书包,不过书包里背的不再是书本,而是换成了针、线、布、顶针,还有小镜子、小梳子之类的东西。

羊群在慢慢移动,三个小伙伴也跟着慢慢移动。中午,天气热了起来,在一只头羊的带领下,羊群下到河边去喝水。清芳年龄最小,也最勤快,她甩着鞭儿,将羊群从河滩里赶上山坡。

玉秀今天的针线活是照着样在白布上绣上花,说是准备做一个小孩子的小围脖的。清芳也在绣花,做的是围腰的带子。小姑娘家,不像男孩子那样一天疯玩,她们几乎一会儿也不闲着。针线活是她们必须具备的本事,再大一点,就得自己做一些鞋鞋脚脚,是将来自己嫁妆的一部分。没有本事、嫁妆少的姑娘是要被人家指指点点的。

四周村庄的羊群陆续放进草场来了,羊群在草地上铺开,像一朵朵白花撒在绿色的地毯上。放羊的姑娘和小伙这儿一群,那儿一伙,有人唱起了山歌,远方又有人对着。有人骑着马在平坦的草地上来回驰骋,像从草场拂过的阵阵清风。有悠扬婉转的竹笛声从风中飘来,各种不甘寂寞的鸟儿也竞相展开了歌喉,整个草场喧腾起来。

晚风从草原轻轻拂过,太阳偏西了,三人的羊群调转了头,迎着村庄的方向。各村庄的羊群也向各自的村庄慢慢移动。一些吃饱了肚子的羊卧在草地上,在夕阳的余晖中咀嚼着青草的芳香。远方村庄升起了袅袅炊烟。翠莲今天的收获不小,一只鞋垫做好了一半,照这样的功夫,这双鞋垫三四天就可以做好了。

草场里的山坡上、海子边,各种小花按时开放,在高山乡迟来的夏天里轻轻摇曳。草场外,已是荞麦青青。随着青草的生长茂密,去年冬天出生的小羊羔长得特别快,经常在温暖舒适的阳光中欢快地蹦跳、嬉戏,可爱极了。翠莲经常捉一只抱在怀里,抚摸它,用自己的脸去蹭小羊的脸。

翠莲每天重复着在草场放羊的生活。早上吃了饭把羊群从村庄赶出来,天黑了又把羊赶回去关进羊圈。太阳升起又落下,月亮圆了又缺,花开了又落,草绿了又黄……日子就这样波澜不惊的过着。

翠莲明显感觉到往年缝的衣服越来越窄,越来越短了,快箍不住自己的身子遮不住自己的腰了。好在放羊时常常披着披毡,才稍稍自在些。她有些不明白是衣裳洗缩水了还是自己又长了。胸部也渐渐鼓了起来,这让她有些担心。晚上睡觉时,她曾偷偷捏过,和从前是有了很大的不同,穿着衣服也越来越明显了,在长辈和男娃子面前特别不自在。比她大两岁的玉秀偷偷问她:“是不是被男娃子摸过了,听说被男娃的摸了才长得快呢。”翠莲红了脸说:“你才被男的摸过了哩,要不你的咋长得这样快?”的确,玉秀的胸脯已经是鼓鼓囊囊的了。

这天晚上,翠莲怯怯地向正在油灯下纳鞋底的母亲提出了一个要求,希望母亲为她添新衣服,母亲在她身上打量了一番,数落了她几句:“先穿几天,羞不死你的,农活松点的时候上街扯布来给你缝。”

不可阻挡地,山花在属于它的季节一定要美丽绽放。同样是不可阻挡,翠莲出落成了一个花一样的女孩。尽管只有十四岁,个子已经很高挑了,快撵着大自己三岁的姐姐翠英了。她穿的衣服都是妈亲手缝的,从右边腋下扣纽扣的那种。无论是什么颜色的衣服,穿在她身上都相当好看,合适地显出胸脯和腰身,让别的姑娘羡慕不已,其实翠莲根本没在意这些。随着年龄的增长,两颊的“高原红”渐渐褪去,一张瓜子脸更加白皙。乌黑的头发在脑后扎成两条辫子,常有一缕头发盖着前额,翠莲习惯性用手指轻轻掠开。寒冷的风霜和强烈的阳光无法在她的脸上留下痕迹,这应该叫天生丽质吧。修长的眉毛下,一双水样清澈的大眼睛衬着难得的双眼皮,眼角微微上翘,显出妩媚和调皮。四乡八里的小伙子,都知道李家坳有个李翠莲“生得好”(长得漂亮),心里都痒痒的,把她当作自己的梦中情人。若不是她已经被“给”了她的表哥孙世福,来提亲的人不知要把门槛踢断多少回。

虽然许配给了人家,虽然名花有主了,但翠莲这样的姑娘很难过清净的日子,经常有不安分的小伙子来打扰她。有人会在远方吹起口哨叫她的名字,把她的名字编进山歌里。比如说有一首山歌是这样唱的:

读书要能考状元,

娶妻要娶李翠莲。

她是山中凤凰鸟,

她是仙女下凡间。

更有一些胆大脸皮厚的,翠莲她们的羊放在哪里,他们也把羊放在附近,死皮赖脸和她们挤坐在一起,说一些调皮的话,有时还动手动脚,提走她们的披毡、针线包。翠莲经常用手里的绣花针和拳头对付他们,无论被扎得多疼、打得多痛,这些男孩都不好意思翻脸,只会叫着躲开。这些自讨苦吃的男孩身上疼着,心里却甜滋滋的。要是和李翠莲多说上两句话,他们会觉得很有成就感。娶到李翠莲这样的女子做媳妇,是多少辈才能修来的福分呀!

这天,翠莲她们照样把羊撒在山坡上,坐在披毡上做着针线活,摆龙门阵。两个放羊的小伙子唱着山歌,吹着口哨,朝这边走了过来。翠莲远远就认出来了,这两人是荞麦地的,一个是王大贵,一个是陈老三。最让人头疼的是王大贵那家伙,他是远近闻名的调皮蛋,脸皮厚,嘴不干净,喜欢动手动脚,人们称它为“王大鬼”。

王大贵走到翠莲她们身边,不由分说,挨着翠莲坐了下来,撅着嘴使劲嗅着,自言自语地说:“好香啊!”翠莲立即站起来,去拖自己的披毡,王大贵用力压着,哪里拖得动,他还趁机去抓翠莲的手。翠莲又急又羞,脸红通通的,捏着绣花针向王大贵扎去,王大贵连滚带爬跑开了。

陈老三也和玉秀纠缠起来,玉秀被他按翻在地,幸亏清芳从背后勒住了他,玉秀才翻爬起来。三个姑娘用绣花针和粉嫩的拳头驱走了两个赖皮的小伙,保护了自己。

三人决定挪动地方,但王大贵和陈老三却总是在她们不远的地方跟着。傍晚时,趁着翠莲不注意,王大贵竟然抢走了翠莲的针线包。

三个姑娘追着去抢,哪里追得上,不一会儿,玉秀和清芳都气喘吁吁地坐在了草地上,翠莲还在拼命追。王大贵拿着翠莲的针线包,大声笑着,不时对后面累得上气不接下气的翠莲喊道:“来拿啊!让我亲一下我就还给你。”翠莲追一阵,停下来喘一阵,不知不觉已经转过了山坡,眼前是一个长满低矮的灌木丛的山湾。王大贵坐在灌木林边不跑了,晃着针线包:“来,来林子里拿。”翠莲知道去要吃亏,不敢去拿,拖着沉重的步子无可奈何往回走,她几乎快要哭了。王大贵在林边大声说:“要包包,做一双鞋垫来换。”

吃过晚饭,收拾好碗筷,妈照例在油灯下纳鞋底。麻线穿过又厚又硬的布鞋底,在有力的拉动下发出刷刷的声音。屋里光线昏暗,但影响不了娴熟的母亲,她主要是凭感觉在做。按照惯例,翠莲这时也应该做自己的针线活才是,但她的针线包今天被王大贵抢走,没法做,只好在灯下干坐着。手头没有活做真不自在,手都不知放在哪里好。妈见翠莲坐着不动,骂道:“懒得不像样了,看来嫁妆都还要老娘帮着操心。”翠莲小声辩解道:“我的包包不在。”“包包不在?哪个野汉子拿去了?”昏暗的灯光下,妈盯着翠莲,紧紧追问。翠莲赶紧撒谎:“清芳拿去了。”“清芳拿去做啥子,她的本事还不如你?”妈不相信。翠莲说:“不是的。我在后面去赶羊,请她帮我提着包包,到了村子里我们忙着关各人的羊,忘记拿了,不信你去她家问。”妈在昏暗中瞅了翠莲两眼,没再说什么。总算搪塞过去了。

翠莲焦急地想,明天无论如何都要把针线包拿回来,如果妈知道是被男娃子拿走的,自己一定会被狠狠骂一顿。妈对翠莲看得紧、管得严,主要是怕翠莲和表哥世福这门亲上加亲的婚事有什么闪失,到时弄得亲戚反目。

表哥孙世福是姨妈家的儿子,也就是说翠莲的妈和世福的妈是亲姐妹,世福比翠莲大四岁。翠莲三岁时,妈带着她去小舅家吃满月酒,姨妈带着世福也去了。大人坐在一起嗑瓜子摆龙门阵,世福带着翠莲在土堆上玩“过家家”,大带小带得有模有样,把翠莲哄得很高兴,大人们都看在眼里。姨妈对翠莲妈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姐姐,让小侄女将来服侍我算了,我看两个小的和得来。亲上加亲哪里不好!”翠莲妈也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回答:“是啊,是好事一件。”过了几天,姨妈家买了礼品,请了媒人来……就这样,还在母亲身边撒娇的翠莲,还经常花着小脸光着脚丫跑来跑去的翠莲,在自己一无所知的情况下,成了表哥的未婚妻。

自此,两家的关系更加密切,走动更加频繁,姨妈经常带着世福来翠莲家,翠莲妈也不时带着翠莲到姨妈家去。两个年幼的孩子在一起玩“过家家”,捉蝌蚪,采野花,拾蘑菇。

好像是翠莲八岁的时候,有一天,她从一些捣蛋鬼口中获悉了一个严重的事实:经常和自己在一起玩的这个表哥,不但是表哥,还是自己的“男人”,自己是他的“媳妇”,长大了要嫁到他家去,和他做一家人!知道这一切的翠莲,既害羞,又恐惧。渐渐地,她和表哥疏远了,不再在一起玩,几乎不说什么话,偶尔说一句话也怪难为情的。随着年龄的增长,她很少再跟妈到姨妈家去,除非是迫不得已。在表哥面前,在自己的未婚夫面前,她感到极不自在。

稍大,翠莲曾经埋怨母亲把自己“给”了表哥,结果遭到母亲的一顿训斥:“看哪个姑娘不是从小就给了人家的,怕你长大了嫁不掉!人家哪里不好,高房大屋的,牛马又多,吃穿不愁,你别有福不会受。想嫁官啊,你没得那个命!告诉你,你要是不听话,老娘打断你的腿!”翠莲含着眼泪不再吱声。母亲说得没错,表哥孙世福家在整个凉水村也算是一户富裕的人家了,新修了几间大瓦房,牛羊成群,每年肥猪都要杀三四头,一年到头都能吃上肉,庄稼也种得很多,嫁这样的人家,过日子那是没得说的了。

这些年,农村的姑娘小伙都越来越不听话了。不少女孩子原本是给了人家的,但大一点以后不再听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要喜欢自己看上的。如果遭到大人的反对,就和自己看上的小伙子“跑”(私奔)了,做父母的既失了脸面,又得罪了亲戚。所以,妈对翠莲的看管是非常严的。

白天的时间越来越长,天气也热了起来。放羊的男娃子几乎每天都在河里玩几个小时的水。他们用石头和带草的土块把小河窄的地方堵起来,形成一个池塘,在里面戏水。他们脱得精光,一丝不挂,呐喊着,在河水里扑通扑通乱踢,溅起调皮欢快的水花。看到远方有女孩子,他们故意大声喊叫,吹起口哨。洗累了,赤条条躺在或趴在披毡上晒干身体,像一条条白色的泥鳅。翠莲她们女孩子则躲得远远的。她们穿上了从乡街子上买来的凉快的衬衫。为了解暑,她们常在清澈的小溪边洗头,把黑亮的长发披在肩上,让太阳慢慢晒干。她们也把莲藕一样白净的腿脚伸在凉水里洗濯,让温顺的流水轻轻抚摸着肌肤。

日头辣的天气往往预示着要下大雨。这天,早饭过后,天气就显得十分闷热。升腾的水汽汇成云朵,慢慢在天空聚集。中午过后,天上布满了沉甸甸的灰黑的云,太阳躲进了云的后面,刮起了一阵紧似一阵的西北风。远方响起轰隆隆的雷声,掣着划火柴一样的闪电。快下雨了,翠莲、玉秀和清芳赶紧把羊群从山坡上赶到低矮的地方。在凉水村小学读书的清芳的弟弟郑重地嘱咐过她们:打雷下雨的时候,千万不要在高处停留。

随着头顶推石磨一样的雷声滚过,粗大的雨点落了下来,砸在青草上簌簌作响。雨越下越密,越下越大。羊群停止了吃草,在雨中静静站着。三个姑娘蹲在草地上,把披毡顶在头上,靠在一起避雨。天地间像挂起了巨大的水帘,小丘的线条在水帘背后若隐若现。一道道白光闪过,三个姑娘赶紧闭上了眼睛,紧接着就是震耳欲聋的响雷。清芳胆子小,打雷时老是捂着耳朵。草地上的水汇成一股股小溪,向低处流淌,小河里的水一下子涨高了好多。

夏天的雨,来去匆匆。雷声远了,雨也渐渐小了,挤干了水分的云朵重新变得洁白、轻盈、柔软。炫目的阳光照着暴雨洗礼过的大地,东边草地上架起了一道壮丽的彩虹,五颜六色的光辉映照着草地,映照着牧羊人的脸。一只白色的飞鸟从高空飞过,那种白天会叫的绿青蛙重新鸣叫起来。羊儿们抖着身上的雨水,姑娘们将淋湿的披毡在阳光下摊开。直到黄昏,东边的彩虹才渐渐隐去。

进入六月,草场里的草长得更深更密了,山坡上、小溪边,白的黄的紫的红的有名的无名的小花竞相开放,引来蜂蝶的光临,增添了草场的热闹。叫天子把窝安在草丛里,忙着孵卵、觅食、照顾幼鸟,无论如何繁忙,都要偷闲飞上高空逗留一阵、鸣唱一阵。草场外,长势旺盛的庄稼彻底覆盖了曾经黄褐色的土地,在阳光的照耀下抽穗长叶。荞、麦、马铃薯开出了各色花朵,大地像穿上了五颜六色的盛装。

白天,翠莲和玉秀清芳照例把羊放在长满青草的山坡山,三人坐在高处做着针线活,用目光放牧着一动不动的羊群,听着远处的笛声与山歌。

各个村庄的羊群调转了头朝向归家方向的时候,翠莲她们把羊拢了回来,清点羊的只数,数来数去都发现少了两只,这种情况是很少出现的。仔细清查,翠莲发现是自家那只叫“大花脸”的母羊和它的小羊羔子不见了。翠莲想起早些时候“大花脸”母子好像下河滩去喝水,就没注意回到群里来没有。当时河滩不远处有一群羊,好像是张家湾的,“大花脸”母子该不会是和张家湾的的羊群去了。翠莲让玉秀和清芳看着羊,她马上返回去找。

太阳离西边绵亘乌黑的山脉已经不高了,天空燃着绚丽的红霞,映红了草地,染红了河水,也映红了翠莲焦急的脸。她加快脚步,匆匆往张家湾羊群归去的方向赶,身上冒出了热汗。夕阳的余晖把她的影子拉得好长好长,甚至拉到了东边的山岗上。翠莲恨不得生出一双翅膀,好在天黑之前把羊找回来。

各个村子的羊群渐渐归去,热闹了一天的草原空旷寂寞起来,只有几只鸟从高空飞过。翠莲气喘吁吁,翻过两道山岗,下面的山湾里还有一群羊,有一只羊大声叫着,翠莲听出那是“大花脸”的声音。

翠莲站在山岗上,看着一轮巨大的红日放在天边的山脊上,正一点点向下销蚀,这该死的天……远方的大地已是一片苍茫。翠莲边往山湾里跑便声嘶力竭地喊“等一下,请等一下!”

跑到羊群边,翠莲看到了“大花脸”和它的羊羔子正在羊群边上不安地跑动着。放羊是的张家湾的一个伙子,瘦瘦的,鼻梁高高的,长得英俊,挥动着手里的竹笛,原来草场里吹笛子的人就是他。翠莲以前见过这个人,但没说过话,不算熟悉。

小伙子好像还有点害羞似的,微微一笑:“这羊是你家的啊?你是李家坳的吧?我也是翻过山才发现的,害你跑一趟。”翠莲没有说话,跑到羊群边去隔自家的羊。“大花脸”母子虽然知道这羊群不是自己的家,但死活不肯往别处走,因为远方没有羊群引着。“大花脸”被一次次从羊群里隔出来,又一次次跑回去。看着不断加重的暮色和赶不回去的羊,翠莲急得掉下泪来。

小伙子看着掉眼泪的翠莲,果断地说:“不要怕,我帮你把羊送回去。”怕翠莲不放心似的,自我介绍说:“我叫张家平,就是下面张家湾的。我认识你呢!”翠莲抹了眼泪:“那你的羊怎么办?”张家平对着下面一个放羊的中年人大声打了个招呼,让人连他的羊一起赶回去。

看来不采取强制手段是不行的了,张家平把“大花脸”从自己的羊群里揪出来,连拉带拖,把“大花脸”弄着走,小羊羔子则乖乖跟在妈妈后面。张家平的一双大手似乎有无穷的力气,不情愿的“大花脸”挣扎了一阵,见无济于事,只得乖乖地走。

大地像罩了一层纱,朦胧起来。晚风送来青草的芳香,小虫在吟唱,青蛙在鼓鸣,流萤在暮色中划过。张家平押着“大花脸”往回走,还不时与翠莲说着话,翠莲不好不搭理,只好应着。她已经很累了,跟着今天才算真正认识的张家平走着。张家平话不少,但没有下流话,这让翠莲很是放心。他问翠莲:“如果羊不回来,我又不帮你,你打算怎么办,是不是连人带羊都到我家歇一宿了?”翠莲脸红了,在暮色中谁也看不见。是啊,如果真像张家平说的那样真不知怎么办呢。

翠莲在内心骂着这该死的羊,也从内心感激这个小伙子,万一遇上王大贵那家伙,这个夜晚自己肯定是要吃亏的。望着旁边这个小伙子,翠莲长长舒了一口气。平常听人们说在草场里看到过鬼,翠莲心里有些害怕。要是在平时,天黑了走在空旷的草场里,自己一定怕得不得了,可是现在她一点儿也不感到害怕。

像来时一样,也是翻过了两道山岗,前方传来了羊叫声,玉秀清芳拢着羊群还在等着翠莲。听到同伴的呼唤,“大花脸”挣脱了张家平的手,跑回了羊群。张家平没有立即走,而是把翠莲送到羊群边。

翠莲又感激又害羞,礼貌地说:“真的好感谢你!到我们村吃了晚饭再走吧。”张家平调皮地说:“今晚不了,先记着吧。我以后来你们家做客,不要把我轰出来哦。”翠莲担心地说:“你要回去?天都黑了不怕吗?”张家平笑着说:“怕啊,要不你又送我回去,我又送你回来?”翠莲笑了:“那一晚上就在草场里来来回回了。算了,明天再回去吧”。张家平调皮地说:“非亲非故的,到了你们家怕是要被乱棍打出来,我还是回去吧。”三个姑娘禁不住笑了。张家平说完,转身大步走了,渐渐消失在暮色中,远方传来他高亢的山歌:

好久不走这方来,

这方姑娘好人材,

这方姑娘人材好,

等我回家请媒来。

三个姑娘赶着羊回家了,翠莲心里有点暗暗的兴奋,她还是第一次和一个小伙子说这么多话呢,感觉竟是那么奇妙。到了村口,遇到大人们拿着电筒往草场来,天黑了都没有关羊,大人不放心,决定来看看。晚上,翠莲做了一些次序颠倒的理不清头绪的梦,但有一点很清晰,张家平一夜都出现在梦里,悠扬的笛声也在耳畔响起。

八月十二,再过三天就是八月十五中秋节了。

天黑了,翠莲放羊回家。一进院门就碰见表哥孙世福往槽里上马料,表哥家那匹大马就栓在墙脚马槽边。这是一匹远近闻名的好马,又高又大,皮毛油光水亮,配上好鞍好辔头,雄赳赳气昂昂。现在正是收庄稼的农忙时节,每逢这样的时节,表哥经常来帮忙,还有他的大马。对这一切,翠莲早已经习惯了。

表哥望着翠莲,牵强地笑了一下:“回来了。”翠莲脸一红,“嗯”,应了一声算是打招呼。翠莲进了屋,放下披毡,挂好针线包。妈正忙着切肉,姐姐翠英正在炒菜。香火前的柜子上放着两条烟和几瓶酒,看来是表哥买来的。翠莲默默拾起扁担,担起木桶,去村边挑水。

通向水井的路两旁,每日有桶里洒出的水的滋润,花草芬芳。村边古树下用石头砌起的水井,清凉幽深。这口井,不知有多少年代了,李家坳的人全靠它养活着。每年年三十,李家坳的人在敬了自家的香火、灶王爷之后,都要来敬水井。人们把装有刀头(煮熟的成方块的猪肉)的碗放在水井前,筷子放在碗上,恭恭敬敬地跪下,烧几份纸钱,把点燃的香插在水井周围。祈求年年流出清凉甘甜的井水,永不枯竭。大半年过去了,水井周围还插着香茬。

翠莲蹲着,俯下身子,舀出一瓢清凉的井水,缓缓倒进木桶里。她觉得口渴了,大大喝了一口凉水,一直凉到心里。

她不紧不慢地舀着水,消磨着时光,两只木桶的水还是满了。她扶着桶,茫然的目光落在水桶里起着涟漪的水面上。

随着一阵吱悠吱悠的声音,又有人来挑水了。翠莲抬起头,是村里的五婶。她站起来,与五婶打了招呼,挑起水往家走,扁担压在肩头,格外沉重。

今晚的饭菜格外丰盛,家里能拿出来的菜几乎上了桌。爹看起来心情不错,把未来女婿买来的酒拧开一瓶,倒了一盅。每季农活,除了世福来帮忙,住同村的翠英的未婚夫杨茂学也没少做,翠莲的爹娘轻松了一大半,内心也把两个女婿当儿子看待。表哥不喝酒,先吃饭,妈不停往他碗里夹肉,他碗里的肉都快堆成小山了。翠莲自顾自吃自己的饭,妈白了她一眼:“你这姑娘,夹点菜给你表哥啊。”表哥低声说:“我碗里还有呢。”见世福碗里的饭快扒完了,翠英起身给他舀饭。

玉松去高山乡他同学家去了。晚上,世福被安排在左边玉松卧室里休息。在灯下做针线活时,翠莲从妈的口中明白了表哥的来意:先帮翠莲家干几天活,再接翠莲去过中秋节,同时上街给翠莲买一身新衣服。

翠莲嘟囔着:“我不去。衣服我也不要。”翠莲话刚一出口就遭到妈的训斥:“怎么了,人家得罪你了!别狗坐轿子不服人尊敬。人家哪里亏待过你,亏待过我们家?你别对人家不冷不热的,你也不想想我这张老脸。”翠莲噙着泪,默不作声。

翠莲自己也说不清什么原因,姨妈家一家,特别是表哥孙世福,没有哪里对不起自己的,也没有哪里不好,但自己就是不想去。随着年龄的增长,每次到姨妈家她都感觉浑身不自在,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姨妈一家对她愈是热情,她愈不好受。她总有一种被无形的绳索捆住手脚的感觉,这绳索看不见,却挣脱不了。她和表哥之间的话越来越少,几乎无话可说,真是没办法。而表哥依旧是那样一声不吭,无怨无悔,依旧是那么勤快,每一季农活没少依靠他。

夜里,翠莲翻来覆去睡不着,无声的泪水静静地流,打湿了枕头。自己十六岁了,大事小事都由不得自己。以后到了表哥家,和一个陌生人一样的人过日子,有什么意思。黑夜中,翠莲轻轻叹息。

以后两天,表哥在翠莲家帮着干活,他人勤快,马又得力,翠莲父母对这个未来的女婿很是满意。翠莲呢,每天放自己的羊,天黑了也不想回去,好像家里有公安局的等着,她一回去就会被抓走似的。看着她闷闷不乐,清芳和她开玩笑:“怎么了,男人来了不是该高兴吗?昨天晚上欺负你了?”翠莲懒得搭理她。

明天就是八月十五了,翠莲真希望时间从现在停留,或者能跳过八月十五这一天。晚上,翠莲早早就上了床,感觉有点冷凉,盖不了一会儿被子又嫌热了,挨到鸡叫,才迷迷糊糊睡着。天亮了,怎么也爬不起来,头又重又痛,像要炸裂了似的,太阳穴两旁的血管突突跳着,脚手酸痛,有气无力的。翠莲一般都起得很早,从不偷懒。妈在房外催促了好几遍,翠莲在里面说自己生病了,起初妈以为翠莲骗她,进来伸手往翠莲身上一摸,烫得很是厉害,才知道是真的病了。世福听说未婚妻病了,骑着马飞奔大队,在汪医生那里买回几包用学生练习本包着的药,姐姐倒水来,让翠莲吃了几颗药。吃早饭时,翠莲勉强起了床,烧退了,全身仍然痛得厉害。吃过早饭,妈对世福说:“翠莲生病了,去你家怕是去不了了。你回去给你妈说清楚,不要多心。病好了我们来你家玩。过节了,也不留你了,你回去吧。”世福看了看憔悴的翠莲,没有说什么,骑着他的高头大马回去了。这一场病,让翠莲觉得自己暂时躲过了一“劫”。

除了不断发育的身体和草场边上日渐成熟的庄稼,翠莲的生活好像没发生什么变化。

傍晚,夕阳把金色的光芒洒在草地上。放学回来的清芳的弟弟带来一个令人无比兴奋的消息:今天晚上八点钟要在大队放电影,是他们老师亲口告诉他们的,不会有假。清芳的弟弟还说,他们亲眼看见王家的马驮着放电影的机器回来,大队的墙上挂上了一块大白布。

看电影,可是一年难得一遇的新鲜事啊!翠莲、玉秀和清芳她们迫不及待地盼望着太阳赶快落山,好关了羊去看电影。今天的太阳下得特别慢,像被钉在了天上似的一动不动,几个姑娘不禁抱怨起来。太阳离西边苍茫的群山还有一丈多高,她们就把羊赶到了村口。

太阳终于沉下去了,三个姑娘急急忙忙关了羊。翠莲取下披毡和针线包,顺手拿了几个煮熟的洋芋就往外走,谁还有心思等着吃晚饭呢。妈正在喂猪,翠莲小声汇报说“妈,我看电影去了。”妈也知道了要放电影的事,知道拦是拦不住的,严肃地叮嘱翠莲:“多约几个伴,不要走散。要注意体统,别和男娃子疯疯癫癫的。看完早点回来。”翠莲小声说:“认得了。“

太阳在山的那边还拼命射出耀眼的光芒,西边的天空一片明亮。翠莲和同伴们兴高采烈走在去大队的路上,脚下像生了风,轻飘飘的。每一条去大队的路上都走着去看电影的人,有人吹着口哨,有人唱着山歌。路旁的庄稼已经长得很深了,一阵淡淡的花香袭来。

不知不觉就到了大队村口,大队喇叭嘹亮的音乐让每个人的血液沸腾起来。各个村子来看电影的人像赶集似的涌向大队。大队房子的墙上挂了一块厚重的大白布,大白布下面墙根,一边放着一个大喇叭,放着天籁般好听的歌曲,人的心好像也被震动起来。正对大白布,大队院坝正中摆放着一张大桌子,桌子上放着一些翠莲她们没见过的东西,两个人正在往一个圆形的盘子上挽带子。院坝里的人越聚越多,大多是年轻的男子女子。上了年纪的也不少,大多披着披毡,抽着叶子烟,烟雾腾腾。

天渐渐黑了下来,从发电机接出的电灯照着黑压压的人群。人们都站着,腿站酸了的就将就披毡坐在地上。正中桌子上的电灯照着旁边人黝黑的沟壑纵横的脸,他们盯着机器,张着嘴巴,露出黄黄的牙齿,显出好奇的神情。

喇叭里的音乐听了,一束白光打在了墙上,嘈杂声戛然而止,沸腾的人群瞬间安静下来。白光慢慢移动,射在墙上,上下左右晃动了几下,终于照在了大白布上。

人们目不转睛盯着白光照着的大白布,却没有出现人们期待的电影画面。喇叭里传出两声低沉的声响,那是有人在轻轻拍打话筒,又有人对着话筒“喂,喂”地发了两声,大家听出,那是大队书记的声音。

“乡亲们,”大队书记咳了咳,开始讲话,“欢迎大家来看电影。在放电影之前,首先向大家说一下关于计划生育问题的问题……”人们都凝神静气地听着。大队书记的声音在喇叭里瓮声瓮气的,不是那么清晰,不过人们还是从中听出了他讲的内容:要遵守政策,不要违反计划生育。违反了计划生育的人家,不要躲,不要跑,要积极交罚款,达到结扎手术的要做结扎手术。如果不交罚款,不做结扎手术,政府就要来硬的了,赶牛赶马,上房揭瓦,亲自到家里来捉人。大队书记还指名道姓点了几家没有交超生款的人家,有张家湾张世前家、荞麦地刘大虎家、李家坳李寿海家、小垭口钱有福家。

其实,属猴的翠莲也是个超生娃。她隐约记得小时候妈带着她在亲戚家东躲西藏的情景。那时,小孩子最怕到村里来收超生款的那些叫工作组的人。哪家小孩哭闹了,只要说:“再哭,再哭工作组的人来了”,就能吓住。

翠莲、玉秀、清芳和同村的几个姑娘站在院坝边供销社墙角。她用眼睛在人群中找着姐姐,没有看见,也没有看见姐夫。她哪里知道,几乎所有年轻人都集中在大队院坝中等着看电影的时候,姐姐翠英和未婚夫杨茂学正躲在村边的草垛上。在满天星斗的覆盖下,在夜色的掩护下,偷尝属于青年男女的甜蜜果实。

院坝正中的灯光熄灭了,大白布上出现了画面,电影开始了。放的是打仗的电影,有许多拎着枪的当兵的在里面,打得很激烈。旁边人说,那些帽子上有红色五角星的人是好人,帽子上拖着长长的耳朵,留着一撮小胡子的是坏人,是鬼子。人们都为好人担心着。好人长得高大英武,与鬼子巧妙周旋,獐头鼠目的鬼子被打得哭爹喊娘,最终被一个个消灭。大队院坝里回荡着枪炮声、喊杀声、冲锋号声。据说,有的家长会叮嘱孩子不要离白布太近了,以免被电影里的子弹伤到。有人第二天大清早会在墙角下找子弹壳来做烟锅,但一个子弹壳也没找到。

第一场电影完了,院坝正中的电灯又亮了起来,人们还意犹未尽。攒动的人群又一下子喧哗起来,有大人叫孩子名字的声音,有打情骂俏的声音,有被人踩痛了脚的咒骂声……各种嘈杂的声音交织在一起。烟味、汗味、雪花膏味混合在一起,在人群中飘散。在身后不远那一群小伙子中,翠莲看见了王大贵和陈老三,她的心里一阵紧张。

灯光再次熄灭。第二场电影不是打仗,放的是城市,翠莲从未去过的城市,听有人说起过的远方天堂一样的城市。说的是什么翠莲看不大懂,她在电影中看到了高高的楼房、整洁的街道、川流不息的车辆。看到生活在城市里的女孩,她们穿着漂亮的衣服,头发不用扎成辫子,像天仙一样美丽。电影里的姑娘挺着鼓鼓的胸脯,人家好像也挺自在,没那回事一样。要是在城市里生活该是多么美好!翠莲这样想。

电影里,一男一女拥抱在一起,亲起嘴来,两个人互相吮吸着对方的嘴唇、舌头,很香很甜似的。

看电影的人群骚动起来,有人嘘起口哨,姑娘们低下了头,却又偷偷在看。一些上了年纪的人说:“这是什么电影啊,简直会乱了世道。”

翠莲偷偷看着,觉得自己心跳快了起来。她好奇地想:不知道像电影里面那样是什么滋味,人活一世一定要尝试一次。她又觉得自己的想法是一种罪过。

玉秀凑过来说她感觉肚子不舒服,她要提前回家去。翠莲她们问玉秀要不要陪她回去,玉秀说:“你们看电影吧。我弟弟在那边,他和我一起回去。”翠莲她们正看得起劲,谁都还不想走,听玉秀这么说,也就没管她了。

翠莲沉浸在电影美妙的音乐和美丽的画面中,冷不防自己的胸部被人捏了一下,她不由自主夹紧了自己的手,把那只从腋下伸过来的手夹住了,翠莲又赶紧松开。回头一看,王大贵正在身后邪恶地笑着。翠莲向前挤了挤,王大贵也向前凑近,又伸手来拖翠莲。这时,墙边有人低声吼道:“请你规矩点!”这声音,既熟悉又陌生,像是在哪里听到过,又想不起是谁。昏暗中一人走了过来,抓住了王大贵的一只手腕,王大贵挣扎了几下,挣脱不开。“滚一边去,要不然我对你不客气了!”话音低沉有力,说完甩开了王大贵的手腕,王大贵不敢吱声,钻到人群中去了。翠莲仔细辨认,终于看清了这人的面容,昏暗中冷峻坚毅,是张家湾的张家平。自从那次帮翠莲送“大花脸”回来后,好长时间没有见过了。

吃过早饭,“白雪公主”勉强跟着羊群来到草场里,站立不安,连草都懒得吃。后来,它找了一个背风的地方卧了下来。产崽的过程是很痛苦的,翠莲和清芳站在旁边,心里揪着,一点办法都没有。清芳傻傻地说:“我们人是不是这样的?”翠莲说:“谁知道呢。听说也是很痛很痛,还有人丢了命呢。”

经过一个小时痛苦的挣扎,“白雪公主”顺利产下了一只小羊羔。小羊羔全身包着黏黏的东西,又湿又滑,在冬天的风中瑟瑟发抖。“白雪公主”站起身,舔去羊羔身上黏黏的液体,喉咙里不断发出抚慰的声音。身体渐渐干了的小羊羔试图站起来去找妈妈的奶吃,还站立不稳,一次次摔倒了。翠莲轻轻按住“白雪公主”,清芳扶小羊羔站着,让它的嘴找到妈妈的奶头,小羊羔吃到了妈妈的奶水,有了精神。到傍晚的时候,已经能跟在妈妈后面走路了。翠莲生怕羊羔冷,又怕别的羊不小心踩到它,把它搂在怀里抱着。

羊群里不断有小羊羔诞生,这些白色的小家伙格外引人注目,给羊群带来勃勃生机。

过完年,翠莲又长了一岁。立春过后,高山乡还是那么寒冷。背阴的山湾,还有冬天没有融化的积雪。草场里显得异常萧索,一片灰白,出生不久的小羊在冷风中咩咩叫着。高山乡还没有一丝春的迹象,但是,细心的人扒开枯朽的草叶,能看到下面嫩黄的新芽。

从一重重山外,传来的隆隆的炮声。听说,这是开山炸石的炮声,要把公路从山外修进凉山村来,其中就要经过李家坳。

又下过两场春雪,转眼已到清明前后。荒郊野外,山间地头,不时响起鞭炮声,一个个土堆上飘起了白色的纸幡,在大风中飒飒作响。人们在清明时节上坟去,在自家祖坟前烧香磕头,摆上祭品,挂上纸幡,显示着这家后继有人,同时也希望死去的人保佑活着的人五谷丰登,人丁兴旺,当官发财。

傍晚,李家坳家家户户升起炊烟的时候,村口来了一个陌生人,在金色的日光中格外引人注目。这人穿着一身黑色的西装,里面衬着白衬衣,扎着领带,黑皮鞋上沾满了黄灰。油黑的头发被晚风吹乱。虽然脸上有灰尘,仍可以看出白净的面庞。左肩上挎着一个黑皮包,右手提着什么东西。这么讲究的人,怕是当官的吧,也不像。人们偶尔也看到乡上来的当官的,也没有这么打扮得好。李家坳的人议论着、猜测着。

进了村里,来人便打听李德富家的住处,并热情地抽烟给遇到的男人们。说话声惊动了村里的大狗小狗,狂吠不止。庄稼汉伸出粗壮的老树皮一样的手接过带嘴的纸烟,问清来龙去脉,确定此人不是坏人,给他指了李德富家的房子。

今天种荞子,李德富刚从地里回来不久,脸上还盖着一层灰。顾不得先洗脸,忙着和儿子玉松给同样劳累了一天的牲畜准备食料。翠莲妈正忙着喂猪,翠莲正忙着一家人的晚饭。天井外有一个人大声喊:“姐夫,看住狗,我来你家!”翠莲家三只狗围着他狂吠,凶猛的大黄狗试图扑上去撕扯他,这人被逼到了墙边,靠着墙,挥动手里的皮包抵抗着。

翠莲爹从马圈里出来喝住了狗,替来人解了围。来人热情地打招呼:“姐夫,吃饭了没有?”翠莲爹一时想不起这人是谁,应付到:“没有哩,在给牲口准备吃的。”来人听后笑了笑,在翠莲爹的保护下走进屋里,称呼翠莲妈:“姐姐”,把手里的东西放在翠莲家香火前的小桌子上。一家人都不知道这个当官模样的不速之客是谁,翠莲爹笑着问道:“同志,你是哪里的?”

听到“同志”两个字,来人哈哈大笑起来:“姐姐,姐夫,你们真的不认识我了?我是三奎啊!”三奎!翠莲爹妈听这曾经熟悉的名字,仔细打量,真是三奎的面目啊,可是变了大模样了。三奎,翠莲妈的亲表弟,翠莲这一辈叫表舅。年轻时在附近可是出了名的,不务正业,游手好闲,好赌如命,媳妇也说不上一个。十年前,偷偷把家里两只羊拉去抵了赌债,跑出去了,一直音讯杳无,家里人都以为他死了。

来了亲戚,家里忙开了。本来今晚吃的是荞面饭,翠莲妈要重新淘米下锅,被表舅拦住了,说是荞面饭比米饭好,在外面难得吃到。翠莲妈从楼上丢下一块腊肉,招待客人。

翠莲妈对翠莲说:“这是你表舅。”翠莲称呼了一声。表叔问:“侄女儿叫什么名字来着?”翠莲妈说:“叫翠莲,老二姑娘。老大姑娘嫁出去了。”看着亭亭玉立的翠莲,表舅有些惊讶:“小翠莲啊?长成大姑娘了。我们在的时候,还在淌鼻涕呢。”一家人都笑起来,翠莲脸红了。

晚饭时,翠莲爹和表舅喝了好几杯,喝的是表舅带来的酒。翠莲爹喝醉了,话多了起来,指手画脚的。

表舅说,这次他是开着轿车回来的,由于公路不通,他的车停在乡政府的院子里,他是走路来李家坳的。翠莲爹问:“轿车是自己的还是国家的?”表舅说:“当然是自己的了,国家的谁让你开呢?我又不是当官的。”居然开上轿车了,翠莲一家人惊得张大了嘴巴。

但大家最关心的还是表舅这些年的去向。吃完晚饭,围坐在火塘边喝茶的时候,表舅向翠莲一家人说起了他这些年的经历。

表就说,输了钱以后,他就跑了。先是到了昆明,身上已经没有钱了。他睡过天桥下,蹲过火车站。为了生活,他摆过地摊,当过保安,卖过老鼠药,也小偷小摸过。后来,有人在人才市场的茫茫人海中看到了他,将他带到一个建筑工地,那是一个大工地,修几十栋高楼。工头对他够哥们儿,他就在那儿干了,先是干重活,干了几天干不起了,又跟人干装修。最初一年多,工资很低,为了活命,他坚持了先来,把手艺学到了。慢慢地,工资提高了,他开始指挥别人了。几年下来,原先带他的工头成了老板,他成了工头。有了积蓄,还谈了媳妇成了家。1993年,原先的工头带他到一个叫深圳的城市揽活干。深圳就是一个大工地,到处都在修房子,总有干不完的活。现在,他自己成立了一个装修公司,单干了,他手底下管着好几百号人。

表舅说,那些年没和家里联系,是觉得没脸见人,通讯也不方便。没想到,自己的母亲已经去世了。这次回家乡,主要是来上坟祭祖的。

翠莲一家人像听神话故事一样听着表舅讲述,觉得太悬了,但又不像是假的。

当翠莲爹问表舅有多少钱的时候,表舅笑笑,说吃饭穿衣是肯定没问题的了。翠莲爹试探说:“怕是万元户了吧?”表就笑着说:“姐夫,现在万元户已经不算什么了,外面几百万上千万的人多得很。在深圳那些地方,万元户到处都是。”翠莲一家人听得目瞪口呆。

表叔从皮包了拿出一个砖块一样黑黑的东西,对翠莲爹说:“姐夫,这是打电话的,叫大哥大,一个就是一万多呢。”翠莲爹说:“没有电线怎么打电话?”表舅笑着说:“说了你也不懂。”

表舅说,现在外面的世界变化很大,发展很快,照国家的话说就是改革开放,做生意挣钱不仅合法而且是光荣的,连外国人都跑到中国做生意了。

表舅边喝茶水边说,他发自内心感谢当年那些让他输钱的人,是那些人逼他走出去,见到了外面的世界,才有了今天。如果他当年不输钱,也许现在还老老实实待在荞麦地,要么说不上媳妇,要么养了一大堆孩子,整天在泥巴里打滚。表舅还劝姐夫,玉松这伙子聪明,应该让他出去闯一闯,别老是守着李家坳一亩三分地。就这么一点土地,以后儿子生儿子,儿子的儿子再生儿子,人越来愈多,怎么能养得活呢?翠莲爹闭口不语。

年轻的玉松第一次一夜未眠。第二天早上,他偷偷留下了表舅的地址和联系方式。

李家坳八十五岁的邓老公公去世了,装在黑亮的棺材里。邓家四个儿子请来道士先生做法事,一天到晚,铙钹声响个不停,道士先生拖长的诵经声不绝于耳,屋里烟雾缭绕。晚上,村子里的男子汉都到邓家去帮着守夜。后半夜,做完法事的道士先生休息去了,守夜的男人们喝着寡酒,唱起孝歌。

到正式吊唁的这一天,中午过后,鞭炮就响个不停,一阵阵青烟中弥漫着浓浓的火药味,那是邓家的亲戚们前来吊唁。伴随着噼噼啪啪的鞭炮声,还有喧天的锣鼓声。邓老公公儿孙满堂,亲戚多,死后十分热闹。李家坳的人,今天主要是帮邓家的忙,在叫做“支客司”的总管的吆喝中,洗菜、做厨、安席,为主人家待人接物。

来的亲戚,大多是别个村子的人。晚上,人们都围在邓家院子里看邓老公公的孙女婿家请来的四筒鼓表演。在马灯的灯光中,翠莲搜寻者那些陌生的熟悉的面孔,一张让她胸襟荡漾的脸出现在对面人群中。

夜色中,张家平也看到了她。彼此的目光越过院子中舞动着的表演四筒鼓的汉子,碰撞在一起,碰出炫目的闪电,周围的人却浑然不觉。

不需要什么言语,只需要一个眼神的暗示。二人悄悄脱离人群,向院外走去,院子里,四筒鼓表演正酣。

刚一走出院子,张家平就迫不及待抓住了翠莲的手。翠莲挣脱了他:“怕人看见,离我远点。”张家平说:“人都看四筒鼓去了,谁会看见?”翠莲说:“我妈会看见,我哥会看见,离我远点。”

天上挂着才涨到一半的月亮,月光渐渐清晰起来。吹着风,冷嗖嗖的。张家平跟在翠莲后面,二人轻手轻脚,像要作案的人。走出村子,走到村边的草堆上。

翠莲在柔软的草堆上坐了下来。张家平挨着她坐下,将披毡笼在她肩上,抱着她,他感觉到她温热的身体在微微抖动。张家平轻轻问:“冷吗?”翠莲望着他,轻轻点头。他看到月亮在她泉水一样清澈的眼睛里,他搂得更紧了。

二人将脸颊互相贴着,他吮吸着她沁人心脾的发香。不由自主地,二人的唇开始颤抖,找寻着对方。像是沙漠中干渴的旅行者,一下子找到了甘泉,永远也喝不够。

张家平不安分的手穿过翠莲的衣衫,接触到她的肌肤。翠莲知道制止不了,闭上眼睛,任由他的手掌在自己身上游走。翠莲感觉到张家平身上的异常,让她有些惶恐。自己还是一个女子,自己还要做一个女子!一个坚定的信念在翠莲融化的心中响起。张家平轻轻把翠莲放倒在草堆上,手伸向翠莲腰部,解开了翠莲的腰带。

瘫软了的翠莲像触了电一样,一下坐起来,紧紧拽住张家平的手。张家平用期盼而不解的眼光望着她,翠莲抱歉地摇了摇头,轻轻说:“不能。”张家平轻轻问:“为什么?”翠莲歉意地说:“什么都可以,就是那件事不行,我要等到那一天”。张家平叹息了一声,默默坐着。

月亮已经偏西,鞭炮声也渐渐稀疏了。在一次深情长吻后,翠莲站起身,对张家平说:“我要回去了,我妈会找我的。我先走,你在我后面,越远越好。”

翠莲走到村口,刚一转过房角,一个人迎面走来,仔细一瞧,是二哥。二哥早看出了她,用责备的口吻说:“死丫头,哪里去了?妈到处找你呢!”还没轮到翠莲说话,张家平转过了房角来,嘴里还喊着:“等等我,怎么走这么快?”翠莲在心里暗暗叫苦,这该死的张家平,不是叫他离我越远越好吗?

二哥丢下了翠莲,拦住了张家平。气势汹汹地说:“这是哪里的家伙?在我们村子里逛什么?”说着伸手去揪张家平的衣领,张家平语无伦次,一步步往后退。已走在前面的翠莲转身跑回来,掰开了二哥的手,把他和张家平分开。翠莲喘着气说解释说,这是张家湾张家平,也是邓家的亲戚,是她们放羊的时候认识的,没少帮过她们的忙。翠莲说,她刚从清芳家出来,碰巧遇见了他。翠莲向张家平介绍说:“这是我二哥。”张家平说:“论年纪,我也可以叫你一声哥吧。”玉松没好气地说:“屁话,谁是你哥?告诉你,少在我们村里闲逛。”拉着翠莲走了。刚才的一切似乎还没反应过来的张家平,在夜色中呆呆站着。

第二天早上,二哥盯着翠莲,意味深长地笑着。翠莲急了,起身去掐二哥。二哥郑重地对翠莲说:“那家伙要是敢欺负你,告诉我,老子收拾他!”

十一

不久,在与父亲的一次激烈争执之后,玉松偷偷离家出走,不知去向。

日落月升,寒来暑往,草场周围的几个村庄都静悄悄的,在山水间一动不动地呆着,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其实发生了不少新鲜事。一些订了娃娃亲的姑娘和小伙修成正果了,还有一些却各自分飞。一些孩子降生了,一些老人去世了。变化最大的是这些年轻人们,不想在家里踏踏实实过日子,老想着外面的世界,让大人们头疼不已。荞麦地刘大虎家大儿子刘向新初中毕业后百无聊赖地待在家里,一些只想着外出。向他爹刘大虎要路费,刘大虎不给。一天,刘向新在放羊时,偷偷卖掉了羊群里最好的两只羊,揣上卖羊的五百六十元钱,长了翅膀似的飞了。刘大虎气了好几天,胸口都气疼了。养儿为防老,像这样养大了却要往外跑,有什么意思。

对翠莲家来说,最大的喜事莫过于翠英生了个胖乎乎的男娃,翠莲有了小侄子。

春节过后,王大贵居然也出门做活去了。附近村庄先后有十五个人离开了家乡,到远方城里去。有一种说法,叫打工。就是到电影里那样的城市去,给人家干活,人家给钱。不久,人们听到了这些出去的人的各种传闻,成为凉水村人田间地头、茶余饭后的主要话题——

这些人去的地方各不相同。有的在昆明,就是当年省主席龙云在的地方;有的在浙江;有的去深圳,那地方在搞什么改革开放,在那儿挣钱就像捡树叶一样容易。他们干的事情也是五花八门。有给大老板提皮包的,有干小生意的,有进工厂的,也有偷鸡摸狗、干违法乱纪事情的。人们还听说谁成了有钱人,抽的烟都是几十元一包的;谁娶了老板的女儿;谁又穷困潦倒,吃饭都成了问题,想回家连路费都没有……据说,混得最好的是人家王大贵,现在连名字都改成“王显隆”了,娶了一个漂亮的城里姑娘做媳妇,当老板了。

少了年轻人的村庄和草场渐渐寂寥。开春过后,人们跟在老牛身后,开始了一年的劳作,重复着年年岁岁不变的节奏。

经过几个月的奋战,攻克了最险峻的一个山口,公路终于伸进草场来了。推土机像一个力大无比的怪物,隆隆轰鸣,冒着黑烟,在草场里大显身手,所向披靡。它毫不留情地开辟着这片处女地,斩断牵牵绊绊的草根,掀开盘古开天地后未曾动过的土层,轻而易举地铲起土层下沉睡的石块。放羊的人们站在掘路的地方看热闹,每天乐此不疲。草场上的羊群见到推土机这个庞然大物,最初几天被吓得四散奔逃。后来见这个怪兽不会伤害自己,也就不害怕了。

随着推土机的不断掘进,公路在草场里不断延伸,最终要横穿草场,到达李家坳,到达别的村庄。

翠莲和清芳每天在一起放羊,像她们的羊一样形影不离。清芳偷偷告诉翠莲,过了端午节,她要外出打工了。翠莲吃了一惊:打工?你一个女娃娃家打什么工?清芳说,外乡她的一个表姐出去两年了,回来过春节时遇到她,对她说外面比在老家好,每天工作8个小时,工资高,可以穿漂亮衣服,不像在家里那样苦和累,还可以攒钱。有了钱,想要什么都可以自己去买。端午节表姐要回来,顺便带她一起走。清芳还说:“反正亲也退了,我是自由的人了。我也不想呆在李家坳,我要走,走得远远的。”清芳原也是订了娃娃亲的,未婚夫去带着别的姑娘跑了,现在孩子都满地爬了。

望着草场上的羊群和远方的山丘,两人都沉默了,想着各自的心事。

清芳问翠莲:“你有什么打算?”翠莲轻轻叹息:“我不知道,没有什么打算。”

五月初五,大人小孩都换上干净衣服,高高兴兴耍花山去,沿途都是熙熙攘攘的人。

翠莲和清芳今天没有放羊,她俩也要去耍花山节。临出门时,翠莲妈少不了一番叮嘱交代。

两个姑娘今天的心情是沉重的。走出村口,她俩没有和人们一起径直往举行花山节的地方去,花山节的歌舞和临时集市上的服装,认识的不认识的少男少女,她俩今天不感兴趣。两人撇开大路,走走停停,走过一片又一片庄稼地,爬上了村前的一座山。

端午节,难得遇到一个好晴天。天蓝蓝的,天上的白云一动不动。暖风轻轻拂过大地,拂过二人的发梢和脸颊。站在山顶四下眺望,凉水村正尽情展现着难得的勃勃生机。开着各色花朵的庄稼交错着,镶成一片巨大的地毯包裹着大地。

翠莲和清芳坐在山顶,望着远方,说着话,要把没说完的话都在今天说完似的。二人的眼中不时噙满泪水,有时又破涕为笑。直到太阳偏西,山下的大路上走着归来的人流,二人才慢慢下了山,向村里走去。

端午节第二天,翠莲赶着羊群进了草场,她盼望着清芳没走,还会赶着羊来。可清芳确实是走了,因为今天放羊的换成了她的弟弟,他把羊赶去和其他男孩子混在一起玩了。渐渐空旷的草场里,翠莲像一只孤零零的大雁,她的羊也因失了伴咩咩叫着。

张家平来了,再一次拥抱她,和她说话,她的心情好了很多。

十二

离家八个月的玉松终于来信了,信是四叔到乡上赶集带回来的。晚上,四叔送信过来,翠莲家请他帮着念信。撕开信封,一张硬纸首先掉了出来,捡起来一看,原来是玉松的照片,一家人先在油灯下兴致勃勃地传看照片。照片上,玉松穿着喇叭裤,白衬衣扎在裤腰里。长长的头发向两边分开披散在肩上,在阳光下微笑着,整个变了个人似的。李德富十分不以为然,说:“披头散发,吊儿郎当的,成什么体统!”翠莲想哥了,把照片收了起来,放在枕头下。

看完照片后,油灯转到四叔面前,四叔展开信纸,开始念信,一家人凝神静气地听着。

玉松在信里说,他在深圳宝安区的一家电子厂干活,每天上八小时班,工资有两千多,以后还会再提升,请家里人不要担心他。他始终觉得,出去比在老家呆着好。“翠莲的婚事,如果她自己不愿意……”念着念着,四叔突然不念了,改成了口述。四叔说,玉松在信中叮嘱翠莲:不要东想西想的,双方是亲戚,嫁到姨妈家是两全其美的事。翠莲不相信,要四叔拿信给她看,四叔说:“你这姑娘!难道四叔会撒谎?你识几个字哩!”

四叔的确撒了谎。玉松在信中说,如果翠莲不喜欢,不愿意,与世福的婚事就应该干干脆脆退了,不能因为是亲戚就让妹妹跟不喜欢的人过一辈子。这是四叔偷偷和翠莲爹说的,翠莲爹把信扔进了火中,怪不得翠莲找了好久找不到。

翠莲常常翻出哥的照片来看。哥是那样年轻,那样帅气,像见过的什么人?对了,像清芳家贴着的画报上的那些人。

随着玉秀、清芳这样的年轻人的离去,放羊的姑娘和小伙越来越少了,取而代之的是上了年纪的爷爷辈的老人。草场渐渐失去了原有的热闹欢腾,漫山遍野的山歌也渐渐少了。

翠莲放羊的机会也逐渐丧失。农活不忙的时候,翠莲爹接过了放羊的任务。翠莲快十八了,长成了一个美丽的大姑娘,让她一个人放羊确实不放心了,再说,也该在家里做些嫁妆,不能到出嫁的时候什么都拿不出来。

自从清芳走后,在母亲的严旨下,翠莲几乎每天都在家里,绣花、纳鞋底,为出嫁做准备,一双手被麻线勒出了道道痕迹。她每天都会想起张家平,有时停下手里的针线活,眼神呆呆的,母亲的斥责才让她回过神来。她不知道,张家平也在每天想着她,唱着思念的山歌。

这天,爹要帮同村四叔家盖房,暂时让翠莲放一天羊。吃过早饭,翠莲披上久违的披毡准备出门的时候,妈在门外用严厉的眼神看着她:“老老实实放你的羊,别放太远了,我会来看的!”翠莲没好气地说:“人家认得了!”

赶着羊走出村口,翻过小山丘,来到草场里,原先无比熟悉的草场,每一片山坡,每一座小丘,每一道山梁,每一条小河,每一个海子……翠莲都觉得陌生了。

翠莲望眼欲穿地注视着张家湾羊群的方向。周围村庄的羊群陆陆续续放到草场来了,放羊的大多是老头,或者就是十来岁的孩子。张家湾方向,有几群羊翻过山梁来了,却听不见熟悉的笛声,看不见的身影。翠莲沮丧极了,她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呼喊:“张家平,你这个狠心的人,你到哪里去了?难道你已经忘记我了吗?”

王家垴王家嫁女,算起来都是亲戚,翠莲妈和世福妈都去了。姨妈对翠莲妈说:“世福和翠莲都不小了,我看择个好日子就让翠莲过门了吧。小的成了一家人,我们老的也就功德圆满了。现在好多小男小女都不听话,万一有什么岔子,我们老的难做人。姐,你说是不?”翠莲妈说:“我和你姐夫也有这个意思,我们商量过了,日子你们请人择,看好了知会我们一声。”

姨妈欢天喜地,回到家与世福爹说了。世福爹提着烟酒,揣着世福和翠莲的生辰八字,到刘家沟找刘半仙择良辰吉日去了。

七十多岁的刘半仙掐着指节,口里念着六十甲子和金木水火土,又取出一本老旧的棉纸订成的书翻着,书上是毛笔写的竖着的字。刘半仙说,一个属龙一个属猴,按生辰八字来推断,两人是上婚,结婚后会夫妻和睦,人丁兴旺。腊月初八这天最好,这天是定日,双天双地;二十八宿是毕星,有天皇星到宫。刘半仙撕下一绺三指宽的红纸,握着毛笔,用不停颤抖的手郑重地在上面写上佳期,交给世福爹。

秋风渐起,太阳渐渐南偏。世福家买上礼物,在媒人的带领下,郑重将写在红纸上的婚期送到了翠莲家。在高山乡,媒人一般都是男女双方的亲戚或信得过的人,不仅起着姻缘一线牵的作用,还扮演着男女两家传话人的重要角色。

翠莲家隆重款待了世福和媒人。再过三个月,腊月初八,翠莲就要出嫁了,她将与从未真正说过两句话的表哥孙世福生活在一起,做他的女人,为他生孩子。翠莲又是一夜未眠。

十三

李家和孙家开始忙着谋划着儿女的婚事。一家人忙着热热闹闹把媳妇娶进门,一家人忙着风风光光把姑娘嫁出去。翠莲呢,心急如焚,她急于把这个消息告诉张家平,让他拿主意。

翠莲好不容易有了一次放羊的机会。在一个僻静的山沟里,在几丛低矮灌木的掩护下,这对久未见面的男女久久拥吻着。两人的身体紧紧相拥,滚烫的嘴唇交织在一起,柔软的舌头交织在一起,忘我地吮吸着。狂风暴雨之后,二人坐在张家平的披毡上,将翠莲的披毡罩在背上,相拥坐着。

“我要嫁人了,你知道了吗?”像考虑了很久似的,翠莲心事重重地说。

“要嫁人了?”张家平无比惊愕,“什么日子?嫁给谁?”

“腊月初八。嫁给谁?嫁给我表哥孙世福呗,你又不是不知道。”

“你为啥不早告诉我?”

“没有机会遇到你。再说,告诉你又有什么用?”

“今天是哪一天了?”

“九月二十八。”翠莲轻声说。

二人沉默了。

沉默了一会儿,翠莲转眼望着张家平,泪水汪汪的,像要寻找答案。

张家平终于又开口:“那你有什么想法?”

“什么想法?”翠莲好像有些失望,“你真的不知道我的想法还是装的?我就是不愿意,和一个过路人一样的人生活一辈子,我是不甘心的。可是有什么办法呢?”

张家平说:“那就不嫁了吧!“

“你说得轻松。要能不嫁还不早就退了,我爹妈饶不了我的。再说,要得罪很多人。”

张家平说:“这些都是前一辈做下的,现在都什么社会了,难道你要守着一个不喜欢的人过到七老八十?”

翠莲说:“过什么七老八十?活到十八岁我都觉得活够了,我巴不得现在死了就好。”

张家平抱紧她:“别说气话。”

又是短暂的沉默。

张家平像下了决心似的,握住翠莲的手说:“办法只有一个,那就是我们跑了吧,只要跑了,这婚自然也就退了。”

翠莲说:“这个我不是没想过。跑到哪里去?跑了之后怎么办?”

张家平说:“我们可以像陈老三和玉秀那样。跑出去几天,再回到我家,我家把应该赔的钱赔了,我们就成一家人了。”

翠莲心事重重地说:“没这么简单的事。如果回到附近,早早晚晚我怎么面对父母和那些得罪了的亲戚。要跑,我们就跑出去,跑得远远的,到大城市打工去,一辈子不要再回来。”

张家平面露难色:“几天倒是行,时间久了不行啊。我爹现在病得很厉害,又没钱医,基本是在等死了。我是家里的老大,弟弟妹妹又小,我走了一家人怎么办?”

张家平摇摇翠莲:“能再等等看吗?”

翠莲说:“你等吧。反正再过两个月,我就是人家的人了。”

似乎有些绝望的二人再次紧紧抱在一起,吮吸、撕咬着对方的嘴唇、舌头,好像过了今天太阳就不会再升起。

张家平伸手去解翠莲的腰带,翠莲像前几次一样,紧紧拽住了他的手。张家平没法,只得轻声叹息。见张家平难过了,翠莲安慰他:“别急。我的心是你的,我的人,也迟早是你的。”

过了大半天,二人才恋恋不舍从灌木丛中走出来。临走前,翠莲认真梳理了散乱的头发。张家平紧紧抓住她的手,叮嘱她:一定要等着他,他想办法。

当翠莲在山坡、河滩把分散的羊聚拢时,一轮红彤彤的太阳正放在西边山脊上,各个村庄的羊群掉转了头。张家湾的羊群越去越远,张家平一首又一首唱着山歌。

表哥孙世福家正紧锣密鼓筹办着世福与翠莲的婚事,一家人喜气洋洋。翠莲爹请人写信给玉松,说翠莲要出嫁了,要他回来帮忙送亲。玉松说那边忙,回来不了。

婚期一天天逼近,翠莲再找不到放羊的机会,她每天在煎熬中想着张家平,对即将到来的婚姻,翠莲一点办法都没有。

眼看到了腊月初二,二哥玉松住在乡上的一个初中同学来到翠莲家,说是走亲戚路过这里,口渴了找水喝。这个同学以前和玉松来过,一家人都认识他。趁翠莲妈出去抱柴烧水的时候,来人偷偷塞给翠莲三百元钱,并告诉翠莲,这是玉松写信托他办的。来人说,玉松嘱咐他,要他在初八前将翠莲送到城里,送上到昆明的客车,到了昆明,有人会去车站接他。

腊月初六日早晨,很久了翠莲都没有起来,翠莲妈在门外骂开了:“眼看要嫁了还这么懒惰,嫁过去不知你要怎样过日子!”里面还是没有动静。开门进去一看,被子里空空的,翠莲妈立刻瘫软在地。

即将要结婚的准新娘走了,这成了一年来高山乡最大的新闻。孙李两家亲戚撕破了脸,为退婚赔偿唇枪舌剑。最终,以李家赔偿孙家一万三千七百元告终,再次刷新了高山乡退婚赔偿金额。这是三个月后翠莲才知道的。李德富咬牙切齿地发誓,就当这辈子没生养过这个姑娘,他一辈子也不会认她。在城市打工的李玉松寄回六千元钱,帮助家里支付妹妹退婚的赔偿。一次寄回这么多钱,李玉松是凉水村第一人,李德富心里稍稍好过了些。

十四

光阴荏苒,转眼已到千禧年的第六个年头。一个初夏的中午,一辆黑色的轿车缓缓行驶在横贯草场的水泥路上。车停了下来,从车上走下来一男一女,还有一个小女孩。男人拿着手机不停地拍照,好像对空旷的草场很感兴趣。女人则四处张望,好像在找寻什么。有输电线从草场穿过,电线上停着稀稀疏疏几只鸟,受到惊吓后向远处飞走了。空旷的草场里只有屈指可数的几群羊,放羊的都是老头,还有他们带着的狗。老头们披着披毡,抽着叶子烟。一个老头好奇地走近车旁。车上下来的男人三十多岁,腆着肚子,看脸面不像高山乡这方水土养育的人。女的大约二十五六岁,打扮得很漂亮,又瘦又高,胸脯鼓鼓的,戴着黑乎乎的眼镜,黄的红的头发披在肩上,像老头在电视里看到的那些漂亮的女人。

老头对其他放羊的老头说,这女子很像多年前李家坳李德富家的闺女李翠莲。

(作者供职于伍寨乡九年一贯制学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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