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字红唇

2016-07-27 23:40周海亮
小说月刊 2016年8期
关键词:香槟酒双唇伤兵

周海亮

她的唇形很美,唇色很艳。这样完美的双唇根本不需要口红,可是临行前,她还是将口红揣进行囊。

她只有十九岁。十九岁的女孩,喜欢一切美好的东西。

包括特雷西。

第一次见到特雷西,是在战地医院的帐篷外面。特雷西躺在担架上,静静地凝望天空。他的腹部有一条很长的伤口,他的一条腿正在快速地抽搐。麻药已经用完,一条咬在嘴里的毛巾充当了临时麻药。尽管医生的动作很轻很快,尽管特雷西一声不吭,却还是将指甲抠进她的手心。她能够理解那种痛,体会那种痛。她劝自己说,我是一名护士,我愿意陪每一名士兵一起痛。

特雷西被送回后方,她开始想他。她想她可能会回到祖国,得到三个月甚至半年的假期。可是一个月以后,她再一次见到他。他仍然躺在担架上,但这一次,他凝望的是她。他的耳朵里流出黑色的血,他的鼻孔鼓起一个又大又圆的血疱,可是他在冲她微笑。手术时仍然没有麻药,她仍然紧握了特雷西的手。然而这一次,特雷西深抠进去的,是自己的手心。

就这样相爱了。战争中,相爱是最艰难,也是最容易的事情。

特雷西亲吻过她,在他即将回到前线的头天晚上。他们躲在帐篷后面,伴着远方零星的枪声,献出各自的初吻。他把她放倒在臂弯里,伏下身体,表情专注。她闭上眼睛,脖子后仰,下巴抬起,双唇霎时滚烫。那一刻,战争似乎结束;那一刻,他们站在花园里,阳光很好,天空湛蓝,他们的周围摆满鲜花和香槟酒。然后,远处的枪声开始密集,大战一触即发。

特雷西告诉她,他们将在凌晨时分发起全面进攻。当信号弹升起,他们就会扑出战壕,杀人或者被杀,只管往前。他说他知道敌人的重机枪排在那里,没有了坦克的掩护,他们将会被打成筛子。

她说,假如你受伤,我会握紧你的手。

他说,有麻药吗?

她笑。

我等你。她说。

她掏出口红,将双唇抹得鲜艳。这是口红最后一次履行口红的使命,下一次,口红就不再是口红。或者说,下一次,口红将被赋予新的使命——她将用口红在那些尚有生还希望的伤员前额上画一个“十”字,然后,他们被其他护士迅速抬进帐篷,等待在手术台上醒来或者死去。那些额头上不见“十”字标记的,则会被彻底放弃。她跟他说这些,他仍然笑。他笑了很久,突然刹住。他说,我憎恨战争。

凌晨说到就到。不断有士兵被担架抬回来,她不敢看他们,她不得不看。她从伤兵们的面前走过去,留下一个或者两个红色的十字,未及休息,下一拨受伤的士兵又被送来。有些士兵已经死去,有些即使暂时还活着,也没有了医治的必要。他们极有可能在下一分钟死去,在下一秒钟死去。现在他们不需要医生,只需要祷告。

她怕见到特雷西,她怕他非死即伤;她怕见不到特雷西,她怕他早已阵亡。她知道死亡是战争的必然,活着才是奇迹。这样想着,又一批伤兵被送过来。她闭上眼,睁开眼,闭上眼,睁开眼……她在每一秒钟里度日如年。

黄昏时分,她终于见到特雷西。特雷西躺在担架上,躺在晚霞里,静静地凝望天空。尽管他淡褐色的眼睛睁得很大,但他双眸无光。他的身体上布遍了弹洞,他真的被打成了筛子。凝固的鲜血让他与军装长到一起,现在的他,坚硬并且脆弱。

她抓住他的手,指甲抠进他的手心。他似乎死去多日,甚至死在战争以前。她开始哭泣,祷告,她想起鲜花与香槟酒,墓地与灵柩。然后,她跪在他的面前,用口红,用颤抖的手,在他的额头上,写下一个清晰的“十”字。

【责任编辑:何光占 xiaoshuoyuekan1@sina.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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