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佩:湍流卷不走的先生

2016-08-01 05:43从玉华
党员干部之友 2016年3期
关键词:李佩郭永怀李政道

□ 从玉华

李佩:湍流卷不走的先生

□ 从玉华

她是“两弹一星”元勋郭永怀的遗孀,她曾帮助中国第一批自费留学生走出国门,曾开设比央视“百家讲坛”还早、规格还高的中关村大讲坛。没人能数得清,中科院的老科学家有多少是她的学生。在钱学森的追悼会上,有一条专门铺设的院士通道,她被“理所当然”“舍我其谁”地请在这条道上,有人评价这个只有几十斤重的瘦小老太太“比院士还院士”。

她就是李佩,被称作“中科院最美的玫瑰”“中关村的明灯”“年轻的老年人”。

“生活就是一种永恒的沉重的努力”

1956年,郭永怀、李佩夫妇带着女儿从美国康奈尔大学回国,是钱学森邀请的。回国后,郭永怀在中科院的力学所担任副所长,李佩在中科院做外事工作。直至我国第一颗原子弹成功爆炸的第二天,郭永怀和好友一起开心地喝酒,李佩才意识到什么。

1968年10月3日,郭永怀再次来到青海试验基地,为中国第一颗导弹热核武器的发射从事试验前的准备工作。12月4日,在试验中发现了一个重要线索后,他在当晚急忙到兰州乘飞机回北京。5日凌晨6时左右,飞机在西郊机场降落时失事。

当时飞机上十几个人,只有一个人幸存。他回忆说,在飞机开始剧烈晃动的时候,他听到一个人大喊:“我的公文包!”后来的事情就不记得了。在烧焦的尸体中,有两个人紧紧地抱在一起,当人们费力地把他们分开时,才发现两具尸体的胸部中间,一个保密公文包完好无损。最后,确认这两个人是59岁的郭永怀和他的警卫员牟方东。

郭永怀曾在大学开设过没几个人听得懂的湍流学课程,而当时失去丈夫的李佩正经历着人生最大的湍流。据力学所的同事回忆,得知噩耗的李佩几乎没说一句话,那个晚上她躺在床上几乎没有任何动作,只是偶然发出轻轻的叹息,克制到令人心痛。在郭永怀的追悼会上,被怀疑是特务而受到严重政治审查的李佩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长椅上。

郭永怀走后22天,中国第一颗热核导弹试验获得成功。

郭永怀走后没两年,他们十几岁的女儿去内蒙古下乡当知青,李佩到合肥中国科学技术大学继续接受审查和劳动改造。此后的几十年来,李佩几乎从不提起“老郭的死”,没人说得清,她承受了怎样的痛苦。只是,她有时呆呆地站在阳台上,一站就是几个小时。

更大的生活湍流发生在上个世纪90年代,李佩唯一的女儿郭芹也病逝了。没人看到当时年近八旬的李佩流过眼泪。她默默收藏着女儿小时候玩的能眨眼睛的布娃娃。几天后,她像平常一样,又拎着收录机给中国科学院大学的博士生上英语课去了,只是声音沙哑。

“生活就是一种永恒的沉重的努力。” 李佩的老朋友、中国科学院大学的同事颜基义先生,用米兰·昆德拉的这句名言形容她。

“捐就是捐,要什么仪式”

1999年9月18日,李佩坐在人民大会堂,国家授予23位科学家“两弹一星”功勋奖章。郭永怀先生是23位“两弹一星”元勋中唯一的烈士。

李佩回家后,女儿郭芹的朋友们都嚷着来她家看“那坨大金子”。该奖章直径8厘米,用99.8%纯金铸造,重515克——大家感慨,“确实沉得吓人”。4年后,李佩托一个到合肥的朋友把这枚奖章捐给了中国科学技术大学。时任校长的朱清时打开箱子时,十分感动。

在李佩眼里,没什么是不能舍弃的。

几年前一个普通的夏日下午,李佩让小她30多岁的忘年交李伟格陪着,一起去银行,把60万元捐给力学所和中国科学技术大学各30万元。没有任何仪式,就像处理一张水费电费单一样平常。“捐就是捐,要什么仪式。” 李佩对李伟格说。

至今,李佩客厅里的茶几还是60年前回国时家里的陪嫁。早年从美国带回的手摇计算机、电风扇、小冰箱,捐了。郭永怀走后,写字台、书、音乐唱片,捐了。李佩一生教学的英语教案,捐了。汶川大地震、挽救昆曲、为智障幼儿园,她都捐钱。有后辈说,她对待名利的样子,就像居里夫人把最大额的英镑当书签,把诺奖的奖牌随意给孩子当玩具。

直到2013年,郭永怀104岁诞辰日,李佩拿出陪伴了自己几十年的藏品,捐给力学所:郭永怀生前使用过的纪念印章、精美计算尺、浪琴怀表以及1968年郭永怀牺牲时中国民航北京管理局用信封包装的郭先生遗物——被火焰熏黑的眼镜片和手表。

如今,这些东西就保留在力学所的304房间,深棕色的门上面写着“郭永怀副所长办公室”。

帮助学子走出国门

当“文革”结束、她重新恢复工作时,已经快60岁了。她筹建了中国科学院研究生院(后更名为“中国科学院大学”)的英语系,培养了新中国最早的一批硕士博士研究生。当时国内没有研究生英语教材,她就自己编写,每次上课,带着一大卷油印教材发给学生。这些教材被沿用至今。

她做英语教学改革,被美国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语言学系主任Russel Campbell称作“中国的应用语言学之母”。她大胆地让学生读《双城记》《傲慢与偏见》等原版英文书。所有毕业生论文答辩,她都要求学生用英语做陈述。很多学生回忆,李佩先生从不大声训斥学生,却有一种“微笑的严厉”,她把最淘气的学生调在第一排,这种无形的压力让人做梦都在说英语。

1979年中美正式建交,李佩就向学生介绍美国大学招收研究生的办法,鼓励大家申请自费留学。她还和李政道一起推动了中美联合培养物理研究生项目,帮助国内第一批自费留学生走出国门。到1988年该项目结束时,美国76所优秀大学接收了中国915名中美联合培养物理研究生。当时没有托福、GRE考试,李佩就自己出题,李政道在美国哥伦比亚大学选录学生。

1987年,李佩退休了,她高兴地说,坐公交车可以免票了。可她没有一天退休,她接着给博士生上英语课,一直上到80来岁。

中国科学院大学党委副书记马石庄是李佩的学生。他说,他一生中遇到过很多好老师,但“我见过的最伟大的老师是李先生”,李先生传授的不仅是知识,而且是“人学”,人格的完善。

在马石庄眼里,李佩是真正的“大家闺秀”。她在燕京大学念书,北平沦陷后,从天津搭运煤的船到香港,再辗转越南,进入云南西南联大。她曾作为中国代表,参加巴黎的第一次世界工联大会和第一次世界妇女大会。她和郭永怀放弃美国三层的小洋楼,回国上船时把汽车送给最后一个给他们送行的人。

“他们这代人回国为的是什么?她一生对教育的关心,对国家命运的关心,不是今天的我们能完全理解的。”马石庄说。

探求“钱学森之问”

李佩在80岁那年,创办了中关村大讲坛。从1998年到2011年,每周一次,总共办了600多场,每场200多人的大会厅坐得满满当当。

她请的主讲人也都是各个领域的“名角儿”。黄祖洽、资中筠、厉以宁等名家,都登过这个大讲坛。大讲坛的内容也五花八门:农村问题、中国古代文学史、天体演化、昆虫、爱斯基摩人的过去现在与未来、美国总统大选、天津大鼓等等。“也只有李佩先生能请得动各个领域最顶尖的腕儿。”有人感慨。

请来这些大人物讲课,全都是免费的。有一次,她邀请甘子钊院士,“老甘啊,我可没有讲课费给你,最多给你一束鲜花”。甘院士说:“你们的活动经费有限,鲜花也免了吧。”后来,花也是李佩先生自己买的。

等到93岁那年,李佩实在“忙不动”了,才关闭了大讲坛。在力学所的一间办公室,她和一群平均年龄超过80岁的老学生,每周三开小型研讨会,“除了寒暑假,平时都风雨无阻”。这样的讲坛延续至今。

有人回忆,在讨论“钱学森之问”求解的根本出路时,三个白发苍苍的老者并列而坐。北大资深教授陈耀松先生首先说了“要靠民主”四个字,紧接着郑哲敏院士说:“要有自由。”随后,李佩先生不紧不慢地说“要能争论”。这一幕在旁人眼里真是精彩、美妙极了。

她和老朋友李政道也探讨这个问题。李政道说,学习最重要的是要问,“要创新,需学问,只学答,非学问”。喜欢音乐、年轻时编排过《白雪公主》,演小矮人的李佩,也常和李政道谈艺术和科学的关系。春节时,李政道用炭笔画虎、画狗,当贺年卡送她。他俩认同:“艺术和科学是一个硬币的两面,都追求着深刻性、普遍性、永恒和富有意义。”

在李佩90多岁的时候,还组织了20多位专家把钱学森在美国做研究用英文发表的论文,翻译成中文,出版了《钱学森文集(中文版)》。对外人,李佩常常讲钱学森,却很少提郭永怀,旁人说李佩太“大度”了。

如今,进入人生的第98个年头,“内心强大得能容下任何湍流”的李佩似乎越来越黏人。在中关村住了60年的李佩对旁人说:“现在,除了到力学所,我就待在家里,哪儿都不去了。”有好友来看她,她就像小孩一样,闹着让保姆做好吃的,离开时,她总是在窗边看好友一步三回头地走远,一点点变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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